细民盛宴

2017-04-05 04:55张怡微
全国新书目 2017年2期
关键词:继母盛宴妇人

细民盛宴

故事从少女袁佳乔在爷爷的葬礼上第一次见到继母开始,抻扯出一段复杂的世情往事。在与继父、继母、继母之子、公公婆婆等委曲难言的相处中,天性敏感的佳乔不断以力量微弱的自卫和偏见抵御着人情冷暖的考验。面对复杂家庭关系,她努力守护自己最初对父母的爱,却一再遭遇碰壁与失望,甚而在原生家庭彻底瓦解难以自我定位。然而历经了一场又一场或悲或喜的细民盛宴后,渐渐长大的佳乔蓦然发现,漫长成长途中不期而遇不绝如缕的点滴温情与无奈哀矜,才是生活最真实的本相。

我第一次见到我的继母,是在二伯家位于祁连山路的房子里。那一年我十七岁。已经差不多快要过完会有危险被可怕继母下手毒害的年纪,因而内心踏实得很,像逃脱山崖后吊桥方才收起,惊魂被时光毫不用情的翻转所悬置。我想起十岁时母亲曾对我说,古话说的好,“宁跟讨饭的妈,不跟当官的爸”,我就兢兢跟了母亲,从此不用害怕会被下毒、火钳烫、泼硫酸、不怕会被卖做童养媳……这一类事,一旦决定,往后就很难说清对不对,人生大部份的选择都是很偶然的,但任何一种选择之后,都需要绵长的意志力来克服浅滩暗礁的责难。选错了,也没什么,大部份人都选不对。

当时的我,因为太过年轻,还不太能理解男人的腼腆与怯懦。毕竟我父亲从头到尾都没有告诉我会在哪一天和她初初相遇。不然我也好稍作打扮,作些当孩子时必然会被原谅的、逆反的准备,显得不那么逆来顺受、困窘寒酸。因为无论是在什么年纪,女人的照面总是怀揣鬼胎又意味深长,男人都不懂得这些,或者永远不需要懂得。我自然不太喜欢这样贸然的出场,父亲却显然对此毫无知觉。

我父亲是个胆小怕负责任的男人,头大,肩窄,背驼,外观与内在基本吻合。我一直怀疑他小时候得不到父母的重视,成年后才会显得那么愚蠢怕事。他一贯如此,更何况恋爱期的父母,总是在孩子面前鬼祟得像个小偷。

父亲在电话里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只敢对我说:

“那个,你爷爷快不行了,家里人都到了,你要不然就来一下。”

他用将死之人来震慑我,以期搪塞那些他不敢启齿的重要的事。他显然知道怎样才能回避我的拒绝,知道怎样抛给我一个既定事实,无论我能否接到。他显然不需要我的意见,也不想面对我的意见。从头至尾,父亲甚至都没有足够的胆量叫一声我的名字。在漫长而悠远的青春期里,父亲有时叫我“这个”,有时叫我“那个”,我在他的口中就是一个远近的“区位”,而非一个活生生的人。

一晃很多年过去。

奇妙的时间会令这些不大不小的眉眉角角渐失存在的意义。宏大的情绪包袱就像被豪雨掸去的发梢的灰尘。硬要记得它们,反倒会显得恶薄,不通世情。忘记它们,心怀又难以平复。我有时劝慰自己,不要总是那么神经质,人活着不可能强求事事顺心,有时却又被自己过剩的敏感与无能所激怒。

父亲亲手发明的这种非正式邀请,带有一点似真亦幻的骗术,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这也是多年以来我凭借着对他绝望的评估所得到的生命经验。因而我最终决定让自己灰头土脸,周身笼罩着死亡的疑云,什么准备也没有,就冷陌生头[1]地出现。借着死亡的荫头,我和那位素未谋面的妇人互相打量,未来的一切都不得不从这里突然启航,驶向黑黢黢未明的海洋。

这是和我们命运攸关的男人所做的一个挺糟糕的决定所造成。带有鲜明的、隶属他血肉的人格标识。正如俗话所言“烧成灰也认得出”的做派,父亲唯诺利己的性情,就像是一个久经考验的品牌产品,值得我一再收验,从未失手。我不知道那位妇人是否知道这些严酷的事,又如何看待她与我们的未来。总之,她将在漫长的岁月中面对我与父亲难以言喻的撕裂,也将制造自己与他的新的撕裂。她又会如何来看待我们这一家子滑稽的场面。总之不由分说的,她的到来,成为了袁家悲喜长寿剧的转折,向着乌烟瘴气的我们,吹了一息清澈的凉风。

细民盛宴

张怡微

人民文学出版社

2017-01

34.00

9787020120093

我记得那一天里,父亲从头到尾都看来十分怯场。他躲在不远处小心翼翼斟酌,任由我和那位陌生妇人在屋内展开精神厮杀。伴随着一桌麻将的吵闹声,他远观着,自然可以适时进退,以不变应万变。上海话管这种掉链子的行为叫作“拆滥污”,而我们这样不得不面对并容忍的无奈则叫作“揩屁股”。我和那位妇人也没真想要帮他“揩屁股”,且这种略带暧昧的抢夺,我断然不是所谓“爱人”的对手。然而眼下的局面对我们双方来说,却是满屋子的不合时宜。我甚至连在未来继母喝的白水里加盐巴的恶作剧都无从展开,只能大器地端坐着,佯装我早就准备好了来日方长。我在沉默中邀请她。她也在幽谷中欢迎我。心照不宣。

然而那时,我爷爷还没有真正咽气。我们的聚集,就是要共同宣布他将至未至的撒手。凡事我们都需要等着他先咽气后才得以缓缓启程。在死亡的大喧哗中,子女间的小恩仇不得不先化为表面的和平来服从大局。我和眼前那位妇人,甚至还要一起面对家族人刻意放光的贼眼睛,一见面就不得不同仇敌忾起来。我们要越坦然,他们才能越失望。人人都想成为安慰别人的人,同时避免被别人安慰。在这个庞大而冷漠的家族中,我没有朋友,也没有同行者。她显然也没有。

其实当时我挺想告诉她,若人生还有别的选择,何苦要跟我爸爸。关于这次突如其来的再婚,她是真的想好了吗?也许她真的没有别的选择了呢。

真惨。我心想。我实在替她难过。

她显然也有卸不掉的拘束,心思沉沉,满身月色,面孔像熨斗经过后的过分衬贴,带着热辣辣的湿气,硬要屏息架着一副矜持礼貌的面具。其实在我们袁家大可不必如此繁文缛节,没有一个人会珍惜她的优雅。袁家是一个尽可以耍无赖之处,从上到下几乎每个人都这么干过。不这么做反而会显得不那么真性情,显得看不起他们,刻意要与他们不同。这是他们万万不愿意接受的事,搏命也要讨回一个公道的。只可怜这一屋糟糕的人,暂时都只是我的家人,我费尽全力都难以与之区隔。她却还没过门,马上要过门,无知无觉进入这泥泞寒冷的泥沼地。

我估摸在那个时候,她才刚过四十岁。本来有大好的人生可以重新书写。我是没得选,她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破釜沉舟地放弃了,像患上恶性肌瘤的女患不得不放弃子宫。我猜这背后一定大有隐情,但碍于身份,我的好意与劝解不便表达,只得深埋于心,静静地,向她掷去疑惑又同情的目光。我看着她,脑海中忽然闪现一道灵感,我觉得我们俩未必能成为朋友,但与此同时,我们似乎也不会有足够的精力成为对方永恒的敌人。我们似有若无的亲缘关系,从此被父亲的一念所规定。由他的欲望、他的孤独,框下了我们三人从今往后日复一日的度过,像一场漫长的跋涉。在似真亦幻的光阴里,父亲曾软弱又温情。但归根结底还是软弱。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那天虽是我第一次见她,却不是袁家人第一次见她。父亲作祟。而安排我们在那样的时地与场合相逢,仿佛也不是我父亲一个人的主意,他远远没有那么果决的能耐,全靠众人拾柴。这也就意味着,那天的那一场大戏,我不是观众。她也不是。然而我不知道这一切的缘起,她却是有备而来。她的沉静抖落心机。如鱼翔浅底。

她昭示她来了。向我。而我接过这种昭示,无奈的,像路过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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