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游记

2017-04-01 17:52
第一财经 2017年11期
关键词:荒地东北

7年前美国作家迈克尔·麦尔来到荒地村的时候,这个距吉林市区28公里的村庄正面临“村企合一”的冲击。事实上,自1990年代出现大规模下岗潮以来,东北这片全中国瞩目的重工业基地,一直在经历巨大的变迁。关于20多年来东北城市的动荡,已有不少电影和文学作品,而关于东北农村,却由一个美国人首先作了全景式的描述。

冬至

荒地村

刺骨的寒风中,我步履艰难地从红旗路北上,去一个叫“荒地”的村庄。两车道的水泥路从稻田中横穿而过,令我想起故乡明尼苏达冰冻的湖面上凿出的小路。我在第22中学做志愿者教英语,这是12月末的下午3点。学校的推拉大门上系着一条大红的宣传横幅,号召大家“预防手足口病”。还有条更没用的,说的是“冬季来临,气温骤降”。红旗路只有一个交通标志,限速每小时40公里。工作日都从没见过有谁超速。自行车,三轮车,都不紧不慢,吱吱呀呀地来到十字路口的中国农业银行、种子店和火车站。火车站的墙壁被刷成一种亮晃晃的粉色,尖尖的顶是锡制的。要找个词来形容这个火车站,老旧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来往吉林与长春之间,横贯约130公里的新高速列车不会在这里停靠。对于车厢里的乘客来说,荒地村就是短短三四秒间以模糊影像迅速掠过眼前的一个地方,和中国东北的任何乡村没有两样。走近了看,红旗路边一字排开,散落着很多垃圾:熊猫牌香烟的空盒子、印着股票咨询的废纸、命理学的书刊,还有些不知何人出版的《奇闻异事》之类小报。上面有高级官员的私生活,还有一些问答环节,比如,会从北京迁都吗?(不会)。“文化大革命”死了多少人?(很多)。

今天,红旗路上静悄悄的。唯一的声音来自一面横幅,寒风中猎猎作响。每天我都会经过这条横幅,它是我的中文初级读本。几十年来,3层的中学教学楼一直是荒地村最高的建筑。从我任教的教室看出去,能看到村里所有的农舍。现在,我正朝一块大广告牌走去,大概两公里开外就能看到上面的大字:打造东北第一村。立牌子的是东福米业,荒地村的一家民营农业公司。我只是认了认这上面的字,心想和其他标语一样又是闹嚷嚷的大话。直到东福米业开始让这话成真。传言说,红旗路也要像铁路一样翻修升级了。当地人心想,是不是一切都要变成新的,只有他们的生活方式要过时了。甚至还有人说,村子的名字也要改。没人能确切地解释这个村子为什么叫荒地。这里明明地处一片肥沃的河滩,从松花江的西岸一直延伸到草木丛生的丘陵地带。也许正因为如此,早先的农民们给村子取了这个名字,想迷惑外人,别移居过来跟他们抢地方。周边也是一些小村庄,这些村庄的名字五花八门:孤店子、张家沟、东岗子、土城子……在电影《疯狂高尔夫》当中,罗德尼·丹泽菲尔德扮演的角色吹嘘,他刚刚在长城边买了些土地:“在好的那边买的哦!”荒地村恰好就在他所说的相反方向。

被同化的满洲

天空蓝得发白

中国人经常把自己国家的地图形状比作一只雄鸡,而东北就是鸡头,被挤在蒙古的草原和积雪终年不化的高山之间,高傲地昂了起来,直逼西伯利亚。过去四百年来,这里似乎是中国最有影响力的地区了。历史上,西方人将东北称为满洲,满族人本是以部落为单位的游牧民族,经过多年历史变迁,从独立的少数民族到各朝帝国的附庸,再到1644年铁骑冲过长城,悍然入关,坐上北京的王座。满族人建立的清朝统治了中国长达近三百年。期间,国家的领土扩大了一倍,形成了今天这个多民族国家的国界线。

然而,这个政权的中心却渐渐心力不支。1908年,慈禧太后弥留之际,指了名叫溥仪的两岁小孩做皇帝。登基时,孩子坐不住,不停哭闹。带他登基的父亲安慰道:“别哭,快完了,快完了。”结果一语成谶,4年后清政权终于崩塌。1912年,孙中山领导起义创建中华民国之后,溥仪被迫逊位。那时候,国家的进步对很多满族人来说意味着不幸。他们早就远离故土,在长城以南生活。文化上也已经被自己统治的汉族人完全同化了。尽管清朝使用两种官方语言,但普通话一直是通用语。大多数满族人都不会说满语了。这种写起来有点像蒙古语的语言,开始衰败,并走向灭绝。

同样失守的还有满族人在东北的优势。本来,历任皇帝都想把这里作为一块满族文化的自留地。然而,随着持续数百年限制往满洲迁移的法令被撤销,汉族农民潮水般迅速涌向这个地区。

仅仅1927年到1929年间,每年就平均有一百万人到此安居,数字超过了欧洲往美国移民潮的最高峰。来这里扎根的“新人”,不叫这里满洲或是东北,也不叫关东,他们只是按照所见所闻,用眼前的情形来称呼这里:北大荒。“尽管不知道上帝到底将人间天堂选址何处,”这个时期,有一位法国神父旅经东北,下笔成文,“但我们可以确定,他没有选这里。”然而,我眼中的北大荒美丽而独特,当得起这个引起无限回忆与共鸣的名字。北风从雪野之上呼啸而过,又穿透我厚厚的四层衣服。我神游天外,啊,这阵狂风,应该有两个管不了孩子的父母,一个叫戈壁霜雪,一个叫西伯利亚冻土。不管你里三层外三层裹得多严实,这风还是能吹到你骨头里去。然而,天空是那样辽远广阔。湛蓝与清新就这样蔓延到无边无际。在中国的城市,少有人会停下来抬头看天,那上面早已雾霾笼罩。其他农村地区也常常阴云密布,给人压抑沉闷之感。然而,在这中国的东北边关,天空蓝得发白。

独树一帜

并不遥远的历史

我经常在教室的黑板上画出简易“地图”,表明村子的位置:中间那块空白的区域基本可以代表中国东北,其人口和面积都相当于德国和法国的总和。这个类比还能让人想起这片土地不久前的过去:19世纪末,西方旅行者来到这里,把这片冰天雪地的边疆比作阿拉斯加;然而,他们的下一代却写道,这里是“冲突的摇篮”,是亚洲的阿尔萨斯-洛林—普法战争后法国于1871年割让给德国的领土。1919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这块土地归还法国。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被德国占领,后又归还法国。20世纪上半叶,东北惹得中国、日本和俄罗斯炮火相向。时任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从中斡旋,调停战争,赢得了诺贝尔和平奖。然而日本却掌握了东北大部分的铁路,这也是中国最长最有利可图的铁路线,连接矿物丰富的腹地与太平洋沿岸的港口。俄罗斯没能成功将东北附属于东西伯利亚;而日本则努力将这里变成其“大东亚共荣圈”帝国梦想的立足点。1931年日本曾在这建立了伪满洲国,二战结束后,满洲这个称呼犯了忌讳,被弃用了。尽管在地缘政治上不再炙手可热,东北依然是一片独树一帜的土地。中国地大物博,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菜系和性格。有一首曾经全国传唱的流行歌曲《东北人都是活雷锋》,歌里用半戏谑的口气,描述了东北人民乐于助人的美德和有些让人吃不消的热情。任何在美国体验过所谓“明尼苏达热情”的人,都会觉得这种感觉亲切熟悉。作为明尼苏达人的我自然被这历史和民风吸引。不过,最吸引我的,还是这片土地的历史。我所在高中的学生,每每上历史课,都会用洪亮的声音,读着“中国文明有五千年的悠久历史”。在他們的课本上,东北在这上下五千年中所占的篇幅少得可怜。这反而让它的过去显得可亲。各种各样的遗物散落在各个地区,仿佛一款名为《帝国传奇》的寻宝主题桌游。在我眼里,这些恰恰就是历史的印记,记录了东北的兴衰荣辱,也浓缩了现代中国的起落沉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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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之光(第四册)

作者:吴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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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版日期:2017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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