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那双布满老茧的手

☉朱俊杰

夜里，我又梦回老家。跨过熟悉的门槛，老屋依然整洁明亮，两个暖水瓶放在条台老位置，玻璃杯倒放在一个旧托盘上，上面覆盖一块洁白的毛巾。正堂中间挂着父亲的大照片，母亲擦拭得特别干净。母亲正在小菜园忙活，见我回来立刻抛下锄头，“儿，你咋回来了？”说完，用她那布满老茧的手拉着我，“让妈看看！”“妈，我们兄弟俩已成家立业，您吃了一辈子苦，我把这旧房推倒，盖一个新房供您养老？”母亲连声说：“不用，不用！这房去年翻修了，一点都不漏雨，好得很！”可我明白，这老屋承载着母亲太多的记忆。突然，嘹亮军号声打断了我的梦境，天亮了，该出操了。

母亲因为小时候兄弟姐妹多，没有上过学。但母亲有一个信念，就是再苦也要供自己的孩子上学。这些年，有太多难忘的记忆。难忘，一年秋天连降大雨，泥坯房突然塌陷让一家人无处可归；难忘，为了赶收庄稼，母亲起早贪黑下地干活累得吐血；难忘，为了赶在大雨之前抢摘棉花，母亲被雨淋得大病一场……这一幕幕至今在我脑海里清晰可见，母亲为我们兄弟俩受了数不清的苦。

母亲会做菜。在我看来，真正会做菜的，应该是最擅长做家常菜的。我喜欢吃母亲做的小炒肉。蒜苗切成寸段，胡萝卜切成寸丝，瘦肉或者五花肉切成细条，用酱油、盐提前腌制上。入锅的时候，肉炒出香味儿了，把蒜苗和胡萝卜丝一起放进锅里，炒到八成熟，出锅，好看也好吃。我对中国菜“色香味形”的认知，最早的理解便是从这道菜开始的。当兵后，在外面再也没有吃过这么美味的佳肴。

自我记事起，母亲每天都很忙碌。幼年的我最盼望下雨，因为只有下雨，母亲才不会出门劳作。这时，她会拿起针线，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为我和弟弟做布鞋。我们兄弟俩便搬来两个小凳，依偎在母亲身旁听她讲故事，做人的大道理总会在小故事的结尾出现，然后一针针地缝进我们的心里。每当跟母亲待在一起，父亲的故事就成了她总也讲不完的思念。

上世纪70年代初，父亲曾是一名水兵，在一艘炮艇上操作轮机，因工作出色两次立功。当兵第六年时，父亲凭借出色的工作成绩获得一次提干机会，此时家里传来爷爷病重的消息，父亲放弃了提干的机会，选择退伍回家照顾爷爷。为改善家庭的生活条件，父亲承包了500亩的茶叶厂，日夜劳作，积劳成疾患上癌症，在不到半年的治疗中花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年仅36岁的父亲终究不幸去世，家里所有的重担全部落在了母亲身上。

父亲去世的时候，母亲才30岁出头，为了不让我和弟弟受委屈，多少人劝她改嫁，她就是不答应。在那段难挨的岁月里，母亲总是把她认为最好的东西留给我们，那些最好吃的、好看的、好玩的……为的是不让我们在人前抬不起头来，不让别人说没有爹的孩子可怜。平时在吃饭没有菜的时候，母亲就拿起一个鸡蛋做成一大碗汤，我们兄弟俩吃得比厚羹还要香甜，她自己却舍不得吃上一口。

父亲去世的第二年，母亲因胆结石住院手术。一开始母亲忍着病痛不愿意花钱看病，直到被病痛折磨得难以下床才去医院，医生说如果再晚一天命都难保。结果，从母亲的体内取出一个小鸡蛋那么大的结石。就在这年，小学三年级的我又突遭车祸。那段岁月是最难熬的，现在想想都替母亲心痛。为了让我们的日子过得好点，多年来母亲没有睡过一个囫囵觉，总是日出而作，日落而归，割水稻、收稻谷、犁田、插秧……我们家里的农忙总是比别人家结束得早。

农闲时，母亲还做些小生意。卖鞋子、袜子、衣服，也有卖菜、收花、批发水果等。母亲经常一大早就骑着自行车去进货，天还没亮时就赶到街上去换点钱补贴家用。我每次总是美滋滋地跟在后面，拿着个头最大的苹果吃。

我18岁那年的冬天，是我最难忘的日子。那天一大早，母亲帮我收拾好行囊，村里的干部帮我戴上大红花，父老乡亲一路欢送，鞭炮和锣鼓的欢快响声此起彼伏。我光荣地成为一名水兵。我长大了能帮助母亲分担家务了，但她偏偏要送我去参军，我理解母亲的心思，她希望我在部队大学校、大熔炉里成长成才。送别前，母亲用布满老茧的手拉着我说：“儿啊，你是在你爹当海军30年后，我们村第一个海军。你要在部队好好干！”

参军后，带着母亲的教诲，带着父老乡亲的期盼，我刻苦训练，挤时间学习，第二年就考上了士官学校。在学校我继续发愤图强，在2000多名学员中第一个入党、第一个被评为优秀学员、第一个荣立三等功。毕业分到部队后，喜报接连不断地传到家里，在电话那头，母亲喜极而泣地告诉我：“你爹临终前嘱咐我，大儿子俊杰从小就喜欢我的水兵帽，还有我穿水兵服的照片，将孩子抚养长大后也让他去当一名水兵，他会成为一名优秀的海军。”

从军16年来，我先后2次荣获海军士官优秀人才奖，3次荣获全军士官优秀人才奖，5次荣立三等功，采写的文章有多篇获奖。而母亲依然住在那个小山村，依旧守候在老屋，守候着墙上父亲的照片。听乡亲们说，母亲常常倚在村口，看着远处的马路，凝望着儿子的归来。

我只能将深深的思念寄托于文字。月光掠过床前的影子，我知道母亲想我了。柔和的星光犹如母亲慈祥的眼神，多么温暖。母亲的秀发让岁月漂白，额头沉淀着生活的沧桑。母亲布满老茧的手握不住流光，却托举住我的成长，殷殷期盼牵引着我的军旅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