菏山之泽

时培京

1.单父

有人不想作三皇五帝。

在上古时代，天子是天下人的公仆。公仆住茅草房，“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采椽不斲。”（《韩非子·五蠹》）“尧之有天下也，堂高三尺，采椽不斲，茅茨不翦。”（《史记·李斯列传》）穿兽皮葛衣，“薄衣食，卑宫宇，排淮泗，决汉汝”，四出奔波，大腿上的毫毛都累掉了。大禹治水时的“三过其门而不入”是现代版五加二白加黑之祖。

单父不惮劳苦，从不逃避责任，单父想：“我是一颗种子。”

他是一颗善的种子，种子不要只在一个地方。种子的责任是种遍荒山僻壤，善随之结出绿荫，是孟渚泽一般的仁厚与浩瀚。

舜来拜访单父的时候，单父知道就要离开了。他收下这个学生的时候，他就知道舜会是一位好帝王。

在东夷一带，流传着这样的传说：单父派舜历山耕田雷泽捕鱼河滨制陶，在单父的教导下，舜居住的地方，一年聚村，二年成邑，三年成都。

舜很懊恼，他的本意不是驱赶，想把位子让出来。“不知，后人如何看我？”

这种想法绝不是杜撰。舜之所以成为舜大帝，在于他想过之后又继续做事情去了，要做一个天下最大最好的父母官。

舜一直想着孟渚泽，河边的生河蚌折磨胃，“还有人没有吃饱”；水泽的小鱼，还不到“退而结网”的时候，他要告诫；芦苇扯住了他的葛衣，水上涨回落每日牢记于心；“原始共产主义”是平均分配，当然，舜的思想里还没有这个词组。需要赤脚呼告太多了，来不及细想。

这一天他是来学习单父的治理经验，最主要的是尚贤让贤。单父部落，像是羲和盛世，粟生九穗，天降甘霖，无忧虑，无战争，声名远播，四方徕服。

单父从舜急切的脚步声中，听出求贤若渴，听出急流勇退。听出种子开垦天下土壤的声音。

这注定了他要流浪，因为他是一颗种子，一颗善的种子。所到之地，教化万物，部落里的人们和睦相处。

他不接受禅让。他以“避世无为”的口吻说道，《庄子·杂篇·让王》有记载：

“‘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

舜不再苦劝。单父出走，不知所终。无数颗善的种子，像蒲公英所到之处，祥和连绵。

单父生活过的地方，叫做单州；单父流落的地方，处处皆是善州。在单父，单和善是通假字。

2.孟渚泽

《道德经》不是在孟渚泽写的。

《道德经》的乳名是《上至经》。

西行至函谷关，老子拿起刻笔，“表述永远没有圆满，还是不写为好”，“古代的知识如实陈述就可以了，不切合的发挥不要掺杂”，他想。多少年以后孔子拜访他谈过类似的想法了么？孔子的“述而不作”的思想有孟渚泽的水波么？不得不面对青竹木简，首先想到了孟渚泽。孟渚泽的芦苇柔弱无辜，在风中从未摧折，岁岁荣枯；大地是水泽的眼眶；野草花于风中看到，水无休无止，发怒时污浊清净时通明。泽边的村寨、独木舟、渔父、水洲、高台，水花是鱼的微笑，有水稻和黍米的清香，渔夫高歌只是打到了一条鱼好喝上二杯村醪。老子闭上眼，看见周室藏书处，看见睢阳的漆园，想象不到孟渚泽。还是睁开吧，刻刀顺着苍老如芦根的手生长文字：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 故，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

孟渚泽的水漫至函谷关，老子蘸着水，在砂砾石上磨蹭刻刀，然后继续写道：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此乃谦下之德也；故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则能为百谷王。天下莫柔弱于水，而攻坚强者莫之能胜，此乃柔德；故柔之胜刚，弱之胜强坚。”

《上至经》，书名来自孟渚泽，“上善若水”，若的是孟渚泽之水。“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孟渚泽给了老子一波又一波的思考敲打，这是孟渚泽的骄傲。在她的胸怀乘船想找到老子居住的高台，我只愿自己是大泽里一滴水珠，润润他干涩的眼睛；是一只飞越二千多年时间的水鸟，只为作《上至经》的第一个读者。

3.浮龙岛

在浮龙岛，要早早入睡。

不再鲸饮每一滴四君子酒。我和梦说好了，若是酣睡时请你刺痛我的魂魄。

不为乘龙上九霄看快婿弄萧玉女求凰。不为撩开征尘，不为吞吐水气和朝阳。今夜，借所有的耳朵谛听，凭所有的眼睛寻觅：单卷与舜问答后赤脚逃遁声远，漆园吏与孟渚泽的应答，孔子问道于老子谨谨言语，庄子随芦花乘兴逸飞那是《庄子·逍遥游》的前传，孔子周游列国车马孤孤孔子弦歌，四君子月夜醉歌，栖霞山的桃花于夜色中醒酒。宓字贱抚琴清啸，巫马施只顾披星戴月换不来一回顾；听到栖霞山孟氏桃园黄丽愁醉，听百狮坊数制钱清脆铜响，听时昌綦《栖霞山房诗稿》染上墨汁一样的夜色……

隐士狂歌草泽，“禽兽有余哀”；田畴处，“飞藿共徘徊”“桑柘叶如雨”；东楼南楼对月饮酒揽妓黯然；栖霞山、千山诸土赋诗；琴臺抚不开弦，只因“六月鸣秋蜩”；“且听禅林饭后钟”（时庸劢）……

这溢溢洋洋的水泽是高适跃跃欲试的边塞诗。在他的剑气中惊醒铮鸣，心向成武，伯乐孙阳已经在二千多年前某一个清晨早起，看见一孟渚泽的蟾蜍……

4.晏堌堆

在这里，高约3 米占地2230 平方米的晏堌堆啊，是晏子的高度和宽度。

李白凭吊，诗仙玉树临风与晏子同高。

在此时，我们是为晏子驾车的矮子。

你赶过来是为的架起齐国的战乘么？诗歌是战乘的双翼，李白插上；散文是车饰上青铜揉搓的流苏。

5.吕堌村

村外，黄土堆，只有一只野雉旁阔步，旁若无人。凤冠霞帔，是朱砂塑填。雄风凛冽，汉画像石的斧锛凿开。

黄土堆，萎靡于地的皇冠，野雉叫了，衔来“大风起兮”，刮落一枚四百二十六年血色皇冠。

“千秋大业，百战终兴。”“西风残照，汉家陵阙。”野雉哀鸣。注定哀鸣。注定吕后一族族灭。

吕后降生之时，村外一只野雉鸣叫。吕太公以意度之，“野雉入怀，墨子出生。野雉哀鸣，女儿降生，是喜是忧？”他为女儿起名雉。

雌雉羽色暗淡，大多褐和棕黄色，而杂以黑斑；尾羽也较短。栖息于土山丘陵、沼泽草地等处。雌雉远远不如雄雉。以雉鸟比人，这个不漂亮的雉成为中国历史上第一位执掌皇权的女政治家，她为文景盛世做下了铺垫，她影响到了自己造字的武则天大帝。她以不漂亮的羽毛编制了孔雀开屏一样的壮美人生。强汉有铁骑扫荡匈奴，也有雉鸟突变成凤凰的辉煌与勇烈。

她从未想过篡权夺位，若是早早称帝，也不冤枉担了虚名。在她死前告诫吕氏一族：汉朝外姓氏不为王，吕氏为王，积怨太深，我快要死了，不可不警惕啊。

警惕，还是向刑场警惕。吕氏一族被族灭，唯一剩下的是她和刘邦生下的儿子汉朝的天子，虽然是半个吕。女人当家，墙倒屋塌，在国事上男人更是容不下，做的多怨尤多，没有人记得功绩。在《史记》的书页，隐隐约约地写着“称帝未成”，她娘家的侄子无用之极。

这里的人们从不射杀野雉，从公元前二0二那一年开始了。现在还是这样？多少年后还会是这样么？

6.四君子

在单父，诗人《携妓登梁王栖霞山孟氏桃园》，所以桃树以人譬喻；在栖霞山，孟氏桃园的桃树结了二十二枚桃子，于孟渚泽水边微生物生长、蒸馏、分解，只为纪念诗仙李白为单父写了十首诗，诗史杜甫写了一首诗，“诗人里的王侯”写了高适十一首诗。至今诗还活着，微生物上有着二十二首诗歌的只言片字，滋养四季君子酒窖。

这桃花必定喝了酒，灼灼剑气犹在。他是李白。

这桃叶愈发厚重，郁郁苍苍。他是杜甫。

这桃核达观坚劲蓄势待发，“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旧唐书》）。他是高适。

这桃根尚文好客，三大诗人会东楼，“……无诗也有名。”他是陶沔。

7.曹州面塑

面黄肌瘦，还是要抟出面团塞塞牙缝，安慰肠胃里的绒毛。柔弱无骨，也是立身之本，养活脊梁和坚持。雪白的面粉，因为有了喜怒哀乐愁，才有了青、黃、赤、白、黑。青是扯下的天幕，黄是土地一样的脸色，赤是红肿的双眼，白是清清白白的胸襟，黑是沉稳苦撑的心脏——面塑源于饥饿，源于香喷喷的梦想，止于曹州面塑艺术博物馆。

曹州面塑艺术博物馆在穆李村，我不相信面塑起源于神仙崇拜。

8.黄菊

陶渊明独爱菊，从未想在这里隐居。清标和孤傲的“陶菊”，于疏篱和土院垣不能盛开，“冲天香”的菊香使之避之不及。

黄巢不必贩卖盐（食盐专卖），“我花开时”不必“百花杀” ，更不必“阵透长安”。他可以做一介农夫，种地不再纳粮，政府还给补贴，可以做一个安隐的农场主，刀枪插成篱笆，战马学孙悟空的七十二变，变成拖拉机、联合收割机、喷洒农药的飞机，以指挥千军万马的气魄来调度千百万株小麦、叶绿素充裕的蔬菜和像《病梅馆记》里的奇正相生的花卉苗木。

9.曹州牡丹

我喜欢浅绛色和紫色的牡丹。那是大自然于花朵的丹书。朱砂在菏泽之水的稀释之下，舒徐缓朗起来。

那黑牡丹，好像都上了山，或者来到《白鹿原》，做了压寨夫人。

那红色的牡丹，已是被得道之仙吕纯阳定住在道袍。

绿牡丹柔楚可怜，禁不住宽缓阔达的齐风，蹙眉于质直怀义的鲁风。

二十四位采风者夜宿菏泽市国际牡丹学术交流中心，《聊斋志异》多了二十四篇花魄与凡人之恋。

10.定陶王墓汉砖书法

这比“杭育派”更实在，从她可以窥见劳动者的书法。

版筑，筑城，伐松柏，剥离，黄肠题凑，一个个柔软的木心坦露于王侯之侧。冷峻的帝王尸骨于土，木心还有可能枯木逢春。湿度和温度和其他的处理办法，可以想象出《诗经》中的《伐檀》。

烧砖，刻字，调色。定陶王墓汉砖多为丹书，墨书，刻字，戳印。墨书、丹书多为人名，像李君、徐平君。丹书饱满，透体温润，随意纵之。出土之后，竟有一些呆板了，文物工作者处理了一下，给她加了一层薄如蝉翼的汉服。近二千年的汉袂像浮雕贴上汉砖，这如女子一样的汉隶呀，只是让我没有想起血。

必定是累了？凿子、刻刀、斧锛于汉砖撒欢，于是有了“张”字，“作”字。也许是张姓的工匠，明知必死，还要奉献体力和智慧，像犬马一样累死在工地。累死的人没有殉葬的资格。定陶王汉墓殉葬用活人了吗？有没有带泪的枯骨？有没有回响《伐檀》的叹息和哀歌？

墨书，厚重沉稳，那是在地下黑夜所致，那是近二千年的时光所漆，那是殉葬的黑眸，那是保鲜的黑水银，那是黧黑的手掌所刊。当我抚摸她的时候，只有一小下，戴上手套，像去和汉朝的情人私会，那黑与红相间的衣袂写着《古诗十九首》。

白昼，于地下的汉砖来说都是黑夜，温度湿度适宜，眼睛不适宜，心不适宜。汉隶。我知道你不情愿地被发掘。重见天日，容貌会憔悴一段时间。当你的玉容第一次出现我的微信，点赞二千，似乎为你姗姗经过的每一年；评论四百二十六条，是你眷顾的强汉存在的时间，你想永远陪伴被马踏匈奴的刻字以归的石碑么？

你知道，在石碑面前，你随时可以是尘土。在时间面前，石碑、你，我，随时可以是尘土。重归于土，也是经过手和火，刀和剑，摧残与打压。

你不说话。空间像皇帝一样把他想要践踏的禁足了，思想和自由不会只是在肉体上呻吟。

今夜，你走出地宫，俯瞰博古架，拓印与扉页。

帝王将相灰飞烟灭，唯有你永存。

那些戳印呢？

11.陶朱公

既然处处是战场。做梦时披挂起盔甲。不敢枕戈待旦，那时的西施在吴王的怀里浣溪。

情场失意，政场得意，转战商场，富而隐居，绝不是待价而沽，自认奇货可居的隐士。

西施从水乡来到北土，经营和范蠡在吴越之间摇摆的爱情。那段为国为家为范蠡而奉承的爱情，她有过悔恨。在加速吴国灭亡的过程之中，她在意不在意间让滥施民力让国库凋敝。

她在经营另一种思考。那时另一种战场，她要像辅助吴王灭国一样辅助范蠡经商。然后做一对散财的金童玉女，丈夫是儒商文商之祖。

世人不记得西施辅助范蠡之功，只是红颜祸水这个词语记得更清楚，记得她和吴馆娇娃。

12.单县羊肉汤

做羊要多吃草。羊肉半肥半廋正好。

羊油泡馍，羊脂玉一样的羊，入口即化，玉养人养胃；雪白的馒头，是跳入清汤的雪花。汤，散了馒头，酥了骨髓。馒头，吸足了，膨胀了，等待和美味进入肠道。永远是绿色新鲜的是灶台上的芫荽，我想是调剂色彩的，在白色的大背景下乏味不堪。至于香气，肉香、肉和骨头熬制的汤香、植物香，在善的土地上，三百六十多万的胃绒毛做了一次温柔的杀戮。

我不忍看杀羊的屠刀，却喜欢吃植物的动物长出来的肉。

羊肉温补。有人把她比喻成儒家文化的特质，抑或儒家文化从羊肉悟出哲学名词。当孔子来单父看望他的学生治理此地的时候，宓子贱上的第一道才是不是羊肉汤？当仁者的肠胃有了温补的进食，他的思想或多或少有了一些温柔的进化。

单县羊肉汤多是泡饼，泡馒头少。肥瘦合度，就像一位丰腴与健美配合得体的女子，在蓝碎花的瓷碗等待，等待牙齿，她不疼痛；等待胃馕，她反包容于植物与动物联合供养的人类。

单县羊肉汤，要肉可以，除非再来一碗。汤水是不再添加的，“喝多了就不香了。”

还是在村边店喝羊肉汤。在住着的大酒店，一大碗，一只大调羹，分着喝，每盛起一碗，就像羊啃一口青草，“羊们在做百草丹。”

水、人與土与土和水和成的故事，有的被发掘，有的还在等待，在菏山旁的大泽，在黄河故道下还有多少在历史之中保鲜的迷史，像定陶王汉墓黄肠题凑的松柏木心，文明要准备多少适宜的温度湿度和气度来等候！

这里是菏泽，远古时代有菏山、菏水和大片沼泽。菏泽，最早见于《尚书·禹贡》“导菏泽，被孟潴”。《地理志》云：“‘在济阴、定陶间。”菏山是偃卧于黄土之土山还是石头山？在鲁西南菏泽采风数天，感叹折服惊喜沉醉，相信有一天沉稳尖锐的菏山，披汹涌蓬勃大泽之水飞跃——因为她负荷着一个巨大充盈的上善若水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