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思颖
吴野从小喜欢画画,因为这个爱好,胡同里有一个人人嫌恶的怪老头,人称“袖章刘”,却成了他的忘年交。
“袖章刘”身材干瘦,驼背弯腰,独自居住在胡同最南头的一座小院里,从来没见过他的儿女们来看他,也没有邻居和他来往。在十五岁的吴野眼里,“袖章刘”就像一只阴暗角落里的老鼠,人人嫌恶。胡同里的小孩子,从小就被家里大人告诫,离这个老头儿远点。
吴野接近“袖章刘”,是因为他的一个古怪行为。每当雨后阳光露脸的日子,“袖章刘”就会在小院里晾晒一些烂画纸,画纸上有的画着车马,有的画的是虫鱼,还有的画了半朵牡丹花。每到这时,吴野就会躲在“袖章刘”家的大门后,透过缝隙,痴痴地欣赏那些画作。
那天,“袖章刘”又在晾晒画纸,见他走进房间好半天没出来,吴野忍不住推门进了院。他发现那些画纸有大有小,有烂的,也有比较完整的。他拿起半幅翠鸟的画凑近了细看,还伸出手指一笔一画照着描。突然,耳边传来一声怒喝:“给我放下!”吴野吓得一激灵,画纸掉在了地上,正巧落在一处水洼里。怪老头疯了似的扑过来,小心翼翼地拎起画纸,气急败坏地指着吴野破口大骂。恰在此时,吴野的爷爷从这儿路过,他闯进院子揪住了吴野,脚不沾地走了。吴野不住地回头,心里充满了对“袖章刘”的愧疚。
回到家后,吴野第一次问爷爷,为什么大家都那么嫌恶他?一个孤零零的老人家,怪可怜的。爷爷吐了口唾沫,说:“他可怜?你是没见过他凶起来的样子!能吃人呐!”吴野怀疑地看着爷爷,吃人?就“袖章刘”那干巴瘦的样儿?
爷爷说:“很多年前,咱们国家闹过一场大动乱。当时整个国家都乱了,‘袖章刘当年可是出名的狠角色,整天套着个造反派的红袖章,凶神恶煞般整人。就说咱们这胡同里,在他手里遭过殃的,那可多了,就连从小把他拉扯大的师父,也是他亲手害死的!他儿子嫌有这么个爹丢人,早跟他斷绝了关系。小野,以后咱离他远点儿,记住了吗?”
吴野目瞪口呆,还真没看出来,那么衰弱不堪的瘦老头儿,竟然是个大魔王!
那以后,吴野再看到“袖章刘”摆弄那些画,虽然心里还是痒痒的,可都忍住了不去看。
一场秋雨过后,“袖章刘”家门前又摊开了好多画纸,吴野放学经过他家门前,远远扫了一眼就过去了。
“喂,那小孩,你站住!”吴野紧张地回过头,看到“袖章刘”笑眯眯地在大门口招手,他手里拿着一幅小画。吴野停下脚,犹豫着要不要过去。
“进来吧,这是我送你的。我知道你喜欢,我孙子跟你一般大,也喜欢画……”吴野一听便跑了过去。“袖章刘”说上次骂了他,过后很后悔。这幅小画送他,算是补偿。那天,吴野痴迷地看“袖章刘”修补那些画,看他用刷子轻轻地将木板上的纸刷湿,再把残缺的地方修补好,把画作连同木板竖起来。吴野入迷了,从那以后一有空就偷偷往那个小院跑,还慢慢学会给“袖章刘”打下手。
这天,吴野又来到“袖章刘”的家,看他的脸沉得能滴水,问他怎么了。他嘶哑着声音说:“前街的瘸腿老李死了。”吴野知道这事儿,昨天老李家吹了一下午的唢呐,呜里哇啦的,让人听了难受。
“袖章刘”从兜里摸出一百块钱,递给吴野,说:“孩子,你帮我去寿装店买一个大花圈,替我送到老李家,行吗?”
吴野愣了一下,想起爷爷说过的话,看“袖章刘”的眼神可怜巴巴的,不由点了点头。临走的时候,“袖章刘”叮嘱他,花圈上不要写落款。
一百块钱能买一个不错的鲜花花圈,吴野趁人少,把花圈放在灵堂里,转身就跑,却被老李家人揪住了,问他这个没有落款的花圈是怎么回事。帮着张罗丧事的爷爷也过来逼问,吴野不得不说了实话。老李的儿子骂一句“不要他猫哭耗子假慈悲”,扛起花圈扔到了外面,还用脚使劲踩了几下。很快“袖章刘”就知道了花圈的事,第二天就病倒了。
这一天,吴野躲着爷爷偷偷来看望“袖章刘”,见“袖章刘”拄着拐棍站在门口目送一辆才离去的汽车。他告诉吴野,他的儿女来看他了,还要把他接到大城市一起过。吴野打心眼里为他高兴,又有点难过。“袖章刘”笑了笑,让吴野明天来家一趟。
第二天是周日,吴野见到“袖章刘”时吃了一惊,他穿得整整齐齐,胡子刮了,头发新理过,腰板也直了一些,从头到脚焕然一新。走进屋子,吴野的眼睛立刻就不够用了,只见床上,工作台上,摆放着一幅幅完整的画作。有山水花鸟,也有仕女人物,从前那些破破烂烂的画纸,变得让吴野不敢认了。他瞪大眼睛看着“袖章刘”,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袖章刘”把那些画一幅幅卷起来,小心地装在一只只盒子里,说:“我打小就跟着我师傅学裱画,一边装裱,自己也学着画,一学就是十几年。师父夸我,说我悟性高,手艺能赶上老装裱师了。可是那一天,有人冲到师傅家里来,不由分说,一把火把那些画全烧了,师傅心疼得昏了过去。趁着那帮人不在,我赶紧从火堆底下抢出了几十幅画,藏了起来。可我知道,这些画早晚也得被他们给搜出来。我一夜没睡,一着急想出一个狠招。天一亮,我就去找那帮人,说想参加他们的队伍,跟师父划清界限。为了表明革命斗志,我带着小队长闯进师傅家,把我事先藏好的几幅画搜出来烧掉。师父在床上指着我骂,就这样,我赢得了小队长的信任。为了装得更逼真,我事事冲在前,挨家挨户地搜,一家都不放过。没多久我就被授予了大奖章,当上了造反派头头儿……”“袖章刘”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他没有擦。吴野听得手心里都是汗。
“没多久,师父就死了。一直都不肯见我,我害怕隔墙有耳,也不敢说出真相。要知道那是人人自危的年头,父母儿女都互相举报,谁都不敢相信呀。后来,我也迷糊了,干的坏事越来越多。再后来,我就成了胡同里人人讨嫌的‘袖章刘。这些年,我用我全部的精力把那些残画一点点修复装裱好。这些画,就是我的命啊。没想到,儿子昨天回来,软磨硬泡,说要把这些画拿去卖一大笔钱……”
“袖章刘”摇头苦笑,慢慢地把那些盒子都捆在一起,对吴野说:“这批画是我用屈辱才保存下来的,它可不属于我一个人。走吧孩子,跟我一起去博物馆吧。”
吴野帮着老人背起了那些画,走了出去。这时他看见,阳光穿破云层洒落下来,照亮了这个阴暗的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