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怡
从宋代茶诗看北苑茶文化的精神内核
陈 怡
(福建广播电视大学,福建福州,350013)
北苑茶文化不仅是地域性的特色文化,而且是宋代茶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由于文人的介入,宋代茶诗成为剖析北苑茶文化精神内核的最佳媒介。现通过对相关诗歌文本的分析解读,从皇权至上思想、内省修身观念、游艺化精神三个方面对北苑茶文化的精神内涵展开探讨,以期对宋代茶文化以及宋人思想与艺术风貌有更深层的认知。
宋代;茶诗;北苑茶文化;精神内核
古人云:“天下之茶,建为最;建之北苑,又为最。”[1]北苑古属建州的建安县(今福建省建瓯市),在五代闽国时期已经成为皇室御用茶园。宋太宗于太平兴国二年(977)起在闽国御焙的基础上遣使督造贡茶,用刻有龙凤图案的模具来压制茶饼,即龙凤团茶,后又涌现出大小龙团、密云龙、龙团胜雪等各类品种。北苑贡茶在宋代达到了繁荣鼎盛的高峰。由于精美而良好的品质以及统治阶级的极力追捧,北苑茶不仅成为宋代茶业繁盛的物质性标志,而且也成为独特的文化现象,推动着宋代饮茶风尚与文化潮流。北苑茶文化成为宋代茶文化中举足轻重的一环。宋代文人士大夫们写下了无数关于北苑贡茶的文学作品,尤其是众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如林逋的《烹北苑茶有怀》:“石碾轻飞瑟瑟尘,乳花烹出建溪春。”陆游的《建安雪》:“建溪官茶天下绝,香味欲全须小雪”。大量关于北苑的茶诗对北苑茶文化的发展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文人的介入,也提升了北苑茶文化的思想内涵和精神意蕴。法国学者丹纳曾说过:“如果一部文学作品内容丰富,并且人们知道如何去解释它,那么我们在这作品中所找到的,会是一种人的心理,时常也就是一个时代的心理,有时更是一种种族的心理。”[2]通过对相关的宋代茶诗文本的分析解读,我们可以体察彼时的时代品格和社会心理,深入把握北苑茶文化的精神内核,从一个侧面对宋代茶文化以及宋人思想与艺术风貌有更深层的认知。
“以别庶饮”的北苑贡茶,自始至终是为统治阶级服务的皇室贡品。宋代君主对北苑贡茶的推崇和嗜爱,群臣文士的上行下效,使得北苑茶成为人人趋之若鹜的珍贵物品,也促使福建地方茶官不断挖空心思制造贡茶,源源不断地向朝廷输送,并且愈加精细奢华。雅好茶事的宋代文人士大夫们怀着极大的热情去品赏、把玩,宋代茶诗中涌现出大量描写赞美北苑贡茶的作品。如郭祥正的《谢君仪寄新茶二首》:“北苑藏和气,生成绝品茶。”杨亿《北苑焙》:“灵芽呈雀舌,北苑雨前春”。欧阳修的长诗《尝新茶呈圣俞》开篇即形象地描绘了北苑采茶时的壮观情景:
建安三千里,京师三月尝新茶。人情好先务取胜,百物贵早相矜夸。年穷腊尽春欲动,蛰雷未起驱龙蛇。夜闻击鼓满山谷,千人助叫声喊呀。
诗句突出了贡茶贵在早而新,农历三月远在京城的皇室就能尝到北苑的新茶。蛰雷未起,北苑的官员和茶农就已经入山祭祀,击鼓喊山,以示采茶的隆重。这种独特的“喊山”活动也成为北苑茶文化的一部分,传承至今。而苏颂的《次韵李公择送新赐龙团三绝句》生动地写出了贡茶入宫的浩大声势:“红旗筠笼过银台,赤印囊封贡茗来。社后三旬颁近列,须知邮置疾奔雷。”春社后的一个月之内,北苑贡茶就得通过紧张的驿运疾奔进京入宫,它加以“赤印囊封”的华丽装饰,装入筠笼被红旗簇拥着,威风而神圣,显示了统治者的重视和皇室威严。
宋代茶诗除了描绘渲染北苑贡茶的杰出品质和精美的装饰,更多的是表达士人夫们承蒙皇恩得到贡茶的荣耀之感和激动之情。宋代推行“重文轻武”的政策,文人士大夫的地位和待遇普遍比较优渥,宋代皇帝经常分赐贡茶给群臣和皇亲国戚,以表皇恩浩荡和爱才惜才之心。宋徽宗赵佶就曾作《宫词》一诗提及赐茶之举:“今岁闽中别贡茶,翔龙万寿占春芽。初开宝箧新香满,分赐师垣政府家。”这种赐茶风气不仅成为皇室笼络人心的激励手段,同时也强调了北苑贡茶尊贵的地位。能得到皇帝赐茶的绝非一般士人,而是与皇室关系紧密的重臣、功臣。张祁的《答人觅茶》诗中就说:“内家新赐密云龙,只到调元六七公”,赏赐的对象只是宰相等数位重臣。丁谓《北苑焙新茶》中:“特旨留丹禁,殊恩赐近臣”,夏竦《送凤茶与记室燕学士诗》中:“玉座均芳旨,金华宠侍臣”,都表明只有近臣、宠臣才能得到皇帝的赏赐之恩。因而能得到宫廷的赐茶,对于宋代士大夫来说极其难得,也是非常荣耀的。赞美北苑茶“贡来双凤品尤精”[3]的欧阳修曾经有幸蒙宋仁宗恩赐一饼小龙团茶,感戴之极,视为至宝加以珍藏。他百感交集道:“余自以谏官供奉仗内,至登二府,二十余年,才一获赐。而丹成龙驾,舐鼎莫及,每一捧玩,清血交零而已。”这小龙团茶对他而言,绝非只是单纯的口腹之事,而是代表了皇帝对他多年尽忠职守的肯定,见茶如见一生,因而每一次捧玩,都泣涕不已。王禹偁《龙凤茶》中刻画了自己得到龙凤茶后的珍惜之情:“爱惜不尝惟恐尽,除将供养白头亲”,除了供给父母双亲,再也舍不得饮用了。黄裳在《次鲁直烹密云龙韵》诗中也表达了获得密云龙贡茶的满足感和自豪感:“密云晚出小团块,虽得一饼犹为丰。”还未细啜几口,就已经兴意盎然、飘飘欲仙了:“不足数啜有余兴,两腋欲跨清都风。”苏颂《次韵孔学士密云龙茶》中曰:“先春入贡来千里,中史传宣下九重。自省何功蒙上赐,青蒿应为倚长松。”作者获得了皇帝所赐予的密云龙,倍感荣幸之余,也自省何德何能能有这么贵重的赏赐,并以青蒿自比,感叹要依靠着苍松的庇护才能得以生长,对皇权的感激与膜拜显而易见。
北苑贡茶也是宋代人际交往中最珍贵、最雅致的赠品。王安石《寄茶与和甫》:“彩绛缝囊海上舟,月团苍润紫烟浮。集英殿里春风晚,分到并门想麦秋。”重视亲情的王安石将皇上赐予的龙凤团茶分寄给弟弟,诗中极写贡茶的华美外形和精巧装饰,以茶之贵重衬托出兄弟之情深。晁补之《鲁直复以诗送茶云愿君饮此勿饮酒次韵》中说:“云龙正用饷近班,乞与麁官诚靦颜。”小团龙原本是赐给近臣的,身为“粗官”的作者有幸得到朋友黄庭坚赠送的小团龙,不免感觉受之有愧,也为之振奋不已。终生未仕的徐照获得友人寄来的贡茶不禁喜出望外,在《谢徐玑惠茶》中,他感叹道:“建山惟上贡,采撷极艰辛。不拟分奇品,遥将寄野人。”晁冲之在《简江子之求茶》中也曾感慨:“人间此品那可得,三年闻有终未识。”职位低下的官吏和平民百姓素来难以获得北苑贡茶,若能有幸得之,更是要如同高高在上的皇权一样虔诚地昂视和叹服。
可见,北苑贡茶不仅仅只是稀缺的茶叶珍品,而且俨然成为封建集权的象征,彰显着皇室的权力与威望,凝结着封建士大夫的社会功用价值与人生价值。刘勰《文心雕龙·时序》曰:“文变染乎世情,兴废系于时序。”同样,一种文化的形成发展与时代、社会的变化息息相关,受到上层建筑的深刻制约。北苑茶文化归根结底是一种充满着贵族气息的宫廷茶文化,带有皇权至上的深刻烙印。它的兴盛和存续有赖于统治阶级的主导和促进。当明初朱元璋皇帝下令罢贡北苑团茶,北苑茶就随之衰落消亡,其所衍生的茶文化也就无法持续发展下去。
宋代是文化繁荣、理学昌盛的时代。宋代文人更注重内心的塑造和道德修行的培养。这种善于审己、勤于修身的思辨精神往往在“即物求理”中得到高扬。正所谓微言含大义、微物寓深意,即便一件微小的事物,他们也能从中悟出道理,继而思索宇宙与人生。茶,生长于幽林深谷,性寒品洁,并具有消食散滞、提神益思的自然特性,自古就被视为静心清神、精行俭德的文化符号,被赋予了和雅淡远、返璞归真的传统审美体验。这些人文属性高度契合了宋代内倾自省的时代心理和热衷于哲思的修身方式。在宋代茶诗中,文人士大夫们将茶提炼为一种高蹈脱俗的诗学意象,以茶为媒介吟咏情志,在袅袅的茶香中修身养性、完善人格。作为宋茶中的佼佼者,北苑茶也成为诗人们最为青睐的抒写对象。他们在品赏北苑茶的同时,静思玄想,或契阔长谈,通过诗歌抒发高洁的志向和人生的哲理,以及自身品格修养的理性锻炼,在一品一饮中寻找自然、淡泊、淳朴的心灵乐土。北苑茶也完成了从物质性向精神性的质的超越。
宋代文人赋予北苑茶丰富深刻的文化品格,将其雅化和人格化了。在宋代茶诗中,诗人们集体性地将北苑茶比作品性高洁、令人肃然敬之的君子,讴歌其端正不屈的风骨和超凡脱俗的品质,以此表达自身励志尚洁的节操。苏轼《和钱安道寄惠建茶》诗中用不同历史人物的品格来比拟不同茶的品质:
建溪所产虽不同,一一天与君子性。森然可爱不可慢,骨清肉腻和且正。雪花雨脚何足道,啜过始知真味永。纵复苦硬终可录,汲黯少憨宽饶猛。
建茶即闽中建溪流域之茶,其中翘楚便是北苑茶。苏轼认为建茶具有君子的秉性,森然苦硬又中和纯正,令人可敬可爱不可怠慢,就像敢言直谏的汉代大臣汲黯和宽饶,具有内有气骨又真味悠长的君子风范。接着苏轼做了个鲜明对比,将草茶比作奸佞小人,放置在建茶的对立面:
草茶无赖空有名,高者妖邪次顽懭。体轻虽复强浮泛,性滞偏工呕酸冷。其间绝品岂不佳,张禹纵贤非骨鲠。
草茶如徒有虚名的在朝小人,妖邪谄媚、顽劣轻浮,即使其中有好的品种也像汉代丞相张禹一样谨小慎微,缺乏骨鲠之气。诗人将建茶与草茶比照君子与小人,赞赏了具有浩然之气的正直忠臣,贬斥了玩弄权术的卑劣小人,这种褒贬分明的态度是对当时社会政治环境的批判,也是诗人对道德品性修行的自省和鞭策。又如欧阳修的诗《双井茶》的后半部分:
宝云日注非不精,争新弃旧世人情。岂知君子有常德,至宝不随时变易。君不见建溪龙凤团,不改旧时香味色。
诗人将矛头对准“争新弃旧”的世风人情,认为君子高尚的道德品质应持之以恒,经得起各种考验,“不随时变易”,就像建溪龙凤团茶那样,始终不改优良的品质,从中可以看出欧阳修对“常德”之美的极力推崇。袁燮《谢吴察院惠建茶》叙写诗人获赠好友所分得的建溪贡茶,将形状方正、气韵清新的贡茶比作正直不阿、有气度的君子:“形模正而方,气韵清不俗。故将比君子,可敬不可辱。”并表达了对友人高洁品行的赞美和殷切期许。同样,杨万里的《谢木韫之舍人分送讲筵赐茶》中谈及老友的品行时曰:“故人气味茶样清,故人风骨茶样明”,赞赏友人的气度风骨如同其所赠送的御赐新茶一样具有“清”、“明”的风范,这可谓是对君子贤士的最好注解。在宋代文人的笔下,北苑茶多与“洁性不可污”[4]的君子形象融合为一,茶性的清雅平和与人性的高洁旷远相得益彰,体现了宋代文人对自身品德修养的重视和对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的追求。
宋代文人更加倾向于内心的修炼和觉悟,高度重视个体生命价值,尽可能在官场仕途之外寻求心灵上的自然平衡,以及自身人格的完善。品饮北苑茶成为文人们放松身心、提升思想境界的最佳方式之一,浸润着儒、释、道合一的隽永思韵。请看苏轼的《惠山谒钱道人,烹小龙团,登绝顶,望太湖》:
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流连。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石路萦回九龙脊,水光翻动五湖天。孙登无语空归去,半岭松声万壑传。
苏轼拜访好友惠山寺钱道人时,攀登惠山绝顶、俯看太湖碧波,追寻古代隐者的足迹,以“人间第二泉”惠山泉烹极品贡茶小龙团,在万壑松声回响中,沉思冥想,品味茶香。此刻坡公之烹茶品茶,早已超越了小龙团茶本身,而与天地融合,摒弃了世间名利,忘却了物我,以致达到超尘拔俗、澄澈幽远的空灵之境。李正民《余君赠我以茶仆答以酒》诗中,叙述与友人礼尚往来互赠北苑新茶和乌程名酒,由此引出对茶与酒富有哲理的思考。二者物性与功效迥然不同,却都有涤荡心灵、陶冶性情的妙处。对于茶,诗人诗意挥洒:“君不见竟陵陆羽号狂生,细烟小鼎亲煎烹。扁舟短棹江湖上,茶炉钓具常随行。”一叶扁舟之上,茶炉袅袅烟起,在江湖天地之间逍遥快适,超脱世俗而心灵得以解放,这可谓品茶的最高境界了。诗的结尾,高度赞扬了茶与酒对于人的巨大精神作用:
古今二者皆灵物,荡涤肺腑无纷华。清风明月雅相得,君心自此思无邪。
茶与酒都能够使人涤荡心胸、洗净铅华,在清风明月下品茗浅酌,思想获得净化与提升。对于善于理性内省的宋代文人来说,这是毕生所追寻的雅致之境。
宋代修身自省观念的融入,使得北苑茶从高端的皇室之物升华为隽永深遂的精神范畴,与天地山水的旷远寂静、内心修行的超尘脱俗联系在一起。宋代文人将品茗、谈茶作为敛情约性、塑造人格的重要途径,他们在松涧清风中、疏林朗月下烹茶细啜,感受万物冥化、天人合一的理想境界,情性得以陶冶和重生,心境得以洗练和升华。宋徽宗赵佶在《大观茶论》中说:“至若茶之为物,擅瓯闽之秀气,钟山川之灵禀,祛襟涤滞,致清导和,则非庸人孺子可得而知矣;冲淡简洁,韵高致静,则非遑遽之时可得而好尚矣。”在淡雅的北苑茶香中对自身进行观照和参悟,在大自然的宁静清幽中澄心静虑、澡雪精神,这不仅是宋代文人反思人生、修身养性的过程,也是其坚持操守、锻铸灵魂的过程。
宋代手工业和商业发展迅速,出现了一大批繁荣兴盛的都市,城市经济高度发达,这些都奠定了宋代社会风情的物质基础与生活内涵,尤其深刻影响了社会各阶层的日常行为和存在意识。皇室及士大夫阶层生活优越奢华,一般市民也比较崇尚享乐。“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5]人们迎来送往、朝歌暮舞、游乐雅玩,重视日常生活中的艺术元素,追求俗世的轻松和愉悦,社会生活意识和生存方式呈现出游艺化的趋势。随之各类以娱乐游戏为目的的文艺形式,如词、说话、杂剧、傀儡戏等也迅速兴起和发展起来。宋人的日常生活和各类文艺娱乐活动紧密结合在一起。作为北苑茶文化中极具特色的斗茶习俗,即是这种游艺化精神的典型反映。
斗茶,又叫“茗战”,是宋代流行的集竞技性、娱乐性和艺术性于一体的评茶活动。宋代的斗茶,源于福建建安一带,最早为北苑茶农每年为选出好茶进贡而进行的比赛,这可以在范仲淹的《和章岷从事斗茶歌》中得到佐证:
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鼎磨云外首山铜,瓶携江上中泠水。黄金碾畔绿尘飞,紫玉瓯心雪涛起。斗余味兮轻醍醐,斗余香兮薄兰芷。其间品第胡能欺,十目视而十手指。胜若登仙不可攀,输同降将无穷耻。
“北苑将期献天子,林下雄豪先斗美”,北苑作为宋代最重要的贡茶产区,在每年进贡新茶之前,都要先行斗试,评比茶叶品质以决出胜负。诗中刻画了所斗之茶的优良品质,茶味胜过醍醐,茶香胜过兰芷。所用器皿和所用之水都非常精美和讲究,茶人们的茶技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诗中还特别强调了斗茶比赛的公允性和激烈程度,众人的眼睛审视着,手指比划着,赢者飘飘然如登仙,输者无地自容若降将。这首诗歌生动地描画了北苑斗茶的精彩场面,堪称中国茶文化史上最杰出的茶诗之一。
随着北苑斗茶风习的发展,逐步形成了斗茶评判胜负的标准。一是看茶面汤花的色泽和均匀程度,要求色泽鲜白、细碎均匀,如梅尧臣《次韵和永叔尝新茶杂言》中就说:“造成小饼若带銙,斗浮斗色倾夷华”,苏轼《寄周安孺茶》中:“闽俗竞传夸,丰腴面如粥”;二是看汤花咬盏时间长短,即依据汤花与盏的内沿相接处水痕出现的早晚判定,以晚者为胜。曾巩《蹇磻翁寄新茶二首》:“贡时天上双龙去,斗处人间一水争”,苏轼《和蒋夔寄茶》:“沙溪北苑强分别,水脚一线争谁先”,都突出了汤花咬盏持续时间这个评判标准。伴随着北苑贡茶声名渐隆,斗茶风气在当时社会各个阶层都逐渐流行起来,风靡全国,从皇帝到达官贵人再到一般平民,都乐此不疲地投入到这场关于茶的游艺活动中来。宋徽宗在《大观茶论》中提到当时斗茶的盛况时说:“天下之士,厉志清白,竞为闲暇修索之玩,莫不碎玉锵金,啜英咀华,较箧笥之精,争鉴裁之妙”,这位宋代最高统治者认为斗茶是高尚清廉的娱乐活动,将斗茶总结上升到陶冶雅志的高度,赞扬其为“盛世之清尚”,具有强大的文化影响力。
对于宋代人来说,斗茶不仅是斗茶的品质、水的优劣、茶技高低的游戏娱乐活动,更是一种艺术性的审美享受、一种精神的聚会。斗茶之习逐渐远离了挑选贡茶的初衷,成为一种耐人寻味的社会文化现象,实际上凸显了宋人生活的艺术化、诗意化。能用北苑之龙团贡茶,和好友们玩一番斗茶,乃是宋人之人生一大赏心乐事。“红焙浅瓯新火活,龙团小碾斗晴窗”,[6]“云叠乱花争一水,凤团双影贡先春”,[7]茶汤的润泽鲜白、汤花的聚散变化、茶香的氤氲缭绕、比试的妙趣横生,这些都充满了北苑茶和竞技活动相结合的韵律美、和谐美和人情美,带给人视觉、味觉和精神上的愉悦满足。
伴随着北苑贡茶的品誉日著,建安民间斗茶时使用的点茶法,逐渐成为宋代主流的饮茶方式,特别是成为点试上品茶的主导方式。点茶程序具体分为若干步骤。先将茶饼烤炙,再捶碎碾成细末,顿时茶香四溢,正所谓“碾破云团北焙香”。[8]再用茶罗将茶末进一步筛细,张扩有《罗茶》诗云:“新剪鹅溪样如月,中有琼糜落飞屑”,将罗茶这个步骤写得新奇浪漫。之后是候汤,即煮水。宋人对候汤相当讲究。宋代茶诗中有不少对水沸声的生动描摹比喻,如“曲几团蒲听煮汤,煎成车声绕羊肠”[9]中的车转羊肠声,“蟹眼已过鱼眼生,飕飕欲作松风鸣”中的松风声,还有“密云惊散阿香雷,坐客分尝雪一杯”中的雷车声,都形容得惟妙惟肖。在正式点茶之前,先要将茶盏炙热,即“熁盏”。点茶时将碾好的茶末放入茶盏,先注入少量热水调成膏状,再用汤瓶由上往下有规律地冲水,称为“点水”;同时用茶筅或茶匙搅动茶汤,使茶盏中泛起乳白的汤花,称为“击拂”。正所谓“急手轻调北苑茶,未收云雾乳成花”、“击拂共看三昧手,白云洞中腾玉龙”,如此点、击之后,“上下透彻,如酵糵之起面,疏星皎月,灿然而生”,万千风云变幻就蕴涵在小小一方茶盏里了。人们在这时而乳雾汹涌时而白雪凝结的艺术动态流程中,享受着不断泛起的汤花带来的美妙感觉。整个点茶过程呈现出的细腻而纯粹的感官体验和艺术美感,尤为宋代的文人雅士所看重,纷纷将其与文学作品中的浪漫诗意相濡相融。
纵观中国饮茶史,点茶法无疑是最能令人进入艺术氛围的品饮方式,充分展现了适情适意、注重细微感受的宋代审美情趣。在点茶基础上更进一步的宋代分茶茶艺,在点茶注汤过程中击拂搅动以幻出虫鱼花草等各种物象,技艺高妙绝伦,令人赏心悦目,可谓将宋人的游艺化精神发挥到极致。宋人对待生活多持有和光同尘、与俗俯仰的心态,侧重于追求个体生命的意义,能在日常的品茗及茶艺活动中摒弃现实的烦忧,获得生活的乐趣,享受艺术的人生。在这种审美的生活态度的观照下,斗茶、点茶等饮茶之风激发了文人们无穷的创作灵感和诗歌才情,宋人游艺化的生命意识也在这一点水一击拂中得到完美释放。
北苑茶文化不仅是地域性的特色文化,而且具有强大的辐射力和影响力,引领着整个宋代茶文化的形成和发展。宋代茶诗正是剖析北苑茶文化精神内核的最佳媒介,同时它又丰富了北苑茶文化的表现形态和内在蕴涵。透过浩瀚如烟的宋代茶诗卷帙,我们能真切感受到宋人多层面的精神世界,特别是以北苑茶为观照客体对内心的自省以及对艺术美的探寻,深刻领略到宋代独特的文化品格和审美情趣。
[1]杨东甫,杨骥.中国古代茶学全书[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2]伍蠡甫.西方文论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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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彭定求,等.全唐诗[M].北京:中华书局,196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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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孙钦善,等.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8]梅尧臣.梅尧臣集编年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
[8]黄庭坚.黄庭坚诗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03.
[责任编辑:钟 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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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346(2017)03-0039-06
2017-04-23
本文系福建省教育厅中青年教师教育科研项目社科A类项目《福建茶艺的审美与文化研究》(项目编号:JAS14363)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陈怡,女,福建连江人,福建广播电视大学法律与中文系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