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继霞
一
母亲来电话说:“儿子,你爸还剩下最后一口气,就想看你最后一眼,你回来吧。”母亲用哀求的语气保证,“这一次是真的。”
高逸江挂掉电话,心中隐隐作痛,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下冲,到了外面,蓦然回首,隐约看见熟悉的窗口映出一个孤单的身影。他知道那是米兰,他也知道即使在家里,米兰也会戴着硕大的口罩。没有人能看到这个女人的脸,当然也没有人有兴趣看。可是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这个女人会目送他出门,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失明,所谓“目送”也因此打了折扣;也只有这个女人会守着一星灯光等他回家。
天气糟糕透顶,狂风大作,黑云蘸了水,大巴掌似的从天上摁下来。
逸江开着他的二手吉普车,如箭离弦般往坝源跑。雨下得大了起来,顷刻间暴雨如注,天地间漆黑一团。本来担心这样的天气高速公路会关闭,但为车进出的关卡仍敞开着,收费站的姑娘表情冰冷而僵硬。上了高速公路后,他发现,这个夜晚,这个世界上仿佛只有他一个人在赶路。前方、后方都难得见到车辆,阴森漆黑的高速公路上,只有他的车发出一点微不足道的亮光和声响。雨刷器的摆速无法满足驱雨的需要,车子仿佛是在大海里航行,视野处雨雾蒙蒙,前方路漫漫。有那么一恍惚,逸江的心颤抖起来,似乎忘了时间,忘了地点。
爸,你要等着我,等我。逸江的眼眶湿润了。泪眼蒙眬中,他看到父亲佝偻着身体一瘸一拐地向他走来,其实父亲的腿不瘸,但常年超期超量的劳动负荷使他腿部关节严重受损,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
高逸江是家里的老三,却是目前唯一的儿子。他姐姐18岁时出嫁,姐夫婚后好吃懒做,是九道沟村著名的“二流子”。姐姐没出阁时眉目清秀,没笑也像是笑,透着喜庆。婚后渐渐变得愁眉苦脸,即使没什么愁事,也是一副愁苦的表情,好像她已习惯那副表情,就像习惯往脸上涂抹大宝SOD蜜。他哥哥在姐姐出嫁那年,跟村里人到山西挖煤。早几年还寄钱回家,后来又捎信说在外面找了个媳妇,媳妇也没带回来过。再后来,就没了消息。山西有人带来口信,说是死在煤井下了。他在山西哪里,又在哪口井挖煤,家里无从知晓。逸江曾想去找,被母亲拦下,母亲说,上哪儿找?再把你丢了咋办?这就是他的命。家里就指望你了,你还是好好念书吧。在逸江儿时的记忆中,父亲爱说爱笑,伺弄庄稼是一把好手,唱起“讨吃调”常惹得大姑娘小媳妇又是脸红又是笑又是唾骂。哥哥出事后,他没见父亲掉过泪,父亲依然牵着家里唯一的一头老黄牛去放,在贫瘠的土地上种山药——多年后城里人不屑地向高逸江纠正:“山药指的是淮山药,你说的那个是山药蛋,应该叫土豆。”高逸江才一脸惊异地发觉,原来叫了几十年的山药竟然叫错了。错了吗?可是生活中错了的又岂止于此?
父亲只是变得越来越沉默,一天难说一句话,“讨吃调”更是再也不唱了。有时候逸江觉得父亲的存在一如不存在。
那一年高逸江在坝源县第一中学读高二。
一道闪电从远处深邃的夜空里扑面而来,逸江不禁打一个激灵。这样的夜晚令他胆寒。20多年的光阴被一道道闪电击穿了,宛如轻烟,淡了,散了。他清楚地看到了读高二的自己:清瘦的脸,黝黑,鼻子像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嘴唇和下巴的线条显得忧伤。他穿的那身衣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用家里土布缝制的。
那个初夏温暖的午后,他和同村的贾壮在学校颇为袖珍的操场上打篮球。他站在篮板下拍了几下球,准备投篮,忽然瞥见一个女孩子从他们班教室走出来,女孩子穿一件棉布白裙,宽宽的,带着自然的褶皱,走起路来腰身一收一放,起伏不定。她走过匝地的树荫,阳光穿过银杏树叶子,筛下点点光斑,明明暗暗的,没来由地叫他不安。
他手里捉着球,脖子像鹭鸶似的越抻越长,贾壮捅捅他的胳膊肘,说:“看什么呢?小心看到眼里拔不出来。”
逸江回过神来,挠挠头发,有点羞涩地笑笑,把球传给贾壮。
贾壮和逸江是光屁股一起耍大的,小学、初中都是同学,后来又一起考入这所全县唯一的高中,也是县里的最高学府,俩人要好得形影不离。贾壮个儿不高,寸头,壮实,眼睛很亮,无处宣泄的荷尔蒙憋出一额头青春痘。贾壮投了一次篮,没头没脑地说:“‘麻杆那小子,我现在咋越看他越不进眼?干脆叫上哥几个收拾他一顿!”“麻杆”是他们班长,叫张少山,他发育得太“玉树临风”了,麻杆一样飘过来,让人提心吊胆,怕他随时会跌倒在地,“咔嚓”一声断成两截,所以贾壮就给他起了外号——麻杆。
“壮壮,班长咋惹你了?”逸江不解。像金庸武侠小说里的江湖门派一样,班上的同学基本分成两派,一派是高逸江、贾壮、“几何”这些从农村来的,父母大多是“修理地球”的;另一派是“麻杆”、欧阳木兰(剛才惊鸿一现的穿白裙的女孩子)、李晓莲这些家在县城的,父母大多是国家干部,端的是金饭碗、银饭碗,他们吃的、穿的、用的与高逸江他们相比明显不同。据说“麻杆”的父亲是县财政局局长,欧阳木兰的父亲是县里鼎鼎有名的欧阳副县长,用新世纪的语言说,他俩就是县级的“官二代”。在20世纪90年代,“拼爹”这个词尚未进入国人的词典,不过“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这一类理论已经深入人心。逸江对“麻杆”的印象还不错,因为“麻杆”身上似乎并没有县城孩子身上那种令人生厌的优越感,他对同学们都很友好。前几天他还带来几件自己的旧衣服给班上家庭困难的同学穿,确实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重要的是旧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让过于自卑而又过于自尊的农村同学感到诚挚的同窗情谊,没有一丝施舍的意味。
“‘麻杆没惹我,可是你没见他每天早自习、晚自习在教室后头那片空地上来来回回地走,拿本书摇头晃脑地念,鬼才知道他念什么呢,只要欧阳木兰走过去,他那两眼就大放贼光,字正腔圆地念‘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你说可气不可气?更可气的是欧阳木兰好像也不恼,有一次我亲眼看见她还对‘麻杆悄悄笑了一下,脸红红的,这不是鼓励‘麻杆继续念么?欧阳木兰轻易不跟男生说句话,对哪个男生笑过?凭什么对他‘麻杆笑?她咋不对我笑呢?”贾壮越说越气愤,简直要拍案而起了。endprint
贾壮的话分明不合逻辑,有点孩子气,有点无厘头,甚至有点可笑。逸江却没有意识到,他的心重重地一颤。
晚饭照例是粗硬的玉米面馍,每咽一口嗓子眼会拉得生疼,菜由值日生用铁桶从学校厨房提到宿舍,大家排队打菜,每人一碗,面目模糊的山药、豆角,身份可疑的菜叶潜伏在黄褐色的菜汤里,偶尔也能从中捞起一块肉——差不多相当于中彩的概率,虽然那年月彩票尚未进入寻常百姓家。坝源县一中以学生餐的难以下咽著称,也因此极大地提高了坝源县一中的美誉度和学生家长的满意度。当时流传的一个段子是:一位妈妈颇为欣慰地对别人说,一中给学生盛菜的桶让狗舔,狗都不舔,狗精着哩,狗嫌难吃哩。这是否有悖常理?当然不。坝源县人相信,娃娃们只有挨了饿,吃了苦,才能用功读书、发奋努力,这种自然朴素的教育思想与“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的理念可谓一脉相承,可谓不谋而合。那晚,高逸江中彩般幸运地从那碗黄褐色的菜里夹到一块肉,一块颤巍巍的肥肉,他甚至来不及嚼,便贪婪地囫囵一口咽下肚——颇有猪八戒食人参果之意趣。彼时,他全身的骨节肌肉嘎巴嘎巴地生长着,血液像涨潮的小河滔滔汩汩地流淌着,他年轻的身体渴望营养,像干旱的土地渴望春雨。
贾壮拉着他往操场跑,说有事找他。逸江一边跑一边咽下最后一口玉米面馍,显然意犹未尽。
到了操场,贾壮从兜里掏出一块白面饼来,递给逸江,仗义地说:“我上星期回家带来的白面饼,还剩两块,咱俩一人一块。”
又说:“逸江,咱俩是不是铁哥们儿?”
“当然,壮壮,两肋插刀!”
贾壮忽然显得有点忸怩,有点羞赧,这种表情出现在一向豪爽的贾壮脸上,逸江觉得胳膊上立即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半晌,贾壮郑重其事地递给逸江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逸江疑惑地打开一看,惊着了,因为他手里拿的是传说中的情书,货真价实的情书,贾壮写给欧阳木兰的情书。再往下看,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因为他被贾壮的文采惊着了。从先秦的“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美中不足的是,“偕”写成了“谐”),到汉代的“有一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唐代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美中又不足的是,“犀”字少写了一个点),宋代的“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逐一被用来佐证他对欧阳木兰忠贞的爱情。
贾壮说:“逸江,明天早晨你值日的时候帮我把这封信夹到欧阳木兰的书里,她会看到的。”说着,他又捧起那封信,用一种无限深情的语调念了起来。黄昏时分的那抹余光,给他的脸镶了一道光亮的金边,他额头上的青春痘那么饱满,那么茁壮,那么繁茂,像即将绽放的艳红的花蕾。
逸江从未像这一刻这样佩服贾壮,他想自己是写不出这样如泣如诉的情书的,自己也绝对没有勇气像贾壮那样声如铜钟、激情四射地表达爱情。不过佩服之余,他又有些迷惘:贾壮写作文的时候,怎么丝毫看不出他的文采呢?语文老师给贾壮的作文评语,长点的是“狗屁不通!”“放狗屁!”短点的是“狗屁!”难道贾壮的文采只有遇见欧阳木兰,才能像“万斛泉涌,不择地而生”?
“壮壮,”逸江的声音不知怎么有点艰涩,他说,“追‘冷妹妹的难度系数五级,太难了,其实你可以换个人,比如追李晓莲,或者追周芳,或者追……”
“我贾壮要么不追,要追就追‘冷妹妹,我不怕难,越难越有挑战性,我天生喜欢挑战!”贾壮斩钉截铁地打断逸江的话。因为欧阳木兰对待男生态度冷傲,她在班里年龄又最小,贾壮就免费赠她外号一枚——冷妹妹。
“为什么让我去送情书?”逸江抗议。
“因为你明天值日呀,还因为,你忘了吗,你从小树立的远大理想就是当一名地下工作者?”贾壮挤挤眼,嘻笑着在逸江肩上轻轻打了一拳,这意味着抗议无效。
第二天,高逸江果然顺利地把那封情书夹在欧阳木兰的语文课本里。贾壮太了解他了,他从小就想当送信的地下党员,可是到了真正像个地下党员般送信的时候,他送的却不是情报,而是情书,情报与情书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却谬以千里矣。逸江不禁在心里苦笑。
课间休息时,逸江发现那封情书被揉成一团,扔在欧阳木兰的课桌下。
又是夕阳西下时,在操场,贾壮背靠着篮球架,默默收起那封皱巴巴的沾了泥污的他的平生第一封情书。天际最后一抹残红映照着他脸上“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壮表情。
逸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的兄弟,这次“兵败滑铁卢”显然让贾壮很受打击。
大约10天后,贾壮又把送情书的光荣任务交给逸江。贾壮胸有成竹地说:“明天是5月15号,是‘冷妹妹的生日,我这封情书就是送给她的生日禮物。”
“你怎么知道她的生日?”逸江惊得张大嘴巴,忘记合拢。
“山人自有妙计。”贾壮故弄玄虚,得意地说,“只要我想知道我就能知道,这叫‘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只是一瞬间,贾壮脸上的得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阴云。他下意识地低头踢着脚下的一颗小石子,闷闷地说:“逸江,你猜欧阳木兰会接受我的爱吗?我那么那么爱她,她为什么不能接受我?我并不要求她也爱我,不,我没有那么贪心,我只希望她接受我的爱就足够了。”
“她会接受吗?”贾壮抬起头,一脸期待地望着逸江,好像此刻逸江就是欧阳木兰的代言人。
“当然会接受。”逸江十分肯定地点头。
于是,逸江又一次客串了送信的地下党员。
欧阳木兰显然不喜欢这份生日礼物,因为课间休息时,逸江发现贾壮的第二封情书被毫不留情地遗弃在地上,已经粉身碎骨。
逸江尽可能地收集了一些“残骸”,他交给贾壮时,贾壮捧着那些脏兮兮的碎纸片,好像捧着自己碎了一地的心。二度“兵败滑铁卢”让贾壮受了内伤,他一言不发地走了,满脸“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惨淡。
仅仅隔了一个星期,“壮士一去兮又复还”,借用新世纪的语言说,贾壮满血复活了。他又带着一封文采加10分、痴情加20分的情书来找逸江。endprint
历史再次重演……
周末,高逸江正在宿舍整理数学的课堂笔记,“几何”冲进来,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快,欧阳木兰在路上被几个社会青年拦住了,快……”
不等“几何”说完,逸江已经飞奔出去,骑上他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往学校外面跑,“几何”追了几步,跳上逸江的自行车后座。“几何”名叫葛庆安,他家在九道沟村邻近的一个村子里,家里兄弟姊妹多得像糖葫芦似的能穿一大串,他是夹在中间的一个。一件衣服要上面的穿几茬才能落到他身上。他每周回家母亲都要给他备好一周的玉米面馍和咸菜,他就日日靠咸菜和玉米面馍为生。但他的学习成绩在班上一直名列前茅,经常和欧阳木兰争夺第一名的宝座。他在数学方面有着惊人的天分,即使数学课上他刚从睡梦中被叫醒,也能在数秒钟之内解出黑板上一道别人还没来得及看懂的立体几何题,一任同学们羡慕的、嫉妒的、有点恨的目光,和以强硬闻名的数学老师含笑的、欣赏的目光,像轻柔的蜘蛛网披在他身上。鉴于此,“外号专业户”贾壮理所当然地赠他外号一枚——几何。
逸江不顾快要散架的自行车吱吱嘎嘎的呻吟,把车轮蹬得简直要飞起来。他们从学校大门出来,径直上了那条从一中通往县城的唯一的公路。
欧阳木兰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三辆自行车包抄截住的,一个尖嘴猴腮的瘦猴子似的男人抓住她的飞鸽自行车的车把,她挣扎了几下,不得不停下来。环顾四周,公路两边是一片旷野,荒无人烟。
“哥跟了你好几天了,你这小丫头真是迷死人不偿命啊。”一个大块头男人傻呵呵地笑着说,“走,跟哥去看录像,录像厅是我一个哥们儿承包的,看录像不要钱。”
“不去。”欧阳木兰气鼓鼓地说,“让开,我还要回家写作业呢。”
“怪不得哥听说人家叫你‘冷妹妹,真够冷。好,有个性。”一个脸上有刀疤的男人说,“哥就好这一口儿,够冷才够味儿,热了哥还不稀罕。”
“刀疤”男伸手想摸欧阳木兰的脸,木兰一偏头,躲开了,脸涨得通红。
“把你的脏手拿开!”高逸江恰在这时赶到,大吼一声。
“大块头”轻蔑地上下打量逸江,说:“你吃饱了撑的,敢管爷的闲事?去,回家找你妈吃奶去。”说完,三人爆发出一阵狂笑。
逸江瞄准“大块头”的鼻梁,结结实实就是一拳,笑声戛然而止。逸江从小干农活,并不缺少力气,但他毕竟缺乏打架的经验。很快,逸江和“几何”被打倒在地。
逸江用手护住自己的脑袋,拳打脚踢中他蓦然看见站在路边一棵杨树下的“麻杆”。“麻杆”的脸色那么苍白。逸江忘记了疼痛,心里涌上一种怜悯的情绪——对“麻杆”的怜悯,因为这一瞬间他深刻地了解了“麻杆”的悲哀,类似于温室里长大的花的悲哀,失去了血性的男人的悲哀。看得出来,“麻杆”多么想冲上“战场”,可他一动也不能动,像个被钉子钉住了的壁虎一样一动也不能动。与此同时,逸江感觉到热滚滚的血液从身体深处源源不断地涌出,沸腾翻滚着涌向他的四肢和大脑——他摇摇晃晃站起来了。
“敢打我兄弟?爷跟你们拼了!”贾壮仿佛神兵天降,把书包抡得虎虎生风。他的书包已经过改良,里面装的不是书本,而是一块砖头。逸江和贾壮并肩“作战”,像两只刚下山的小老虎,颇有威风凛凛的气势。
“我们是白刀会的,敢跟我们作对,小兔崽子不要命了?”“瘦猴”男胳膊碰上賈壮的书包,疼得龇牙咧嘴,寒光一闪,他亮出一把明晃晃的折叠刀。
“命算什么?”贾壮抹一把顺着耳朵淌下来的绛红色的血,目光变得冷如刀锋,嘴角却有隐隐的笑意,生死关头他居然不忘“掉书袋”——“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一场混战拉开序幕。同班的杨斌、杜志学、陈凯杰也陆续赶到,投入“战斗”。暮色渐浓,惯常在这片坝上地区肆虐的黄风刮起来了,猛烈的风席卷着沙砾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沙土像雨一样落在他们身上。风声、打斗声、撞击声、粗重的喘气声,每一种声响都透着腾腾杀气,让人毛骨悚然。有人受伤了,血在昏暗中发出腥气,还有股奇异的香味儿。
最终,高逸江一方首战告捷,三个“白刀会”成员落荒而逃。
几天后,父亲听闻逸江打群架的事,一向沉默寡言的父亲突然暴怒,不顾逸江旧伤未愈,把他摁在炕上,用鞋底子狠狠揍了他一顿。一边打一边咆哮:“叫你不学好!叫你打群架!你还敢不敢?”
后来的事情可以用新世纪的语言系统作如下表述:恨铁不成钢的父母们纷纷祭出鞋底子、笤帚、皮带等“上古神器”,犯错的孩子们心领神会地喊出通关密语——以后再也不敢了,才又一次顺利度过成长历程中的“生死劫”。
打架事件后,高逸江走在校园里,感觉到同学们——尤其是女同学们目光中的崇拜,好像他是传说中的战斗英雄,这让他足足兴奋了半个月。
当然也有小小的失望,因为那样的目光中并没有欧阳木兰的。
二
高逸江冒险加快了车速。仪表盘上显示时间已经是夜里10点20分。风似乎慢慢温顺起来,但横斜倾注过来的雨越来越大了。回家的路有300公里,幸好油箱里的油是满的。外面喧嚣,车里却是寂静的,夜路漫漫,他的思绪一会儿飘远,一会儿又飘近。忽然想起不知在哪里看到的句子:天为什么会下雨?因为它爱上了大地。雨点撞击的声音,是它的心跳声。
就像高逸江,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欧阳木兰。
暑假快结束的一天,母亲包了莜面饺子让高逸江给他二姨送去。逸江不赶时间,轻松地骑着那辆快要散架却硬撑着不肯散架的自行车,走20多里路进了县城,经过粮食局、电影院,从县医院家属大院边上的巷口进去,朝着青龙河的方向骑,再过了青龙河上那座小桥,拐个弯儿就到二姨家了。青龙河虽然小,但来历不凡。传说古时候这沟里并没有水。那时天上玉皇大帝一位下凡游乐的女儿到了这里,爱上了带兵驻守在这儿的一位将军。女神身披战袍,英姿飒爽,将军骑汗血马,舞青龙剑,谈笑间强敌灰飞烟灭。可是女神推迟了归天的日期,后来玉皇大帝大发雷霆,命令她立即上天,如在两天之内还不上来,他就要把她就地变成一座土山。但女神不能割舍人间的爱恋,违抗了父命。她发誓即使化作人间的泥土,也要厮守在将军身边。两天后她就变成了一座普通的黄土山。将军悲痛欲绝,日日在她变成的土山下面跪着哭泣,直至死在这山脚下。传说正是他的眼泪流成了这条小河,他的青龙剑也溶入河中。人们把女神变成的土山叫做神女山,把这条泪水流成的小河叫做青龙河……endprint
天气晴朗,天空如同一匹扯得极紧的蓝布,从地的这头一路蒙到地的那头,找不见一丝褶皱瑕疵。快骑到青龙河的时候,一幅绝美的图画映入逸江的眼帘,那图画是属于世外桃源的。青龙河清凌凌的,蓝得透明,一个少女坐在河畔绿雾蒙蒙的柳树下,她专注地看着一本摊在膝头的书,乌黑的发辫系着漂亮的紫色蝴蝶结,几丛马兰花在她身旁盛开,蓝莹莹的,像几簇燃烧着的蓝色的火苗。身不由己地,逸江把车子停在桥边,走过小桥,径直走进那幅图画。
直到少女抬起那雙会说话的大眼睛,问他:“你有什么事?”逸江才意识到自己的突兀,他需要找一个借口,急中生智,他说:“欧阳木兰,暑期的历史作业我记得不太清楚,好像漏了两条,你记了吗?能不能让我看看?”
是的,少女正是欧阳木兰,可是今天的欧阳木兰似乎与平时不同,具体哪里不同,逸江一时也说不上来。木兰从书包里找出笔记本,让逸江看她记的历史作业。木兰的笔记干净、清爽、一目了然。两人核对完历史作业,又聊了起来,因为两人距离很近,逸江只觉得她吐气如兰,散发出一种让他心醉神迷的幽香。木兰告诉逸江,她喜欢诗歌,逸江对此并不意外,因为木兰的每篇作文几乎都被老师当作范文点评的。她如数家珍地说起徐志摩、席慕蓉、泰戈尔的诗,后来木兰迎风伫立,朗诵了惠特曼那首著名的诗《啊,船长!我的船长!》:
Oh Captain! My Captain! Our fearful trip is done,
The ship has weatherd every rack, the prize we sought is won,
The port is near, the bells I hear, the people all exulting…
欧阳木兰朗诵诗歌的样子太迷人了。她的目光充满了骄傲,她有一种清丽绝俗的气质,不染一丝人间烟火气。逸江想起那位化身为神女山的女神,哦,原来这世上真有女神啊!
逸江的英语水平基本上停留在哑巴英语的层次,但他也听得出来木兰的英语发音似乎比英语老师更纯正些,木兰说,她爸爸出差到北京给她买了一套典范英语磁带,对她纠正发音帮助很大。
再后来,两人的话题转到当时热播的电视连续剧《西游记》上,逸江提了一个问题:“木兰,你猜沙和尚的担子里挑的究竟是什么东西?如果是衣物,这师徒四人从没换过衣服,如果是食物,可每次他们不是去求斋饭,就是孙悟空去采野果。”
木兰想了想,说:“不知道——你说是什么?”
逸江循循善诱:“你想,历经九九八十一难,风里来雨里去前后十几年,他们一直是师徒四人,注意,是四个人。”
他故意停顿一下,卖个关子,说:“所以担子里一定是一副麻将嘛。”
欧阳木兰被他逗笑了,双目弯弯,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她的笑声真好听,银铃般的,清甜的。逸江的心里突然升上来一种甜,那甜一下子占满了他的心,像河水一下子把干涸的农田灌溉了一样,他甚至能听到自己干涸的心田在“嗞嗞嗞”地吸水。与此同时,逸江发觉今天的木兰与平时究竟哪里不同了,在学校,男女同学间几乎不说话,谁和异性同学多接触,就会被同学们打入另册,而木兰对待异性同学的“冷”更是堪称楷模。可是在青龙河畔,神女山脚下,木兰对他一点也不冷,今天的木兰是开朗的、活泼的、天真的,还有一点点小淘气。
多年以后,逸江还会记起那个奇妙的下午,一些清甜的笑声在他心底响起。
开学,他们升高三了。欧阳木兰对高逸江恢复了一贯的冷淡和疏远。
只有一次,欧阳木兰面对面走过来,在与高逸江擦肩而过的那一刻,她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在他脸上停留了一下。逸江觉得,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眸在那珍贵的数秒钟之内已经对他诉说了万语千言。这当然是他的幻觉,但是他放任自己被这样美好的幻觉感动得热泪盈眶。
夜深了,高逸江辗转难眠。他们班有一间女生宿舍,一间男生宿舍。全班十几个住宿的男生睡在一张大通铺上。为了避免纠纷,班主任老师为每个人精确丈量出足够放置一套被褥的“领地”,才睡下的时候虽然人挨人、铺挤铺,也还有点样子,等一睡着就乱了套,有的把脚伸出搭在你的身上,有的把头斜枕在你的胸上,而你又枕在了别人的背上,整个场面像地震之后的定格。
逸江闭着眼,听到身边同学的鼾声,了无睡意。他又嗅到了那种让他心醉神迷的幽兰般的气息,那气息无影无踪却又无处不在,那是木兰的气息。
他悄悄起来穿好衣服,轻手轻脚打开宿舍门。踏着一地斑驳的月色,他去了趟厕所,从厕所回来经过一棵大槐树,他站住了。猛一抬头,湛蓝深邃的天空有一个大月亮,虽然缺了半边,却那么亮,那么宁静。一阵风吹来,槐树的叶子“窣窣”地响,地下树叶的影子也随声“窣窣”地晃动。他心里涌上来一种广袤的温柔,在这无边无际的温柔中,他清晰地忆起初见欧阳木兰的情景,一切恍如昨日。
去年,高二刚开学,他分到这个文科班,班主任给大家分配了座位。新的老师,新的同学,新的课本,新的生活,一切似乎都是崭新的。那天,木兰只是随意地穿了件浅蓝色的夹克,扎了根马尾,脸上没有任何化妆品的掩盖。逸江就像看见日出、看见彩虹、看见一轮明月照亮波光粼粼的大海那样看见了木兰。
从那天起,逸江有了一个新习惯。木兰的座位在他前面一排,他习惯偷偷看她,她读书,记笔记,写作业,有时候和别的女生扎堆嬉闹,有时候把贾壮之流写给她的纸条撕得粉碎,天女散花般扔在地上,还有时候她安静地用手托腮,看着窗外。那一对眼睛真大,真黑,真深,像两泓幽暗的深潭,长长的小扇子似的睫毛轻轻扇动,逸江就忍不住想探究,是天际飘浮的那一朵云彩,还是窗外那棵榆树上鸟儿的鸣啭吸引了她的注意?她坐在教室里,可她的思绪显然飘浮在一个遥远的地方,那地方是神秘的吗?是旖旎的吗?是不为人知的吗?是诗情画意的吗?
某天上早自习,逸江又习惯性地从语文书下面偷偷看木兰,他的同桌“几何”凑到他耳边悄声说:“书拿倒了!”逸江定睛一看,果然,语文书上的每个字都头下脚上十分辛苦地“拿大顶”,他赶紧把书正过来,脸像炭火一样发烫。一整天,他克制着自己不朝木兰那个方向看。到了晚自习,像有股无形的力量在吸引他、左右他,他又“犯戒”了,他偷偷瞟一眼木兰、再瞟一眼木兰……可是如果他发现木兰朝他这边看,十次有九次他会慌乱地移开视线。他自己也无从解释,他有勇气迎上“白刀会”的刀子,为什么却没有勇气迎上那一缕让他梦萦魂牵的目光?endprint
那种矛盾,那种青涩,那种青春的烦恼,是不是让人自然联想到伟人歌德和他少年时代的化身维特?
此刻,站在宿舍外面的大榆树下,逸江痴痴地想,木兰在家干什么呢?她还在做习题吗?或许,她瞒着父母偷偷抄写席慕蓉的诗集?不,夜深了,她一定已经入睡了。逸江想象着木兰熟睡的样子,感觉到自己的血一下子变得那么热,岩浆一样在他的血管里奔涌、燃烧,但是他马上打断了自己的思想,他命令自己不能往下想了,不能,因为刚才溜出去偷懒的“理智”又回来了。欧阳木兰是谁?欧阳木兰是他高逸江心目中的女神,无可替代的女神,她是干净的,纯洁的,圣洁的,他绝不能允许自己对她有丝毫的亵渎和冒犯,绝不能!
风乍起,几片树叶随风飘落。逸江攥紧了拳头,手心渗出汗来,他突然发力奔跑,他跑得那么快,那么仓皇,好像有一个魔鬼在身后追他。他跑进宿舍,几乎一步就跨上床铺,把自己的身体准确地掷在被子上,一动也不动了。
期中考试贾壮没有参加,他作为家中的独子请假回家料理丧事了。
贾壮爸爸在农闲时帮村长家盖房子,房子快盖好了,一根房梁没有任何预兆地掉下来,恰好贾壮爸爸拎着水泥桶经过,那根房梁不偏不倚砸在他脑袋上,村里用拖拉机把他送到县医院去抢救,半路上他就咽气了。贾壮爸爸一直是家庭的顶梁柱,贾壮妈妈体弱多病,干不了什么农活儿,他的两个妹妹一个读初三,一个读初一。贾壮爸爸没有留下一句话就匆匆撒手人寰,生活的重担一下子落在儿子尚显稚嫩的肩膀上。
贾壮又回学校上课时,已经临近元旦了。一天晚上贾壮告诉逸江,他和母亲商量过了,他准备去山西挖煤了。他说,我大妹二妹都是念书的料,牺牲我一个成全两个大学生,这笔买卖值!贾壮用的是一种兴高采烈的语气,好像他占了什么大便宜。有时候声音也会骗人的,即使贾壮的声音是快乐的,逸江还是能看出贾壮的郁闷与悲伤。
逸江轻轻在他肩上打一拳,默默点头。逸江太了解他的兄弟了,贾壮的字典里有“责任”有“担当”,就是没有“逃避”。事实上,失去父亲的贾壮不再是一个男孩了,他已经长成那种无论发生什么事都咬牙扛的男人,他一直有那样的潜质。
高三的新年晚会上,贾壮唱了崔健的摇滚乐《一无所有》。全场掌声如潮,所有男生女生都把手掌拍红了,班主任只好出面制止,因为担心教室的房顶要被这样的声浪掀翻了。
贾壮是在元旦过后的第三天出发的。那天黎明,天边刚泛起一片鱼肚白,逸江把贾壮送到九道沟村东头的老杏树下。贾壮背着简单的行李冲他挥挥手,笑了笑,一转身大步流星地渐行渐远,随即消失在晨雾里。时值寒冬,老杏树黝黑的枝杈横七竖八地刺向天空,如同无奈的手臂赤裸裸地伸展着,树端那个硕大的鳥巢里也空无一物。逸江忧伤地想起了哥哥,哥哥也是在这样的黎明离开村庄,也是走这条路去了山西煤窑,可是哥哥再也没有回来……
春风又绿坝源县,高考的压力和氛围日益浓重,每个高三学生的心上仿佛都压着一座喜马拉雅山。或许你有一万个理由诅咒高考,但是如果没有经历高考那段特殊的日子,又怎么能算是完整的人生?
4月,学校组织植树活动。高逸江所在班的植树地点选在麒麟山上。大家从书山题海中一下子投入大自然的怀抱,简直有点不知所措,就像被关久了的笼中鸟,一旦被放出来却忘记如何在天空中自由飞翔。不过很快,他们快乐好动的天性在明媚的春光里,在轻柔的春风里,在满世界的绿意里苏醒了。不少男生很快完成了自己的植树任务,又主动帮助女生提水、挖树坑,女生也大大方方地接受男生的帮助,大家一起很默契地分享着劳动的快乐,在他们年轻的身体里,每一个在象牙塔里沉寂已久的细胞都活跃地跳起舞来。
逸江的视线依然习惯性地追随着木兰的身影。木兰、李晓莲、周芳几个女生已经植完树了,她们在草地上轻灵地跑来跑去,捕蝴蝶,摘野花。木兰干活儿出了汗,把外套脱了,穿一件浅蓝色泡泡袖衬衫,脸上洋溢着微笑,胸前捧着一束五颜六色的野花,真像一个私下凡间的小仙女。
忽然木兰惊喜地说:“看,那边的马兰花开得多好!”逸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在他们植树的这片乡野近旁,有一条很深的沟渠,像固定在大地上的一条裂痕、一道闪电,蓝莹莹的马兰花就开在沟对面的石崖下。不知怎么,逸江的脑海中浮现出几天前抄在笔记本上莎士比亚的一句话:爱情就像是一朵开在悬崖峭壁上的花,想摘取就必须有勇气。
大家尽情地说着,笑着,玩着,闹着,谁都没有留意,临近中午的时候,从西南面的山后突然扑过来一片乌云。不多时,这黑云彩就漫过头顶,遮住太阳,布满了整个天空。刹那间,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场大暴雨说来就来了!
班主任招呼大家快找地方避雨。顷刻间天地间已变成白茫茫一片,可怕的闪电不时在空中曲折地划过,雷声和狂风暴雨搅在一起,震耳欲聋。不多一会儿,沟渠里传来了汩汩的流水声。他们近旁那条深沟秒变成了一条河,混浊的洪水翻滚着浪头,粗暴地吼叫着。
半小时以后,雨势渐小,大家纷纷从避雨的地方出来,聚集到班主任周围。班主任想叫班长赶快清点人数,才发现班长没在这儿,他问,班长呢?谁看见班长了?
李晓莲怯怯地报告:“老师,班长说他要去沟那边摘马兰花,他想送给欧阳木兰,我叫他别去了,可他说从沟底下过去,很快的,一会儿就回来,后来就下雨了,再后来,我就没看见他了。”
班主任还年轻,不到30岁,是全校学历最高的老师,也是第一次被委以重任担任高三毕业班的班主任。他目瞪口呆地听李晓莲说完,惊恐地想:张少山怎么会跑到沟里去?这孩子不会被刚才的洪水卷走了吧?不,不会,当然不会!他像从一场噩梦中突然惊醒似的,顾不得平日的儒雅风度,急得直跺脚,喊:“快找,大家分头找!”
“班长——”
“麻杆——”
“张少山——”
天晴了,雨后的彩虹瑰丽无比。大家一声声呼唤着这个亲爱的同学,却始终听不见那一声熟悉亲切的回应。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太阳快下山了,他们满身泥泞,精疲力竭,依然执著地寻找着。不祥的预感在每个人心头挥之不去,有的女生已经哭起来了。哭声和已经嘶哑的呼叫声在沉沉暮霭中不停地撞击,好像许多颗心碎在那里面,碎成一丝一丝、一粒一粒的。endprint
第二天,坝源县一中和县里都派了许多人在麒麟山一带搜寻张少山,消息不胫而走,坝源县人的心都为这个后生揪紧了,多么企盼奇迹出现,多么企盼他能生还。
傍晚,人们找到了张少山的尸体。看到他血肉模糊的脸,让人感觉他是个玩脏了没来得及洗干净的孩子。
无情的山洪吞没了他鲜活的生命。他再也不能陪爸爸下象棋了,再也不能帮妈妈洗碗了,再也不能和同学们一起迎着朝阳骑车上学了,再也不能摇头晃脑不厌其烦地念“唧唧复唧唧,木兰当户织”了,再也不能……
张少山的人生永远定格在了18岁。
三
22年前,7月,阴雨连绵,除了辍学的贾壮和已逝的张少山,全班41名学子参加了高考。
葛庆安(“几何”)以坝源县一中文科总分第一的成绩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
陈凯杰考上了张家口一所师范学院。
欧阳木兰高考时发挥有点失常,她的总分虽然过了河北师范大学的录取分数线,但权衡再三,她决定复读一年,因为她的目标是中国政法大学。她对自己有信心,不想给自己的人生留下遗憾。多年后,欧阳木兰曾想:如果时间可以倒退多好!因为复读,真是一个让她悔青了肠子的决定。
高逸江以两分之差名落孙山。他已经做好了回家务农的思想准备,这时恰逢二姨父承包了县毛纺厂,问他愿不愿意到厂子里干,他有什么理由不愿意?就这样,他幸运地进毛纺厂当了工人。逸江在车间干了些日子的挡车工,快退休的老司机找到逸江二姨父说,逸江这后生能吃苦,也心灵手巧,又是高中毕业生,有文化,就让逸江跟他学着开卡车吧。逸江二姨父答應得痛快,说:“行,这是好事啊。”
老司机没有看走眼,逸江还真是当司机的料,他勤学苦练,一摸就通,不到半年就考取了驾驶证,能独立开车了。对待汽车,他一点也不马虎,为了洗干净一个螺丝帽,他可以把饭丢下不吃。汽车在他的眼里是有生命的。就像爱马的人看见自己的坐骑一样,他每次向自己的汽车走去的时候,心里就有一种抑制不住的激动和亢奋,甚至要温柔地抚摸一下这个钢铁家伙。他庆幸自己刚步入社会就能从事喜欢的职业,完全沉醉在新的职业生活中。司机工作可以走南闯北,没人成天跟在身边指手画脚,他想走就走,想停就停,两只手把着方向盘,可以随心所欲地把一个庞然大物摆弄得像一只绵羊一般温顺。虽然风餐露宿,很辛苦,但他心情畅快。
现在他每次回家,母亲都催促他该考虑找媳妇成家的事了。母亲也托村里说媒的二婶帮着物色了几个女子,可是逸江总是说自己年龄不大,不着急,先趁年轻专心工作。母亲瞪他一眼,说:“你不着急俺着急,村里跟你同龄的后生都有媳妇、娃娃了,娃娃大点的,给孩儿两毛钱,都能打酱油了。”
某日,逸江一进家,母亲笑眯眯地迎上来,那神情好似她昨晚出门捡了一颗夜明珠。母亲说:“儿子,你二婶帮你相上邻村一个女子,叫彩兰,这次你无论如何要见见人家。彩兰比你小两岁,家里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她在村里念到小学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劳动。你二婶说彩兰跟你正般配。就是打着灯笼找也找不着这么配的。你二婶那火眼金睛,她说配,准没错!”
逸江一听“彩兰”这名字,不由心一动,当然,彩兰不是木兰,可是总算占个“兰”字,聊胜于无吧?逸江在心里笑自己阿Q。
没想到逸江和彩兰一见面,彩兰对逸江就一见倾心了。逸江对彩兰虽然谈不上爱,也颇有好感。这姑娘长得十分耐看,圆圆的脸上有一双清澈活泼的大眼睛,身体发育得丰丰满满,门里门外的活儿都能干。凭逸江家的条件,能找到这样的媳妇的确该知足了。
事情进展得很顺利,逸江父母对彩兰满心喜欢,彩兰父母也觉得逸江挺可心,两家人热热闹闹吃了顿饭,逸江和彩兰的亲事竟然三锤两棒就定了音。
逸江和彩兰相处着,发现彩兰是个实心眼的姑娘,对他真是巴心巴肺地好。逸江想,投桃报李,他也应该对她好,可是不知怎么,他的心似乎热不起来,血也热不起来。休息日,彩兰到县城逸江的厂子里来看他,给他带来她亲手做的一双千层底的方口布鞋。逸江很配合地试鞋,猝不及防地,一幕往事在他的脑海里重演,那样清晰,那样生动。
时值高二开学后不久,课间休息,教室里像烧了一锅开水般沸腾。李晓莲、周芳、马明娜几个女生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李晓莲忽然笑得前仰后合,周芳笑得直嚷肚子疼。“几何”和贾壮为了一道几何题争得脸红脖子粗,差点君子动口又动手。陈凯杰在教室后头巴掌大一块空地上开辟了霹雳舞的舞台,“麻杆”、杨斌、崔萍萍、杜志学几个围着舞者大呼小叫地喝彩。高逸江就在这闹声、笑声、嘈杂声声声入耳中,趴在课桌上心无旁骛地修理那支漏墨水的钢笔。突然听见有人叫他,他抬头,正对上欧阳木兰一对雾蒙蒙、水盈盈的眸子。
喧嚣中的静默。“高逸江,你的作文本?”那是欧阳木兰第一次跟他说话。清甜的声音。
欧阳木兰是班里的语文课代表,逸江这才记起来他忘记交作文本了。他把皱巴巴的作文本递给她时碰到了她的小手指头,那一瞬,他体验到一种酥酥的、麻麻的、痒痒的仿佛遭遇电击的感觉,极度润滑中又带有一丝冰凉的感觉,还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逸江哥,你笑什么呢?”逸江回过神来,发现彩兰正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他。
他笑了吗?是,没办法,只要一想到木兰,逸江的嘴角就情不自禁地上翘,就会露出那种痴痴的、傻傻的、醉心的笑。为了掩饰他的失态,他夸张地赞叹:“这双鞋不大不小,穿着真舒服,穿上都舍不得脱了。彩兰,你的手真巧!”
彩兰娇羞地低头,甜甜地笑了。
逸江又问:“彩兰,你没量过,怎么知道我的尺寸?”
“那还用量?你的尺寸早装在俺心里哩。”逸江一愣,细细品味,只觉得彩兰这句话竟比十句轻飘飘的“我爱你”更温暖。面对他的心无城府的未婚妻,逸江觉得惭愧了,甚至有点无地自容。他在心里严肃地警告自己:“从今往后,你的世界里只有彩兰,没有木兰,你再也不要去想木兰了!再说,想又有什么用?”endprint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又快高考了,依木兰的天资和勤奋,她今年必定会考上她心仪的中国政法大学。归根结底,他们走的是两条路,而且是永远不可能交叉的两条路。
真的不可能吗?命运这个魔法师却善于将不可能变成可能,也善于将可能变成不可能。
几天以后,一条爆炸性新闻传遍了全县:欧阳副县长自杀了!在这个小县城,所有人几乎都互相认识,假如有一个新人来这里,走到哪里都会被人认出,不出几日也成了旧人。人们在一条街上买菜,谁家今天吃什么,大家全都知道。谁家媳妇和婆婆吵架了,谁家寡妇不安于室了,谁家女人红杏出墙了……诸如此类毫无新意的小秘密都足以刺激人的好奇心,何况这样一条爆炸性新闻?因此,这条消息虽然是以一种极其隐秘的途径传播的,并且严格控制了知情人的范围,而实际的效果却不啻于有人拿着高音大喇叭绕着环城路广播了七八遍。总而言之,除了聋子(例如九道沟村的三后生)、痴子(例如青蒜梁村的四女子)、傻子(例如县城身高不足一米的小老头),坝源人想不听说都难:欧阳副县长自杀了,欧阳副县长割腕自杀了!
欧阳木兰多么希望那只是不攻自破的谣言,因为爸爸明天就会从张家口回来,像他每次出差回来那样,给她带回来最新的高考复习资料。木兰等待着房门吱呀一声拉开,等待着爸爸高大疲惫的身影出现在门口,爸爸脸上的笑容温暖得像一把撑开的阳伞,把女儿一下子罩进去。但是,木兰没有等到爸爸活着回来,她和妈妈一起去张家口把爸爸的遗体接了回来。
木兰爸爸参加地区党委为基层领导干部举办的为期7天的培训班,在培训班结束的前一天晚上,他自杀了。张家口市委招待所的服務员第二天上午去他下榻的房间打扫,推开卫生间的门,看见他穿戴整齐地躺在放满冷水的浴缸里,浴缸里的水已经被血染成深红。血顺着他悬空的手臂滴落在瓷砖上。在扑鼻的血腥气中,像很多电影电视剧里出现的情节那样,服务员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如果这只是别人的故事多好,木兰可以嗑着瓜子饶有兴致地看导演怎样安排剧情下一步的发展,但是很不幸的,这次木兰从观众升级成了故事里的人。
事后,人们发现他用剃须刀在手腕的动脉上狠狠割了三刀,刀刀都碰到骨头。他竟选择这样残忍的方式去往那个只能去不能回的另一个世界,如此决绝,如此急迫,为什么?人们也发现放在窗台上的烟灰缸里积满了小山似的烟蒂,可以想象在那个夜晚他吸着烟眺望着窗外的火树银花,曾经有过多么艰辛的思考和斗争。他是否想过他一直视为掌上明珠的女儿,想过女儿的命运将会因为他的离世发生怎样的逆转?没有人知道,因为他把答案带进了那个小小的骨灰盒。
很多年以后,微信、微博、虚拟的网络与现实生活的联系日益紧密,所有能想到的问题似乎“百度一下,你就知道”,木兰在百度上搜索了抑郁症患者的症状,困扰她多年的爸爸的死因渐渐明朗。是的,爸爸把自己的形象成功地塑造为一个好父亲、好丈夫、好儿子、好男人、好领导、好下级、好公仆,却深深隐藏了内心的躁动、忧郁、焦虑、烦闷、孤独、绝望和深入骨髓的疲惫,他也曾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挺着,挺着,终究挺不下去了,如陷沼泽,越沉越深,无力自拔。度娘告诉她,抑郁症已成为世界第四大疾病,人群中有16%的人在一生的某个时期会受其影响,并且据专家们预计,到了2020年,抑郁症有可能成为仅次于冠心病的第二大疾病。木兰几乎可以确定,爸爸当年正是那16%之一。她定定地注视着苹果笔记本电脑淡蓝色的屏幕,想,如果当年爸爸能早点确诊,如果当年爸爸能及时得到治疗,如果他一支接一支吸着烟思考“生还是死”这是个问题的那个夜晚,他的手边能有一瓶帕罗西汀片(据说是治疗抑郁症的“五朵金花”之一),一切是否会不同?
回到“当年”,人们对抑郁症还一无所知,事实上木兰根本来不及分析爸爸的死因,因为命运的又一次重击接踵而至。妈妈在办完爸爸的葬礼后不久突然中风,住进了县医院。
木兰坐在妈妈的病床前,悲伤成了一团吸满水的海绵,只是流泪。妈妈以前一直保养得很好,脸上虽然也有中年人的沧桑,可皮肤有着长期精心护理的莹润,认识她们的人都说,妈妈和木兰站在一起就像一对姐妹花。仿佛是一夜之间,妈妈整个人都皱了,苍老了。妈妈其实早就长了白头发,这段时间没有染发,新长的发根泛着一层薄薄的白,像冬天田野上那一层薄薄的雪。冬天,是,木兰的世界仿佛从阳光明媚的春天没有过渡地直接进入了寒风刺骨的冬天。
木兰握着妈妈的瘦手说:“妈,还有一个星期就要高考了,我还能不能去?”
妈妈说:“能去。”
木兰又流着泪说:“妈,您这个样子,让我怎么放心去?我还是不去了。”
妈妈说:“不去就不去吧。”
木兰妈妈这次中风很严重,她在有生之年再也不能站起来了,瘫痪、痴呆都是中风的后遗症,她的语言神经中枢也受到重创,应答只能重复对方最后两三个字。那两三个字只是条件反射般地重复,好比空谷回音,丝毫不能表达她的意愿。
“欧阳木兰,你去高考,必须去。”木兰听到有人说话,一回头,看见不知什么时候走进病房的她的同学高逸江:直直的鼻梁,黝黑而光洁的脸庞,高挺的身材,两条壮实而修长的腿,他已经完全褪掉少年的稚气,浑身绽放一种青春的生命力。
“把婶婶交给我,你放心去高考吧,相信我,我会好好照顾婶婶的。”逸江的声调里有着男性的、不容人反驳的力量。
有几秒钟,木兰的视线和逸江的胶着在一起,他的目光像不起波浪的水潭一般沉静。
三天的高考结束了。7月的阳光金汤般地泼下来,却没有一缕阳光能照进欧阳木兰空荡荡的心。她从考场出来,无精打采地走在去往县医院的路上。她考砸了。考试时虽然她一再警告自己要聚精会神,不能胡思乱想,可是睁大眼睛望着面前的试卷,那些字迹全在她眼前浮动,游移……浮动……游移……浮动……游移……最后,都变成躺在浴缸里的爸爸,他的胸前、臂上、肩上、腿上,全身都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妖娆的、滴血的红玫瑰,血红的玫瑰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身躯,像五花大绑一样,他的黑紫色的嘴唇上有抹永恒的狡黠的笑。endprint
靠在病房的门框上,木兰觉得浑身像脱力一般瘫软,简直没有力气再往前走一步。她看见高逸江正跪在床前,手里端着一碗粥,给她妈妈喂吃的。她模模糊糊听见病房里其他家属夸赞:“这后生是老人的女婿吧?不嫌脏、不怕累,真比儿子还孝敬哩,这老人有福气呦。”
逸江也看见木兰了,他扶着木兰坐到病床前,递给她一杯水,问:“没事吧?”
木兰说:“没事。”
“真的没事吗?”逸江心疼地凝视她,她的脸色那么苍白,那么憔悴。她脆弱得像是一根小草,再也禁不起一点风雨的摧折。
此后,逸江只要没有出车到外地送货,几乎天天来木兰家报到。他像个“活雷锋”似的,帮木兰换煤气罐,帮木兰买面、买米,帮木兰把妈妈从医院接回家。他还给木兰妈妈做了一个虽然粗糙但很实用的轮椅。每次来木兰家,他总要把家里上上下下拾掇一番,该洗的洗,该擦的擦,忙而不乱,井井有条,直到房子里窗明几净、一尘不染他才满意。堆在院子里的冬天烧的煤块,他也重新垛得整整齐齐,看上去像一座精心设计的小小的建筑物。
木兰家以前是妈妈主厨,爸爸帮厨,木兰一直远离庖厨,现在木兰更没有心情做饭,常常泡一袋方便面了事。可是只要逸江在,他绝不允许木兰这样虐待自己的胃。逸江做馅儿饼,和面、剁馅、调味一气呵成,馅饼烙得两面焦黄、外脆里嫩,每一张都像一个圆圆的金月亮。逸江做的莜面饺子薄皮大馅,味道鲜美,热腾腾的饺子端上桌,个个都是名副其实的“玻璃”饺子,晶莹剔透,像一件件精致的小工艺品。逸江的厨艺着实把木兰镇住了。逸江最绝的还是搓莜面鱼鱼,揉好面团,他左右开弓,每只手搓三根面,细细的匀匀的面鱼鱼好像永远不会断,随着他手搓的动作,面鱼鱼在面板上轻轻舞动,舞出波浪般优美的曲线,最后都盘成一个完美的团。这样的莜面鱼鱼,再拌上酸咸适度的调料,即使是木兰这样“嘴刁”的主儿,也能香香地“消灭”一大碗。
高考成績放榜了,和木兰预计的一样,她今年的总分比去年少了30多分,距离专科的录取分数线还差十几分呢。木兰仿佛听见大学的大门在她面前徐徐关闭的声音。她的大学梦彻底破灭了。彻底。从小到大,教过她的老师几乎都说过类似的话:欧阳木兰是我教过的最好的学生,将来肯定要上重点大学的。如今,那些曾让她自豪的获奖证书、奖状、老师和同学的推崇统统成了玩笑。是的,只是玩笑。
如果去年她不是那么固执,如果她能妥协一点,现在她已经在河北师范大学读大二了。难道她该怨恨自己吗?怨恨这个已经被一连串的灾难打击得欲哭无泪的苟延残喘的自己?不,木兰啊木兰,应该原谅自己的,因为没有人能拥有预知未来的水晶球。
有一个瞬间,木兰想到了放弃。也许她可以追随爸爸而去?可是她连放弃的资格都没有,因为在这个世界上还有妈妈与她相依为命,她怎么能丢下妈妈?哦,可怜的妈妈,在妈妈的全盛时代,谁不知道欧阳副县长有位漂亮的夫人?妈妈举手投足间流露出来的高贵气质,在坝源县哪个女人比得了?她的人生曾经有多辉煌,她的晚景如今就有多凄凉。
秋风秋雨愁煞人。秋天到了。
某日,欧阳木兰像哄小孩一样哄着妈妈,给她一勺一勺地喂小米粥。突然闻到一股异味,糟糕,木兰赶紧检查,妈妈大小便失禁,又把裤子弄脏了。木兰手忙脚乱地替妈妈换下脏衣服,又穿上干净衣服。接着喂妈妈喝完小半碗粥,木兰自己顾不得吃饭,收拾了碗筷就拿出洗衣盆洗刚才换下的脏衣裳。在那个年代,在木兰生活的这个小县城,人们尚未享受到洗衣机这种高科技产品所带来的便利。
高逸江风尘仆仆地来了,他前几天出车去张家口送货,刚回县里。他一进门就让木兰去歇着,他接着洗衣裳。
木兰顺从地坐在他身边一把椅子上。看着他在搓板上搓衣服的那双有力的大手,她觉得自己烦乱的心慢慢安静下来,就像一个溺水者踏实地沉到水底,心不再疙里疙瘩地难受了。
洗完衣服,逸江很仔细地把手擦干净,这才从旅行包里取出一件新毛衣。他笑着说:“我昨天没事干,逛逛张家口百货大楼,赶巧看上这件毛衣,我想你穿上肯定好看,就买了。快换上,让我瞅瞅。”说是“赶巧”,其实是“蓄谋已久”,逸江早就盘算着想要送木兰一件礼物,昨天在张家口百货大楼他左挑右选,大红的,大绿的,不行,太俗;花哨的,也不行,也俗,木兰肯定不喜欢。直到售货员的语气明显不耐烦了,他才下决心掏银子,最终选定的这件毛衣是藏青色的,款式雅致,胸前点缀精致的绣花,领口有复古的盘扣。
木兰没有推辞,听话地换上了新毛衣。事实证明逸江的心思没有白费,这件毛衣很衬木兰的气质。
“喜欢吗?”逸江问。
“喜欢。”木兰的嘴角抽动一下,算是笑了。这个敷衍的笑却使逸江受到莫大的鼓舞。
木兰又说:“以后别再浪费钱买毛衣了,我可以买毛线自己织。”
“你会织毛衣?”
木兰脸一红,说:“现在还不会,不过我可以学嘛。”
木兰要学着织毛衣?这是否意味着像一朵云一样飘在空中的木兰,要接地气了?可是,这样的改变是好事还是坏事?逸江的心隐隐地疼。
傍晚,将木兰妈妈安顿好,逸江和木兰从家里出来,信步走着,又走到青龙河边。夕阳的余晖舒缓地铺在河面上,传说中女神与将军的爱情在河下滚滚流淌了千年。
两人站在小桥上,木兰倚着古拙的栏杆,一任晚风拂乱了她的发丝。她轻声说:“逸江,这些日子我家的事太多了,累坏你了吧?”
逸江笑笑说:“不累,真不累,你在这儿,我起的是化学反应,一个人能当仨人用,高中化学是那么学的吧?你就是那个催化剂。”
木兰的嘴角动动,敷衍地一笑,算是对逸江这句玩笑的回应。
两人聊着,不约而同地,他们记忆的风帆驶回高三那场难忘的新年晚会。你一言我一语,两人相互补充着,发现当晚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花絮每一声欢笑都深深铭刻在他们的记忆里。对,杜志学逗哏,“麻杆”捧哏,两人合说了一个相声;陈凯杰跳了霹雳舞;欧阳木兰、李晓莲、周芳合唱了小虎队的《青苹果乐园》;高逸江男扮女装,和“几何”一起表演了黄梅戏《天仙配》中的《夫妻双双把家还》。对,每个节目都精彩极了。当然,逸江和木兰一致认为最精彩的还是贾壮的摇滚乐《一无所有》。那时贾壮准有好些日子不理发了,既节省了理发的费用,又达到了长发飘飘吸引眼球的效果,李晓莲还毛遂自荐担任了贾壮的形象设计师,把一根不知从哪里找来的长长的红丝带系在贾壮像马鬃一样飞扬的黑发上,当贾壮一步跃上三个课桌拼成的舞台上时,怎一个“酷”字了得,他一下子成了大家瞩目的焦点。他把一本代数书卷成圆筒状充当麦克风,但又岂止是麦克风,配合他的动作和口技,那本代数书是吉他,是贝斯,是键盘,是鼓,是小号,天地良心,那本代数书一定是音乐史上最全能的乐器了。他那粗犷的嗓音、摇摆的身体、超强的节奏感,歌声中融着的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滚烫的力量,让在场所有人的灵魂都为之震撼,那一刻的贾壮就是崔健,不,他比崔健更崔健!那一刻,整个世界仿佛只有贾壮的歌声,只有潮水般的掌声,在那样的歌声和掌声中,逸江忘了自己,木兰也忘了自己。endprint
木兰完全沉浸在一年多以前的往事的回忆中,她一边说一边笑——她已经太久没有这样开心地笑过了,自从得知爸爸自杀的噩耗后,她就忘记了怎么笑,以为这一辈子都不会笑了。在逸江的视线中,她的大眼睛里闪烁着笑意,含笑的嘴角边有个若隐若现的小涡儿,整个脸庞都罩在一种特殊的光彩中,显得出奇地美丽。
逸江靠她更近一些,他又嗅到木兰身上那独有的气息,幽兰般的清香。他的自我镇压已到了极限,意志如同一道单薄脆弱的闸门,这道闸门终于被这神秘的幽香的洪流冲垮了。他轻轻把她的头发拂过去,捧起她的脸,然后用手指抚摸她的嘴唇。柔软温暖的嘴唇像风中无声打开的花朵。第一次零距离触碰到这样的美好,他的手微微颤抖,他的心怦怦狂跳,他几乎不能呼吸。
“嫁给我,好吗?木兰!”
逸江很奇怪,是谁在说话?他能看到自己大脑屏幕上闪现的字?要不他怎么把自己的心里话说了出来?他静等了半晌,没听到那个人说第二句话,才猛然醒悟自己在下意识中把心里话说了出来。与此同时,他开始后悔,木兰会拒绝他吧?木兰以后会不会不理他,会不会不允许他再去她家帮忙?如果木兰因此把他看成一个乘人之危的家伙,他要怎么解释?
木兰静静地看着他,说:“你会对我好吗?”
木兰答应了他的求婚?什么叫梦想成真?什么叫喜从天降?逸江一把揽住她的腰,她的腰真细,她柔若无骨,他柔若无骨的姑娘,他柔若无骨的木兰。
“我会对你很好很好的……你这么瘦,这么瘦,放心吧,我一定能把你喂得胖胖的……”逸江快乐得语无伦次,幸福得头晕目眩。欧阳木兰,欧阳木兰,欧阳木兰……多少个无眠的夜他像咀嚼甘蔗、咀嚼黄连一样咀嚼着这个名字,在他心里这个名字就是完美的代名词。他一直不敢对自己承认,其实从高二他第一眼看到她,他就一直在期待着这一刻。不,为了这一刻,他已在佛前求了500年!
木兰什么话都没有说,只是轻轻地抱住了他,倚在了他的怀里,再轻轻地把面颊靠在他宽阔的肩上,像一只折断了羽翼的小白鸽。
这时候,对面的山梁上,飘来了一个庄稼汉悠扬的“讨吃调”: 天上的星星数北那斗,哥哥那个心上只有你一人。半夜里想起了干妹妹,狼吃了哥哥不后悔……
晚秋时节,天气不冷不热,阳光不浓不烈。天上薄薄的流云丝丝缕缕,悠然地流过天边,南飞的大雁一排排掠过云端。树叶的着色那么丰富,浅黄、金黄、橘黄、墨绿、深红、火红,像传说至今的盛唐时代的霓裳,色彩绚丽,让人眼花缭乱。丰收的麦场上,金黄的颗粒被赤膊的庄稼人一锨锨扬向蔚蓝的天空,碎雨似的五谷落下来,撒在嬉闹的孩子们身上。几只慵懒的牛羊散淡地点缀在山坡上、田野里,享受着无忧无虑的好时光。高逸江骑着二姨父借给他的摩托车,一路放眼望去,山含笑,水含笑,整个世界仿佛都眉开眼笑,他感到自己周身透明,充满了张力和浮力,好像要飞起来了。
回到家,上了土炕,逸江开门见山地提出要和彩兰退婚。向来慈爱的母亲这次真动怒了,她拍打着后炕说:“怪不得彩兰最近老是抱怨你不回村看她,她去厂子里看你,你的态度特别冷淡,俺还安慰彩兰,让彩兰不要多想。儿子,你真动这花花念头?咱们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家,彩兰哪点配不上你?彩兰哪儿都好,就是文化低点,一个女人家要那么高文化有啥用?能熬着吃还是能煮着吃?”
父亲坐在前炕上,抽着旱烟锅一个劲儿叹气,像一块冒烟的石头。逸江长大了,工作了,父亲不能再像他上学时打群架用鞋底子揍他,父亲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自从大儿子早逝后父亲一向寡言,从没说过这么多的话。他说:“儿子,你说的那个欧阳木兰是个好姑娘,可是她跟你,能天黑了灯一关生儿育女,天亮了柴米油盐、一斤酱油两壶醋地踏踏实实过日子?她爸爸生前是当大官的,你俩本来就不是一路人。你和彩兰好比是苹果树上完整的一枝,在那上面肯定能結出又香又甜的、红脸蛋似的苹果来,现在你偏要把自己的那一部分从上面剪下来,嫁接到另一棵完全不同的树上——天知道那会结出啥样的果子来。儿子,你这是赌博,你这是用你的一辈子赌博!”
逸江姐姐前两天和“二流子”姐夫打了一架,住在娘家,她愁眉苦脸地说:“逸江,你就听咱爸妈的话吧,亲娘老子还能害你?你要一意孤行,有你泪流成河的时候!”
姐姐的话一语成谶。
第二天,逸江吃过饭骑着摩托车回县里,远远看见彩兰姐姐站在村东头那棵老杏树下。消息传得这么快?逸江想着,下了车,硬着头皮推着摩托车走过去。彩兰姐姐长得颇有姿色,干活麻利,性子泼辣,无理搅三分,得理不饶人,如果在《红楼梦》里该属于王熙凤那一类人物。她骂起架来鲜有敌手,就算是她的公公婆婆,她一撒泼,两个老人也只能装聋作哑,大气也不敢出。果然,逸江刚走近,只见彩兰姐姐柳眉倒竖,杏眼圆睁,双脚跳起,用手指戳着他骂:“俺彩兰说你是个老实人,将来嫁给你不受委屈,谁知你是一条喂不熟的狗!老话说人心换人心、八两换半斤,俺彩兰把一颗热腾腾的心给了你,你当玻璃球扔地上,还踩两脚。你这负心汉,你这缺德带冒烟儿的,你会遭报应的你信不信?打雷下雨天你可要躲好喽,小心天雷劈了你呦……”
逸江任她骂,任她咒,任她戳,任她的唾沫星溅他一脸,只当是洗脸了。他辜负了彩兰,他心里也难过。只是他没有半点回心转意的意思。
逸江从小被大人归为听话的一类,性格软弱,遇事没什么主意,甚至有点“拿不起放不下”,但是这次他一反常态地坚定。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阻止他娶木兰。他以一种奋不顾身的姿态走下去,就算撞了南墙他也不回头,拆了南墙他继续走。
第二年春天,22岁的高逸江和20岁的欧阳木兰终成眷属。
四
木兰妈妈在逸江和木兰婚后一年多去世了。她是在睡梦中停止呼吸的,此前已经昏迷了几天,她走的时候似乎没什么痛苦,这是木兰唯一感到安慰的。熬过这段凄凉、蒙昧的生命中最后的时光,死对她来说可谓一种解脱。在那个没有病痛的天国,木兰爸爸已经等得太久了,他会再次牵着她的手吧?一如很多年前他们新婚时在北京天安门前照的那张牵着手的合影。endprint
时隔半年多,逸江和木兰的儿子小布丁出生了。
见过小布丁的人都会由衷赞叹,这孩子长得咋那么可爱?细细分辨,这张可爱的小脸上有逸江的脸型、眉毛和鼻梁,又有木兰的眼睛和嘴。当逸江小心翼翼地抱着襁褓中的儿子,紧贴着儿子柔嫩的小脸,感觉那小手的触摸,听着儿子咿咿呀呀的娇嫩声音,他体验到初为人父的骄傲,真切地感到怀里这个软软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东西和自己竟是这样的血肉相连。小布丁见风就长,从一岁开始学走路,到一岁半已能稳步前行,他要向西,你别想让他向东,这小子有一股子不达目的不罢休的倔劲儿。小布丁的语言也日益丰富,从牙牙学语到会叫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很快还会说吃饭、喝水、抱抱等简单的词语了。
逸江很快乐,满足是快乐的密码。说实话,儿子的聪明劲儿(他也越来越淘气,越来越难带了),木兰给他织的“爱心牌”羊毛围巾,总是窗明几净的家,院子里姹紫嫣红的小花园,夜晚像小猫似的蜷在他身边熟睡的木兰,这一切的一切都让他心满意足。如果不是存心和自己找别扭,他有什么理由不满足、不快乐?偶尔,只是偶尔,他觉得这就像一个梦,随时有醒来的危险。
木兰爸爸生前的秘书帮木兰在县文化馆安排了工作,在市场经济大潮席卷大江南北的新时代,县文化馆事实上处于半瘫痪状态。因为组织活动就需要经费,而文化馆不缺才子,不缺才女,不缺书,不缺画,就是缺少人民币。看看报、喝喝茶、浇浇花,这基本就是木兰每天的工作了。木兰的领导是个50来岁的慈祥的老太太,知道木兰家有小孩儿,时间上尽量照顾她,因此木兰大部分时间待在家里。
逸江觉得在木兰非常平静的外表之下,很深的地方,有一股不安的潜流,他觉得这一股潜流具有极大的破坏性。每当想到这里,他不由有些胆寒,还有一点自卑。所以他不太愿意想这些,可他心里隐隐不安着,常常会有一种不祥的预感猝不及防地袭击他,那就是有一天回家,她不再等她;或者有一天他等她,她却不回来。有一次他从厂里匆匆赶回家,险些撞上一辆载满大母猪的拖拉机,遭到愤怒的谩骂。他进了院门,顾不得看看正在小院里玩耍的小布丁,三步并作两步推开家门,进了里屋,却见木兰像平时一样坐在书桌前看一本书。她见他进家,便问他怎么这么早下班,是不是有什么事。他如鲠在喉,低头支吾着说回来拿一样东西,有东西忘带了。她听了过来帮他一起找,他说不用不用,找到了,说着从大衣柜里胡乱抓了一把东西就出了门。当他走在回毛纺厂的路上时,他看见手里拿的是她织剩下的一团灰色毛线,他流泪了。
李晓莲家离高逸江家不远,只隔一条小马路。晓莲现在迷上了打麻将,只要听到“三缺一”的指令,饭可以不吃,觉可以不睡,孩子可以不管,脸可以不洗,头可以不梳,像消防队员去救火似的直奔麻将馆去救场,为这事他们小两口没少怄气打架。逸江却鼓动木兰找晓莲去打麻将,他说,木兰,你老这么看书对眼睛不好,你那么漂亮的大眼睛要是近视了多可惜。去,和晓莲去玩玩,散散心。
又说,清朝有个内阁大学士叫刘墉,他说过“大赌伤神,小赌怡情”,你们女人又不玩大的,怡怡情也挺好(逸江有限的一点历史知识主要来自电视剧,可知肥皂电视剧在普及历史知识方面的确功不可没)。
再说,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这样行吧?
木兰白他一眼,说:“你倒是个有钱人?”
3岁的小布丁拿个小铁铲正在院子里的小花园吭哧吭哧地“劳作”,新换的衣裳上全是土,像是刚从土里刨出来的,他头也不抬,奶声奶气地给爸爸帮腔:“赢了算你的,输了算我的。”
一句话把逸江和木兰都逗乐了,木兰亲了亲儿子脏脏的小脸蛋,真去找晓莲了。可是不到半小时,她又回来了。逸江问她:“好玩儿吗?”木兰皱眉,说:“一屋子人抽烟,麻将馆里烟雾缭绕的,他们说什么碰碰胡、清一色、杠牌、聽牌、八筒、暗七,我一听就头疼,好玩什么?以后不去了。”
木兰从书架上抽出那本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坐在书桌前读了起来。做了妈妈的木兰依然美丽,不,准确地说是更美了。那种成熟的美就像一朵小花蕾终于在晨风中绽放,沁着露珠,水润润地绽放了。她专注看书的身影渗出一种别样的优雅,而这优雅与小县城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的麻将馆、棋牌室、歌舞厅,与县里唯一一家门可罗雀的书店,与这条破败、贫穷、遍地垃圾、散发着腐烂气息的街道都那么格格不入。
小布丁4岁那年,贾壮从山西回来,逸江回村看他。兄弟俩又走到村东头那棵老杏树下。初春,九道沟村周围的田野里,鹅黄嫩绿的青草从一片片枯草中冒了出来,带给人一种盎然的生机。不远处的小山湾里,桃花已经开得红艳艳的,而这棵碗口粗的老杏树,也绽开了一树白粉粉的花朵。
贾壮告诉逸江,他去山西后辗转待过几个煤矿,后来在临汾一个煤矿算是落下脚。他在那儿已经成了家,老岳父是当地著名的拳师,过50岁大寿时,前来给他拜寿的门徒有300多人,都是黑白两道叫得上名号的人物。媳妇从小跟父亲练拳,发育得好,身上该凸出的地方比别的女人更凸出一些,摸上去,那手感像凉粉似的。媳妇长相也不赖,眉清目秀,水灵灵的,还带着一般女人没有的刚毅劲儿,是十里八乡闻名的美人。“我媳妇那可真是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汽车见了也爆胎。”贾壮说到此处,挑了挑眉,略显得意。“那她为什么会看上你?”逸江打趣道。她为什么会看上贾壮,贾壮自己也觉得匪夷所思。得,只当是走了狗屎运吧。
逸江故意打击贾壮:“你媳妇是练家子,估计你在家里没什么地位吧?惹恼了媳妇,九阴白骨爪伺候你,看你小子敢不听话?”
贾壮哈哈笑了,甩出一个清脆的响指说:“女人嘛,头发长见识短,哄哄她就行。家里无非是些鸡毛蒜皮的事,能有什么大不了的,听她的就听她的。”贾壮又犯了“掉书袋”的毛病,“‘识时务者为俊杰,她就是想露一手九阴白骨爪,我也不给她机会。”
贾壮滔滔不绝地吹得正热闹,忽然沉默了。半晌,轻轻说:“你对她好一点。”说话时他抬头望着满树雪白的杏花,好像这句话是说给花儿听的。endprint
逸江也不看贾壮,抬头望着杏花,说:“放心,我会对她好的。”
两人都没有说出“她”的名字,很有默契。从高中时代起,逸江和贾壮心照不宣地爱上了同一个女孩。很多事随着光阴荏苒改变了,只有爱,从未改变。他们都是执著的人,至少在这件事上,是海枯石烂地执著。逸江深刻地了解他的兄弟,即使贾壮现在已有妻女,即使远隔千山万水,如果给他的脑子照个X光,多半能看到欧阳木兰的影子——神仙挡不住人想人。面对贾壮,他总有种无法释怀的愧疚。
逸江从兜里掏出一卷长短不齐的票子,就像当年高中时代贾壮从兜里掏出一块白面饼给逸江。逸江说,你数数吧,这是两百块,哥们儿打心眼里想支持你,可是只有这么多。逸江知道贾壮这次回来找亲戚朋友借钱,谋划着想买一个小煤窯。这些年,逸江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木兰爸爸生前是海瑞那一类的清官,除了留下“一身正气两袖清风”的好名声,再有就是两间平房、一处小院,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积蓄。木兰妈妈生病前是县粮食局的职工,后来粮食局由事业单位改成企业,又换了领导,报销医药费就越来越难,每次像挤牙膏似的报回一点钱,到木兰妈妈去世时还有厚厚一摞医药费的票据没报销,成了死账。木兰在县文化馆工资不高。逸江所在的毛纺厂这些年效益逐年下滑,常常拖欠工资。逸江父母年纪大了,作为家里唯一的儿子,逸江要定期孝敬些生活费。小布丁正在长身体,大人嘴亏点,也得给孩子吃点有营养的东西。柴米油盐,大事小情,家里处处需要钱。这两百块是逸江瞒着木兰攒的“小金库”,以备不时之需,这次倾囊而出了。
贾壮说:“数什么?我还不相信我兄弟?”又说,“等着,明年我双倍还你。”
几年不见,贾壮的模样变了很多,但是眼神依然很亮,和逸江记忆中一样。贾壮雄心勃勃地讲,我筹款买的那个煤窑现在的设备不行,所以老出事故,矿主只会骂人,不善经营,煤就卖不出去。趁着眼下煤价落到了底,我果断出手买下来准没错,一时煤卖不动,总有能卖动的时候呀,到那时挖的就不是煤,是金,日进斗金!
后来,逸江听说贾壮的煤窑不但没能日进斗金,还赔了不少钱。讨债的络绎不绝,把贾壮家的门槛都磨低了数寸,贾壮躲在山西不敢回来,讨债的总不能把贾壮的寡母拉去抵债吧?大家只好怨自己不该听信贾壮的鬼话,他只是个煤黑子,哪里是当老板的料呢?呸!
逸江不无惋惜地想,那两百块钱算是打水漂了。
木兰喜欢花,逸江帮她在小院里弄了一圈结实的篱笆,木兰在里面种了好多花,鸡冠花、月季、百日菊、三角梅、紫罗兰……这就是木兰的小花园了。整个夏秋时节,小花园里姹紫嫣红、花团锦簇的。玫红的三角梅仿佛要从篱笆里钻出来似的,三角梅的花朵是单瓣的,乍看很平凡,当这些花儿一丛丛、一簇簇开满枝头时,就像天边的云彩那样美艳。百日菊的花期长达三个多月,因此人称“百日菊”,花朵重瓣硕大,赤橙黄绿青蓝紫,花色多样,花形别致,或娇艳,或雅致,或野逸,或孤高,或热烈,千姿百态。
父亲来逸江家,有时会不满地唠叨,院子里这块地可惜了,种这些花花草草中看不中用,要是种点黄瓜、茄子、豆角、西红柿、南瓜,你们一家三口吃菜就不用花钱买了。逸江憨憨地笑,说:“这些花是观赏用的,咋没用了?您看,多好看!”父亲抽一口旱烟锅,慢悠悠地说:“照俺看,豌豆花、山药花、南瓜花更好看。”逸江心想,幸亏木兰上班去了,没听见,否则这话木兰肯定不爱听。
父亲也只是说说罢了,儿子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再说还给他生了个聪明可爱的孙子,他不想过多干涉儿子的生活。
小布丁的童年几乎是在小花园里度过的。他刚刚会爬的时候,就绕着篱笆爬,好奇地看看这朵花瞧瞧那朵花,用小手小脚摸索着想要进入篱笆里面那个小世界。摇摇晃晃刚会走的时候,他就帮妈妈一起栽苗、浇水、培土,木兰骄傲地夸儿子是她的“小帮手”,事实是“小帮手”经常帮倒忙,还经常把自己弄得满身泥土,“小帮手”手不闲着,小嘴也不闲着,木兰稍不留意,他就摘几片菊花瓣扔嘴里吃,一丝不苟地实践了千年前屈原所谓的“朝饮木兰之坠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小布丁再长大点,木兰给他一把小铁铲和一个小铁壶,他就像勤劳的小蜜蜂似的在花园里忙碌,会飞的七星瓢虫、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一会儿搬家一会儿打仗的蚂蚁都是他的伙伴。风儿吹过,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都和他窸窣谈笑,用那种只有他们能懂的语言。小院里经常落下各种鸟,这些鸟是花园的宾客,小布丁像个慷慨的小王子那样用饼干屑、面包屑款待它们。它们振动着翅膀落在小布丁的手掌上、肩膀上,发出悦耳的啼鸣。
夏日傍晚,木兰坐在小院里那把藤椅上,小布丁搬个小马扎坐在妈妈膝前,缠着妈妈讲故事。晚风把鲜花甜丝丝的芬芳送过来,木兰就在这氤氲的花香里娓娓道来。木兰的故事大多都是她自己即兴编的,那个年代国人的词典里尚没有“私人定制”这个词,而小布丁享受到的童话故事不折不扣是妈妈为他“私人定制”的。单就这一点来说,虽然小布丁的童年没有高价的玩具、奢侈的饮食,更没有名牌衣物,但小布丁仍然是个幸运的孩子。
木兰的思维总是跳跃式的,她的故事从蝴蝶讲到恐龙,从高山讲到大海,从美人鱼讲到小王子,从小木偶匹诺曹讲到鲁滨逊的孤岛,从史前冰川讲到未来世界的机器人。可是显而易见的,她的故事精彩极了,因为她的小听众听得那么入迷,那么津津有味,他时而咯咯咯地乐,时而皱着小眉头攥紧了小拳头,时而强忍着眼泪,那双酷似木兰的眼睛就像两颗沉在水底的黑色雨花石。
逸江有时候站在旁边,吸着烟看着他的妻子和儿子,在他眼里,这一对母子就像一幅精美的工笔画。
常常,小布丁听着听着犯困了,迷迷糊糊地,他感觉到妈妈把他抱起来了。妈妈的怀抱是他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地方,同时他也嗅到妈妈身上独有的幽兰般的气息,这气息真好闻,这气息让他觉得安全、宁静。然后他感觉到妈妈轻轻帮他脱了衣服,把他放进干爽舒适的被窝里,帮他掖好被角,又在他的小脸儿上轻轻亲一下,他就沉入香甜的梦乡,在他的梦里依然有花香弥漫,有鸟儿鸣唱。endprint
深秋,小花园繁华落尽,显出萧条的景象,只有几株紫罗兰还在瑰丽地盛开。花儿是一种奇妙的存在,看上去那么柔弱,禁不起风雨的样子,却蕴藏着傲视风刀、对抗霜剑的勇气和力量。木兰吃饭时歪着头看窗外,忽然说:“逸江,你买一枝玫瑰花送给我好吗?我想要一枝红玫瑰,一枝就好。”
逸江暗笑这就是典型的木兰式思维,她明明看的是紫罗兰,说的却是玫瑰花。逸江活这么大还没见过玫瑰花,玫瑰真的很美吗?他随口说:“买什么玫瑰花呢?有那俩闲钱还不如买两根大葱,多实惠。”
木兰腾地站起来,气呼呼地说:“你就知道实惠!你就知道过日子!说完把筷子狠狠摔在碗上,一扭身进里屋去了。”
布丁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说:“老爸,你又惹老妈生气了。”
逸江瞪儿子一眼:“吃饭还堵不住你的嘴?有你小孩子什么事?好好吃飯,吃完饭做作业。”
木兰整个晚上都在生闷气,逸江叫她,她也不理,“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好在逸江对她周期性发作的大小姐脾气已经适应了。睡觉前,逸江很想说几句好话哄哄她,但疲倦朝他四面八方地包围了过来。最近他瞒着木兰在业余时间给一家纸箱厂当搬运工,用单车把生产线上装好成捆的纸箱推进库房,这活儿是苦力活儿,但他一点不觉得苦,他正值壮年,即使劳筋损骨苦熬一天,只要好好睡一觉,第二天体力依然像拉圆的弓弦那般饱满。他低低地叹息一声,欣慰地想:我有一件好事还没跟木兰说,等我说了她肯定欢喜。几乎是同时,他陷入沉沉的梦乡了。
这些年木兰一直坚持写诗歌,已经写了一百多首,有十几首诗还在报刊上发表了,虽然稿费少得可以忽略不计,但影响还是有的。某晚,她坐在灯下,在笔记本上写一会儿,停笔,托着腮静静地思考着什么,上身如石膏像那样端庄。县文化馆有一台古董电脑,一言不合就死机,是从张家口市文化馆淘汰下来的,木兰的诗写好了再用那台电脑一个字一个字地敲出来。
逸江叫:“木兰。”
“嗯?”木兰皱眉,嫌他打断她写诗的思路。
逸江把憋了好些天的“好事”说出来:“今年我在厂里被评为劳动模范,厂里奖励我一个星期的假,我和山西临汾的老舅舅联系,想去看看他老人家,老舅舅说欢迎咱们一家三口去做客,还要陪着咱们去看著名的壶口瀑布。”
“壶口瀑布?”木兰扭头看他,眼睛一下子亮了。
逸江猜到此刻木兰的心已经飞到壶口瀑布了,故意问:“你说咱去不去?”
“去,当然去!一定去!”果然,木兰兴奋地喊。
听说要去看壶口瀑布,布丁比木兰更兴奋。
那以后他们三人的话题总是离不开临汾和壶口瀑布。出行的日期基本定在明年四月,根据木兰在文化馆查阅的资料,春季四五月份。正值农历三月间,漫山遍野的山桃花盛开,岸边凝冻的冰崖消融,称为“三月桃花汛”,是壶口瀑布的最佳观赏期。去往临汾有两条路线可供选择,一条是从坝源县坐汽车到张家口,从张家口坐火车到石家庄,然后转车到太原再转车到临汾;另一条也是先到张家口,从张家口坐火车到北京,然后从北京坐长途汽车直达临汾。木兰打算选择第二条路线,因为路过北京可以安排半天时间,他们要看看天安门,还要在当年木兰父母亲合影的地方照一张全家福。另外,给逸江的老舅舅老舅妈带什么礼物,初次登门,不能显得太寒酸;旅行途中需要带什么吃的用的,布丁穿什么衣服,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所有的细节他们都不厌其烦、乐在其中地反复商讨。
当然,首要问题还是要解决旅行费用。为此三个人制订了“开源节流”的一系列措施。“开源”如下:逸江现在兼职干搬运工,这份差是计件制,他反正有力气,争取多拉纸箱,多挣工钱;木兰用逸江毛纺厂的毛线,以前两个星期最多织一件毛衣,以后要提高效率,一个星期织一件毛衣一条毛裤,木兰买了专业的编织书籍照着书上的花样织,虽然手工费比别人多要一两块,但很多老顾客说她织的好,穿上显洋气,还是愿意找她给织东西;布丁9岁了,不是小孩子了,也要在学习之余多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活,让逸江和木兰有更多时间和精力去干活挣钱。“节流”如下:逸江以前抽烟只抽两块钱一包的黑棒子,以后干脆戒了,不抽了,两块钱也是钱,能省就省;布丁上三年级了,逸江答应过他期中考试语文数学考了双百分就给他买个新书包,布丁挺争气地考了双百分,但是布丁主动表示他不要新书包了,旧书包还能用,等他上初中再换新书包。
晚上,木兰已经躺下了,又穿好衣服。逸江迷迷糊糊问她干什么。她说:“我好像看见壶口瀑布了,真真儿的,不是幻觉,我看见黄河水呼啸着奔腾而下,千波浊浪拥挤着、撕咬着、咆哮着,汹涌澎湃,飞泻而下;我看见浊浪滔天,狼奔豕突,虎啸龙吟,鱼鳖腾跃;我看见银瓶乍破,水雾腾天,声震天地,似天兵骤降,刀剑齐鸣;我看见山崩地陷,天翻地覆,乾坤倒置……我灵感来啦,不跟你说了,我得赶紧写诗,要不灵感跑了,我还怎么写诗?”
逸江已经全无睡意,他看着木兰在灯下刷刷刷地写。木兰写完了相当得意,指点着让他看,说:“看看看看,这么些字,一排一排的,整整齐齐,像是要出征打仗的士兵,雄赳赳气昂昂,若是没有灵感,它们从哪里来?而且你看这一句,多有味道啊!灵感不到,就是写出来了,也一定是干巴巴的僵尸啊。”
逸江对灵感这东西其实不以为然,或许灵感只是过去的文人墨客故弄玄虚,好忽悠劳动人民。可是他的木兰坚定不移地说有,肯定有,必须有,反正是有,那就是有呗。每当木兰和他讨论诗的时候,他就要痛恨自己没有文学细胞,享受不到灵感带来的快乐——木兰来了灵感,总是很快乐的。不过只要他的木兰快乐,他不是也就快乐了?这么想着,他又快乐起来。
那个冬天,他们尽情透支着远行计划所带来的快乐。冬天到了,春天还会远吗?而壶口瀑布就在春天里等着他们。
毛纺厂以前会用滞销的毛线抵一部分工资,可多多少少还能发一部分工资。12月份,厂里突然开会,宣布厂里资金周转出现严重困难,只能把销不出去的产品作为工资发给工人。逸江垂头丧气地把一堆羊毛毯、羊毛袜子、毛线抱回家,一筹莫展地想,这些东西厂里销售科都销不出去,他高逸江又没长三头六臂,销给谁,谁买?紧接着,一场大雪把九道沟村逸江家老房子的房顶压塌了,天寒地冻,逸江回去找人帮着修房子,赔了笑脸,赔了人情,最重要的是把他和木兰所有的积蓄都搭上了,还欠了债。这些日子布丁老是咳嗽,开始他们没太当回事,因为布丁从小体质好,抵抗力强,木兰给布丁吃着治咳嗽的药,还让他照常上学,不料布丁突然发高烧,急忙送到县医院,诊断已经转成肺炎。这样他们又不得不支出一大笔医药费。到此时,他们的经济状况已经不仅仅是捉襟见肘,而是负债累累了。endprint
逸江嗫嚅着,尽量婉转地说出,去壶口瀑布的计划泡汤了。为了缓和一下气氛,他大大咧咧地补充,等将来咱们攒够钱再去,壶口瀑布没长腿,不会跑,什么时候去看都行。
这样的结果木兰也早就料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大眼睛里却是那么坦白的失望。
这个失望的眼神在逸江的心中变成了疤痕,此后这道疤再也没能愈合,只能在时光中一直溃烂着。一直……
木兰的手,能写出那么美丽的诗句的手,却为了一块两块的手工费放下笔拿起毛线针,现在就连去看壶口瀑布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他都不能让她实现。他恨自己无能!
客观地说,逸江并不是没有能力。可是能力就像一张支票,除非把它兑成现金,否则毫无价值。
春天,他们一家去了张家口儿童乐园。布丁的同学大多数都去过了,他们把张家口儿童乐园描述得比香港迪士尼乐园更好玩儿、更刺激。布丁患肺炎住院的时候,眼泪汪汪地说他也想去,去了就算什么都不玩,看看也开心。布丁是个懂事的孩子,很少提什么要求的。木兰眼泪汪汪地答应儿子,去,等你病好了,爸爸妈妈一定带你去,让你玩儿个够。
4月的街上风和日丽,一派春意盎然。灰色的街道和枯老的绿色都被崭新的嫩绿取代了,阳光使一片片鲜嫩的新叶泛着绿光。街上有一种树,不知道叫什么名字,开满紫白色的花,很大一朵,散发着淡淡的芳香。一进儿童乐园,布丁再也按捺不住,兴奋地叫:“老爸,我要坐过山车!
“老妈,我要坐碰碰车!
“老爸,我还要玩淘气堡!
“老妈,我还要玩海盗船!”
过山车是儿童乐园最奢华也最惊心动魄的项目,布丁玩了一项又一项,当他们终于站到了过山车前,那里已经围满了人。木兰看着那些坐在飞车上飞来飞去的人,惊叹道,真的跟飞一样啊。她又说,哦,哦,哦,他们飞了,飞了,飞起来了。她开始跟着那些飞着的人一块儿喊了。
木兰站在春光里,不施脂粉,穿一身朴素的衣裳。岁月对她似乎格外恩宠,竟舍不得在她身上留下什么痕迹,她的长发依然乌黑浓密,她洁白的脸庞依然像上了釉的白瓷,闪着珍珠般的光泽,长长的睫毛护着的那双眼睛依然那么清澈,那么灵动。逸江按下快门,用借来的相机适时地捕捉住这唯美的瞬间。
逸江担心木兰不敢坐过山车,他买了两张票,带着布丁去玩。木兰跑过来搂住布丁,问:“你怕不怕?”
“不怕!”布丁喊了一声,就跑进里面去了。木兰不住地叮嘱:“手抓好啊,带子系好,逸江,看看布丁带子系好没,一定要抓好儿子啊。”
“木兰,我们要飞了。”逸江坐在上面,冲木兰招招手。
“老妈,我们要飞了。”布丁的小脸早已兴奋成了太阳的颜色。
接下来的时间,木兰的头抬得高高的,目光死死盯住上面的布丁和逸江,手挥舞着,脚步乱跳着,忽而喊,飞了,飞了,飞得好高呀。忽而喊,好棒啊,好好棒啊,飞吧飞吧再飞高点。一边喊一边笑,她脸上的笑容那么明快,像个孩子似的,那笑声好听得让所有人侧目,那是在青龙河畔朗诵《啊,船长!我的船长!》那个少女的笑声。
玩儿完过山车,按计划就要离开乐园往回走了,木兰的步子突然不迈了。逸江以为她累了,让她坐下休息会儿。她说,不坐。
“老妈是不是也想玩啊,老妈还没飞呢,老爸,你带老妈飞吧。”布丁在一旁喊。
逸江明白了,再三叮嘱布丁别乱跑,就在原地等他们,然后拉着木兰的手往过山车前跑。木兰脚下生风,跑得比逸江还快。
那天,木兰真的飞了起来。飞得惊心动魄,飞得灵魂出窍,飞得完全忘掉了自己。之后很长时间,木兰都觉得自己在飞。
那天的一切定格在了逸江的心里,他从后面抱着木兰,他和木兰一起飞,飞,飞。他听见木兰喊,飞吧飞吧飞吧,整个游乐园都回荡着这一种声音。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可幸福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
从张家口回来后不久,杜志学找到逸江,通知他高中同学定在5月15号聚会,地点是县里最高档的纽约里酒店。
杜志学说,贾壮回来了。
五
午夜时分,大雨如注,雷电交加。
一个多小时了,高速公路上看不到别的车在跑。高逸江的吉普车往没有尽头的黑暗开去。巨大的黑暗仿佛要将他吞噬掉。路的两旁都是荒山野岭,茂盛的漆黑藏匿着令人惊悚的隐秘,好像是路的前方和身后有什么诡异的力量在监视着他。他握方向盘的双手时常颤抖,他从20岁就开车,可是从来没有像今夜这样害怕,害怕雨把车的玻璃打碎了,或车子不合时宜地抛锚在孤寂无援的路上。他放慢车速,想给母亲打个电话,问问父亲现在的情况,这才发现他的手机没有带在身上。没有了手机,仿佛被世界抛弃,与世隔绝,他会紧张、慌乱、失魂落魄,因为手机已经成为他身体的重要组成部分,须臾不可或缺。米兰早就说,这是一种病,而他病得不轻。
借着很弱的灯光,他看见前方山路转弯处一块草地。一个闪电增加了亮度,他可以看清狭窄的草地上站着一棵很高很大的树。在北京去往坝源的路上,这是车祸发生率最高的地带。他记起不久前路过这里见到的景象。那棵不知名的树长得枝繁叶茂,叶子像新琉璃一样透出澄澄的鲜红,一阵风拂过,落叶覆住青绿的草丛,血色艳艳,像新鲜的血液淌了一地。那棵奇异的树就站在一个90度转弯的险坡旁,开车的人只要一分心,在这个危险的转弯稍出差错,就可能连人带车滚下山崖摔得粉身碎骨!车辆飞驰而过,沿路祭拜枉死者的银纸在风中寂寞翻飞,仿佛有叹息声在山谷中回荡……
逸江的车已经开到那个转弯处,仿佛进入一个通往鬼域的甬道,不绝于耳的风声雨声如安魂曲。人与车突然一同晃荡。逸江拼命踩刹车,拼命打方向盘,但一切都是徒劳,他感觉到车子冲下山崖。什么是天意?这就是天意!他不能在阳间见父亲最后一面是天意,他和父亲在阴间团聚也是天意。他已经嗅到死亡阴冷的气息,死神漆黑、腥臭的袍袖拂上他的臉、他的脖子、他的肢体。突然,一股奇特的超自然力量把原本冲下山崖的车子又推回去。生死只在一瞬间,逸江的车奇迹般地开过那个危险地带。endprint
逸江惊魂甫定,把车停在路边,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了香烟。米兰总是劝他戒烟,历数戒烟的各种必要性。在刚刚与死神擦肩而过的这一刻,在深深地吸进去一口烟又徐徐地吐出来这一刻,他感到有烟可抽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啊。我为什么要戒烟?真是作践!
烟头一明一灭,青烟缕缕缠绕。逸江的思绪又逆着时光向后倒退,退回流逝的岁月……
9年前,在坝源,除了聋子(例如九道沟村的三后生)、痴子(例如青蒜梁村的四女子)、傻子(例如县城身高不足一米的小老头儿),你想不听说都难:贾壮那小子发达了!有人说,贾壮在山西临汾拥有四个煤窑,也有人说,不止四个,贾壮起码有五个煤窑。有人说,贾壮的资产有几千万了,马上有人更权威地纠正,何止,那个煤老板的资产至少有几个亿了。不过有一点人们还是达成共识:贾壮那小子现在富得流油哩。谁都知道,现在煤炭的价格一天一个价,疯了似的涨,据说拉煤车在每个窑前都排队,来人提着一口袋一口袋的钱,毫不夸张地说,日进斗金!
贾壮回村看他的寡母,开一辆银白色奔驰车,还带着司机。有目击者绘声绘色地描述,司机30出头的样子,下巴刮得铁青,黑色衬衣的纽扣一直扣到最上面一颗,和一位过气男明星极为相似。凡是去贾壮家的老乡都收获了丰厚的红包,凡是领到红包的都唏嘘:贾老板那派头,那气场,真是今非昔比喽。
贾壮声名鹊起,有学校找他赞助,他先是给了青蒜梁村一个小学10万元,又给了九道沟邻村一个小学15万。后来他掏腰包出资在九道沟村新建了一所希望小学。“壮壮希望小学”落成那天,村里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县委书记带着县乡领导们出席,并且发表了热情洋溢的讲话,县教育局还给贾壮颁发了一块大玻璃框奖状,张家口电视台对庆祝仪式进行全程报道。以上是官方版本,而民间版本还有番外,番外是县委书记在纽约里酒店宴请贾壮。县委书记到任之初给自己规定了四条禁令:一个人不喝酒,工作时不喝酒,在本县不喝酒,周一至周五不喝酒。虽然禁令之间相互重叠和啰嗦,但总结起来一句话:无缘无故不喝酒。贾壮身为游子不忘故里、不忘为乡亲们谋福的行为让县委书记深受感动,县委书记抛开禁令,主动提议,不醉不罢休。一杯酒,两人相见恨晚;两杯酒,两人惺惺相惜;三杯酒,两人称兄道弟;四杯酒,两人遂成刎颈之交矣。
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那段日子,人们一边吃饭一边津津乐道关于贾壮的种种传闻。大众的味蕾盛开如花,从土豆粉丝中慢慢品味出鱼翅的美味,从土豆片中慢慢品味出鲍鱼的美味,从土豆疙瘩汤中慢慢品味出雪蛤海皇羹的美味。
杜志学在通知逸江聚会之前,曾找过逸江,受贾壮之托,还给逸江2000元。看逸江一脸茫然,杜志学只好提醒他,你忘了?5年前贾壮筹款买煤窑,你借给他200块?逸江想起这事来,更诧异,借200块,还2000块,我不成放高利贷了?不行,我不能要这么多。杜志学笑笑说,你脑子进水了?怪不得你发不了财。他给,你就要。他要是给我,我肯定要。又调侃,咱班好容易出息一个贾壮,那就是露头椽子出头鸟,作为老同学,不宰他一刀怎么对得起他?最后逸江只好先把钱收着,他想等见着贾壮再退还他1600元,因为当年贾壮讲双倍还,那么还400元就对了。
5月15号很快到了,原定晚6点聚会正式开始,5点50逸江还没能走出家门。木兰翻箱倒柜,把统共少得可怜的几件应季衣服都找出来,这件不行,这面料一看就是地摊货;这件是她最好的衣服了,她去张家口出差时买的,可惜太旧了,都磨出毛边了,她已经好几年没舍得买新衣服了。
等她挑来选去,终于换上一身档次差点也还合身的衣服,逸江已经急得团团转了。要出门时,木兰又把仅有的一枚银戒指戴上,可是刚戴上又摘了,放在桌上。逸江问她:“为什么不戴了?”她说:“晓莲刚买了金项链、金戒指,人家都戴好几千的首饰,我就戴这几十块钱的小破戒指,丢不丢人啊?”说着眼圈红了,“你去吧,我不去了,你代我跟同学们问个好吧。”
逸江说:“那怎么行?贾壮来电话一再说,这是咱们高中毕业12年聚会,班花必须得参加。”其实逸江还“贪污”了几句,贾壮强调,只有班花参加了,这次聚会才是一次团结的聚会,胜利的聚会,具有里程碑意义的聚会。不难看出贾壮和县委书记那顿饭的确没白吃,其政治觉悟已经全方位渗透到生活的方方面面。由此也就不难理解那么多大贾、CEO对股神巴菲特的天价午餐趋之若鹜了。
木兰苦笑说:“什么班花?沦落的班花?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班花?”
对衣服、首饰这些身外物竟然如此计较,木兰啊木兰,你还是我们那个超凡脱俗的、诗一样梦一样的木兰吗?
是,她依然有高贵的灵魂,她依然是我们的木兰。只是什么诗、什么梦,也都需要经济力量来维持啊!现实是一条残忍的鞭子,它可以把所有的诗、所有的梦都赶走。
逸江只好打点起一卡车的好话,木兰,你就是天生的美人胚子,你就算戴块小石头也比别人戴钻石漂亮一百倍,诸如此类。
纽约里酒店位于青龙河岸边,一二层外墙是黑色花岗岩抛光贴面,照得见人影,三层以上是咖啡色釉面砖贴面,色调厚重纯粹。里面的装修十分考究,装修风格却完全是中式的,而且极具历史感。逸江和不情不愿的木兰走进酒店,心想,若不是贾壮作东,他还真的无法想象,在他们这个不起眼的以贫困著称的小县城里竟然有如此奢华高档的酒店。当然,若不是贾壮作东,以他高逸江一个普通工人的消费水平也不可能涉足这样的场所,不要说他,就是他们毛纺厂的最高领导,也就是厂长,估计也不曾涉足。酒店内灯火通明,一眼看去还真辨别不出那些瓷器、家具是现代仿品,还是价值连城的老物件。身着缎面旗袍的迎宾小姐个个身材高挑,面容姣好。
在领班的带领下,他们来到二楼一间半古不新的厅房。她清了清嗓子,音色甜美地朝房里喊道:“贾老板,您的客人到。”房门应声而开,金碧辉煌的包间内,逸江一眼瞥见贾壮的光头闪闪发亮,如果他此时的光头形象与当年高三晚會上长发飘飘的他放在一起,绝对挑战极限。贾壮胖了许多,凸起的肚腩把有质感的白衬衣顶出一弯弧线,挂在小腹中央的GUCCI皮带扣锃亮耀眼,与他的光头交相辉映。endprint
贾壮正讲着手机,见他俩进来,微皱的眉毛便展开了,如同一对儿上翘的羊角。他对着手机颐指气使地喊:“行了行了,我这里有要紧事,不要打我手机了。该花多少钱花多少钱,啊。我说过多少回了,花钱能解决的事儿就不是事儿。这一点小事都摆不平,老子用高薪聘你难道是让你吃白饭的?”说完挂断线。
逸江和木兰落座,一张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面孔跃入他的视野:杜志学、陈凯杰、杨斌、李晓莲、周芳……他在脑子里一一对应当年同学的名字和绰号,有几个同学他只记住了姓,至于大名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女同学们看上去都精心打扮过了,男同学全都娶妻生子,变得灰头土脸的。他们少年时代具有的某些品质,类似翅膀或者爪子,曾像一层釉质让这些少年熠熠生辉,如今都消失不见了。班主任老师也已入座,他当年气质儒雅,是不少女生心中的偶像,现在竟然有些秃顶,低垂的眼袋似乎储满了流不尽的泪水。班主任仍在他们的母校任教,听说混得不太如意,爱上了杯中之物,过度的酒精侵蚀了他的身体,使儒雅气质消失殆尽。
偌大的圆桌上,已经摆了一圈美酒佳肴。几道凉菜是由北方不常见的蔬菜调拌而成,桌上任何一例精致主菜的价钱都抵得上逸江一个月的工资了。大家聊起高中时那些陈年往事、点滴细节,包间里的气氛比过年还热烈。无论现在他或她变得多庸俗,多市侩,高中那段金子一样的年华都证明他们曾拥有过的、打上那个时代烙印的青春、激情和浪漫。光阴如水,毕业已经12年了,12年的光阴带来了什么?又带走了什么?
大家不会忘记“麻杆”,他们很少正式地称他张少山,还是愿意像当年那样亲切地叫他“麻杆”,就好像他依然是他们这个班集体中的一员。现在想想,“麻杆”当年各方面是多么优秀,理应有个让人称羡的美满人生,可谁曾料到,他却早早地去了另一个世界。时至今日,我们却还忝在人间,仅凭此一点,我们对生活还有什么可抱怨的?对此,有同学又有不同意见,换个角度看问题,“麻杆”不会长皱纹,不会衰老,不會秃顶,不会是30岁、40岁、50岁,他永远是18岁的纯情少年,也许现在他正在天上看着我们,用那种阳光灿烂的笑容。
大家也说起“几何”葛庆安,自从他去北京上大学以后就杳无音讯了。有同学说见过“几何”他爸,他爸以前就驼背,现在更老了,背也更驼了。据他爸证实,“几何”大学毕业后留在北京工作,在首都工作和在咱县里工作自然不一样,特别忙,所以难得回家看看。又有同学说,“几何”脑袋瓜子好使,早晚混进中南海,如果哪天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时发现“几何”人模狗样地作为政府官员接受采访,那可一点不奇怪。大家立马对这一猜测深信不疑,纷纷举杯庆贺。包间里原本就热烈的气氛顿时变得更加热烈。同学圈里已经出了贾壮这么一个富翁同学,又要出葛庆安这么一当大官的同学,自己撞大运还不是分分钟的事?
贾壮忽然站起来,“啪啪啪”击三下掌。掌声刚落,女侍者进来,把一个三层的生日蛋糕放在圆桌中央,紧跟着进来的男人与一位过气男明星极为相似,估计是贾壮的司机,他把一个玫瑰花篮也放在圆桌中央。显然,这个戏剧性的环节是事先策划好的。
逸江正在大嚼葱烧海参,僵住。花篮里的玫瑰花摆成一个“心”字,周围用“满天星”点缀。每朵玫瑰都很新鲜,那么红,像血一样红。逸江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玫瑰花篮,脑子里闪过这样一个概念:玫瑰花真的好美,和木兰在她的诗里反复渲染的一样美。
刚才还一片喧闹的包间里变得异常安静。20多双眼睛注视着贾壮,在他们的印象中,豪爽、不羁、粗鲁、仗义、果敢、霸道、强悍、有点狂、有点匪等词都可以往贾壮身上砸,只有“温柔”这个词与这个人完全不搭界,可是这一刻,闪烁在他眉梢眼角的、笼罩着他那张略显沧桑的脸孔的,不是温柔又是什么?
贾壮好温柔好温柔地说:“生日快乐!”
谁?今天谁过生日?一个巨大的问号悬浮在那张巨大的圆桌上。没人说出心里的疑问,大家安静地等待贾壮的下文。
贾壮继续用那种温柔如水的语调说:“我当矿工的时候,有一次下井,塌方,轰一声巨响,巷道里面雷声隆隆,煤尘云朵般飞扬起来,激流迸射,决口般地冲过来。那时我想我就要死了,最早跟我一起下井的弟兄,要么死要么残,快占一半儿了,现在该轮到我了。我张开双臂抱住头,蜷成一团,任凭刷刷刷飘落的煤粉把我掩埋。我想死了也好,活着太苦、太累,这是我的命,我认命。黑暗中不知道过了多久。突然,我想起高中时我送给一个女孩一件生日礼物,可是那个女孩不喜欢,我怎么会在这种时候想起这样一件事?我自己也不知道,可是就是想起来了,特别清晰,所有的细节都想起来了。我霍地站了起来,捞起一把镐头,拼命想要刨出一条生路。我一边刨一边对自己发誓:老天爷只要今天让我活着出去,总有一天,我贾壮要再次出现在那个女孩面前,再送她一件生日礼物,再问问她喜不喜欢!”
逸江看着贾壮,暂时忘记了贾壮、木兰和自己之间那道无解的三角习题,他只是感到震撼,穿透灵魂的震撼,震撼到无语的震撼。
木兰缓缓站起来,将一绺掉落在前额的头发别在耳后,她那平静如湖面的脸庞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澜。她说:“老同学,谢谢你还记得我的生日。你今天送给我的玫瑰花篮,我真的很喜欢。”
顿一下,她又说:“当年,我还太小,不懂得珍惜,如果我的言行曾经伤害了你,你可以原谅我吗?”木兰闪烁其词,在场除了贾壮、逸江,还有几个同学知情。他们恍若回到高中时代,又见那封被撕碎的情书,又见木兰那个“天女散花”的经典动作,不禁发出善意的轻轻的笑声。
贾壮的眼神亮得逼人,他已经半醉,借着酒劲盯着木兰,说:“为了12年前的一切,为了你欧阳木兰今天这一句‘喜欢,我贾壮知足了。知足。”
贾壮高擎酒杯,杯中是陈酿年份比他年纪还久的高度白酒。他连干三杯,每杯都是一饮而尽,喝水一样。
大家笑,好,好,好!贾壮敞亮!
木兰原本喝的是葡萄酒,这时给自己斟了满满一杯白酒。她眉梢处轻轻抖动了一下,对贾壮嫣然一笑,不言不语,举杯也一饮而尽。endprint
大家笑,好,好,好!木兰敞亮!
“除却巫山不是云。”贾壮轻叹。
酒宴结束,已经10点半,意犹未尽,一群人又到酒店KTV唱歌。
那是KTV最大最豪华的包厢。李晓莲、周芳、杜志学、陈凯杰,还有另外几个同学都是“麦霸”,一首歌接一首歌地唱,大多走的是怀旧路线,什么《光阴的故事》《再回到从前》《往事只能回味》《每一次想起》……
木兰坐在沙发上,微笑着看这些往日同学的表演。她刚才喝了不少酒,晕红的脸颊灿若桃花,大眼睛水汪汪的,像闪烁的泪光。
唱到大家都昏昏欲睡了,贾壮和醉眼蒙眬的逸江、杜志学、陈凯杰唱《朋友》,四个人勾肩搭背,扯着嗓子吼:“朋友一生一起走,那些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杯酒。朋友不曾孤单过,一声朋友你会懂,还有伤,还有痛,还要走,还有我……”
聚会以后,逸江感觉到木兰的变化。他发现她多了一部小巧的诺基亚手机,谁给她买的?他没问。
有几次她回家很晚,他听见门外泊车、汽车又开走的声音。谁送她回来的?他没问,问了又如何?
夜已深,木兰已沉沉睡去。逸江睁着眼,清醒着,就像黑暗的海底那些没有声音的珊瑚礁。在木兰看似平静的外表下,有一股极具破坏性的潜流,这股潜流从他们结婚以来就让他隐隐不安,如今这股潜流正在变成势不可挡的洪流,将吞噬他的生活、他的爱、他的家。
他不想吵醒她,轻手轻脚起来,推门走到小院里。他狠狠吸一会儿烟,又把手里吸剩下的半截烟揉碎攥起来,然后重新揉碎,再紧紧把烟丝攥在拳头里。他看见了那个致命的危机,却束手无策。深蓝的夜空上,满天星斗耿耿地望着人间,望着这个安详的小县城,照耀着寂无行人的街道,照耀着这个痴情的男人——被爱折磨得苦不堪言,心力交瘁。
逸江的担心很快成为事实。一天晚上,木兰督促布丁早早做完作业去睡觉。她对他提出离婚!
听到“离婚”这两个字,有几分钟,逸江脑子里一片白茫茫的麻木。等他反应过来,他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中了邪一樣在这间斗室里来回踱步。他想找点事做,却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只觉得有股力量在体内四处游走,带着愤怒、屈辱,拼命想寻找一个突破口。突然他操起一个塑料盆,到院子里浇花用的水龙头下面接了满满一盆水,又端着盆走进里屋,水溅出来,满地都是。他盯着木兰,听见她惊诧地问:你要干什么?与此同时,他把一盆冰凉的水兜头浇自己身上了。
逸江额上的青筋突突地跳着,眼睛爬满红血丝,整个人像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脸上、身上都滴着水。他逼近她,声音嘶哑,问:“你要跟他走了,是不是?”
她被他的样子吓住了,眼里闪过一丝惊恐。他要揍她吗?他的热气一阵阵扑到她的脸面上,她全身颤栗起来,眼泪涌出来,顺着大理石一样苍白的脸颊滑落。她心里明明害怕,可是她正视他,说:“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要换一种生活方式。逸江,你知道吗?我每天重复着同样的日子,今天走的路和昨天一样,今天见的人和昨天一样,当然明天也不会有什么变化。我已经好久没有一点灵感了,连一句诗都写不出来了。我不想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变老,最后埋葬在这里。真的不想。”
“你这个狠心的女人,你的眼泪为谁流?为我,为贾壮,还是为你自己?”刹那间,逸江的心剧烈地疼起来。事到如今,他不是应该恨她吗?对,他应该恨她!可是看见她流泪,他还是会心疼。原来,爱真是这世间最毒的药,而他已中毒太深、太深。他紧紧抓住她的手,一句狠话也说不出来,说出的却是:“木兰,不要离开我,好吗?”
更多的泪水从她的长睫毛下面渗出来,漫洇在脸上。她哽咽着说:“不会的,逸江,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布丁。不会。”
到了最后,她还是选择了离开。初冬,坝源县迎来这一年的第一场雪,高逸江和欧阳木兰的婚姻也走到了尽头。
在家里,床上、枕巾上、桌子椅子上、空气里到处是木兰残余的气息,幽兰般的气息。这独属于木兰的冷香像一群断了翅膀的乌鸦,绕着逸江无声而缓慢地盘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逸江甚至产生幻觉,以为她还近在咫尺,以为一转身就能看到她,以为一抬手就能触摸到她散发着幽香的胴体。而这个女人的确已经消失不见了。
她去了哪里?他的耳边依稀听见贾壮粗犷的歌声从岁月深处的高三晚会上飘来: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却总是笑我,一无所有……
一切都是注定的。现在她跟他走了,就像他在12年前的歌里唱的那样:你这就跟我走!
逸江从家里出来,逃离木兰的气息。这个冬天是他生命中最寒冷的冬天,他穿着木兰织的最厚的毛裤、毛衣,戴着木兰织的双层加厚的毛线帽子,外面再加上一条木兰织的围巾,仅仅露出一个鼻子尖,毫无表情的冰凉的鼻子尖。他还是觉得冷,渗入全身每一个细胞的彻骨冷。北风嗷嗷的,有水的地方都结冰了。他走在路上,听见脚下冰破碎的声音。冻结,破碎。冻结,破碎。冻结,破碎。太阳没有温度,太阳也无能为力。
高逸江的媳妇把他甩了,跟他最好的兄弟走了。这条新闻早已在这个小县城广为流传。当然,最坏的事也有好的方面,默默无闻的小人物高逸江借此一举成为小县城里的名人,不能不算是一种“殊荣”。
逸江宁愿从别人脸上看到幸灾乐祸的表情。他不怕幸灾乐祸,他怕同情。当他路遇刚从麻将馆出来的晓莲,他从晓莲的脸上看到了同情,他几乎要崩溃。他拐进一家小店,就着一盘油腻腻的猪头肉,他喝了一瓶二锅头。苦涩的酒精在他的身体里燃烧起一片灼热的火焰,那种猛烈的灼热,夹带着疼痛和快乐,把他吞噬。谁说的——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殊不知,人生失意才更应该尽欢。
那些日子,他日日买醉,夜夜“尽欢”,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候。
一个清冷的早晨,他睁开眼,发现自己像个流浪汉似的睡在床边的砖地上。他试着回想,对昨晚他去哪里喝酒、又是怎么回的家居然没有一点记忆。他用呆滞的目光抚摸着砖地、房顶、每一件家具和用品,不放过每个角落。以往一尘不染的房间如今到处都积满了灰尘,木兰最爱看的那本《人间词话》也快被灰尘掩埋了,冷锅冷灶没有一丝热气,以往三人围坐在一起吃饭的小圆桌上沾着几片刺目的油污,还扔着两块榨菜,在这栋房子里他和木兰一起生活了10多年,如今这房子像一具失去了灵魂的躯壳。而院子里木兰的花园,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枯枝败叶、残雪污泥。endprint
窗外若无其事地飘起素白的雪花。
突然,他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看见布丁进来了。布丁的脸冻得通红,嘴唇冻得发紫,他也看见逸江,愣了一下,才叫:“老爸,你怎么躺在地上?”
布丁使出吃奶的劲才把逸江扶起来,又帮他拍打衣服上的灰。拍了几下,停住,抬起那双酷似木兰的眼睛问:“我妈去哪儿了爷爷说我妈出差了我妈什么时候回来你快让我妈回来我想我妈了我评上三好学生了你快叫我妈回来看看我的奖状!”布丁说出来这一大串话,连口气也不喘,所以中间不能加标点符号,事实上他在心里已经说过无数遍。思念和疑问像沉重的石头般压在这个10岁孩子的心上,他那颗小小的心已不堪重负。
逸江避开儿子充满渴望的目光,问:“你在爷爷家待得好好的,怎么跑回来了?”
“我们不放心你,来看看你。爷爷也来了。”
逸江往窗外看去,只见漫天飞雪中,穿件老羊皮袄的父亲正一瘸一拐地、蹒跚着走进来。
一种无法抑制的悲伤瞬间淹没了他,他猛地抱住瘦小的儿子号啕大哭。几乎同时,布丁也哇地放声哭了。
“有你泪流成河的时候!”姐姐当年的话一语成谶。泪流成河,恰似千年前一个男人的眼泪流成的青龙河。
泪流成河。
六
高逸江启动吉普车,一人一车在大雨中继续上路了。
车开得很快,路旁的地名牌不断掠过,知名的和不知名的。车仪表上显示,时间已经是凌晨两点半,按道理,他很快就应该看到家乡的地名,可是又行驶了20多分钟,仍然看不到熟悉的“坝源县”字样。他打开导航仪,可是导航仪黑屏了。难道在刚才那个山路转弯处,死神没有带走他,却带走了导航仪?这个夜晚充满了诡异。闪电很诡异,轮子下的水声很诡异,空荡荡的高速公路很诡异,路两旁的荒山野岭很诡异。他终于看到了前方有亮光,那是服务站。他把车开进了服务站。服务站也空荡荡的,好不容易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從厕所里出来,他是服务站的工作人员。
逸江上前问:“离坝源县还有多远?”
“坝源县?你开过了,至少过了一百多里。”他回答说,“你只能到前面找一个调头的路口往回跑了。”
“不可能,坝源是我家,回家的路怎么可能走错?”
“雨太大,你错过了坝源!”他肯定地说。逸江对他权威的质疑引起了他的不快,“要是不信,你尽管往前跑好了!”
逸江上车,抓紧时间往前行驶。从北京到坝源这条路他经常跑,非常熟悉,何况一路上他都仔细注意路牌,但是现在他不得不承认那个服务站的人是对的,他的确错过了坝源。他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犯这样的低级错误,如果因此错过此生与父亲的最后一面,他又怎么能原谅自己?
离婚半年多以后,高逸江把布丁托付给父母,只身去了北京。
他的运气还算不错,很快找到一份搞装修的活儿。他没有手艺,只能做小工。一个师傅带领着他和另外六七个民工在新街口一幢小高层里装修房子,冲击钻的巨大声响让他心惊肉跳,房间里浓烈的油漆味简直叫他窒息。但是渐渐地他的身体适应了或者说麻木了。只是干活的间隙,他会下意识地往窗外远眺,这里是北京,和他此生学唱的第一首歌“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融为一体的北京。无论他怎么努力,他看到的,永远是对面楼房的墙壁或者是一片逼仄的灰蒙蒙的天。半天活儿干下来,他浑身上下已沾满了涂料和油漆,就连头发也灰白灰白的,像落满了鸟粪,衣服裤子脏得一塌糊涂,几乎看不出个人模样来。他又过上了集体生活,十几个工友在一个锅里搅食吃,一起住在一间狭窄的工棚里,挤在一个大通铺上睡觉。有时他恍惚觉得又回到高中住校的时光,但他已不再年轻。他再也找不回当年体力像拉圆的弓弦那般饱满的感觉,再也找不回了。生命中再也找不回的又岂止此?他总是觉得累,源远流长地累。
工友都是来自各地的人,南腔北调,五花八门,给人一种强烈的生疏感,但不生疏的是他们共同的贫穷。一个工友介绍逸江去药厂里做“小白鼠”——到丰台一家药厂去试新药。这些新药出厂之前,必须要过毒理和药理的临床关,要向医院和药监部门出具相关的人体不良反应的实践数据。工友操着山东普通话说,我当过好几次“小白鼠”了,中西药都试过,屁事没有,城里人命金贵,这事人家肯定不干,这钱就是等着咱们这些命贱的人赚哩。逸江心动了,和工友去当了一次“小白鼠”,果然领到3000多块钱。钱在他的包里欢快地跳着,互相碰撞着发出令人欣喜的声音,他想,这钱来得真容易啊。第三次他和工友去当“小白鼠”后,工友出现了药物不良反应,负担不起在北京治疗的高额费用,工友只能回老家的医院治疗了。逸江很受刺激,他想家里老的小的全指望他抓挠几个钱回去,如果他带着一身病回去,他们那个岌岌可危的家如何再经得起这样的打击,他不寒而栗,以后再也不敢去当“小白鼠”了。
有老乡给逸江带来一则好消息,中关村一家电子产品店招店员,老板也是张家口人,逸江可以去试试。逸江就认认真真洗了澡,换上从家里带来的一直没舍得穿的干净衣服去面试。老板打量他半天,问:“你能把腰挺起来吗?”
逸江一愣,他原以为老板会问他什么学历、有没有工作经验、多大年龄,可是老板显然不按常理出牌。他语塞,挺了挺身体。
老板好像挺满意,笑了。他长得相当有特色,塌鼻子下面是一张轮船似的阔嘴。他从宽大的老板桌后面走出来,站在逸江对面,他的个头还不到逸江的肩头。他抬起胳膊拍拍逸江的肩——这个镜头堪称“最有自信身高差”。又张开轮船似的阔嘴笑笑说:“好,挺起腰杆精神多了,你这身板就是天生的衣裳架子,穿上西服打上领带绝对帅气!”
逸江猛然意识到,他从坝源逃到北京,以为可以逃离所有厚重的记忆,其实他一直没能从颓废的情绪中走出来,正是这种入骨入髓的颓废使他原本高挺的身躯不知不觉中委顿下去,30多岁的人看上去倒像40多岁。经这个萍水相逢的老板一问一拍,他才蓦然警醒,是时候重新站起来,是时候重新出发了!每个人都有一部血泪史,可是既然活着,就该活出个人样来。endprint
逸江使劲挺直了腰。老板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既然你来投奔我,你就来我这儿干吧,谁让咱们是张家口老乡呢?当年我初来北京混,也是你这熊样,我老板也是张家口老乡,亏我老板肯收留我,我才有今天。”
逸江心头一喜,连声道谢。
老板再次张开轮船似的阔嘴,笑了笑说:“一个月底薪600块,其他靠业绩提成。年终结算连奖金一并支付。做得越多,拿得越多。这是我店里的规定,你看行呢,就先试试,你看不行呢——”
逸江马上截住他的话头,说:“行,我看行!”
2009年夏,北京彻底成了一座拥挤、污浊的火城。骄阳犹如一顶火盆悬在半空中,整个城市被一团热浪和火海包围并点燃,人们被炙烤着直至昏厥。如果你恰好在北京,恰好随着乌泱泱的人群走进海龙电子城,你会在一家公司的店面门口看见这个男人——他又高又瘦,皮肤黝黑,身着西服,双手交叉,鼻尖上全是汗。他的眼角已爬上岁月的皱纹,嘴巴像抹了蜜一样甜,叫“哥”或者“姐”,里面请,我们店里有各种牌子、各种型号的相机,总有一款适合您。嗓子都哑了。他的热情让你难以拒绝,你只好进店里遛一圈,于是你享受到上帝级别的更热情、更周到的服务。如果你愿意从关注某明星感冒了、某明星整容了、某明星出轨了等八卦的宝贵时间中挪用几秒钟,多看他一眼,也许你会看到他脸上苍凉而平静的神情,还有他眼里那一抹沉郁,也许那种沉郁会轻轻拨动你的心弦,也许你会发现,这个普通的甚至是卑微的男人其实是一个有故事的男人,一个深情至极的、千疮百孔的灵魂柔软地藏在他的身体里。
是,这个男人就是“漂”在北京的高逸江。
按照老乡的指点,逸江在石景山一带找了间租房,与人合租。这里是城中村。街道狭窄,房屋杂乱。村民们将自己的房屋略加改造,便成租屋。因为简陋,所以便宜。逸江每天早出晚归,生活过得劳碌繁忙并且单调无趣。老板要求男店员穿西装,女店员穿套装,大冬天也得把漂亮的小腿肚子露出来。逸江的西装差不多是全店里最差的,白衬衫被汗泡软了。所以他得站得更端庄。老板说了,硬件不够软件补。老板还说了,男的要贱得像个太监,女的要贱得像个小姐,才能做成一笔单子。可是逸江觉得有时候他已经比太监都贱了,单子还是没做成,总是王奶奶碰上玉奶奶——差一点。他吃方便面,有时吃馒头,实在馋了,买两个肉包子。他不需要饭菜可口,也不需要生活品质,他只要不饿。不饿才能有力气支撑身体,于他来说,就足够了。
有一次,逸江患重感冒,高烧39度。他依然坚持着长途跋涉到店里上班。他站在门口,脸烧得红里透黑、黑里透红,不停地紧“一拉得”廉价领带。女店员小赵一脸鄙夷地问他:“你未免太苛刻自己了吧?何苦呢?”他却惊诧地问她:“是吗?我觉得还好呀。”是,逸江没有觉得生活苦,也不觉得生活单调。每做成一笔单子,他内心有一股跳跃的喜悦,因为他又能多拿一笔业绩提成了。虽然按照约定,提成到年底才能兑现。
年底终究到了。公司早已通知腊月二十八放假。临近节前,稍闲一点。逸江和几个同事一起计算自己的收入。逸江拿的最少,连提成加奖金竟也能拿到8000多块。看到计算器上的四位数,逸江的心兴奋得怦怦直跳。他想,今年我可以带着这笔钱好好回家过个年了。之后,他每晚去逛动物园批发市场,给父亲选好了护膝、保暖裤、老花镜,给母亲选好了保暖内衣,给布丁选好了书包、羽绒服,又想到现在孩子学习任务重,每天要写那么多字,手可得保护好,决定再给布丁买双羽绒手套。
腊月二十三,逸江一早到班上,突然发现同事们都神色怪异。
逸江问:“什么事?”
一老同事说:“听说老板不见了。”
逸江大惊:“前两天我还见他来着。”
老同事说:“会计把奖金算出来了,找他签字,好发给大家,结果打他手机怎么都联系不上。”
逸江说:“哦,也可能手机没电了。”
老同事说:“刚才打开他的办公室,他的东西全都搬走了,店里值钱的东西也都不在了。最重要的是账上的钱也都悉数提空。会计觉得不对头,这才跟大家商量。”
逸江有些发蒙,脑筋一時转不过来。他想到自己的8000块钱。这时他才注意到玻璃柜里原来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相机,现在空空如也,比水洗过还干净。
公司的人都忐忑不安地等老板消息。有人说,去老板家找他,但老板的老婆孩子都在张家口。听说他在北京朝阳区买了房子,包养了二奶,可是房子的具体位置大家都不知道,他那二奶大家也没见过。又有人怕老板出意外,于是打电话报警,警察说,没到24个小时,不受理。亦有人间接地认识老板的熟人,试着打电话询问,却也都没结果。逸江始终不相信老板会甩下他们自己走人。他想他或是有什么事,没有办法通知他们。又或是他本人有何意外。到了下午,会计接到短信,他沮丧地给大家念了老板的信息,寥寥数语:对不起各位。我因为负债,又受人威胁,不得已去南方另谋出路。
店里立即炸了锅,虽然已有预料,但大家还是愤怒不已。逸江想不通,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这样?”
没有人回答。一个同事开始砸东西,小赵用高跟鞋气愤地踢柜子,嗓音尖利地骂老板“丑八怪”“大嘴怪”“大嘴丑八怪”!逸江心中愁苦,却还是忍不住想笑,因为联想到两天前小赵唤“老板”时用那种拐了十八道弯的、妩媚动听的语调,而音色则像棉花糖一样甜美。生活的幽默无处不在。
骂吧,你能把老板骂回来就可劲儿骂。但是此时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这个老板像这楼里卷席而逃的很多老板一样,无影无踪了。
有人不甘心,说:“报警呀,这事必须报警。他欠着我们的钱哩。”
会计说:“报吧。报了又有什么用?底薪给了你,只是没有奖金和提成。”
又有人叫:“这也是很大一笔呀。”
会计说:“他既然想到跑,就会想到怎么对付人。他会告诉警察,没效益,所以没有提成,也没有奖金。”
逸江不再作声,他知道这出戏已经结束,他的8000多块钱也打了水漂。endprint
傍晚,逸江从店里出来,默默走进行色匆匆的人流。只有他孑然独行的背影,诉说着心里的悲哀,深深的悲哀。他将走向“漂”在北京的下一站,春节期间正闹用工荒的公司,这家或者那家,并无区别。他也将走向又一个一个人的除夕夜,像孤魂野鬼似的守在这座寂寞的空城中,陪伴他的是五彩肥皂泡一般破灭了的父亲的护膝、保暖裤、老花镜,母亲的保暖内衣,布丁的书包、羽绒服、羽绒手套。
斗转星移,时间很快到了2012年7月的一天。高逸江那时在一家保险公司做业务员,他和同事小郑拜访一位客户,从客户家出来,他们才发现下雨了。
逸江庆幸自己出门时带了把雨伞,两人一起打着伞到附近的小超市避雨。他们站在超市门口,看着雨越下越大。雨像断线的珠子,急速地顺势而下。这是逸江印象里北京最大的一场雨。路边所有的餐馆门口都挤满了人,地铁挂起了停运的指示,马路上的积水已经没过了汽车的轱辘,大胆的私家车飞驶而过时,溅起一米多高的水浪冲到人们身上,引来一阵恶毒的咒骂。
小郑忽然没头没脑地问:“高哥,你多长时间没碰过女人了?反正我有两个多月没碰过女人、没闻过女人味了。TMD,咱们过的是人过的日子吗?”
又说:“反正今天走不了,高哥,我带你去个地方。咱过把瘾再死!”
说完,小郑拉着逸江跑出超市。逸江来不及多想,跟着小郑跑了大约一站路,看见“保健足疗”四个字的霓虹灯在风雨中闪烁,两人冲了进去。
推开两扇玻璃门,一间10平方米的小屋里坐着两个浓妆的女人。小郑似乎对这里很熟悉,那个年轻点的女人刚站起来,小郑上前搂住她的腰,两人便嘻笑着爬上后面陡峭的楼梯。小郑一边上楼一边用开玩笑的口吻对另一个女人说,好好陪我哥玩,我哥可是有名的铁公鸡,你能掏空他的钱包,算你的本事。话音未落,小郑已消失在楼梯上面的黑暗里。
逸江再怎么不开窍,到此时也知道小郑来这儿干什么了。小郑是河南人,也是“北漂”,一米八几的个子,体重接近两百斤,往哪儿一站都是庞然大物。就是这样一个庞然大物却十分腼腆,平日里极少言语。他是一个摄影爱好者,不惜血本给自己买了一架昂贵的相机,每天相机不离身,走在上下班的路上见什么拍什么,一片落叶也能拍上几个小时。一个月的工资倒有一半捐给了那些精美的摄影杂志,他也不知道心疼,但凡与摄影沾边的他都不以钱计。就这样一个文艺青年“过把瘾”居然就是来嫖娼?
“大哥,这大雨天,反正开不了张,我给你优惠。”逸江如梦初醒,那个年长的女人已经不由分说,把他拉进旁边一间小屋里。借着暧昧的灯光,他看到那女人至少是40多岁“奔五”的人了,头发虽然烫过,但枯涩苍黄,脸虽然化过妆,但额头眉梢和嘴角的皱纹却掩藏不住,身材像松松垮垮的倒了半袋灰面的口袋。尤其是她的沧桑感和憔悴疲惫,像沼泽地里的臭气,从淤泥底层浑然不觉地冒出来。那女人看他没反应,又说:“咱外地人在这大北京混不容易,大哥你好些日子没闻到女人味了吧?你摸摸胸口,也算解解馋。”说着把他的手拉了塞进衣服。逸江的手摸到了一个瘪瘪的松松垮垮毫无弹性的奶子,他的心往下一沉,不觉一种悲悯弥漫上来。他想这女人都这年纪了,如果不是有什么痛楚和难言之隐,如果不是被逼到那个份儿上,怎么会出来干这种事?
逸江把钱包拿出来让她看,除了给自己留下几十块回去的路费,他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他说:“大姐,你陪我说说话,行吗?”那些往事,这些年他不曾对任何人提起半个字。它们躲在记忆深处,被厚厚的灰尘覆盖。他不提,因为那些过往长着锋利的牙齿,每次触摸都会鲜血淋漓。但是在这一刻,他忽然有了倾诉的欲望。
女人装好钱,说:“兄弟,我该叫你兄弟才对,你是好人。我看得出来你有心事,说出来吧,说出来心里就不那么难受了。”
那个雨夜,老天仿佛受了莫大的委屈,没完没了地哭泣。那个雨夜,很多车在暴雨中沦陷,很多人在暴雨中丧生。那个雨夜,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对着一个陌生的不知道姓名的女人,逸江唤醒了自己的过去。他说了他和欧阳木兰的故事,说了他和贾壮的故事,说了贾壮和欧阳木兰的故事,说了他、欧阳木兰和贾壮之间的爱恨纠缠。当一切都随风而逝,他发觉那些美好的瞬间、伤痛的瞬间竟像浮雕一般,那么生动,那么清晰。其实他说得很亂,经常一件事说了一半,又去说另一件事,一个不知情的人听他这样说,根本不可能听懂他的意思,好像他说的是外星人的语言。
他不在乎对方能不能听懂,重要的是他说出来了,酣畅淋漓地说出来了。女人安静地听他说,不提问,也不打断他,只是用手轻轻拍他的背。女人的手上积沉着岁月的劳苦,皮肤皱缩,骨节粗大突起,手指根本伸不直。可是这样一双手传递给他暖——那种来自母亲或是姐姐的暖。
后来女人轻轻说:“兄弟,都过去了,做人还得往前看、往前走。”这句质朴的话如果翻译成另一种版本,大约是——
人生激越之处在于永不停歇地向前,背负悲凉,仍有勇气迎接朝阳。
即使是这样的倾诉,逸江也不会提到他和木兰度过的最后一夜。那一夜是永恒的秘密,是他要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的秘密。那一夜,换上镂空真丝低胸内衣的她是那么美,那么魅,那么性感,她取下发夹,漆黑浓密的长发像瀑布一样流淌在背上胸前,她洁白无瑕的胴体散发出浓郁而神秘的幽香,那香气简直勾他的魂、摄他的魄。这样的木兰好像不是他熟悉的一起生活了十几年的木兰,或许这是她深藏的另一面。他的身体羞耻地诉说着情欲,他抱紧她,吻她,咬她,他一次又一次要她,绝望地、野蛮地、迷乱地、崩溃地要她。她脸上扭曲着痛苦而凄艳的表情。那一夜透析的是他生命的全部。第二天他醒来时,她已经离开了。
北京那场暴雨后不久,逸江回家了。以前他每次回家都来去匆匆,这次他打算多住几天,陪陪父母和儿子。
家乡这几年的变化可谓翻天覆地,路边、山上随处可见颇具荷兰风情的白色风车,当年逸江他们和白刀会打架的那片旷野已密布火柴盒似的高楼,车子变多了,道路变拥挤了,村庄里的土房被冷落、丢弃,慢慢在荒芜中倒塌。像很多游子一样,逸江有时候为家乡的发展欢欣鼓舞,有时候又不免感慨:每个人的故乡都在沦陷。只有天空仿佛还是当年的样子,碧蓝碧蓝的,阳光一泻千里。endprint
父亲母亲年老多病,但精神还好,这让逸江感到些许安慰。布丁已经上高一了,他中考成绩优异,本来能上张家口一中,可是为了方便照顾年迈的爷爷奶奶,他上了本县的坝源一中。张家口一中是市重点,师资力量、教学质量甩坝源一中几条街,多少人花钱、找人、找关系想进去,提着猪头找不到庙门,而布丁却放弃了进张家口一中的机会。父亲为这件事对一向疼爱的孙子大发脾气。可是向来听话的布丁这次就是不让步。最后逸江拍板,孩子大了,咱们尊重孩子的决定吧。还是套用那句老话:是金子,在哪里都会发光的。
布丁从不在逸江面前提起妈妈,逸江想孩子现在有同学、老师,有自己的世界,又忙于学习,过去的事他已经淡忘了,忘了也好。逸江帮布丁整理床铺时,却意外发现他的枕头下面压着一本《格林童话》,那是他上小学一年级第一次考了一百分妈妈给他买的。逸江拿起这本书翻出里面夹的一张照片,照片上木兰站在春光里,不施脂粉,衣着朴素,她的长发乌黑浓密,洁白的脸庞闪着珍珠般的光泽,大眼睛那么清澈,那么灵动。逸江想起来那是布丁9岁时他们一家去张家口儿童乐园时照的。逸江仿佛看见,夜深人静时布丁轻轻抚摸着照片上妈妈的脸、妈妈的眼、妈妈的头发。他的喉头有一种堵塞的感觉,眼睛有些模糊了。他把照片和书按原样放好。他当然不会说破儿子的秘密。他又一次发觉,儿子长大了。儿子的个头已经长到一米七八,就快和逸江一样高了,儿子的眉宇间有种与他的年龄不相符的沉稳,面对儿子那双酷似木兰的眼睛时,逸江觉得心底的苍凉和孤独似乎一览无余。这少年有一种天赋,能够透过重重的温情的面纱直接看见生活的本质和真相。儿子无疑是出色的,非常出色,逸江自然为儿子感到自豪,可是偶尔,没来由地,他又对儿子有说不出的担忧。
县里正在举办一年一度的赛羊会,逸江带着布丁上街赶会了。据官方宣传报道,赛羊会将引爆本县夏季旅游的又一热点,这场充分利用赛羊比赛、羊肉品尝、美食制作等具有蒙族风情和民间文化资源的旅游盛会,将演绎出本县浓郁多彩的草原风情,成为本县独具特色的地域文化盛会,让坝源县名“羊”天下。
街上车水马龙,热闹鼎沸,公路上随处可见京、津、冀、晋、蒙牌照的私家车。父子俩随着人流往前走,耳边各种叫卖声、各种喧闹声汇成一曲交响乐。布丁手指前方,兴奋地喊:“老爸,看,那就是得胜的公羊,好威风!”一头公羊头戴大红花,身上涂着鲜艳的彩绘,它经过羊对抗赛中几轮激烈的角逐后最终胜出,果然威风凛凛,不同凡响。它那高昂的头颅、健壮的躯体、犀利的犄角、独孤英雄般的气度,无一不向世人宣告:我是赛羊会上的王!这高高在上的王,这自信满满的王,怎么能预知下一刻等待它的毫无悬念的命运,或者说唯一的悬念是做成烤全羊,手把羊肉,涮羊肉,还是烤羊肉串。
“布丁。”听见有人叫,父子俩一回头,看见一个少年跑过来,是糖糖。糖糖是布丁从小玩到大的伙伴,现在也在一个班,糖糖个儿不高,壮实,眼神很亮,额头上密布茁壮的青春痘。糖糖邀布丁去前面看京张心连心演出。逸江说:“你俩一起去吧,我在这儿抽根烟,歇歇。”逸江又给了布丁30块钱,让小哥俩爱吃什么就买点什么。
布丁和糖糖说说笑笑地走了。目送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逸江想起布丁告诉过他,同学们看糖糖和布丁总是形影不离,就叫他俩“焦糖布丁”,不由笑了。笑过,眼前却浮现另外两个少年的身影,那是20年前的逸江和贾壮。那年月没有赛羊会,不过他们也赶会,叫做交流会。逸江或是贾壮用自家的幾颗鸡蛋跟卖杂货的老汉换来三五块钱,两人揣着这三五块钱就像揣着百万英镑,兴高采烈地在人群中挤进挤出。吃碗酸辣凉粉,吃碗荞麦饸饹面,再吃根绿豆冰棍,两人一个小摊挨一个小摊地吃,直吃得再也咽不下什么东西了,便兴致勃勃地东逛西逛。看马戏表演,看外地来的歌舞团表演,看录像,打台球。那时小县城里兴起台球这种时髦的游戏,逸江和贾壮都喜欢玩,贾壮还练就“一杆清台”的绝技,一度打遍全县无敌手。
他猛然想起了欧阳木兰曾念过的叶赛宁的几句诗:不惋惜,不呼唤,我也不啼哭……金黄的落叶堆满心间,我已不再是青春少年……
就在这时,一个人满脸堆笑地向他走过来,他刚开始没认出这人是谁,定睛细看,是贾壮!逸江做梦也没想到他和贾壮会在这人山人海的赛羊会上重逢。贾壮不是应该在山西做土豪吗?人生往往比戏剧还要戏剧化。
贾壮身上哪里还有半点土豪的影子,他衣着陈旧,头发蓬乱,脸色枯黄,眼神黯淡,任谁都看得出他落魄了。
贾壮声音沙哑:“真好,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
逸江奇怪于贾壮的声音,仿佛有什么东西堵在他的喉咙里。
“我破产了!煤价、一落千丈,钱都、变成煤,煤没人要。以前,我是富翁;现在,我是负翁,负数的负。媳妇和我、离婚了!挺好,闺女归她,我没什么、牵挂了。”贾壮喘得厉害,声音听起来很可怕。
逸江更奇怪,问:“你怎么?病了?”
“这里。”贾壮指了指喉咙,“淋巴癌,一个,一个,堵满了。”
“癌?”逸江心里咯噔一下,他知道这个字意味着什么。因为木兰,他恨过贾壮,可是他终究不想看到曾经的兄弟结局这么惨,他安慰贾壮也安慰自己,“能治的,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一定有办法的。可以切除吧?切了就好了。”
“切除?呵呵,”贾壮古怪地笑,“它们、贴着喉管、气管、血管,生不离、死不弃。割,血管就‘嘭——开花。”
逸江听得腿发软,眼前直发黑,他握住了贾壮的手。时值盛夏,艳阳当空,贾壮的手却是冰凉的,逸江不由打了个寒战。
“你、不恨我?你还是、心太软,会吃亏的。”贾壮犹豫一下,小心地问,“这几年,你有没有、木兰的消息?”
“木兰?6年前她不是跟你走了?发生什么事?快告诉我!”
贾壮叹息一声说:“我以为、她会跟你、联系,看来,她真的、失踪了。”
“失踪?她怎么会失踪?快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6年前,我把木兰、带回山西。我在省城、买了房,让木兰、先住。我回家、谈离婚。我媳妇、不同意、离婚。她父亲、是拳师,她父亲的、徒弟,打探到、木兰的住址。她背着我,带着、她父亲的徒弟,如狼似虎地,去行凶。木兰被他们、打断、两根肋骨。木兰、住了院。出院时,我去接她,却找不到、她了。我送给她的、手机、衣服、包、珠宝首饰,都留下了,我给、她的钱,也都留下了。她就这样,干净、决绝、破釜沉舟地、走了。我扔下、生意,疯狂地、找她,去过北京、上海、广州、重庆,哪里、都找不到。”贾壮气喘吁吁地道完,脸已经由红变青了。endprint
逸江像被枪弹击中,呆住了。半分钟之后,他的大脑一阵眩晕,却又像有了特异功能一般,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发生在6年前的情景,却是自己从未目睹过的情景:
木兰听到敲门声,她以为是贾壮来了,当她打开门时,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三分惊恐和七分惶悚。四五个如狼似虎的男女闯进来,他们骂她“不要脸!”“臭不要脸!”,还有更难听的话像污水一样对她兜头浇来。有人狠狠抽了她一巴掌,她软软地倒在地上。他们的拳头和巴掌毫无顾虑地倾泻而下,还有人用大头皮鞋踢她,一个女人歇斯底里地喊:“打死她!”“踢死她!”木兰徒劳地挣扎了几下,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一动不动地以她瘦弱的身躯忍受着践踏、凌辱和暴力。
隔着山,隔着水,隔着时间,逸江分明看见她苍白的脸,还有她大眼睛里的黑暗和绝望。
似乎有一根针扎在逸江最敏感的地方,那钻心的疼痛缓缓地、潮水一样漫及他的全身。木兰,你受了伤,为什么不回来找我?你知道的,你是布丁的妈妈,是我最心爱的女人,无论你犯了什么错,我都不计较。为什么你不回头?你又怎么肯回头?骄傲的木兰!倔强的木兰!任性的木兰!
逸江一把揪住贾壮的衣领,他的额头暴起青筋,脸上涌满赤红的热血,一双血红的眼睛瞪成豹子眼,他咬牙切齿地问:“为什么你不好好保护她?为什么?”
他手上用力:“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我让你情债血偿!”一字一顿,每个字仿佛都带着血。
贾壮展颜一笑。他的脸瘦得厉害,两侧像被刀子砍过一样,黯淡的眼神刹那间有了些许温暖,或者说是最后的光彩。
逸江从未见过,微笑可以如此悲伤。
时间完全停顿下来。残云薄雾,悠悬空际。逸江仿佛轻轻地跨进了那一道门,那也许就是贾壮的心扉。里面是同样的苦涩、苍凉和孤独。他的心随即颤抖起来。
逸江放开贾壮,大口大口喘着气,好像淋巴癌会传染,顷刻之间他也患上了淋巴癌。
“逸江,从我懂得、爱这个字,我就爱着、欧阳木兰。虽然,她的、视线里,根本、没有我,可是,我青春的心、为她、悸动过,摇曳过,希冀过,飞翔过。”贾壮艰难地说。这些藏在心底的话,在这个世界上他只愿意对两个人说,一个是欧阳木兰,另一个是高逸江。对木兰说已经不可能了,今天他要全部对逸江说,因为错过了今天,今生今世他就没机会说了,他想上苍一定听到了他的祈祷,才会在他生命的末路安排他和他的兄弟意外重逢。今天的谈话就像一盏被点燃的河灯,而那光,可以引领他的灵魂了无遗憾地走进永恒的黑暗。
贾壮喘息着,继续用那种可怕的嗓音说:“逸江,从我高三、辍学,到上次、咱们聚会,整整12年,我没有、见过她了。可是,有的爱、真像酒一样、越陈越香,经年后,拍开封泥,只会更加、沉郁、绵长。再见到她,回忆四溢,天雷地火,时间静止,眼里心里,天地之间,只有、她一人。我什么、都不想,只想、疼爱她,呵护她,占有她,那种、爱的冲动,根本、无法克制。”
“木兰!木兰!木兰!”逸江在心里喊着。她是那么单纯,完全没有心机,她根本不会保护自己,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火坑,什么是陷阱,什么是江湖险恶。她像一缕幽香似的消失在空气里了。她会遭遇什么?是凶,是吉?是祸,是福?逸江不敢往下想了,只呆呆地看着贾壮,低低地问:“她去了哪儿?”
“我贾壮这一辈子就爱欧阳木兰一个人,可是我却害了她,我也伤害了你。”贾壮意外地完整说完了这句话。
他没有哭,但是脸上全是眼泪。
这个硬汉,从荆棘丛中走来,经过多少大风大浪、坎坷艰辛也不曾掉过半滴泪,可是这一刻,他终于流泪了,他终于允许自己露出软弱的一面。
逸江突然搂住身旁的路灯杆,像一头目睹自己的伴侣被猎人捕杀的公狼,发出嘶哑的、痛彻心肺的哀鸣:“欧阳木兰!”
七
欧阳木兰撑一把油纸伞,发际别一朵茉莉花,穿一袭白裙,漫步在烟雨朦胧的江南小巷,她好像在追寻什么,又似娴静地独赏一江春水,听一曲笛音绵长,打破青石板路上千年的寂寞。蓦然,场景变了,没有白墙青瓦,不复水墨江河,她抵达一处沙漠。沙漠了无边际,亦了无一人。她一步步走着,耳边忽有驼铃来去,清脆嘹亮。人们皆抬头看路,说笑声夹在铃声里,全然不觉有她存在。她只是静走,人群远去了,驼铃声听不见了。她低头看见有血滴在路上,她流血了,她觉得疼,抚抚这里,摸摸那里,找遍全身却找不到伤口。血。血。血。血。鲜红的血滴进沙里,只是一瞬间便长出枝叶,大朵大朵鲜红的玫瑰花次第开放。她忍着疼继续走,一个趔趄,她被玫瑰花绊倒了。血红的玫瑰的藤蔓将她缠绕住,她拼命挣扎,越挣扎缠得越紧,五花大绑一样。玫瑰的刺宛如利剑般刺进她的皮肉,她痛极了,似万箭穿心。她匍匐在地,绝望地看见更多的藤蔓张牙舞爪地向她逼近。那么多玫瑰,妖娆的、滴血的、狰狞的、红艳艳的,仿佛全世界的血都咆哮着向她涌过来,她猛回头——那张脸却是高逸江的脸,沧桑的黝黑的脸!
高逸江从梦中惊醒,冷汗涔涔。很深很静的夜像车轮一般从他身上碾过去,倾轧之下他像没有表情的石头似的清醒地躺着,再也不能入眠了。好像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过了几分钟,那个梦又浮了出来。平常醒来,梦都会忘得干净,可这一次却记得整个过程,纤毫毕现,何故?灵光乍现,他洞悉了答案:原来他无须寻找,无须等待,她一直都在,她从未离开,她像一株植物奇异地扎根在他的心里,生长在他的身体里,早已成为他这具躯体的一部分,他与她生不离、死不弃,如传说中诡异的雌雄同体。与此同时,他心底漾起一丝甜,悲怆的甜。
彼时,逸江住在地下二層的地下室。他原来租住的城中村要拆迁了,北京的房价天天涨,房租也水涨船高,他当然不想把自己那点辛苦钱都交了房租,就搬到这里住了。房间窄得只能放一张床,与邻居只是用一块布帘分隔。白天没有阳光,夜晚没有月光。住在这样的地下室,就像住在很深的地底下一样,让人感觉自己像地下的虫子。墙壁上终年湿漉漉地长着青苔和蘑菇,被子和枕头潮湿得一拧就能拧出水来,所有的衣服都散发着霉味。空气污浊不堪,沉甸甸的,空气已经不是空气了。这样的居住条件越发彰显出人类这种生物所具有的强大的适应能力和生存能力,他们在地下室里做饭,上厕所,疲倦的时候吵架拌嘴,高兴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唱歌,他们活着——和住在高楼里抱怨PM2.5浓度的同类一样活着。endprint
某天,毫无先兆地,逸江在他的住处附近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背对着他,一步一顿地走着,重重的样子,仿佛腿上坠了铁块。久违的两个字竟脱口而出:“几何!”那人一下子站住了。逸江又叫:“葛庆安!”那人回过头,真的是他,当然不是少年版的他了。逸江的手和“几何”的手又紧紧地握在了一起,上次他俩握手是20年前的事了。他乡遇故知与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并列为人生乐事,确也不假。俩人都觉得快乐,那种没心没肺的纯粹的快乐。一时却不知说什么好,逸江连叫了三声“几何”,“几何”也连叫了三声“逸江”,好像能把逝去的岁月叫回来似的。俩人的目光都在彼此脸上、身上扫视,仿佛在照时光的镜子。“几何”已经开始谢顶,额头上有刀刻般的皱纹,韶华已逝,青春不再,他们都已届中年了。
套用N年前老同学的断言:如果哪天打开电视看新闻联播时发现“几何”人模狗样地作为政府官员接受采访,那可一点不奇怪。现在高逸江在这座城市的地下室邂逅潦倒困顿的“几何”,同样一点不奇怪。活色生香的欧阳木兰都能人间蒸发,“几何”为什么不能出现在地下室?与其说一切存在都是合理的,毋宁说生活的变化总是超乎人的想象。逸江也不会认为“几何”在这儿是体验生活,准备完成关于“北漂”生存现状的调查报告,因为他嗅到“几何”身上散发着发霉的气息,那种气息他在自己身上也经常闻到,独属于失败者的气息,如同佩戴于胸前的勋章。
俩人一前一后从地下室出来,就像两只鼹鼠从地底下爬出来。时已初秋,夏天的暖意仍然弥散在夜晚的空气中,俩人不约而同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又会意地相视一笑。对他们而言,呼吸这样的新鲜空气不啻是一种奢侈的享受。华灯初上,各种造型的霓虹灯仪态万方地点缀着城市的夜幕。两个老同学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上一座过街天桥。那些在地面上拥堵成长龙的汽车,从天桥上看下去却如璀璨的星河,这样的好风景只有站在高处才能看得到。
“几何”说起当年他大学毕业时,一位专业老师很欣赏他,劝他考研究生,老师明确承诺,他的分数只要上线,老师一定招他。如果他有研究生的学历,他正式留在北京的几率会高很多,那意味着能有北京市户口、稳定的工作和一套可以预期的住房,因为那年代很多单位都还实行福利分房。可是他面临的现实让他不能自私地只顾自己的前途,家里那么多双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都盼他大学毕业找工作挣钱,家里实在等不起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考研。他一个本科生,又不是清华、北大的,他也没什么背景,几经周折才在一家民营企业找到工作,在当时薪酬不算低了。可以想象他工作努力,兢兢业业,任劳任怨,节假日不是在加班,就是在赶去加班的路上。他的性格缺陷也渐渐暴露出来,他可以游刃有余地应对任何数字或者文字,可是他学不会圆滑地应对一些人、一些事。职场三定律:要么忍,要么残忍,要么滚;在他这里,没有“要么”,只有“滚”。换一家公司,他很快走出挫败感,毕竟那时他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还有激情,有梦想。可是滔滔逝水,急急流年,十余年弹指飞过,他不再年轻了。不再年轻的他依然无根地漂在这座城市,两手空空。他的所有收入,除去留必要的维持生活的开销,都寄回家里了。他家需要钱的地方太多了,就像一个无底洞,比方父母年老体衰,需要钱看病吃药;比方家里房子旧了,需要钱翻修;比方大哥早该娶媳妇了,千难万难说下一门亲,女方要的彩礼又是一大笔;再比方大弟考上大学了,二弟读高二,小妹读高一,都要交学费,凡此种种,层出不穷。他甚至没有谈过恋爱。他没钱,他连请女孩子喝杯咖啡的钱都拿不出;他也没时间,连约会的时间都没有,谁有兴趣跟他谈恋爱?
逸江心情复杂地看着“几何”——这个昔日的高考状元。此时此刻,他们在北京。北京,一个以光速往前发展的国际化都市。这里有星罗棋布的体现京派文化的名人故居,这里有蕴藏丰厚历史积淀的名胜古迹——故宫、天坛、颐和园、圆明园、恭王府、北海公园,这里有“不到长城非好汉”的八达岭长城,这里有原汁原味的八大胡同和四合院,这里有见证北京奥运会的鸟巢和水立方,这里有繁华时尚、人头攒动的西单商业圈,这里有汇聚高端产业的流光溢彩的北京金融街,可是逸江有种奇怪的感觉,恍然此刻正置身于一座荒无人烟的孤岛。
“几何”停顿一下,又说起5年前回乡探亲。他过于平静的语气里有了一些起伏、一些波澜。那次他咬牙几乎花光了所有的积蓄,给家里每个人都买了礼物,把自己收拾得挺精神,一副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样子,还特地去大学同学那里借来一辆越野车,更离谱的是他通过QQ联系了一位网友,请她客串他的女朋友,按每天两百块付给她酬劳。这貌似荒唐的一切都是为了在父母的有生之年完成父母的一个心愿:让父母亲眼看见他风风光光地回来,让父母在村里扬眉吐气一回。那次回乡和他预期的一样,父母和哥嫂都高兴得热泪盈眶,侄儿侄女更是欢呼雀跃。看着家人的笑脸,他由衷觉得一切都是值得的。那次回乡还直接导致“女朋友”假戏真做,成了他的女朋友,这个意外收获当然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女朋友不愿意得过且过,她开始规划两个人的未来,她柔声细语地为他描绘出一幅诱人的愿景:两个人一起努力攒钱,只要攒够首付款,就可以在房价相对较低的燕郊买一套房,房子不用太大,两居屋就够了,有了房子两人就结婚,两人都不年轻了,要抓紧时间造人,不久以后他们会有一个可爱的小宝宝。到那时,他们就是三个人了,当然她还会继续规划三个人的未来。他动心了,想想吧,一个小子儿,或者一个小丫头,身上流着他的血,延续他的生命,伸出胖嘟嘟的小手要他抱,用天籁一般美妙的童音叫他“爸爸”!对,他应该在北京有一个自己的家,他已经在这座城市漂了太久,也该上岸晒太阳了。他的脑海中出现:攒钱→首付→买房→结婚→儿子→上岸。这一连串的箭头恰似一剂又一剂的兴奋剂,不断注入他久已疲软的身心,他奇迹般地又恢复了大学刚毕业时的信心和勇气。俩人马上行动起来,为了首付他们要更努力地工作,为了首付他们搬到地下室居住,省到就是赚到,虽然目前生存条件恶劣些,但是他们已经有了明确的目标,暂时的困难都是可以克服的。总之,他在梦想的大道上勇往直前,浑然不知他不過是验证了一句话:这世上,只要你努力,没什么事是你搞不砸的。那时候,他们的首付款已经攒得差不多了,他的“规划师”女朋友也已在燕郊看好了一套合适的房子,他所在的公司却忽然传来要裁员的消息。他在那家公司已经干了8年多,算是“元老级”员工了,本来他的名字不应该出现在裁员名单上,可是他得罪了他的上司。也许是因为他骨子里那种坝源县人的耿直,也许是因为他在职场修行不够,像千年的鲤鱼精终究功亏一篑,他触犯了上司的利益。上司是出了名的小心眼,毫无容人之量,上司利用这次裁员的天赐良机,像清理一只蚂蚁一样把他从公司清理出去——他失业了。这事儿自然瞒不住,女朋友为此和他大吵一架,几天后女朋友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拨打她的手机号已呈现空号,并且她带走了准备交首付的两个人的全部存款,一分钱没剩。endprint
“你找的什么女朋友?你这什么眼光?这女人忒毒了!最毒妇人心啊!”逸江为老同学扼腕。
“几何”苦笑着摇摇头说:“她走后,我也恨过她,骂过她,等到冷静下来想想,其实她也是个可怜人,资深北漂加资深剩女。我失业了,买房子结婚都成了泡影,她能抓住的也只有那点钱了,至少钱还能带给她一点安全感。”
又说:“其实我也有对不起她的地方,她那样对我,也算是报复吧。我对她,从一开始就是无所谓的,我从来没有刻骨铭心地爱过她。女人在感情方面都是很敏感的,对于你真爱她还是假爱她,对于你爱她究竟有多深,她只凭直觉就能作出判断,比最先进的计算机更精准。我想我早已失去了对一个女人一见钟情的能力,或许是因为,高中时候我曾经狠狠地暗恋过一个人……”
“几何”说到这儿,看看逸江,问:“如果我说出那个人的名字,你不会介意吧?”
逸江发觉,“几何”的神情忽然变了,好像又变成一个毛头小伙子,每道皱纹里溢出的都是青涩的柔情,那青涩和他脸上的沧桑感奇异地混杂在一起,里面有种动人心魄的东西。逸江笑着拍拍他瘦削的肩膀说:“往事如烟,我还介意什么,你说你说。”
“几何”的声音变得深沉而伤感:“我那时一直悄悄喜欢欧阳木兰,我总是偷偷看她,有时候上课我装作睡觉的样子,其实我的目光暗暗地追随着她。看不到她的时候,我干什么事都没心思,失魂落魄似的,一看见她,我的魂儿才好像又回到我身上。那年头还没有“女神”这个词,现在想来,当年欧阳木兰真是我心目中的女神——纯洁、完美、高贵、不食人间烟火似的。我那么喜欢她,心心念念全是她,可是我从来没有主动找她说句话,想都没想过。我知道班上有男生给她写情书,但是我没写过,说实话在她面前我有种深深的自卑,根深蒂固的自卑。我宁愿躲在一个角落偷看她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仅仅是看着就很满足,很快乐,很甜蜜,心酸的甜蜜。当时数学老师找我谈过话,针对我的情况建议我转到理科班,我胡乱找个理由拒绝了,其实真正的原因是我想和欧阳木兰在一个班。还记得那次我们和白刀会打架吗?20年了,我还能看见像雨一样撒在脸上身上的沙土,还能听见打斗声、呼啸的风声、刀子撞击砖头的杀气腾腾的声响,还能闻到新鲜的血腥味儿、土腥味儿。那次打架我的小腿上被扎了一刀,流了好多血,直到现在还留下一道伤疤。那一架是为欧阳木兰打的,那血是为欧阳木兰流的,我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但是我知道那刀口是幸福的刀口,那伤疤是幸福的刀疤。青春一去不复返,可是有时我会傻傻地想,真想再回到高中时候,再为欧阳木兰打一架……”
“欧阳木兰”这个名字从“几何”嘴里吐出来,好像一枚暗器,扎在逸江的耳穴上。他有种抱住“几何”痛哭一场的冲动。但是他忍住了。刚刚逸江亲口说“往事如烟”,事实是往事并非如烟,那个人、那些事,“几何”忘不了,逸江更忘不了,到老、到死都忘不了。
时光飞逝,很快到了2月14号情人节。那一天,玫瑰花一如既往地涨价,北京的天气像所有北方城市一样散发着冬天快要过完的时候的那种漠然的寒冷。
逸江那时在海淀黄庄一家花店打工。刚开始他打算临时干干,但他自己也没想到,他很快喜欢上这份工作了。每天早晨6点半他准时打开店门,他享受那种一早起来被花簇拥的感觉。他能读懂它们一夜醒来的心情,他知道红玫瑰昨夜睡眠充足,勿忘我做了个好梦,而康乃馨则和非洲菊吵了一夜。
他用喷壶在红的、粉的、黄的、蓝的、紫的、玫瑰上喷上细密的“小珍珠”,它们经过一夜睡眠显得那样荣光、那样娇嫩。它们的身体层层叠叠,微微吐蕊。它们小心地呵护着花心。他会想起那首歌:“你的心忘了季节,从不轻易让人懂……”
情人节那天晚上,逸江正在埋头整理客户订的玫瑰花篮,猝不及防地,一个声音在他心底清晰地响起:我想要一枝红玫瑰,一枝就好。清甜的声音,木兰的声音。逸江抬头寻找,仓皇失措地,他没有看见伊人熟悉的身影,却看见一个穿黑色大衣的陌生女人径直向他走过来,说:“我想要一枝红玫瑰,一枝就好。”
逸江强压下心头的失望,当然,这里是花店,他是卖花的,人家跟他买花,如此而已。他挑了一枝新鲜的红玫瑰,细心地包好了,递给女人,很职业地说:“女士,10块钱。”女人把10元的票子给了他,却没有接那枝玫瑰,她说:“你看我拿的东西太多了,实在拿不了,你帮我拿着玫瑰,送我回去,行吗?”逸江这才注意到女人的两只手果然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他也注意到女人戴着豹纹边框的太阳眼镜和硕大的口罩,把整个脸捂得严严实实。
店里会为订货多的客户提供送货服务,可这个女人只是买了一枝玫瑰,何况现在店里生意正火,店员都忙得焦头烂额,逸江想该怎样委婉地拒绝她这个不太合理的要求。这时女人又说:“我家离这儿不远,就麻烦你跟我走一趟,耽误不了你几分钟。”
逸江听出她语气里的恳求,忽然觉得有点不忍。他把手头的活儿交代给另一个店员,就拿着玫瑰匆匆跟着女人走了。
女人带路,俩人走过两个红绿灯路口,拐进一个旧小区。女人住在一栋老式楼房里,两人爬楼梯上了四层,穿过楼道里堆积如山的杂物、各种来路不明的垃圾,来到她家门口。一进门,逸江如坠梦中,那是用羊毛地毯、缀满流苏的窗帘、屋子四角蓝色的射灯和一架钢琴装饰的一个梦。
女人說,家里只有她一个人,让逸江不要拘束。逸江帮她把玫瑰花插在花瓶里,告诉她,玫瑰其实和人是一样的,需要呵护和关怀,每天要记着给它换新水,每天要把玫瑰下面的枝条剪去一截儿,这样清水就可以更好地滋润它。女人点点头,她在屋里并没有摘下眼镜和口罩。之前逸江以为她这样装扮是为了防雾霾,现在看来这个猜测显然不成立,当然,她有她的隐私,他对探究别人的稳私不感兴趣,不,他还没有那么无聊。他笑笑,补充说:“如果你对它说话或者唱歌,玫瑰花能知道,它通人性呢。”
“你这人还挺有趣,你的意思是,这花是解语花,一朵解语花的价值不过10块钱?这么廉价?”她的语气里有挑衅的意味,孩子气的挑衅。endprint
“不,您误会了。我的意思是,每朵花都是解语花。”
逸江转身要走了,又听见她说:“等等。”他回过头,看见女人端坐在钢琴前,她的脖颈修长,腰背挺直,那美丽的背影却渗出淡淡的落寞与凄清。她轻声说:“整整3年了,没有一个男人走进这间房,也没有一个男人听我弹琴。今天我弹首曲子给你听吧。”
逸江走到她身边,她两手悬在琴键上方,静默片刻,明朗清澈的奏鸣声汩汩涌出,她的指尖上有了根,也有了魂,逼仄的客厅里顿时充满了美妙的音符。她弹的是法国人保罗·塞内维尔的《梦中的婚礼》,逸江当然不知道这首曲目,但是他觉得那一瞬间全世界都统摄在这浪漫优美的乐曲中。听着听着,他听见儿时母亲悠长的呼唤在田野里回荡——“江儿,回家吃饭”;听见父亲牵着的老黄牛对着湛蓝如洗的天空,发出“哞哞”的叫声;听见少年无限深情地念着他有生有来的第一封情书;听见青龙河涓涓流淌,诉说着亘古不变的缠绵;听见故乡一树一树雪白的杏花在春风里静静绽放;听见杏花雨如痴如醉地簌簌飘落,铺天盖地地湮灭了写满少年情事的碎纸片,湮灭了故乡鳞次栉比的房舍,湮灭了风姿秀美的神女山,湮灭了清凌凌的蓝得透明的青龙河……
一个重音猝然弹响,逸江惊回千里梦,只见女人用两手紧压住腹部,喊:“疼!”紧接着便从凳子上软软地瘫到地上了。事发突然,逸江大惊,他急忙扶起她,发觉她已经疼得昏迷了。这栋老楼里没装电梯,他抱着她一口气从四层冲下楼,又抱着她出了小区,拦住一辆出租车赶往医院。送进急诊室,确诊为急性阑尾炎,需要马上做手术。他这时才意识到他对这个女人一无所知,更没办法通知她的家人或亲友,但是手术不能耽搁,他只好把准备寄回家的钱先替她交了手术费。半夜,逸江等在手术室外,才发现这样寒冷的天,他里外的衣服全被汗浸透了。不幸中的万幸,手术很顺利。清晨,女人还在术后麻醉中,逸江从医院出来,精疲力竭地赶去花店上班了。
几天后,逸江接到女人的电话,要他去她家一趟。逸江想起来,交费时慌乱间还是留下了自己的手机号。
逸江的两鬓已经染上岁月的风霜,黝黑的脸上有了沧桑的皱纹,但他的身材依旧挺拔矫健,他穿一件铁灰色风衣,眼神深沉,鼻子像希腊人一样又高又直,很有点成熟男人的魅力和味道。他就这样走到米兰的病床前,也走进米兰的故事里。
米兰这次没戴太阳镜,只是捂着硕大的口罩。她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沓票子给逸江,说:“谢谢你那天送我去医院,这些钱都给你,除了你替我交的钱,多出来的是给你的酬谢。”那语气是盛气凌人的。而盛气凌人不过是层薄薄的皮,裹着虚弱的内核。
逸江数出自己垫付的费用,把剩下的票子帮她放回了抽屉,说:“谢什么?赶上了,谁也不能见死不救啊。”
米兰冷冷地说:“哼!就有人见死不救,还有人要置别人于死地,置别人于死无葬身之地。世界这么大,什么人没有?”她说话时,逸江发觉她左眼的眼神怪怪的,后来才知道她左眼已经失明了。
两人皆沉默了。米兰又问:“那天,你看见我的脸了吧?”她的声音有点颤抖,可怜兮兮的,无法掩饰。
这是不问自明的。那天送米兰去医院,逸江为了让她呼吸顺畅,替她摘了口罩,忙乱中他顾不得细看——即使顾得上,难道他愿意细看吗?那张触目惊心的脸,被毁得面目全非的脸!他想明智地选择是换个话题,说:“你该吃午饭了,今天我调休,有时间,我给你做点好吃的。”
“你会做什么好吃的?”米兰颇不以为然。
“你可别小瞧我,以前……”逸江本来要说,以前木兰最喜欢吃我做的饭了。可是说到这儿他打住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回去了。
米兰的厨房收拾得挺整洁,厨具一应俱全,打开冰箱,蔬菜、肉、鱼、蛋都有,逸江就地取材,小试牛刀,煎炒烹炸,不到半小时饭做好了。青椒炒牛肉,豆豉油麦菜,清蒸鲈鱼,排骨玉米汤,像模像样,算得上色香味俱全了。
他想去卧室问问她能不能起床来吃饭,身体不行就不要勉强,他给她盛点饭菜端到卧室吃。这时听见轻轻的脚步声,然后她从他身后轻轻抱住他。他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良久,他终于轻叹一声,转过身抱住她,一种相依为命的感觉在他和她之间像晚霞一样绽放。
米兰说:“我知道你叫高逸江,上次你交费时的签名我看到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名字呢,告诉你,別忘了,我叫米兰。”说着她抓住他的右手,用她纤细的手指在他手心上划:一点、又一点,一横、一横、再一横。
突然之间,他大力地、紧紧地、裹挟似的把她拥入怀中。
这是命运交给他的女人。“兰”,这个字在他的手心里留下无痕的烙印。“兰”,米兰的“兰”,不是木兰的“兰”。
不是木兰的“兰”。
八
逸江和米兰走到了一起。某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米兰忽然说:“逸江,你开个花店吧。”逸江眼睛亮了一下,又黯然了,说:“没有资金啊。”第二天,米兰取出一张银行卡,轻描淡写地对他说:“卡里有50万元,借给你开花店用吧。”逸江接过卡的时候,手有点抖,他没有说感谢的话,他知道这笔钱的分量,这分量不是一个“谢”字所能承载的。
一切都很顺利,很快逸江的“玫瑰有约”花店开业了。
艳色天下重,西施宁久微?几十个品种的玫瑰花插在参差不齐的玻璃格子里,在灯光的辉映下,它们是红色的、粉色的、黄色的、蓝色的、紫色的、充满忧郁的“西施”,等待属于它们的男人或者男孩儿。在这座城市里,空气中PM2.5的浓度越来越高,爱情这东西越来越稀少,除了诗人用爱情这个词装点他们无人问津的诗句,现在很少有人愿意谈到爱情这个话题了。象征爱情的玫瑰花却不愁没有市场。
一朵玫瑰,代表我的心中只有你,ONLY YOU!两朵玫瑰,代表这世界只有我们俩!三朵玫瑰,代表我爱你,I LOVE YOU!四朵玫瑰,代表至死不渝!五朵玫瑰,代表由衷欣赏……十朵玫瑰,代表十全十美!九十九朵玫瑰,代表天长地久 ,FOREVER!一百零八朵玫瑰,代表求婚……endprint
逸江从未像现在这样希望全世界的恋人都天长地久,全世界的人天天都求婚。
逸江的“玫瑰有约”生意很好,巨大的、不断扩大的消费群和购买力正款款地向他走来。这天,有人来店里买99朵玫瑰送女友,逸江以为这个数目够另类了,可是仅仅时隔一小时,他又接到新的订单——有人买999朵玫瑰。现在的人真疯了。他们需要处处与众不同,他们需要疯狂地展示,如孔雀般拼命扩张自己绚丽的尾巴,不管屁眼儿都露在外面。之后,逸江随手点下电脑鼠标,看见网上一则新闻:一个小伙子手捧99朵玫瑰长跪不起,向一个女孩子求爱,那女孩儿叫什么名字他居然都不知道,跪了一天后才知道跪错地方了,因为女孩儿在对面一个楼里上班。一个将爱情认错方向的人,手里都捧99朵玫瑰,这对逸江来说是多么大的喜讯呀!
这时,进来一个人,是老姚,店里的老主顾。老姚和逸江已经很熟悉了,两人像老朋友一样握手。老姚说要订999朵红玫瑰,逸江说,没问题,保证是最新鲜的,还按老规矩,给最低的折扣,6折。老姚笑了,告诉他详细的送货地址,时间是3天以后,5月15号。
逸江陪老姚抽烟喝茶。逸江知道老姚是家政服务公司的,代购玫瑰花是他们为客户提供的服务项目之一。老姚自己从来不买玫瑰,也不送玫瑰。有一次老姚一本正经地说:“买什么玫瑰花?有那俩闲钱还不如买两根大葱呢。”其实老姚无意中说了逸江的台词,很多年前,在逸江的生活中还拥有爱情却没有象征爱情的玫瑰的时候,他曾说过类似的话。不过逸江早已忘记了前尘旧事,他说:“老姚你太逗了,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我不是要喝西北风吗?《999朵玫瑰》这首歌难不成要改成《999根大葱》?”
订单已经谈妥,以往逸江会和老姚换个话题,聊天气或者聊股市或者聊NBA美国篮球职业联赛。这天,逸江却意犹未尽地追问了一句:“您又替谁服务呢?送女友还是送小三儿?”问完了有点后悔,也许老姚不方便透露客户的信息,这不是让老姚为难嘛?
老姚警惕地看看四周,好像要将一场窃听风云扼杀在摇篮里,然后压低声音,用一种讳莫如深的、炫耀的口吻说出三个字:周先生。逸江茫然地点头,好像他也认同老姚能为周先生这样的客户服务的确值得炫耀。老姚又补充说了周先生的名字,是某知名上市公司的CEO。逸江又频频点头,好像周先生的知名度确已达到家喻户晓的程度了。最后老姚不吐不快地告诉逸江,周先生要为夫人举办生日派对,准备给她一个惊喜,送9999朵玫瑰。老姚已经在别的花店里订了玫瑰,因为想到要照顾逸江的生意,因此又特意给逸江留下999朵玫瑰的订单。
老姚的意思是卖逸江一个人情,逸江是个明白人,应该马上感谢老姚。可是逸江被9999这个数目砸晕了,忘了谢老姚,若有所思地问:“99朵玫瑰代表天长地久,那么9999朵玫瑰代表比天长地久还要久,极致的永久究竟会有多久?”
逸江没有谢老姚,老姚心里本来有点不快,可是逸江的问题把老姚砸晕了,老姚忘了不快,直到他从花店出来,脸上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这表情给气质平庸的他倒平添了一份深沉。
为了方便给客户送货,逸江半年前买了一辆二手吉普车。5月15号,阳光明媚,逸江开车上了高速公路,城市的喧嚣被甩在身后。树木掩映,远远可以望到西山脚下那片别墅群。周先生的院子被沉船木加工出的栅栏圈着,想必不是为了安全,只是象征性地划分出业主各自的领地。逸江停车,有人过来帮他把玫瑰花放下,他应该开车走了,上午还有一位客户的花要送。可是,这院子里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的每根神经、每个细胞都感觉到那种无形的强烈的吸引。如茵的草地上搭起了淡黄和鸽灰的帐篷,鲜花处处,张灯结彩,几个工人正为晚上的生日派对忙碌着做准备。逸江无所事事地走到人工开凿的小湖边,逗逗湖里的黑天鹅,黑天鹅瞥他一眼,身姿优雅地游走了,逸江哑然失笑,他实在太平凡,黑天鹅对他都不屑一顾。一辆劳斯莱斯停在车库里,车库旁边是一栋青灰色楼面的两层小楼。似乎有股无形的魔力在推动他的脚,在牵引他的手,他走过铺着碎石子的小径,走上几级台阶,推开两扇大大的玻璃门,置身在一间华丽的客厅之中了。客厅中铺着柚木地板,家具都是紫檀木的,精致无比,还有一套米色的布艺沙发,沙发前厚厚的淡灰色地毯缀着玫瑰红边,本来过分夸张,可是客厅面积实在大,竟显得恰到好处。客厅里摆放了各种名贵的花,像福滿堂、杜鹃、晚香玉等,还有一棵一人多高的橡皮树。
几个工人正小心地搬运巨大的景泰蓝花瓶,挪出空位来不知放些什么。逸江独自走到橡皮树后面,他对面的墙是原始的红砖砌成,墙上有一幅白雪公主后母魔镜似的镶金边的镜子,他看到镜内人影幢幢,忽然镜内一个桃红色的人影一闪。
他转过身去。
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定是看错了,一定是看错了。啊,是她!是她!是她!是她!
只见欧阳木兰自楼梯走下来,她穿一件层层叠叠的半胸晚礼服,裙裾到地,后幅拖在地上,一转身可看到缎子衣料折成一朵玫瑰花模样,而她整个人变成花蕊部分。她显然在试穿这件华服,因为身后跟着的设计师正在替她用针别起衣料多余部分。她化着淡淡的妆,眉毛细心地修饰过,雪样的肌肤带着一层薄薄的油彩,真当得起“珠圆玉润”这几个字了。乌黑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上,就像一只欲凌空飞翔的鸟。
逸江看得呆了。
在他眼中,木兰整个人发出光芒来,四周围的人与物均变得黯淡模糊,难以辨认。而且木兰的身形逐渐高大,终于充塞了偌大客厅的整个空间,烙印似的刻在他的脑海里。
半晌逸江才清醒过来。“玫瑰有约”,原来花店的店名暗藏玄机,他今生今世注定要赴这约会,与他的爱。他握一握拳头,清一清喉咙,正想走过去和她打招呼。
刹那间,他看到木兰身后出现了一位男士,他双手捧着一团晶光灿烂的饰物,轻轻放在木兰的头顶。
木兰连忙转身,这时逸江看清楚她头顶上戴的是一顶钻冠,闪烁生光,把木兰一张俏脸衬得似5月的鲜花一般。
那位男士说:“你永远是我的皇后。”endprint
木兰笑了,在他脸上吻了一下。
逸江仍然躲在橡皮树后面,全身动弹不得,脚像生了根似的,扎在地上,看着客厅里的景象。
逸江认出来那位男士就是周先生。逸江在一个金融论坛上见过周先生的尊容。他年约五六十,头顶微秃,身材保养得很好,和他的事业与年龄相比,他的体重算是輕量级的。从他满足的笑容来看,他显然以拥有这位美女为荣。
周先生又说:“我去开会,很快就回来。今晚的生日派对,我还有惊喜给你。”
木兰一脸笑靥,说:“你总是给我惊喜。”
周先生走了,木兰脸上的笑容消失得干干净净。她变得很冷,表情是冷的,眼神是冷的,整个人散发着任何名贵香水都不能掩盖的幽幽冷香。她有多么美,就有多么冷。逸江想起高中时贾壮给木兰起的绰号“冷妹妹”,如果此刻贾壮见到木兰,他应该把“冷妹妹”改成“冰妹妹”了。
有人搬来一把椅子,木兰坐下试穿与晚礼服同色同料的鞋子。
逸江一动也不能动,痴痴地、深深地、偷偷地看着咫尺之遥的木兰,一如20年前那个初夏的午后,一个情感萌动的少年偷看坐在前排的大眼睛的少女,风和阳光在教室的屋檐间穿梭而过。
那些沉淀在时光之河的声音在他耳边释放,新鲜如初——
“高逸江,你的作文本?”
“你会对我好吗?”
“我想要一枝红玫瑰,一枝就好。”
“什么班花?沦落的班花?连一身像样的衣服都没有的班花?”
“不会的,逸江,我不会离开你,不会离开布丁。不会。”
……
他凝视她,久久,久久,如9999朵玫瑰所代表的一样,FOREVER!FOREVER!
究竟有多久?
其实不过几分钟,木兰试完鞋子,自楼梯返回楼上,他看不到她了。
傍晚,逸江和米兰吃过晚饭出去散步。他们走到小区还算寂静的花园里,坐在一把长椅上。城市的月亮混浊而柔情蜜意地悬挂着。米兰说:“逸江,我想把墨镜和口罩拿下来一会儿。”于是她就拿下来了。她闭上眼睛,如水的月光浸润着她的脸,沿着她的脸颊滑到了她即使在夏天也必须遮掩的脖颈里。
几个孩子追逐着跑进花园,最大的看上去也就是十岁,最小的不过四五岁。逸江有点紧张,他不忍心吓着那几个孩子,犹豫着要不要提醒米兰至少把墨镜戴上。还好米兰也听见了那群孩子的声音,已经自己把墨镜戴上了。但是那群孩子嬉笑着经过他们长椅边的时候还是安静了下来。那个为首的年龄最大的孩子先看见米兰露在墨镜下面的半张脸,她愣了一下,拉紧了她身边那个小弟弟的手,然后那个无意中往米兰这边瞟了一眼的小弟弟也安静了。他们就这样安静地经过同样安静的逸江和米兰。走到离他们大约20米远的路灯下面时,他们又开始像刚才那样欢呼雀跃起来,逸江依稀听见一个小男孩兴奋地喘着粗气说:“我知道我知道,她被泼了硫酸,我奶奶讲的……”
米兰长长地叹息了一声。她转过脸,抱紧了他的胳膊。他搂紧她。地上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月光把两人的影子变成了一个。
高逸江开着吉普车继续往前跑,终于在一个叫生门的地方找到了调头的机会。黎明前,雨停了,他赶回到坝源。到家的时候,姐姐提醒他,父亲在一年前就去世了;母亲是老糊涂,她每隔一段时间总以父亲濒临死亡为由让儿子赶回来,她是想见儿子了。
逸江一个激灵,犹如耳边响了一个惊雷。他想起来了。一年前,布丁以坝源县一中理科总分第一的成绩被清华大学录取了。父亲把布丁的录取通知书看了又看,每次看每次笑,嘴都合不拢,父亲那张沟壑纵横的老脸笑成了秋阳下最灿烂的菊花。自从哥哥出事后父亲从未笑得这样开怀。父亲那几天精神出奇地好,走路嗵嗵嗵的,好像一夜之间又回到了壮年。他张罗着要给孙子买手表,买皮鞋,买旅行箱,准备孙子上大学用,还张罗着要办酒席,庆贺孙子考上了他做梦都不敢想的全国最好的大学。父亲兴冲冲地忙活着,不让逸江帮忙,逸江也不想扫他的兴。父亲走在路上,脸上都洋溢着笑,突然平地摔了一跤,再也没有起来。家里人找到父亲时,他那颗跳了68年的心脏已经停止了跳动。笑容在他饱经沧桑的脸上凝固。
这一夜仓皇夜奔,只为见父亲最后一面,可是父亲已经去世,人死岂能复生?是,父亲走了,父亲含笑九泉,九泉含笑。
逸江也笑了,先是微笑,继而哧哧哧地笑出声。
他又仿佛看见许多影片,欧阳木兰、贾壮、“麻杆”“几何”、石崖下的马兰花、玫瑰花篮,在眼前触电般闪过。
逸江哈哈大笑了,直笑得,泪飞顿作倾盆雨。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