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欣
无数人告诉导演关正文,互联网喜欢碎片、没耐心,一言不合就翻篇儿。结果却是观众提醒他们,可以慢一点儿。
《见字如面》第一季收官在即。小小舞台上,何冰、王耀庆、徐涛、张国立、蒋勤勤等演员朗读了近百封信,里头有历史,有人性。红墙内,婉容给文秀写“I欣慰之至,AND诸君勿怕ME错误”;战场上,左权对妻子写下“念,念,念,念”。《见字如面》第十期的拆信嘉宾之一、历史作家雾满拦江喜好研究清末民初历史,给节目组推荐过二十多封曾国藩的信,节目总导演关正文最受触动的,是曾国藩对天津教案的处理信件,信中透露出的对普通生命的漠视令他毛骨悚然。“这完全是政治技巧的一道算术题。曾国藩和恭亲王说,如果我们要一命抵一命,恐怕洋人要一官抵一官。他不杀官员,就惦记多杀老百姓。这跟我们当下描绘的大儒完全不沾边,全都是特别现实的、鲜血淋淋的算盘。”关正文想给观众看到的,是一个被文化打扮出来的人的背后面目。
林更新读曹越华写给王德懿的信
1921年,林徽因趁着徐志摩在柏林,留下一封分手信回了国,写下“火,会将我们两个人都烧死的”。她不愿丢下父亲的宠爱、学校和艺术带给她的安宁,无法经受张幼仪悲苦的眼睛,所以要“拒绝大海的诱惑,逃避浪涛的拍打”。“我们今天会说,你看一个16岁的少女能够做得如此符合道德要求。但这样就无法解释信的结尾:‘可是我又真的走了吗?我们还会继续那残断的梦吗?她害怕、犹疑、拒绝,但这并不意味着她不喜欢这团火。”关正文表示,《见字如面》不关心八卦,而是人和人关系形成的各种可能性,正如给予他节目灵感的英国书信集《见信如唔》所体现的,“多点的、对社会历史的时间性、空间性多领域的打开方式。”
更具复杂性的认知价值,是《见字如面》看重的。3月16日最新播出的第11期节目里,重磅戏之一是王耀庆朗读顾城的遗书,继而徐涛与蒋勤勤上台对诵顾城谢烨相遇后写给对方最初的情书。节目播出后,很多观众骂顾城,《见字如面》官微下点赞最多的一条评论是“推崇杀人犯的诗,是对生命的侮辱与践踏。文字不过是表象,乍看上去情深意重,也不过源于自我虚荣”。关正文对此有预期,但仍对这种忽视了人性复杂的反应方式不以为然:“结局和开始,两个文本放在一起,是想让观众看到最惨痛的结局也可能有优美的开始。一个如此有语言洁癖、有想象力的人,那么睿智和灵动……却有着谁也无法接受的结局。一个重要诗人因此成了人生样本,人们对他更多的了解和认知,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每个人自己。”
归亚蕾读张爱玲写给王家卫的信
“实际上我们可以倒推,为什么我当初对节目传播的影响力前景非常有信心,就是因为我觉得人类文化消费也好、精神消费也好,它最核心的利益在于汲取他人经验这样一种价值。”关正文觉得,文化生态的主流,是要看提供的产品是否符合个体生命的核心利益。主流文化消费经历了从图书到报纸、从影视到互联网的不断大众化的载体变化,但对他人经验的借鉴这个根本利益是没变的。近一两年来,《中国诗词大会》《朗读者》等文化节目凭借高口碑引起热议,有评论将之视为文化节目的回潮,关正文认为有浮躁的嫌疑。“就像其他IP现象级节目出来,就有人宣布是什么潮流、风口一样,这是用资本的规律来评估市场。”
实力文化副总裁刘宇2001年来北京,从《挑戰主持人》起便和关正文合作。2004年关正文彻底告别体制,两年后成立实力文化,想做“有全国影响的,与国家、民族和个体生命利益相关的节目”。刘宇的办公室有个纸边泛黄的本子,记着2007年《汉字听写大会》的策划方案,可以看出那时节目雏形已经基本完备。
然而这个方案被压了六年。“后来都变成一个梦想了,”关正文说。“你没有途径到达公众。那时候互联网视频没今天这么发达,电视平台在相当程度上是人在配置资源,就要受到人的局限。他没有认知到那个地步,路就是堵的。”
《汉字听写大会》的成功启动有偶然性。中央新影集团董事长金越和关正文是多年好友,两人曾经数次合作央视春晚。几年前,担任央视科教频道总监的金越面临互联网冲击和卫视的激烈竞争,自有焦虑。一次,他特别正式地对关正文说,必须出手,“大家都绷不住了。”恰逢灿星用市场化的方式推出了《中国好声音》和《舞出我人生》,这种机制创新使得灿星和卫视一起成就市场、分享市场收益,也改变了关正文绝不和朋友做生意的原则,“我觉得这很公平,没有过去委托制作利益输送的那种嫌疑。”
张国立(右)与王耀庆读曹禺、黄永玉来往书信
《汉字听写大会》首播在“上星卫视排三十几的边缘频道”,很快变成互联网热议第一名,被调到一套,成为所谓现象。关正文一下子发现,互联网太可爱了,市场太可爱了。三年后《见字如面》第一季的成功也印证了这一点。正式播出前,很多人不能想象一个读信节目的公众传播力,连“严重赞许”这个节目的读信人何冰,在先前接受采访时也说:“如果说这个节目的收视率高过了那些娱乐综艺节目的话,那我们这个社会就变成彬彬有礼的社会了。中国是极少数人在守着规矩,所以我们的街道才这么脏,这是一回事嘛,对不对?这节目也就这样,看节目的人就是那些守规矩、或者说已经想守规矩的人,所以它一定不是大众的。”
但《见字如面》在腾讯推出第一支单曲、呈现出市场潜力后,资源配置很快就来了。由此,关正文遗憾地提到市场面临的问题:“文化内容生产领域依然像80年代初那样,带着对市场非常深的直接的质疑。精神产品一直被描述成特殊商品,很多人还认为把这东西交给市场,那就是灾难,市场就会是低级的、庸俗的、没品质的,诱导人们向下的。”
在自身实践后,他认同了市场配置资源的诚信与高效,并认为相比人为配置,市场甚至更趋于正确。“互联网并不比传统媒体更娱乐至死,公众也不可能集体自杀似的娱乐至死。”说着,他环顾公司,“这周围全是年轻人,谁在找死啊,谁把自己的一生真的就这么心甘情愿、兴高采烈地荒度过去?”
制作《见字如面》时,无数人告诉关正文,互联网受众很懒,必须喂到嘴里,互联网喜欢碎片、没耐心,一言不合就翻篇儿。于是他们尽力把一小时的节目做得很快。结果却是观众提醒他们,可以慢一点儿。还有好多人反馈,愿意听更多的嘉宾解读,“老师你别说那么多背景,我们自己能查,告诉我们点儿想不到的。”
实力文化宣推负责人邓艳玲发现,《见字如面》第一季刚播出时,大家注意的是明星和声控福利,后来关注点就集中到了信本身。信也成为《见字如面》第二季制作的最大压力源。关正文明显感受到观众的意愿:“信的质量,包括你给他提供的价值新鲜度,都特别强烈。”聊着聊着,他突然起身疾走,拿来几个为第二季准备的信封,小心打开。“给你臭显摆一下,陈独秀写给胡适的,帅吧?”
他打造的几档文化节目,都在满足观众“蕴含丰富创造力的那种高尚需求”。他认为《汉字听写大会》绝不仅是瞄准了观众提笔忘字的窘况,更重要的是针对几十年来通俗、易懂、规范语言的推行导致的汉语窄化、常用词汇及常用汉字量下降、语言僵死、人的思维能力扁平化等一系列问题。他希望通过节目,大家能掌握丰富的用字用词,提升表意能力。刘宇觉得,实力文化的三个节目《汉字听写大会》《中国成语大会》和《见字如面》“互证了语言应该成为的样子”,从古典字词里,从尘封书信里,观众可以看到语言的丰富性,“表达情绪是那么丰厚,传达的细微差别恰如其分,夺目的美。”
归亚蕾读三毛写给王洛宾的信
这位三档节目的总导演被问起这种志在启发观众的学养来源时,笑了起来:“这我哪儿知道啊?”一会儿又接话,将之归因于“正常的文化训练”。
这应当与他前半生的经历关系紧密。关正文是首都师范大学78级中文系毕业生,小时候赶上了轰轰烈烈的運动,十七八岁该上大学时又恰恰没耽误。那时班里二三十岁的人最多,“你就能够想象他们的人生阅历和之前的阅读积累有多厚,整个班里的学习氛围、学习水准被他们拉得特别高,被裹挟达到的高度和高中生、同龄人的环境不一样。”毕业后留校一阵,他教79级,发现“还真能教”。
后来他去作家出版社工作,赶上了当代文学最繁荣的时期,接触到贾平凹、莫言、刘震云,到后来的毕飞宇一代。一篇好小说问世,轰动如今日的现象级节目。那个时代中国引入了《在路上》和《麦田守望者》,文学对社会的介入和辐射,影响了关正文整个文化观的形成。“你会发现精神世界无比充盈、有趣、活跃。”90年代他开始涉足电视策划、撰稿,又赶上了诞生一批优秀电视人的黄金时代,“他们给电视带来的繁荣和发展,实际上到今天人们还在追忆,有很多人还是中坚力量。”这两个大的黄金期媒介不同、作用方式不同,但给他的滋养内核一致。今年初,实力文化搬到亦庄。妻子吕雁问他对办公地有何要求,他只说:可以放书就好。
关正文特别看重王小波1977年左右年写给李银河的一封信。采访中,他几度引用:“有很多的人在从少年踏入成人的时候差了一步,于是生活中美好的一面就和他们永别了。在所有好书中写得明明白白的东西,在人步入卑贱的时候就永远看不懂,永远误解了。”他觉得,卑贱无关钱的多少,“所有人都该是巨人。而当我们的精神不够强大、精神卑贱的时候,明明白白的、美好的世界,让你能快乐思考的境界,可能就真的没有了。”
这话,他说给自己,也说给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