席勒“中介论”美育思想简论

2017-04-03 06:26丽,
关键词:席勒冲动美育

孟 丽, 高 迎 刚

(1.山东大学 艺术学院,济南250100;2.山东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济南 250100)

席勒“中介论”美育思想简论

孟 丽1,2, 高 迎 刚1

(1.山东大学 艺术学院,济南250100;2.山东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济南 250100)

席勒将审美带入现实生活,认为它连接着感觉和思维这两种对立状态,是消除冲突的关键环节。他站在人生立场批判人性异化,认为人应该在审美游戏中生成;他抓住了人的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这一矛盾,希望借审美教育实现人的自由;他认为在力量和伦理的国度里,人的活动和意志受到束缚,只有审美王国能够给予人真正的自由,并寄予审美教育以改良社会的美好愿望。

席勒;中介论;美育;人的自由

席勒是德国古典主义美学的代表人物。鲍桑葵在《美学史》中评价席勒是“重要的桥梁”。[1]黑格尔则指出席勒的贡献在于克服并超越了康德思想“主观性与抽象性”的局限,“在思想上把统一与和解作为真实来了解,并且在艺术里实现这种统一与和解”。[2]以康德哲学为理论原点,席勒在人类历史上第一次提出美育这一概念,并以27封书信为主体构建出具有开创性的美育理论体系,完成了《关于人的审美教育书简》,又名《美育书简》(OntheAestheticEducationofMan),被哈贝马斯誉为“现代性的审美批判的第一部纲领性文献”。[3]47席勒提出,审美教育的中介作用可以弥合人性的缺失,实现自然的人通过游戏冲动向道德的人的生成,在成就完美的人的同时,实现解放社会的美好理想。

关于席勒的“中介论”美育思想,许多学者认为其理论是不证自明的。如曾繁仁的《论席勒美育理论的划时代意义——纪念席勒逝世二百周年》一文直接对席勒美育理论的“中介”作用加以探讨。莫小红的博士论文《席勒与20世纪上半叶中国美育思潮》对席勒“以中介调和为功能的美育价值论”展开了深入研究。有的学者并没有直接使用“中介论”这一概念,但在其研究中却使用了与“中介”含义接近或类似的表述,如朱立元在《美育与人生》一文中所提出的“美育的途径,是每个人成就、提升、发展自我的必然途径”的说法,张玉能在《〈审美教育书简〉中的美学思想——美论与人性》一文中所说的“美可以使人性完整,使人成为真正的人”等,这些论述均蕴含席勒美育的“中介”价值。也有学者直接以“中介论”为研究对象,如谢芳薇的《现代性视域中的席勒美育“中介说”》和何晓云的《哈贝马斯对席勒审美“中介”思想的再理解》等。当然,也有学者对“中介论”持有不同观点,汪韶军在《审美王国是中介还是终点?——论席勒美育思想中的一个矛盾》中就以“终点说”否定“中介说”,他认为:“席勒最终意在审美王国,审美王国不是通往道德王国的中介,它就是终点。”

笔者以为,席勒的美育思想以中介性为主要特点,并作为中介发挥着巨大作用,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但出于准确认识和正确发挥席勒美育思想应有的社会作用的需要,我们依然应该对其理论构成、作用途径及其对我国当代文化建设的启示做出尽可能详细的梳理,如此方可以揭示出其在当前“美与非美”二律背反的社会状态中所能发挥的积极作用以及实现这一作用的有效途径。

一、“美”与“育”的张力

康德哲学深刻影响并启发着席勒,是席勒美育理论的逻辑起点。正如席勒在书简的第一封信中所说的:“我对您毫不隐讳,下述命题绝大部分是基于康德的各项原则。”[4]35他还说:“如果下述探讨为了使其对象接近知性而越出了感性的范围,那么也要请您多加原谅。”[4]36可见,《美育书简》酝酿着对康德的扬弃与超越。正如朱光潜先生所说的:“康德的著作引起了他(席勒)对美学问题进行辛勤的认真的思考。”[5]439席勒本是康德的信徒,但对康德的主观唯心主义的观点甚不满,在1992年12月写给朋友克尔纳的信中,席勒说:“我看我已经找到了美的客观概念,这是席勒所找不到因而感到绝望的,按照它的本质,它就是审美趣味的客观标准。”这一想法在其《美育书简》中得到了进一步发挥。

席勒美育“中介论”的基本内涵是“情感”与“自由”,特征在于审美与美育先验地带有一种特有的张力、魅力与神秘性。这一特性可以从审美关系的两端——感性和理性的关系角度来理解。在感性本性和理性本性两种法则的要求下,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这两种相反的力量推动我们去实现它们各自的对象,“为了完成这两项任务,即把我们自身之内必然的东西转化为现实,并使我们自身之外现实的东西服从必然性的规律”。[4]74为了对此加以说明,席勒在第十二封信中引入了“冲动”这一概念,他认为感性冲动会造成各种“情况”,而形式冲动提供各种“法则”,人性在这两种对立冲突中难以统一。在随后的第十三和第十四封信中,席勒给这两种冲动找到了调和的方式,也就是第三种基本冲动即游戏冲动,它可以将“两种冲动的作用结合在一起,它同时在道德上和自然上强制精神,因为它排除了一切偶然性,从而也就排除了一切强制,使人在物质方面和道德方面都达到自由”。[4]85席勒为其给出一个形象的例证:“当我们怀着热情去拥抱一个我们理应鄙视的人时,我们就痛苦地感到自然(本性)的强制。当我们敌视一个值得我们尊敬的人时,我们就痛苦地感到理性的强制。只要一个人既能引起我们的喜爱,又能博得我们的尊敬,那么情感的压力和理性的压力就同时消失了,我们就开始爱他,也就是说,同时让爱好和尊敬在一起游戏。”[4]85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这两种冲动在本性上是完全独立又互相排斥的,而人性要求两种冲动以一种调和而非对立的方式一起发生作用时,就导致了第三种基本冲动——游戏冲动的出现,从而产生一种中间状态——美的状态。

“美”与“育”之间的张力何以存在,又如何起作用?先来看美是如何产生的。席勒认为,美产生于感性冲动与理性冲动的对立冲突中,“美是从两种对立冲动的相互作用中、从两种对立原则的结合中产生出来的,所以美的最高理想要在实在与形式的尽可能完善的结合与平衡里去寻找”。[4]92感性冲动的对象是最广义的生活,形式冲动的对象是一切形象,而游戏冲动的对象是“活的形象”。“活的形象”是现象的一切审美性质,是“最广义的美”。只有通过它,才能实现“实在与形式的统一、偶然性与必然性的统一、受动与自由的统一才完成了人性的概念”。[4]87因为“在人的各种状态下正是游戏,只有游戏,才能使人达到完美并同时发展人的双重天性”。[4]89换言之,“只有当人在充分意义上是人的时候,他才游戏;只有当人游戏的时候,他才是完整的人”。[4]90在无比艰辛的探索中,席勒终于将感性与理性统一于审美游戏,并最终上升到完满人性的高度,开辟了具有人生价值的美育。

美如何与审美发生关联,继而通过情感上升到人生自由?席勒指出,审美通过塑造“审美的心境”来发挥“育”的作用(哈贝马斯对席勒的这一观点持赞同态度,具体可参见后文所引哈贝马斯的相关论述)。席勒认为,美只能为感性的人提供“一种纯粹的形式”,而这仅有的一点“只有通过审美的心境才能做到”,[4]117这就是席勒最重要的理论贡献——美育思想。席勒指出,美育所凭借的手段是美的艺术,他在第九封信中指出:“现在我达到了所有我至今的考察所致力于此的那一点。这一工具就是美的艺术,在艺术不朽的范例中打开了纯洁的泉源。”[4]61对于美的艺术,像康德一样只强调静观是远远不够的,还应该“在你的朴素的心灵中抚育起决胜的真理,把它从你的心里显示到美的世界中去”。[4]64席勒认为,艺术美的独特魅力是能够“将真理和美灌输到普通人性的深处”,[4]61-62使人性能够“以不可摧毁的生命力胜利地显现出来”。[4]62在高尚的艺术和自然的艺术的对比中,席勒格外强调高尚艺术在弥合人性分裂和引领人心向善方面所能发挥的巨大作用,他说:“正如高贵的艺术比高贵的自然活得更久,由灵感塑造和唤起的艺术也走在自然之前。在真理把它胜利的光亮投向心灵深处之前,形象创造力截获了它的光线,当湿润的夜色还笼罩着山谷,曙光就在人性的山峰上闪现了。”[4]63在第二十六封信中,席勒指出:“只有审美的心境才产生自由”,[4]132“只有在这些地方,感官与精神、感受力和创造力才能在难能可贵的平衡中发展,这正是美的灵魂和人性的条件”。[4]133这里的自由不同于认识论哲学中的自由,是对必然的把握,是一种超越实在、必然与理性的审美关系的自由。它经由审美的心境,得到自由与解放。

二、“中介”作用的显现

席勒十分关心社会现实,他的作品无不深刻批判了其所处的时代——这个被恩格斯称为“只不过是一个粪堆”[6]633的18世纪末,“这个时代的每一部杰作都渗透了反抗当时整个德国社会的叛逆精神”。[6]634席勒指出:“利益成了时代的伟大偶像,一切力量都要服侍它,一切天才都要拜倒在它的脚下。在这个拙劣的天平上,艺术的精神贡献毫无分量,它得不到任何鼓励,从而消失在该世纪嘈杂的市场中。甚至哲学家的探索精神把想象力也撕成了碎块,艺术的领域在逐渐缩小,而科学的范围却在逐步扩大。”[4]37-38他明确提出“艺术是自由的女儿,它只能从精神的必然性而不能从物质的欲求领受指示”,[4]37因为“正是通过美,人们才可以达到自由”。[4]39从这个角度来说,当席勒将美育由思辨拉回现实之后,美育开始真正发挥它的作用,成为了人性得以完整的中介、社会解放的中介和实现自由的中介。

(一)人性得以完整的中介

席勒认为,近代文明分裂一切理智。人的两种性格使自身处于对立状态,在自然性格里,感情支配了原则,人变成“野人”;在道德性格中,原则破坏感情,人变成“蛮人”。他向往古希腊,认为那是理想的审美世界,他把对古希腊的赞美之情毫无保留地表现在他的诗歌中。他崇拜古希腊的艺术风气,认为古希腊无论是地理气候还是国家体制都有利于诞生众多优秀艺术家。他赞颂希腊人,认同温克尔曼的说法,认为他们同时拥有“高贵的单纯”和“静穆的伟大”。在古希腊时代,每个人都是人性完整的人,人与人之间也是和谐的存在,因为“他们既有丰满的形式,又有丰富的内容;既能从事哲学思考,又能创作艺术;既温柔又充满力量。在他们的身上,我们看到了想象的青年性和理性的成年性结合成的一种完美的人性”。[4]49

席勒已朦胧意识到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带来了劳动分工,现代人的人性被社会异化,被分裂为碎片,“永远束缚在整体中一个孤零零的断片上,人也就把自己变成一个断片了。耳朵里所听到的永远是由他推动的机器轮盘的那种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人就无法发展他生存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刻到他的自然(本性)中去,而是把自己仅仅变成他的职业和科学知识的一种标志”。[4]51他指出,千篇一律的单调动作剥夺了劳动者的劳动愉悦和在劳动中获得的审美感情,是资本主义劳动分工撕裂了人性。但同时,席勒也看到了劳动分工是人类历史发展中的必要阶段,这是人类进步过程中所无法逃避的矛盾和必须面对的后果。这里,我们看到了马克思“异化”理论的雏形。因此,我们可以判断席勒对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分析是正确的、超前的,但同时也看到了其唯心主义的局限性,就像恩格斯所说的逃向康德的理想那样,否定社会革命,希冀“把社会的理想建筑在人性的理想上面”。[7]182

那么,按照席勒的理想,人性如何在异化的社会里寻求完整呢?那就是通过美的途径,美可以在潜移默化中实现教育人和改造人的目的,从而实现完整的人性。在第十七封信中,席勒明确指出:“这两种对立的限制将通过美而被排除。在紧张的人身上恢复和谐,在松弛的人身上恢复能力,并以此方式按照人的本性使局限状态返回到绝对状态,使人成为自身完美的整体。”[4]95-96游戏冲动将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相结合,实现感性与理性、质料与形式、受动与主动的统一。美是游戏冲动的对象,它作为目的更作为手段,使人经由美从感性质料上升到理性形式,使人获得完全的自由,从而得到完整的实现。其他一切形式或者偏重于感性,或者偏重于理性,都使人性分裂,“由于相互作用,这两种冲动彼此制约着对方并同时受对方的制约,其最纯粹的产物就是美”,[4]92这样才能“最后把两种对立的美消融在理想美的统一体中,就像人性的那两种对立形式消融在理想的人的统一体中那样”。[4]94

(二)社会解放的中介

现实是席勒美育思想的出发点,自由是席勒寄予美育的最高理想。18世纪的德国,政治上四分五裂,阶级对立,社会黑暗,生产力的落后导致人民生活困苦不堪,德国的社会基础决定着它不可能复制法国大革命。然而,愈压抑的时代会遭到愈强烈的反抗,民族自由的呼声正在文学艺术领域如汹涌波涛般高涨。随着启蒙运动在德国的展开,一场“狂飙突进运动”正在广大知识分子中掀起,正如海涅所言:“席勒为伟大的革命思想而写作,他摧毁了精神上的巴士底狱,建造着自由的庙堂。”[8]这一时期的德国,康德、歌德、席勒、费希特、黑格尔等先后成为时代启蒙的巨擘,他们的作品无不发散着反叛精神,他们重视感性,崇尚自然,渴望实现自由。

在席勒看来,人受制于感性冲动和形式冲动,从而在力量的王国和法则的王国中失去精神的自由。席勒认为,只有当形式冲动和感性冲动共同发挥作用时人才能进入游戏状态,而美育能在力量的可怕王国和法则的神圣王国之间建立一个游戏的、情感的审美王国,在游戏冲动过程中,通过审美将和谐带入社会,从而使社会得到解放。从席勒开始,美育步入了现实。席勒指出: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使社会开始阶级分化,不同阶级处于对立状态,同时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则使人变成了机器。之后,与席勒几乎同时代的马克思指出社会矛盾的根源在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他还从政治经济发展看到了人类未来的走向,可以说,这是比席勒理论更现实、更高远之所在。但正如朱光潜在《西方美学史》中所说的:“马克思把病源诊断为私有制,把私有制的消灭定为唯一的根本治疗方剂。席勒把病源诊断为人心腐化,于是就把审美教育定为治疗社会的方剂。”[5]446面对同一社会现实,两者分别寻找到了不同的拯救社会的方剂。席勒认为,努力解决一系列问题的手段就是审美教育。具体来说,席勒所提出的从人性改良达到社会改革的中介就是艺术的审美教育。18世纪以来的西方社会普遍重视艺术的教育作用,哈贝马斯在他的《论席勒的〈审美教育书简〉》中将席勒提出的审美教化置于民族集体生活语境之中,认为艺术作为美育的主要手段,以其能产生的特殊的“中和心境”参与教化过程,“一方面使物质性格摆脱外部自然的任意性,另一方面使道德性格摆脱自由意志”。[3]50这种中介作用超越了个体的提升,肩负着“通过教化使人达到真正的政治自由的中介”[3]47的历史使命。

在第二十二封信中,席勒指出“只有审美的训练可以导致无限”,[4]112这里的“无限”可以指引我们“进入新状态”。艺术的教育就是审美训练的主要手段,“一部艺术作品的卓越只是在于最大限度地接近于那种审美纯洁性的理想”。[4]113因为,“在我们所能达到的充分自由中,作品总会给我们留下某种特殊的心境和独特的倾向”。[4]113席勒要求艺术和艺术家具有更高尚的理想,虽然“没有完全自由的艺术”,但“艺术大师的独特的艺术秘密就是在于,他要通过形式来消除素材”,[4]114-115创造出能作用于心灵的艺术,实现审美自由。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席勒所提出的无论是对完美艺术作品的呈现,还是以审美教育为手段,通过改造人性来改造社会,虽然都没有触及最根本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制度,构筑的是现实世界之外的审美乌托邦,但无疑是具有前瞻性的理论构想。

(三)实现自由的中介

在席勒之前,大多数哲学家认为人是生来自由的,自由是人的本质属性。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说:“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9]在席勒美育思想中,我们可以发现卢梭的影子,但席勒认为是美激发了自由的实现。从人类发展史来看,无论是个人还是整个人类,若要实现自由,必然要经历三种状态。席勒认为,人在“自然状态中只能承受自然的力量,在审美状态中他摆脱了这种力量,而在道德的状态中他支配着这种力量”。[4]121人不可能径直由自然阶段上升到道德阶段,审美是其必由之路。

“美是形式,我们可以观照它,同时美又是生命,因为我们可以感知它。”[4]130能否对审美外观进行观照是区分野蛮与文明的重要标志,而观照也是审美游戏的核心。“当人能够观照外观的时候,他就不再受物欲的驱使,他从自然的锁链中解放了出来,从而证明他具有外在的自由。同时,他又能够独立地行动,不以外界的物质为转移,从而证明了他具有内在的自由。”[7]189席勒比康德的游戏观更进了一步,将其客观现实化,引入人生领域。在席勒看来,自然是审美游戏的源泉,质料过剩引起人身体器官的游戏,但人的审美游戏要高于仅仅有生理快感的动物游戏,这就要求理性参与到想象力中,当人以外观参与到想象力的游戏中时,审美游戏便产生了。因此,席勒得出结论:“美是自由观照的作品”,[4]130而“观照(思索)是人对他周围世界的第一种自由的关系”。[4]128当人能自由观照时,人也就从现实的需求中产生了审美的需求。席勒将人对形式的观照视为游戏冲动的关键环节,而有意识的观照和反思是审美游戏的本质所在。在他看来,人在自然状态中,受到物质力量的限制;在道德的状态中,又受到道德意志的限制;唯独在审美状态中,这一切才变成自由游戏的对象。

游戏是席勒审美教育的出发点,最终落在审美教育功能的实现上,而中间的过渡状态是“审美王国”。在《美育书简》的第二十七封信中,席勒就重点论述了他关于“审美王国”的理论,并指出这个王国的基本法则是“通过自由去给予自由”。[4]145席勒指出:“在权利的力量的国度里,人和人以力相遇,他的活动受到限制。在安于职守的伦理的国度中,人和人以法律的威严相对峙,他的意志受到束缚。”[4]145显然,在这两个王国中人都是被限制和束缚的,是不自由的,但是,“在力量的可怕王国中以及在法则的神圣王国中,审美的创造冲动不知不觉地建立起第三个王国,即游戏和外观的愉快的王国。在这里它卸下了人身上一切关系的枷锁,并且使他摆脱了一切不论是身体的强制还是道德的强制”。[4]145“只有审美的趣味能够给社会带来和谐,因为它把和谐建立在个人心中。”[4]145

审美王国被席勒看作是游戏的理想场所,这里既没有关系的枷锁,也逃离一切对象的束缚,人与对象的关系只有一种,那就是审美的关系,而在这种关系中,人会实现自由。但是,游戏和审美王国并不普遍地存在于现实生活,其原因既包括理想性的现实环境,也包括持续性的审美关系。因此,席勒也看到了工业革命时代资本主义社会的局限性,他指出“这种平衡永远只是一种理想,它在现实中绝不可能完全达到”,[4]92他所说的这种理想的社会状态“也许只能在少数优秀的社会圈子里找到”。[4]147

三、“中介论”的当代价值

作为一种人生美学,席勒发现并强调了美育所特有的能够将人从感性状态提升到理性状态的“中介”作用,从而以审美的态度对待自然、社会与他人,获得审美的生存。正因为美育具有特殊的中介作用,所以席勒认为它是德育、智育、体育等所不可取代的。他指出:“有促进健康的教育,有促进认识的教育,有促进道德的教育,还有促进鉴赏力和美的教育。这最后一种教育的目的在于,培养我们感性和精神力量的整体达到尽可能和谐。”[4]108他还进一步明确了美育与体育、德育的区别:“使道德代替道德行为,知识代替所知道的事物,幸福代替幸福的体验,这就是体育和德育的任务,由美的对象产生美,这就是美育的任务。”[4]93

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曾断言,向一个人的灵魂中灌输真理,就像给一个天生的瞎子以视力一样不可能。席勒发现了美育的这一特殊中介作用,大胆提出:给我一个“中介”,我可以给盲人以“光明”!席勒的理论在当时确实有开先河的重大意义,正如他自己所预判的那样:“这个题目不仅关系到时代的鉴赏力,而且更关系到这个时代的需求。”[4]39就如“康德的启示”带给席勒的,席勒美育理论提供了一种全新的研究视角,一套人本主义的方法论理念。它似一束微亮却坚定的光,以其超越时代的智慧,给后人以启迪和昭示。

(一)中西美育思想发展的沃土

在席勒美育观的影响下,产生了众多在西方美学史和中国美学进程中极为重要的思想学说。

席勒是黑格尔的前辈,也是他学术上的启智者。黑格尔很关注席勒的美育思想,伴随对席勒美育理论的研读与思考,他提炼出席勒书中“美的灵魂”,将其用于对“道德”的讨论,完成了作为他整个哲学体系源泉的《精神现象学》。“虽然这一时期他还没有提出艺术为绝对精神的一个环节的看法,但当他谈到艺术的宗教时,区分出抽象的艺术品、有生命的艺术品和精神的艺术品,和他后来在‘艺术哲学’中,把艺术的发展分为象征的艺术、古典的艺术、浪漫的艺术三个阶段有密切联系。”[10]

在西方美学史上,贯穿康德、席勒和马克思理论的,是一条清晰的指向人的基本生存的思想发展脉络。席勒发现了“异化”的母题,*关于“异化”,笔者认为卢梭是异化理论的先驱,黑格尔将其上升至重要的哲学概念。从实现人的自由的角度,认为审美教育是化解矛盾的唯一手段。马克思发展了席勒的美育理论,同时将其拉回现实,明确揭示资本主义的“异化劳动”,指出劳动创造了美,但是使工人变得畸形,他呼吁进行“彻底的、自觉的,保存了以往发展的全部丰富成果的”[11]73人性复归,从社会实践中实现现实的自由。

在现代西方美学中,席勒是第一个关注到机械化社会分裂人性并对其提出严肃批判的,之后,更多的学者对资本主义发展的种种弊端进行了理性思考。马尔库塞的美学思想深受康德、席勒以来的西方人本主义的影响,他将一生的理论精华归结到了其最后一本著作《审美之维——对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批判性考察》中。马尔库塞吸收席勒的美育思想,从而形成了其审美解放理论,在《单向度的人》一书中痛斥发达资本主义社会信奉单向度的技术思维,扼杀了人与艺术的多向度“自由”本性。哈贝马斯从席勒的美育理论基本问题研究中发现了冲破主体哲学的可能性,既捍卫审美的自律性,又反对审美的中心化。在其“交往理论”美学体系中,哈贝马斯认为中介就是其交往本身,而不是交往借助的外物,由此,哈贝马斯把中介的概念由“交往的中介”内化为“交往即是中介”。

中国现代美学的形成、发展和传播是与西方美育思想的传入息息相关的。1904年,王国维将席勒的美育理论带到中国,倡导以德育、智育、美育、体育“四育”实现培养“完全之人物”的教育理想;而后蔡元培将美育引入国家教育方针,提出著名的“以美育代宗教”,从而第一次确立了美育在我国现代教育史上的重要地位。随着席勒美育思想在中国的译介传播,教育尤其是美育被赋予了思想启蒙的时代重任,开始了这一理论的中国本土化过程。传播者们普遍吸收西方哲学通用的知、情、意三分法,结合中国传统“礼教”“乐教”的美育观念,建立起中国化的智育、美育和德育的教育理念,揭开了中国审美教育乃至整个教育领域新的一页,影响至今。

(二)“美的艺术”的标准与艺术创作

席勒作为诗人能始终进行哲学思考并致力于回答时代难题,这一点是难能可贵的。正如他在1794年8月31日给歌德的信中所说的:“每逢我应该进行哲学思考时,诗的心情却占了上风;每逢我想做一个诗人时,我的哲学的精神又占了上风。”虽然这种矛盾也让他苦恼,但这无疑对席勒的文学创作和哲学研究都是有益的。在他的时代,有许多作家都是一边进行艺术创作,一边进行理论探讨,这是很好的时代风气,只是在这方面,席勒的表现最为突出。在其不算太长的一生中,席勒创作了重要的剧本、诗歌等,而且还写了许多重要的美学论著,并首倡审美教育,这是有重大学术价值的。由此,我们可以发现,在艺术创作中,就创作主体来说,艺术家的目光不能仅仅盯住个人内心,更不能奉功利主义为最高准则,反映集体情感和社会现实的作品,才更能引发共鸣,在时代的变迁与历史的沉淀中不断焕发出历久弥新的魅力。

在创作实践中,席勒崇尚艺术表现的纯粹客观性,“表现的纯粹客观性是优良风格的本质,是艺术的最高原则”,[4]181而不是传统的“艺术摹仿说”。他认为:“我们在艺术产品上所预见到的只是被模仿对象的自然,也就是说,它由自身规定而呈现在想象力的面前。只要不论是素材或者是艺术家把它(他)们的自然混入到其中,那么被表现对象就不再是由自身规定的,而成为他律的了。”[4]179席勒认为艺术在创作中应摆脱一切主观偶然性和客观偶然性,按照表现对象自身的内在规律自然而然地加以表现。纵然创作主体在创作过程中不可能完全摒弃个体特色,但他的个人色彩不应该对艺术作品产生影响,“当被模仿对象在它的再现媒介中保持了自己的纯粹个性,当表现者完全放弃或排斥了自己的自然(本性)而表现出与再现媒介完全交融在一起——简言之——当一切都不是由素材规定的而是由形式规定出来的,那么这种表现就是自由的表现”。[4]180席勒认为,创作主体应按照“表现的纯粹客观性”的原则,使其自然本性融合于创作形象的自由展现中。

就艺术作品而言,什么样的艺术才是“美的艺术”呢?席勒给出了答案:“它知道要排除自身艺术所特有的限制,而又失去它自己的独特优点,并由于明智地运用它的独特性而赋予它一种更普通的品格。”[4]114“音乐在它的最高度提炼中必然成为形象,并以古典静谧的力量作用于我们;造型艺术在它的最高度完美中必然变得像音乐,并通过直接的感性显现打动我们的心。诗歌在其最完美的创造中必然像声乐艺术那样强有力地抓住我们的心,同时又像雕塑以静穆而爽朗的氛围萦绕着我们。”[4]114任何的艺术作品都要依托一定的媒介展现其风格,这种媒介是服务于艺术创作的,而不应成为艺术创作的局限或障碍。此外,席勒也强调了艺术技巧的重要性,认为“技巧是自由表现的必要条件”,[4]158但同时也强调,“技巧只有在它用于唤起自由的表象时才对美有所贡献”。[4]167一则著名的故事可以成为这段话的注脚:有一块大理石,曾被多位雕刻家批评得一无是处,但米开朗基罗以独特的眼光发现并雕琢了这块普通的石头,把它变成举世瞩目的《大卫》雕像。《大卫》以它古典艺术的静穆力量和直接的感性光辉笼罩我们,为艺术家们留下了无尽的思考空间。

(三)审美情趣的培养与时代精神的重塑

席勒说:“艺术家怎样在包围他的时代的堕落面前保护自己呢?那就要蔑视时代的判断。他按照他的尊严和法则向上看,而不是按照运气和日常需求向下看。”[4]63这里体现出席勒对“人的尺度”和“种的尺度”进行分辨的智慧。马克思告诉我们:“动物只是按照它所属的那个种的尺度和需要来建造,而人却按照任何一个种的尺度来进行生产,并且懂得怎样处处都把内外的尺度运用到对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规律来构造。”[11]58我们看到,“种的尺度”是物种的标准与需要,而“人的尺度”不同于“一个种的尺度”与肉体的需要,人生产“整个自然界”并具有“自由的面对自己产品”的品格,这也正是人类高于其他动物的一个重要特征。

历史从蒸汽机的轰鸣中驶来,褪去素朴的粗野,却执着于奔往另一种野蛮。席勒在两百多年前早已讨论过审美趣味的发展问题,他说:“我们看到粗野的趣味首先抓住新鲜的和令人惊异的、五光十色的和稀奇古怪的事物以及激烈的和粗野的事物,而却回避开朴素和宁静。这种趣味创造出风格奇异的形象,喜爱迅速的变化、华丽的形式、鲜明的对比、夺目的色彩和令人感伤的歌曲。在这个时代只有激起这种趣味并给它以素材的事物才叫做美的。”[4]142席勒在这里指出,人的审美趣味是由低级向高级发展的,随着人类审美意识的发展,人们的审美需求越来越多样化,审美趣味也不断得到提升,虽然每个人的审美体验不尽相同,但“只有美才能使全世界幸福,谁要是受到美的魔力的诱惑,他就会忘掉自己的局限”。[4]146在这里,席勒把审美置于一个很高的社会地位,同时也点明了大众审美趣味培养的重要意义。

如此一来,艺术的陶冶教化作用被凸现出来。当然,相形之下,席勒更加强调艺术的创作者——艺术家在大众趣味方面的主导作用,认为“多少世纪以来哲学家和艺术家一直在努力,将真理和美灌输到普通人性的深处”。[4]62席勒认为艺术家控制着大众趣味的风向,要想培育良好的社会趣味首先需要提高艺术家自身的趣味:“你应该同自己的世纪一起生活,但不要成为它的产物。给予你的同时代人以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而不要给予他们所赞赏的东西。”[4]64席勒在这里提醒艺术家应时刻把握时代脉搏,走在时代发展的前沿;艺术家不应一味迎合大众,应该从引领时代精神的高度进行艺术创作,以此激发、唤醒人性中真善美的部分,并以此滋养社会道德。席勒并不反对艺术表现丑,但认为表现丑是为了彰显美,艺术家有责任通过艺术创作营造高雅的社会审美环境,从而陶冶大众趣味。

当今社会,物质世界的高度发展与精神世界的极度匮乏形成新的美与非美的“二律背反”,艺术迷了双眼,在“种的尺度”中一味迎合大众审美趣味。我们正在逐渐成为席勒眼中“感觉迟钝的人”。自然是人类的第一创造者,美是人类的第二创造者。如今的境况是,人类彷徨在寂静的春天,一边培养着大众趣味,一边站在道德制高点上批判着大众审美趣味的低俗化倾向。在如何对待自然的问题上,我们可以问道东方智慧;在如何对待美的问题上,我们可以对话西方圣贤;而在反思自身处境的问题上,我们可以重读《美育书简》:“如果你通过教育把时代的思想提高到必然和永恒的事物,如果你通过行动或形象创造把必要和永恒的事物转化为时代冲动的对象,那么你就给世界指出了方向。”[4]64

在对席勒的“中介论”美育思想的探讨中,我们认识到了在人性弥合、社会进步、实现自由的过程中审美教育所能发挥的独特而又巨大的作用。美和自由作为人类亘古以来追求的最高理想,可以经由审美教育的手段变为现实。在人类与时间的博弈之间,历史向时代呼吁:在人的生成中,加强审美教育,回归高雅审美趣味。这不仅关系到个体的发展,更关乎社会的进步。

[ 1 ] [英]鲍桑葵.美学史[M].张今,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259.

[ 2 ] [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 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76.

[ 3 ] [德]哈贝马斯.现代性的哲学话语[M]. 曹卫东,译. 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

[ 4 ] [德]席勒.美育书简[M]. 徐恒醇,译.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84.

[ 5 ] 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下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

[ 6 ] [德]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57.

[ 7 ] 蒋孔阳.德国古典美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 8 ] [德]海涅.论浪漫派[M]. 张玉书,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47.

[ 9 ] [法]卢梭.社会契约论[M]. 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8.

[10] [德]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上[M]. 贺麟, 王玖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13:34.

[11] [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M].北京:人民出版社,1979.

(责任编辑:孝悌)

Schiller’s“IntermediateTheory”aboutAestheticEducation

MENG Li1,GAO Ying-gang2

(1.SchoolofJournalismandCommunication,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2.SchoolofFineArts,ShandongUniversity,Jinan250100,China)

Schiller brought aesthetic education into real life, holding that aesthetic education, connectingtwo conflicting states—sense and reason, was the key to eliminating the conflict. He criticized the alienation of human nature and argued for the rebirth of man through aesthetic play; he pinned hope on aesthetic education to realize man’s freedom by proposing play drive to solve the confrontation between sense drive and form drive; he realized the confinement of man’s activities and wills in a kingdom of power and ethics and the capability of aesthetic kingdom in empowering true freedom, thus embracing the hope that aesthetic education would transform society.

Schiller; aesthetic intermediary; aesthetic education; man’s freedom

10.3969/j.issn. 1007-6522.2017.05.007

2016-06-10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15JJD750010)

孟丽(1984- ),女,山东栖霞人。山东大学艺术学院博士研究生,新闻传播学院教师。主要研究方向:审美教育。 高迎刚(1972- ),男,山东博兴人。山东大学艺术学院教授、文学博士。主要研究方向:艺术美学与艺术评论。

B83-0

: A

: 1007-6522(2017)05-006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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