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乐舞中的《爱乐之城》

周文萍

一.梦想与爱情的歌舞，浪漫与现实的交融

看《爱乐之城》之前，首先要了解影片的类型。这是一部歌舞片。歌舞片的特点，就是人物会随时随地载歌载舞，即使在你不认为他们会起舞的情形下。影片开场便是一段公路上的歌舞，被堵在高速公路上的人一个个不是着急上火骂人吃方便面，而是纷纷从车里出来起舞。观众如果不了解歌舞片的特点，对此场景就会如坠云雾。而且由于歌舞场景占用时间长，歌舞片的情节往往比较简单，内容常常是浪漫的爱情故事，喜欢一波三折紧张激烈故事的观众也很难满足。正因如此，中国观众对《爱乐之城》的接受并不太容易，一方面中国电影缺乏歌舞片这种类型，2005年陈可辛的《如果.爱》对此有所尝试，近年的中国电影则几乎没有歌舞片的影子，中国观众并不习惯看演员在银幕上随时载歌载舞；另一方面中国观众偏好冲突激烈、戏剧性强的影片，对于平淡的情节并没有太多兴趣。

不过，如果能够接受歌舞片这一类型，《爱乐之城》就是一个打动人心的影片。

《爱乐之城》表现了好莱坞电影永恒的主题：梦想与爱情。

表现梦想与爱情主题的影片并不新鲜，而《爱乐之城》发挥了歌舞片的优势，利用歌舞将这两个主题表现得既真实又浪漫。

受影片在2月14日情人节上映的影响，中国观众容易把《爱乐之城》看作是爱情片，但在梦想与爱情之中，影片更侧重于梦想。影片故事也可简单概括为：一对年轻男女在追逐各自梦想的过程中相识相爱，最后又为了各自的梦想而分道扬镳。

《爱乐之城》以精彩的歌舞表达了梦想主题。

开场便是一场开宗明义的梦想歌舞。许多车堵在长长的高速公路动弹不得，正在烦躁之际，一个女孩开始唱起《Another Day Of Sun》，歌词正是讲述年轻女孩为告别家乡、告别初恋的男孩来到城市追梦。伴随歌声，她跨出车外开始在公路上舞蹈，随之，人们纷纷打开车门加入了这场舞蹈。他们在公路上欢呼起舞，凌空跳跃，高唱着“Climb these hills/I'm reaching for the heights/ And chasing all the lights that shine”（攀上山峰，我要到达高处，追逐所有闪耀的光）。这场歌舞宣示了影片的追梦主题，歌中女孩为梦想告别男孩的故事也预示了影片内容。值得称道的是，这场舞蹈不仅场面宏大，而且是一个一镜到底的超长镜头。整个场面色彩艳丽、画面流畅、情绪饱满，充分表现了人们追逐梦想的热情。（如图：爱乐之城梦想之地）

第一场歌舞是歌颂理想，第二场就是面对现实。在女主人公米娅和女伴一起去参加聚会时，影片并没有具体展示她们聚会的过程，而是以四个女孩共舞的《Someone in the Crowd（人群中的某个人）》来展现她们参加此类聚会的心情。一方面，她们兴致勃勃，希望在聚会中寻找机会，遇到能改变命运的某个人；但另一方面，大部分聚会非常无聊，她们要对各种认识不认识的人露出笑脸，应付喜欢不喜欢的人的搭讪。疲惫空虚之际，她们只能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补补妆，用存在心里的梦想来鼓励自己继续。

以歌舞极力展示人们追梦热情的同时，《爱乐之城》并没有忘记现实的残酷。米娅为了实现做演员的梦想，一次次去参加试镜，而面对她的认真表演，面试人有的自顾聊天，有的在打电话，她费心准备的表演有时还未结束便被打断了。她自编自演做了一次剧场演出，但观者寥寥，现场反应也很冷淡。在连续失败打击之下，她甚至一度放弃自己的梦想，离开城市回到了自己小镇上的家。这些事情非常真实，真实到有可能发生在每一个演员身上，甚至有些就直接取材于演员自身的经历。

但影片并没有让主人公因为挫折而放弃自己的梦想。在一连串的失败之后，影片以一首《Audition （The Fools Who Dream）（追梦的傻子）》表达了对于梦想的坚持。这是片中最令人感动的一首歌，当时米娅受邀参加试镜，主持人要求她说一个故事，米娅说起了自己的姑妈：她曾经跳入塞纳河中，冰冷的河水让她打了一个月喷嚏，但是她说：如果有机会重来，她还会再一次跳下。米娅讲的故事以歌唱的形式表现，四周暗黑，只有一束光射在她身上，她仿佛置身舞台之上，静静地唱出了追梦人的心声，也唱出了对他们的赞颂：Heres to the ones who dream/Foolish， as they may seem/ Heres to the hearts that ache/ Heres to the mess we make （向怀揣梦想的人致敬，哪怕在旁人眼里，他们显得愚蠢，向受尽讥讽的梦想致敬，向我们犯下的错误致敬。）

米娅是所有追逐梦想的观众的写照，他们中的大多数像米娅一样：为理想离開家乡，成为城市高速路上塞车队伍里的一个，经历种种磨难与挫折，仍然痴心不改坚持着。米娅令他们想起了自己的梦想追求与艰苦磨砺，也深深打动了他们。

《爱乐之城》对爱情的表达同样是浪漫与现实相融合的：一方面以极其浪漫的歌舞场景表现男女主人公之间的爱情的美好，另一方面又以极其现实的态度表现了两人爱情的遗憾。

片中的舞蹈表现出了米娅与塞巴斯蒂安的爱情经历。最轻松是初次在山顶相处，两人在霞光中相对而舞A Lovely Night，虽然他们口口声声自己并不会爱上对方，但从两人越来越和谐的舞步，人们已经可以预见到爱情的发生。最浪漫是两人在天文馆里的舞蹈，满天星光璀璨，他们执手舞上九天，舞进星空，沉醉在广阔无垠的星空里，也沉醉在爱情的美好里。最令人遗憾则是最后一段：多年后功成名就的米娅挽着丈夫走进塞巴的俱乐部，塞巴斯蒂安默默为她弹起了钢琴。伴着旋律，他们当初相处的一幕幕一一展现。但与当初不同的是，他并没有在故事的开始推开米娅，而是直接将她拥入怀中；他也没有错过她的演出，而是一直陪着她，见证她成长的每一步。他们拥抱着舞蹈，手挽手走过时间。相依相伴，一起生活、一起看电影、一起照顾孩子，一起走进这俱乐部聆听他自己的演奏。

这也是影片爱情表达的动人之处：相爱的时刻越是美好，失去的时刻就越是遗憾。尤其在这个故事中，当观众从开场的《Another Day Of Sun》已经预感到这美好终究会失去时，你就会知道影片为什么把它展现得如此美好与华丽。这不是现实世界的美好与华丽，这甚至不是现实爱情的美好与华丽，这是所有爱过的人内心的浪漫与华丽。他们为那些平凡的爱情时光添上光晕，让它随时间在记忆里变得璀璨，在遥远的星空发着温暖的光。这样的美好与华丽如歌如诉，也只有歌舞片的浪漫才能够表现。

有人不理解米娅和塞巴斯蒂安最后的结局，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在没有什么冲突的情况下分手，还有人认为这体现了梦想与爱情之间的冲突。笔者看来，这个结局其实只是一种生活常态的表现。现实生活中，有人曾经陪伴我们走过人生的某段，也给我们留下了非常美好的回忆，但随着各自的成长，有的人还在一起，有的人却在不知不觉中走散了。对于走散的人，人们也不必强求，多年后有缘重复，不过是相对一笑；而即使是无缘再见，人们也会在某个午后回忆起当初的美好。这也是影片的态度，在美好的回忆中，米娅与塞巴并没有纠结于往日的情感，相反，他们远远的相对一笑，仍然继续各自的人生之路。这一结局虽然为爱情留下了遗憾，但也更符合现代人的处境与观念。

二.浓的化不开的电影情怀

当然，仅仅凭梦想与爱情的主题，浪漫与现实的表达，《爱乐之城》只能引起普通观众的共鸣，还无法成为挑剔的影评人和电影节的宠儿。但《爱乐之城》的野心并不仅于此，在梦想与爱情的故事之外，它以多种方式讲述了电影自身的故事，建起了一座歌舞片的艺术长廊。

首先是影片故事及人物与经典电影的呼应。

细心的观众已经注意到，米娅的房间里有一幅巨大的英格丽·鲍曼的画像，这一方面显示了米娅对鲍曼的崇拜，希望成为鲍曼一样的明星，另一方面由亨弗莱·鲍嘉与英格丽·鲍曼主演的经典影片《卡萨布兰卡》（1942）一直贯穿在米娅与塞巴斯蒂安的故事之中，呼应两人的情感发展。如认识之初米娅便告诉塞巴，她工作的咖啡馆对面便是曾经拍摄过《卡萨布兰卡》的楼房，里克（亨弗莱·鲍嘉饰演）和依尔莎之间（英格丽·鲍曼饰演）从窗口向外张望的镜头便在此处拍摄，这已经暗示了《卡萨布兰卡》里的里克和依尔莎之间的爱情与米娅和塞巴斯蒂安他们之间爱情的相似性。结尾时米娅和丈夫走进一家俱乐部，而这正好是塞巴的俱乐部，这让人想起《卡萨布兰卡》里的依尔莎在多年后和丈夫一起走进的里克的酒吧的场景，并想起里克说的那句：“世上有那么多的城镇，城镇有那么多的酒馆，她却走进了我的。”在塞巴斯蒂安为米娅演奏的钢琴声中，人们也会想起曾经见证了依尔莎与里克爱情的山姆在酒馆里为依尔莎演奏《As time goes by（时光流逝）》的情景。两部影片在此相互呼应，使米娅与塞巴斯蒂安的故事具备了更广泛的代表性。它不仅是两个年轻人的爱情与遗憾、更是许许多多年轻人的爱情与遗憾。观众还会从中想起更多的经典电影，如两人最后遥遥相望的微笑就令人想起了《罗马假日》（1953）结尾公主与记者间的相视一笑，两人多年后重逢又分离的场景则令人想到了《瑟堡的雨伞》（雅克·德米执导，1964）的结尾。

另一部与影片密切相关影片是《无因的反叛》（Rebel Without A Cause，1955），这是詹姆斯·迪恩的经典之作。塞巴斯蒂安与米娅聚会相遇交谈时就穿了一件詹姆斯·迪恩在《无因的反叛》里穿的红外套，米娅后来去试镜也穿了这件外套。（如图：红外套爱乐之城）两人相约去电影院看电影，看的就是《无因的反叛》。米娅到电影院时影片正放到天文台的场景，之后两人就从电影院出来去了天文台并在此共舞。（如图：天文台无因的反叛）

其次是在技术上重现歌舞片发展的技术史。如影片第一帧的呈现是早期Cinemascope的技术效果，这是20世纪福克斯公司在1953年推出的一种变形宽银幕电影系统，银幕宽高比是2.5：1。当时正是歌舞片盛行时期，采用此种技术表明了影片对于50/60年代歌舞片的敬意。片中还有一处关于电影技术的直接讨论，是米娅在与男友及其哥哥见面时，大家讨论了电影院出现的立体声系统。

最后，也是最突出的，《爱乐之城》在歌舞场景的设计上借鉴了许多经典歌舞片，复现了歌舞片盛行时期许多经典影片的经典场景。

借鉴最多的是《雨中曲》，这是50年代好莱坞歌舞片明星吉恩·凯利主演的经典影片，以一段轻松的爱情故事讲述了电影从无声片向有声片发展的历史。《爱乐之城》多处再现了《雨中曲》的经典场景。这种再现有时与原片基本相同，有的则是表现方法上相似。如在山顶之上，塞巴斯蒂安扶着路灯杆对米娅说话，这与《雨中曲》中男主人公唐手扶灯杆歌唱的场景一致。（如图：灯塔爱乐之城/灯塔雨中曲）塞巴斯蒂安将米娅带到天文臺上，打开星空与之共舞的场景则与《雨中曲》中唐将女主人公凯西带到片场，点亮灯光与之共舞的构思相似。塞巴斯蒂安在告别米娅后心情愉快，轻松唱起《City Star（星光之城）》的场景与唐在告别凯西后心情愉快，轻松唱起《雨中曲》的场景类似。至于米娅与塞巴斯蒂安经过路边一处电影拍摄现场的场景，也来自《雨中曲》里唐与好友在片场经过一处处电影拍摄现场的场景。

还有很多影片为《爱乐之城》的场景提供了灵感。开场时堵车的公路之舞源自雅克.德米导演的《柳媚花娇》（The Young Girls of Rochefort，1967），四个女孩参加聚会时在街上的舞蹈来自《生命的旋律》（Sweet Charity，1969），（如图：生命的旋律爱乐对照）山顶上双人舞的动作设计来自《篷车队》（The Band Wagon，1953）和《礼帽》（Top Hat，1935），在天文台的云端之舞则来自《红磨坊》（Moulin Rouge，2001）。（如图：云端爱乐之城）

最令人惊叹的场面设计还属最后的幻想段落，当幻想中米娅与塞巴斯蒂安手挽手走过他们相识相爱与相守的爱情历程时，作为他们故事背景的不是别的，正是一幕幕源于歌舞片中的经典场景。

以下是幻想段落中出现的部分歌舞片经典场景：

《雨中曲》（Singin In the Rain，1952），片中有一段场面华丽、霓虹闪耀的绚烂演出，幻想段落同样有一场霓虹闪耀的歌舞演出；

《红气球》（The Red Balloon，1956），片中拿着红气球的小男孩出现于幻想段落，米娅与塞巴斯蒂安挽着手从他身边经过；

《甜姐儿》（Funny Face，1957），片中奥黛丽.赫本在凯旋门前举着一串彩色气球，米娅也在凯旋门的布景前举着一串彩色气球；

《锦城春色》（On the Town，1949），幻想段落里出现了该片的水兵形象；（如图：水兵爱乐之城）

《一个美国人在巴黎》（An American in Paris，1951），片中以名画作为歌舞的背景，幻想段落也出现了绘画的背景；

《百老汇旋律》（Broadway Melody，1940），幻想段落里两人在星光闪烁的水面起舞的，再现了本片的经典场景。（如图：倒映爱乐之城）

由此可见，幻想段落不仅为主人公完成了爱情的完美，更让主人公带领观众走过了一段激动人心的歌舞片艺术长廊。当喜爱歌舞片的观众和影评人从中看到这一幕幕熟悉的经典场景时，又怎能不被其满满的情怀和独具匠心的设计所打动呢？

三.爵士的兴衰

爵士是《爱乐之城》的另一个主题。

塞巴斯蒂安是爵士乐的爱好者。他会到5公里外的咖啡店去买一杯咖啡，只因为咖啡店旁边有他喜欢的爵士俱乐部；他会在家徒四壁的屋子里珍藏着一张凳子不让人坐，只因为那是著名爵士歌手、作曲家霍奇·卡迈克尔曾经坐過的凳子。他的梦想就是开一家爵士俱乐部，让人们到他那里去欣赏爵士。

塞巴斯蒂安的困难在于，在他所处的时代，爵士已经风光不再，曾经兴盛的爵士俱乐部里跳起了桑巴舞，酒店老板更是严禁他在酒店里演奏爵士。他怀着复兴爵士的梦想，却不得不到酒店去为人们弹奏圣诞歌曲。当然，他的困境里也有个人的因素，他一味地执着于爵士的传统，却不曾想想该为当时的听众做些什么样的改变。就如邀他组建乐队的朋友所说：“你说你要拯救爵士，如果没人听，还怎么拯救？……你执迷于肯尼·克拉克和塞隆尼斯·蒙克。这些人是革新者，如果你固守传统，怎么能成革新者？你抱着过去不放，但爵士讲的是未来。”

与清楚展示米娅的追梦过程不同，《爱乐之城》并未具体展现塞巴斯蒂安如何创办及运营他的爵士俱乐部，复兴爵士梦想，而只是简单展现了多年后他的梦想成真，塞巴爵士俱乐部人声鼎沸的景象。这或许有影片本身时长的限制，也或许是编导并不知道该如何解决这一时代的矛盾，只以此结局来表达对男主人公的美好祝愿罢了。

所以影片对于爵士的意义并不在于为其找到复兴之路，而是让人们更多地认识爵士。片中涉及爵士的地方很多。当米娅说自己不喜欢爵士时，塞巴斯蒂安把她带到一间爵士俱乐部，为她介绍了爵士的起源，向她澄清了爵士与肯尼·基及其“电梯音乐”的不同。后来他在塞巴俱乐部向观众介绍乐手时，每一位都对应了现实中的有名的爵士音乐家。包括：萨克斯风手Cal Bennett对应Tony Bennett，现今仍然在世的美国传奇爵士歌手；小号手Javier Gonzalez对应Ruben Gonzalez，著名拉丁爵士乐手，古巴钢琴家；贝斯手Nedra Wheeler对应Kenny Wheeler，加拿大小号演奏家以及柔号（Flugehorn）演奏家；鼓手Clifton“FouFou”Eddie对应Eddie Higgins，爵士钢琴演奏家。至于最后在他的塞巴俱乐部里，他曾经珍藏的霍奇.卡迈克尔坐过的凳子和爵士乐大师约翰·柯川（萨克斯手）和比尔·伊文斯（钢琴手）的照片也被珍藏其中，显示了满满的爵士情怀。

梦想、爱情、电影、爵士，《爱乐之城》在轻松的歌舞的场景和浪漫的爱情故事中显示了满满的情怀与匠心，也赢得了观众与评论者的青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