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 诺奖和我相距甚远
没有人曾告诉我,我离得奖只有一步之遥。我曾是东京一家小爵士乐俱乐部的老板,我人生的一部分永远都留在了那里。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在全世界拥有无数读者。他过着极其深入简出的生活,写作、跑步、听音乐就是他一天的主旋律。去年10月,又一年的诺贝尔文学奖出炉,鲍勃·迪伦戴上荣誉之冠,村上春树则被一些媒体调侃为“陪跑王”。对于诺奖,他的态度又如何呢?日前,村上春树接受记者采访,自述了对自己的文学缘起及对于诺贝尔文学奖的看法。
我二三十岁时,很想成为一名音乐家。我也阅读了很多书籍,我爱阅读,但是并没想过成为作家。那时我想,音乐才是我的使命。遗憾的是,我无法很好地演奏乐器,无法成为一名优秀的音乐家。所以我开了一家爵士乐俱乐部。
在新书《身为职业小说家》的一篇文章中我写道,在29岁观看一场棒球比赛时获得了灵感。坐在阳光下,喝着啤酒,看着比赛,写部小说的想法毫无征兆地突然出现在脑海中。我清楚地记得这一点。那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就像什么东西缓缓从天空飘下来,而我想抓住它。我感觉它至今仍被我握在手中。我相信,可能每个人一生都会经历一到两次这样的时刻,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意识到它的到来,它就如同白日焰火。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刻我在想:“是的,我该写点什么……”
我努力地寻找正确的基调。我知道,和音乐中的旋律一样,一篇文章的节奏很关键。我想像演奏一门乐器一样写作。我的日语非常好,熟悉不同的写作风格,由于阅读量很大,我对各种写作手法的了解都很透彻。然而浮现在我眼前的是一套简单的风格、有限的词汇、清晰的句子,没有华丽的艺术效果。我尝试以英语开始我的小说,通过我有限的英语表达,达成一种朴实无华的风格,我把写成的英语重新翻译回日语,并确定了我的基调。自那以后,我一直以这样的方式写书。
第一部小说《且听风吟》就在日本获得了成功。那是一次不费吹灰之力就得到的成功,甚至可以说太容易了。很多人为成为一名好作家,付出了艰辛的劳动。他们当然也不容易。但是我的情况就是很容易。我写了点东西,寄给了一家出版社,他们将之出版,卖了10万本,于是我就成了作家。就是这样,这就好像我突然收到了一份礼物,太惊喜了。实际上那时我是一家爵士乐俱乐部的老板,我周围的人也都很吃惊,没有人想到我还能正经写点东西。
要在爵士乐俱乐部和写作之间做出抉择,有两三年的时间,我两者兼顾,继续经营俱乐部,晚上则坐在餐桌前写作。但是后来我决定写一部更大型的长篇小说。我卖掉了俱乐部,因为我很乐观,30岁出头的我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我想如果我的作家生涯失败了,就再开一家爵士乐俱乐部。我没有什么好担心的,我的妻子也很支持我。如今我很想念我的爵士乐俱乐部,很想再拥有一家,我脑海中对这样一家俱乐部有着详尽的设想,比如我会请一个非常棒的钢琴师坐在那里演奏。
对于个人天赋,老实说,我没想过这个问题。这是个危险的主题。我更倾向于另一种表述方式:我会说,我有能力造梦。这不是天赋,而是一种能给我带来巨大快乐的能力。当您醒来,您的梦也就消散了。而我能捕捉我的梦,在写作的同时继续编织它。那就是我作为作家的能力。自去年夏天起,我在写一部新的长篇小说,我每天写作四五个小时。那是一段长长的梦境,我每天早上都会继续编织。在开始一部作品后,我每天都会急着投入写作。
对我来说,没有现实和非现实的两面,而是只有一面。我只是顺着故事发展写作。您做梦时也不会区分两个世界,它们在您脑海中是一体的。我总是以一个现实主义的故事开头,之后可能会发生不同寻常的事情,但也不一定。我内心深处相信超自然的力量,如果这种力量进入了我的故事,我会很高兴,如同遇到一位故友。但是我不会事先规划这一点,而只会观察将会发生什么,然后写下它。这对我来说比较容易。观察和写作完全是自然而然的过程,我没有做任何计划。
小说的一切都取决于第一个场景。以我的小说《1Q84》为例。主人公青豆坐在出租车里,堵在了高速公路上,但她必须准时到达某个地点。这一个场景我思考了很久,几乎快一年了。突然有一天,灵感来了,我开始坐下来写作。就我的写作方式而言,等待是很关键的。我得等待正确的时机,然后马上开始。
我出生在一个中产阶级家庭,我的父母都是老师,我是独生子。和巴黎、柏林一样,上世纪60年代末日本也有一次学生运动,大学生们游行,和警察斗争。但是和大部分大学生一样,我很快就不再对这样的运动抱有幻想。我的朋友们剪掉头发,刮干净胡子,开始找工作。但我不想这样,我退回书籍和唱片的王国里,可能一整天都在听音乐。如果我被某家公司雇用了,可能就不能做这样的事情了。
如今,我的生活已经达成了很好的平衡,因为我已经结婚40多年了。我喜欢躲在自己的小天地,一个人待着,但是这对身体不好,我的妻子不让我这样。结束了白天的写作后,我会回到家人身边。
世界上各个地方的读者口味差别很大。欧洲读者会做很多分析,试图读出清晰的信号,亚洲读者则更容易接受作者写的内容。我不想评论哪种阅读方式更好,只是观察的角度不同。
我的作品不应该和我这个人混为一谈。一本书出版后,它就和我分离了。如果有人问我“您这么写是什么意思”,我无法回答。但我必须承认,在柏林的时候,一个漂亮的日本女人告诉我,她和她的德国丈夫在第一次约会时讨论了我的一本书,这让我很高兴。
对于一直是诺贝尔文学奖的热门人选的问题,实际上,诺贝尔文学奖并没有候选人名单,也没有进入决赛的名单,没有人曾告诉我,我离得奖只有一步之遥。那对我来说有点太隆重了。我曾是东京一家小爵士乐俱乐部的老板,我人生的一部分永远都留在了那里。诺贝尔奖和我之间的距离相当远。哪怕全世界的人都告诉我,我离它很近,我也不会相信的。
我在夏威夷生活了多年。我为夏威夷大学工作了3年,最近几年我又回到了日本。我可以在各个地方生活,每个地方对我来说都一样。我在意大利、希腊、新泽西、波士斯顿和夏威夷都住过,在每个地方,我都过着同样的生活:很早起床,写作,跑步,有时候做饭,9到10点之间上床睡觉。我希望能完全保持匿名状态生活。
写小说让我充满了自豪。我有讲故事的独特才能,有等待故事灵感出现的耐心。当它出现时,我能及时捕捉到,而且能写得很好。对于我喜欢的东西,我总是一往情深。但是一旦离开写字桌,我就会变成很普通的一个人。我搜集唱片,喜欢逛唱片店。抵达每个城市后,我都会乘坐公交车或地铁去好的唱片店。我爱音乐,也爱跑步。没有这样有规律的生活方式,我无法好好写作。
邢大军据《海外文汇》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