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书羽
论林纾山水画中的隐者情怀
陈书羽
(福建师范大学,福建福州,350108)
林纾的绘画以晚年的山水画数量最多,影响最大。通过思乡图、幽居读书图、松竹图、消闲郊游图等作品,寄托了林纾渴望远离喧嚣尘世,回归自然的隐者情怀,这与他儒释道兼具的文化学识、师承关系及清狷的个性有关。
林纾;山水画;隐者
提及闽绅林纾,人们自然就想到翻译家,作为中国翻译外国小说的先驱,学界对林纾的翻译研究、林纾的文学研究始终不断,也因而掩盖了林纾一生其他方面的成就,尤其是绘画方面的研究更少人涉及。可喜的是,近年来,有不少学者开始关注林纾的绘画成就:华南师范大学的孙彩虹、福建师范大学的初相娜选择了林纾的《春觉斋论画》作为硕士学位论文的研究对象,对林纾的绘画理论、绘画思想展开研究;福建工程学院出版的《林纾书画集》[1]为研究林纾的书画艺术打开了新视野,主编龚任界对林纾的绘画艺术、林纾的题画艺术以及林纾的花鸟画等有较全面、深入的研究。
林纾,1852年生于福建闽县(今福州市),字琴南,号畏庐。林纾自小学画,二十三岁正式拜师,从花鸟画起步以山水画闻名。特别在经历了“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的“文白之争”后,年逾花甲的林纾辞去了京师大学堂讲席一职,“长日闭户,浇花作画”,创作了一大批优秀的画作,其中以山水画数量最多、影响最大。他通过挥毫泼墨,在山水画作中寄予自己的隐者情怀,本文拟就此略作分析。
(一)思乡图
1901年,五十岁的林纾携家北上定居京城,任职京师大学堂等学府,直到七十三岁在北京逝世。二十多年的异乡生活,思乡情结自然是他情感的重要成分,他把对故园的相思寄托在笔下的山水之中,晚年画作中就有不少描绘故乡景物的画面。作于1923年的《水边觅句图》就直接表达了林纾当时的思乡情境:衰柳斜阳水上头,诗人觅句水边楼。年来涉笔皆乡思,写出桑溪一半秋。[1]林纾不少作品描绘的就是故乡桑溪一带的景致。《故园幽居图》的题识写到:莫问当时补柳翁,天涯五载怅离群,故园多少闲松菊,竟向宣南作寓公。[1]《家山忆旧图》就是因回忆曾居住十五年的故居“畏庐”而作。七十岁的林纾,离开故乡二十一年了,想象着当年种下的万竿毛竹,如今“闻竹色尚漪漪动人”,林纾的归乡之心已是迫不及待了,便决定来年要回家乡看看,遗憾的是,林纾终究未能成行。
(二)幽居读书图
林纾自幼苦读,读书是他生活的重要内容,小时候他曾在墙上画一副棺材,一人站其旁揭开盖子,旁边写道:读书则生,不则入棺。因此,他的山水画作中自然少不了读书的内容。如《茅屋清读图》《清溪读书图》《积翠图》等,选一处远离车马喧嚣的世外桃源,山清水秀,茅屋数间,翠竹绿柳环绕期间,一壶清茶,一本好书,凭栏而坐,静心读书,那一份悠闲自在的日子令人向往。正如他在《山水册页八开·苍霞幽居图》中所描绘的那样:万竹扫天,池荷送馥,人生读书于此,不知修几生善果,始享兹清福也。林纾通过笔墨描画自己所追求的理想境界。
(三)松竹图
林纾在他的山水画中善画松、竹、柳,这些意象正是他个人品质与气节的真实写照。如《松溪晴岚图》《万壑松风图》《峰峦叠嶂图》《垂柳烟汀图》《平台春柳图》。我们从他大量的幽居读书图中不难发现,他为自己构建的读书场所,房前屋后,松竹掩映,柳树成行,好一个清幽的读书环境。林纾尤爱竹,他在家乡修建的“畏庐”居,四周就种下毛竹万竿。林纾在杭州三年,常和友人一道遍访浙江名胜,写下不少游记,在《记花坞》中,林纾就反复描绘花坞的竹,其实花坞是以花闻名的,而在林纾眼中却只见竹不见花,以致到京城后还梦见其景,并绘成《花坞幽篁图》,让人很自然就联想到诗人王维的《竹里馆》。显然,林纾借画抒情,向往王维那样的隐逸生活。当然,画品如人品,竹子虚心有节的意象,也是林纾人品的象征。他曾经画竹自题,写过一首小诗:辇下貂蝉半苦饥,一逢朱邸即低眉。先生种竹年年活,尽有山厨得笋时。表达了他不慕权贵,不趋炎附势的高洁志向与品格。
(四)消闲郊游图
林纾一生由南而北游览众多山水名胜,为他积累了很多绘画素材。苍岩翠壁之下或长溪烟霭之中,林纾挥毫泼墨间,呈现出一幅幅趣意盎然的消闲郊游图,这类题材在林纾晚年作品中为数不少。如《独坐渺世图》《大龙湫观瀑图》《西亭纳凉图》《湖亭观鸥图》《秋山游寺图》《清心看云图》《春江放棹图》。正如他在《山水册页八开·听泉消闲图》所言:“出山泉石寻常事,溷浊由他我不问。但论山中却清净,道人听水作消闲。”林纾笔下为我们描绘了一幅幅幽静舒适、闲庭漫步的山林风光。这里或青山绿水,或傲雪白云;可以结伴访古,也可独坐渺世;或纳凉、或听泉、或独步、或读书、或看云、或垂钓……,林纾在画中放飞心情,抛开世俗纷扰,享受着世外桃源的归隐生活。
从以上几类题材的画作中,我们不难看出林纾在其山水画中所寄予的那份隐者情怀。中国古代文人中的隐士有多种类型,有的先隐后仕,隐为手段,仕是目的;有的先仕后隐,仕途不顺,隐是无奈;有的半官半隐,源于取舍难断;有的是真正的隐者,看破红尘,向往自然的生活。林纾并非隐士,他是一个忠实的儒者,读书做官也是他曾经的追求,但绝意仕途后他并没有隐入山林,他把内心对纯净自然的自由生活的向往寄托在笔下的青山绿水间,表达了一份深厚的隐者情怀。
(一)归隐的渴望
在林纾晚年的山水画作中,远离喧嚣俗世、避世隐逸的愿望在其题画诗中都有明确的表达。如《山水册页八开·桃园避世图》:一弯溪流、一叶孤舟、两岸桃花,显然是取陶渊明《桃花源记》之意境,表达自己避世隐居之意。林纾对陶渊明也有研究,并常以陶渊明自况。特别是晚年,经过“五四”时期与激进青年的那场“文白之争”,年逾古稀的林纾身心俱疲,正如他所言:吾辈已老,不能为正其非,悠悠百年,自有能辩之者,请诸君拭目俟之。[2]为守护中国传统文化,他已竭尽所能,无力再辩,只能寄希望于他所不得见到的将来了。因而渴望离开这浑浊的世间,归隐山林,享受自然的清新与宁静,这是他晚年的最大心愿,我们从其晚年画作可窥一斑:《山水册页八开·烟雨云山图》诗曰:乍看上界日曈曈,转眼都归烟雨中。世局年来偏类此,多应粉本误南宫。[1]《溪山归隐图》题诗:雨霁高岩碧有余,人生最乐是山居。澄潭受日光清澈,流过阑前千子鱼。[1]《平挹江濑图》:十载长安作客吟,梦中时动听泉心。山灵笑我不归隐,真欲神州看陆沈。[1]归隐山林,一切世间纷扰都归烟雨,他只管消受山居的乐趣即可,何乐而不为呢?归隐的愿望表达得既明确又强烈。
(二)物我相融的意境
林纾虽未隐居山林,但我们从上述“幽居读书图”和“消闲郊游图”等题材作品中可以看到,林纾描绘了一幅幅超凡脱俗、怡然自得的隐居生活画面。在他描画的崇山峻岭、苍松翠柳、小桥流水、亭台楼阁之中,无论画面有人无人,观者都能感受到“人”置身于大自然中的那种清净、悠闲的美好。都说林纾较少人物画,其山水画中的人物仅是点景之作,甚至有的画作中并没有人物出现,但林纾通过丛林掩映中的屋舍人家、亭台楼阁,让人处处感受到“人”的存在;或者是山峦叠嶂中的羊肠小道、陡峭石阶蜿蜒而上,自有“白云深处有人家”之感。在这里,人是大自然的一分子,伴着日出日落,和着山风鸟鸣,人可以悠闲自在地读书、行吟、泛舟、独钓、观景、忆旧……,在自然山水间,如闲云野鹤般无拘无束地生活。诚然,林纾构筑了一个既存在于现实生活、又远离凡尘俗世、清静恬淡的隐居生活图景:他们具有文人志士高迈脱俗的理想人格,既追求宁静淡泊的心灵境界又不乏人间烟火的生活情趣,如《香山九老图》《添香图》等,透射着作画者闲逸、淡泊、平和的心境和情趣,达到人与自然相亲相和,物我相融的理想境界。
(三)孤独的隐者
虽说林纾山水画中不乏“人”的存在,但是留意观察就会发现,画中之“人”,无论是在道旁水边,还是在屋内舟中,或是在山野田间,林纾总是将“人”安置于大自然中的偏僻一隅,人数不多,常常仅一人,人物渺小且形象模糊,有时不认真看容易被忽视,这一特点,除了画理构图的需要外,更是画者心境的折射。如《清江独步图》《独坐渺世图》《水边觅句图》,这些人物独坐、独步、独游、独骑、独钓、独学、独思、独吟……,画家塑造了一系列孤独的隐者形象,让人顿生孤独之感。隐者总是孤独的,林纾从红遍大江南北的翻译家,最终被“五四”激进青年扣上“反对新文化运动的封建守旧派”的帽子,一路走来,众声喧哗,嘈杂无序,为“力延古文之一线”的林纾,孤军奋战,年事已高,他的内心渴望能有一份属于自己独处的空间,独享清幽,不管世局纷争,隐居山林自然是他最好的选择。
林纾只是一介书生,以授学、著译、卖文卖画为生,一生不曾做官,亦非隐士。他渴望归隐,却又难逃俗世,内心矛盾交织,只能寄情山水,书写自己的隐者情怀,其中缘由可从以下几方面得见:
(一)文化基础
林纾是一个典型的儒者,从小接受儒学教育,读书做官是他预设的人生路径。林纾一生七次参加科举考试,但屡试屡败,直至在杭州看透官场腐败,才绝意仕途。林纾37岁在福州龙潭精舍读书时,每日与徐祖莆讲诵程朱理学,晚年更是笃信程朱理学,在他身上,兼具了儒道侠三者的人格特征,但以儒为主,这也是中国古代较多数知识分子的共有特点。儒家知识分子都有一份“道以自任”的人世情结和对仕途的执着,但当遭遇仕途不顺或生活失意时,为缓解心灵的痛苦与矛盾,往往通过山水之乐获得内心的平衡和精神的自由,而这时候,道家鄙弃名利,回归自然,清净无为的思想,就如同一剂良药,让他们超凡脱俗。林纾晚年,面对国势积落,文白之争论败,身心俱疲的他归隐山林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但林纾最终并没有满足自己的“泉林之心”,应该是忧国忧民的“情缘”难断。翻译让他睁眼看到了中国以外的世界,作为以改良社会为己任的翻译家,林纾更关注社会的发展、国家的命运,他不可能全身而退,逍遥无为。但对《庄子》的研究,让他觉得“一卷南华千遍读,翛然自觉此身轻”,可见,《庄子》成为他心灵的栖所和灵魂的归宿,庄子身居大自然的逍遥世界令他心生向往,因此,他只能通过山水画圆自己的隐士梦。“儒家道家,一主‘入’,一重‘出’,‘山水精神’彼此矛盾。但是,它们共同构成‘中国山水精神’,在于‘山水画’这种艺术的人生方式恰为儒家精神和道家精神的‘中和’。中国山水画艺术是儒道思想合塑共铸的文化结果。”[3]所以,在林纾山水画中,我们既可看到《独坐渺世图》《桃园避世图》《溪山归隐图》《种兰图》中的孤独隐士,抛弃各种功名利禄,让生命回归到宁静无忧的道家画境,也可以感受到《香山九老图》《添香图》的雅集之乐、家庭温馨。林纾曾在表达归隐意向时就表示要“笑挽妻儿归隐去, 结庐旦晚北山阿。”[4]儒者的这种家国情怀在林纾的作品中都有明显的体现。儒家山水画中的“天人合一”观,强调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与自然和谐共处。因此,山水画家们往往把人类社会的生活题材投注于自然风光之中,情景交融,托物言志,表达自己的情感与志向。
(二)师承关系
当然,林纾山水画中的隐者情怀与他文学、绘画的师承关系也不无关联。林纾从小从塾师薛则柯学习欧阳修古文和杜甫诗,先生并没有让他学习科举考试那一套,而是培养他自由阅读的兴趣,认为“可以增广胸次”,这为他后来无论学文学画,都能抛弃束缚,不尊一家之言,有自己的思想,按自己性情所致,博采众长打下良好的学习基础。而在林纾的学习生涯里,师辈中也有不少隐者,他们或多或少对林纾产生过影响。如前文提到的徐祖莆,也是多次应试不第而隐居教书的。林纾除拜师陈文台学画外,自唐至清,临摹过几十位画坛前辈,自然不乏隐者,他不仅从创作思想、技法、风格等方面汲取其精华,他们的隐者身份自然对林纾也是影响颇深的。比如“元四家”四个都有隐居经历,其中的吴镇更是终身隐居,是一个纯正的隐者;林纾晚年转向学习“清四王”,其中的王时敏,居“四王”之首,入清后也隐居不仕。
(三)清狷个性
林纾生性好爽耿直,他的叔父在他年少时就指出:虽善读,顾燥烈不能容人,吾知不胜官也。郑振铎在林纾去世后这样评价:他实是一个最劳苦的自食其力的人,他的朋友及后辈,显贵者极多,但他却绝不去做什么不劳而获的事,或去取什么不必做事而可得的金钱。在这一点上,他实在是最可令人佩服的清介之学者。[2]林纾心志高洁,不阿谀奉承,不同流合污。进京后,拒绝一切获取功名利禄的举荐,军阀混战时期,段祺瑞、袁世凯等人为了借重林纾的名气笼络人心,想聘请林纾委以要职,林纾断然拒绝,坚定地回复:“将吾头去,吾足不能履中华门也”。“五四”时期,为了他热爱的古文,他不愿沉默,不计个人得失,首当其冲,孤军混战,如此个性自然不宜混迹官场。林纾精通儒学、研究理学,兼及道、佛学说,他身上兼具儒道侠精神,喜欢和僧道隐士交流唱和,交往的朋友中有不少文人隐士,山水画中就记录了不少这样的场景,如《香山九老图》《秋山游寺图》等,这都促成了林纾的隐逸情怀。
[1]龚任界.林纾书画集[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4.
[2] 薛绥之,张俊才.林纾研究资料[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
[3] 沈小俊 .儒家思想与山水画相融相通 [EB/OL].(2011-11-4) [2017-5-6]. http://blog.sohu.com/s/ NTI5MzUyMzQ/191455453.html.
[4] 林纾.林纾选集3 文诗词卷[M].成都:四 川人民出版社,198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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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7346(2017)05-0079-04
2017-09-04
本文系福建地方文献整理研究中心项目:林纾教育思想与教学成果研究(编号:2015DFWX-B06)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陈书羽,男,福建福州人,福建师范大学美术学院硕士。
[责任编辑:钟 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