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记者
邢大军
评剧大师马泰辞世13周年马泰开山弟子黄兆龙讲述我的恩师马泰
□本刊记者
邢大军
(左上图)马泰与弟子黄兆龙
(右图)1997年马泰先生送弟子黄兆龙留念照片
“百年评剧尽辉煌,老生挑梁破天荒。声腔还在人间唱,马派神韵永流芳。”这是著名评剧作曲家兼表演艺术家黄兆龙为纪念自己的恩师马泰所作的一首七言绝句。
对于上世纪后半叶的很多国人而言,马泰这个名字绝对如雷贯耳!对于喜爱戏曲喜爱评剧艺术的人来说,马泰无疑曾是他们心中的超级巨星!
一代评剧宗师马泰是中国评剧历史上里程碑式的人物之一,评剧马派创始人。上世纪六十年代起,马泰先后主演了《夺印》、《金沙江畔》、《野火春风斗古城》、《向阳商店》、《阮文追》、《钟离剑》、《孙庞斗智》、《李双双》等一系列脍炙人口的评剧佳作,其唱腔风靡大江南北。
黄兆龙,中国评剧院一级作曲,评剧大师马泰的开山大弟子,马泰艺术研究会会长。黄兆龙从十岁起进入中国评剧院学员班,先后学习二胡、作曲、表演等,并成为评剧艺术大师马泰先生的大弟子。他先后创作了评剧清唱《大寨人永远怀念周总理》、《评剧皇后》、《祥子和虎妞》、《红岩诗魂》、《新版钟离剑》、《刘巧儿新传》等六十多部剧目。1965年,黄兆龙开始作曲生涯,多年来创作了一大批深受广大观众欢迎的作品,他的作品先后获得2000年、2001年、2004年中国评剧艺术节优秀音乐设计奖。此外,黄兆龙还曾先后担任评剧院办公室主任、团支部书记等领导职务。
2004年3月6日,一代评剧宗师马泰先生仙逝,享年69岁。在马泰先生辞世13周年之际,黄兆龙接受本刊记者独家专访,深情回忆了记忆里的恩师马泰及一代评剧传奇大师生活中的点点滴滴。
每年我去拜年都不在先生家用餐,那年先生硬把我留下了,还拿出三种好酒任我挑选,记得他还用钥匙撬开了酒瓶盖,已经几十年不喝酒的他老人家还为我斟满了酒。
闻唱骊歌泪眼中,经年一别各西东,临风忆旧今何在,惠我妍图感我衷。著名评剧表演艺术家马泰曾是几代人的偶像,喜欢评剧的观众一定记忆犹新的是,在上世纪五十年代末的评剧舞台上,出现了一个引人注目的新星,嗓音洪亮、歌喉圆润、声情并茂、活力四射,他的演唱瞬间赢得了广大观众的喜爱,他就是马泰。
在黄兆龙的印象里,上世纪六十年代,在北京城的大街小巷,几乎没有人不知道马泰。他的《夺印》、《向阳商店》等剧目,一经推出便风靡一时。在收音机里,各大电台几乎每天都轮流播放马泰的表演唱段。在演出的剧场门前,也总是聚集着众多马泰的戏迷,那种场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在黄兆龙看来,马泰是一位难得的天才,他把评剧的男声唱腔提到了一个空前的高度,他也把评剧的理念和情感深深种在了广大观众的心里。黄兆龙与恩师马泰相伴了近半个世纪之久,在近50年评剧生涯中,他们师徒建立了胜似父子的亲情,同时他们还是无话不谈的益友,是精诚合作的同仁。对于恩师马泰,黄兆龙说印象最深的是自己最后一次去马泰家给恩师拜年。于是,对马泰的回忆,对于黄兆龙的采访,也由此展开。
2004年3月6日,我追随四十余年的马泰先生突然辞世。记得之前我曾最后一次去给他拜年。那是2004年的大年初二,我同往年一样去先生家拜年。马先生非常高兴、精神很好。在两个多小时的交谈中,不时被给马先生拜年的电话打断。记得当时谈到作家刘一达时,马先生说:“一达真是北京通,最近又出了两本书。其中写了谭门七代从事京剧艺术,这在中国及至世界都是个奇迹。”他建议我一定看看这两本书。记得当时还谈到杨少华、杨议父子这对相声演员,马先生告诉我,本来央视春节晚会有他们的演出,因故取消了,马先生深情的希望杨老兄不要太往心里去,要注意身体。谈到我们评剧院中年演员张文鹏时,先生说:“我注意到文鹏的演唱在咱们唱法上又有变化,这是好事。艺术应该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如果当初我完全按照你师爷张润时先生那么唱,也不会有今天的成绩了。”
记得当时,我向马泰先生介绍了剧院新一年要排四至五出新戏,争取出精品,重塑剧院形象。马先生认真的说:“剧院有困难,大家要努力。如果今年能举办我从艺五十周年纪念演出,为剧院的振兴添一把火就太好了。”每年我去拜年都不在先生家用餐,那一年先生硬把我留下了,还拿出三种好酒任我挑选,记得他还用钥匙撬开了酒瓶盖,已经几十年不喝酒的他老人家还为我斟满了酒。当时我又一次问起了先生的健康状况,先生略显无奈地告诉我:“节前已经去医院检查了,但没有结果。我现在每顿只能吃五六个饺子,晚上9点多钟就得睡了。春节前后的演出邀请都推了,只有剧院里安排的两次慰问演出我应了。”
马泰老师的舞台艺术,大家都非常熟悉,但他的生活故事知道的人不多。马泰是地道的北京人,生在一个回族家庭,从事评剧艺术之前,他曾在北京少数民族干部训练班及中央电影学校学习,1954年,马泰进入中国评剧团工作,直至退休。
马泰19岁才入戏曲行,师承评剧艺人张润时先生。张润时先生一板一眼、一字一腔的传授为马泰打下了坚实的评剧根底。当时,筱白玉霜、喜彩莲二位大家主动陪马泰唱《小借年》,喜彩莲还带着他唱《开店》、《野火春风斗古城》。马泰曾深情地说:“人家都说是众星捧月,实际上是众月捧星。观众冲筱白玉霜、喜彩莲老师买票,顺便也在舞台上看见了我。”当年,张润时先生给马泰演唱的《回杯记》打了98分,一百多句的唱腔字字清晰、一气呵成,板头太扎实了。喜彩莲老师给他的《小借年》演出打了90分。《春香传》中有一位唱歌老人金老伯的角色,当时是喜彩莲老师推荐年轻的马泰出演,这是他到评剧院正式演出的第一个角色,这个剧目演出大获成功。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开始,马泰先后主演了《夺印》中的何文进,《金沙江畔》中的谭文苏,《野火春风斗古城》中的杨晓冬,《向阳商店》中的刘宝忠,《阮文追》中的阮文追,《钟离剑》中的勾践,《孙庞斗智》中的孙膑,《李双双》中的孙喜旺等。他那时期的表演及演唱在社会上引起强烈的反响和广大观众的赞誉。众多优秀唱段在老百姓中广为传唱,久唱不衰,如《夺印》中“水乡三月风光好”、“我良言苦口将你劝”;《向阳商店》与魏荣元先生的联唱“咱兄弟三十年前学徒把苦日子过”;《金沙江畔》中“高原风景极目望”等等。
马泰先生善于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探索求新,在新音乐工作者的帮助下,根据剧情的需要和人物的思想创作演唱了“评剧男生反调大慢板”。凡字调大慢板《四季长青》中的“傻子歌”,《阮文追》中的“故乡歌”、“正气歌”;《成兆才》中的“瞎子歌”等,在演唱风格上情真意切,韵味十足,得到内外同行的肯定。
当年,马泰在评剧舞台上塑造了上百个人物形象,最火的时候,一年演出过399场戏。往大里说演过皇上,往小里说演过普通工人。当年,他与相声演员马季、京剧演员马长礼、话剧演员马群齐名,号称京城艺坛“四马”。
马泰之所以能取得那样的艺术成就,就个人的功力、造诣而言,是“勤苦”加“天才”的结果,要知道天才是无法模仿的,何况我们在勤奋、修养方面还远远不及马泰先生。马泰生活的那个时代从某种意义上讲是信仰的时代,整个社会都以一个崇高的目标为价值观念,而每个社会成员的行为都是在追求这种目标、实践这种价值观念。马泰的艺术成就,除了他个人因素的作用外,还是当时中国评剧院集体辛劳、集体智慧的结晶。
黄兆龙(前排左一)与师父马泰(前排右三)及马泰夫人(前排右四)及师弟们合影
青年马泰
1961年剧院师生合影,前排中为黄兆龙
马泰先生和其他人当时都还没有睡着,随着剧烈的摇动,他们本能地摇摇晃晃地跑出房门。有的惊慌失措地抱着枕头,有的因地震站不稳抱着树。在一片紧张混乱中,马泰先生左右环顾后问周围同志:“看见兆龙没有?看见兆龙没有?”
新竹高于旧竹枝,全凭老干为扶持。明年再有新生者,十丈龙孙绕凤池。在艺术上锐意进取、开宗立派的马泰,在艺术传承上也不遗余力、尽心尽力。热心扶植后人的评剧大师马泰在艺术上从不保守,他曾先后收学生20余人,其中就包括黄兆龙、李惟铨、陈志刚、张文鹏、赵丽华、萧力军、杨春立、尹国立、李晓玲等人,如今他们都已经成为承前启后的一代评剧艺术名家。
黄兆龙是马泰老师的开山弟子,也是与马老师接触最多的弟子。谈及师徒结缘,黄兆龙表示自己是“半路出家”、“半路拜师”。论及师徒情深,黄兆龙说师父对于自己不仅有传道授业之情,还有临危救命之恩。对于马泰的回忆,对于黄兆龙的采访,我们的话题不妨从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说起。
我追随先生多年,艺术上无话不谈,不是父子胜过父子,既分享着先生的愉快,也分担着先生的烦恼,先生对我的真情实意终生难忘!
1976年7月,我们剧团排演现代戏《樟树泉》,马泰先生和我扮演男一号的AB角,并一起参加唱腔设计工作。7月26日,我们唱腔设计小组一直工作到凌晨3时30分,在那个极度闷热的夜晚,我趴在桌子上已处于半睡眠状态,当宣布工作结束,我躺在床上没有几秒钟就睡着了。3时42分唐山大地震发生了,我当时睡着了毫无感觉。马泰先生和其他人当时都还没有睡着,随着剧烈的摇动,他们本能地摇摇晃晃地跑出房门。有的惊慌失措地抱着枕头,有的因地震站不稳抱着树。在一片紧张混乱中,马泰先生左右环顾后问周围同志:“看见兆龙没有?看见兆龙没有?”有人搭话:“他肯定睡着了。”先生表示一定要进屋把我叫醒,不能让我待在屋里。有人搭话:“老马,你这时候进屋叫人太危险了!”先生说:“不行,我必须进去。”边说边进屋了,我仍在熟睡着,马泰先生进屋后急促地叫着:““兆龙,地震了,快起来!”我睡得稀里糊涂地说:“什么,地震了?我困着哪!”马泰先生急切地对我喊:“不行,你得跟我到外边去!”边说边拉着我走出了房门。这时其他几位同事回过神儿来,七嘴八舌的向我叙述先生进屋叫我之前他们之间的对话,我感激地看着先生,什么语言也没有,先生的脸上很平静,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之后,在那场抗震救灾中,马泰先生不仅为灾区人民捐款捐物,还为其他同志搭地震棚,并自编自唱“唐山人民志气大”,演出多场。我们还一起到郊区慰问受灾群众。
我进入评剧演唱行当,并有幸成为马泰老师的学生,完全属于“半路出家”、“半路拜师”。我走上评剧道路是很偶然的,和很多那个时代的孩子一样,上小学就受老师的影响喜好上了文艺和体育。小时候学习拉二胡、做二胡,1960年,上小学四年级时一位老师说中国评剧院在招生,就拿着招生简章带我们十五个小学生去考试。当时考我的评剧前辈有喜彩莲、筱白玉霜、新凤霞及评剧演奏乐师杨殿荣等,我后来被录取了。后来听说,报考我们剧院学员班的,考生是3000多人,录取了90多名。我们六年学制,经过六年的甄别,陆续下来一些同学,最后我们1966年毕业的时候,我们这个班,是54个人。进剧团我的老师是评剧的板胡大师杨殿荣先生。杨殿荣先生,熟悉咱们评剧的听众都知道,1955年筱白玉霜、魏荣元先生他们拍的电影《秦香莲》,那个里面拉板胡的演奏家就是杨殿荣先生,而且这里面有一个很重要的东西,就是伴奏乐器——大板胡,就是我师父杨殿荣先生经过反复试验创造出来的。否则,我们男生的中音,像包公这种唱腔还是一把小板胡呢,它高高的,和我们的中音配合起来,是不好听的。我被招进剧团,因为我会拉二胡,实际上是要培养我当一名琴师。剧院对我很重视,我在六年学制当中,不但学二胡,而且还打扬琴,1965年的时候又学习了作曲。我们剧院排演《王杰组歌》,当时剧院领导为了培养我,让我也参与了作曲。还记得当时《王杰组歌》的主题歌,就是王杰的四句话,座座高山耸入云,我们施工为人民,不怕工作苦和累,愿把青春献人民。这首主题歌就是我写的。这是第一次,我动笔来写这个唱段。要说起我的第一节作曲课,对我影响最大的作曲家是贺飞先生。贺飞先生在1965年创作《阮文追》的时候,有一天在院子里碰到我了,说兆龙,你干吗呢。我说我没什么事。贺飞先生说跟我回家吧,我有事。好了,到他们家之后,摆了一个小方凳,倒上一杯白开水:“你就坐这儿,不许说话,看着我创作。”这样我每天上下午在贺飞老师家里面,看他创作,中午在他们家吃饭,整个看了贺飞老师创作《阮文追》唱腔的全过程,这是我第一堂作曲课,是不是与众不同啊?
后来我成了马泰先生的入室大弟子,说起来话题也比较长且有趣。其实我进剧团以后也一直喜欢演唱,没事儿的时候就喜欢自己来一段,后来被一些前辈发现,他们觉得我嗓子条件和身段功夫非常有潜力。尽管我从小在乐队,剧院的领导们都知道我爱唱,在1970年初,当时剧院领导就找了剧院男演员里面的权威老师,像马泰老师、魏荣元老师、席宝昆老师、陈少舫老师,还有杜宝宇老师,找他们商量我的情况,然后确定了让我改行,做演员工作。确定我跟马泰先生学习,做马泰先生的徒弟。
这个会开完了以后,魏荣元老师就特意把我找到他们家,当时他情绪很不好,因为从1963年我就跟魏老师接触比较多,他经常教我唱,给我指导,教我记谱,实际上也是在教我作曲,写唱腔。魏荣元先生对我艺术上的教育和为人的影响很大。魏老师把我叫到家以后所表达的意思是院里决定了,他说你做演员工作,做马泰的徒弟,没我的份。我当时不知道怎么说,搁现在我肯定会说您没必要想这么多,我实际上也是您学生啊!当时不懂,不懂怎么安慰老师。魏老师当时跟我说了一个多小时,特别惋惜,他就觉得我还是跟他学花脸更合适。后来他讲:“以后艺术上,有需要的地方,需要找我的时候,你就找我谈,我一定教给你。”后来他给我说了一整出的《包公赔情》。1984年我正式演出《包公赔情》,实际上来讲,是魏老师亲授的一出戏。
这就是我前面说自己是“半路出家”、“半路拜师”的背景。简短截说,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的,1970年开始,我就正式地做演员工作了,成为马泰先生的开山大弟子了。
成为马先生的弟子之后,应该说艺术生涯也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改行之后我就直接进入中央办的样板戏学习班,学习《智取威虎山》中参谋长一角。学习样板戏回来以后,就开始演,像《智取威虎山》的参谋长,那会儿马先生在大团演,演整出的,我演的是参谋长的两折主要戏,一个是定计,一个是发动群众。除去马泰先生的排练时间,我们就经常在一起,跟他学习。当年他演出特别多,有一年,他最多演出了399场。你想想啊,一年365天,演出399场,周日得演两场,而且都是大戏,很劳累的。
当然,现在想来觉得我们这代人很幸福,跟着这些艺术大师学习,看他们演出,能得到他们亲身的教诲,确实是受益匪浅。现在我们的一线演员,有时候你跟他讲很多吧,他们没有看见过这些大师的演出,不能亲身有这种感受,所以进步起来,确实受一些影响。
跟马泰先生学习是我艺术生涯中的重要一段,后来我又专职从事了作曲创作工作,那是上个世纪80年代,新凤霞老师找到我,她说:“你很有音乐创作天赋,且你的作品旋律美、格调高。只要你肯离开舞台,我就安排你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两年。到时你再搞创作可不是一星半点的提高。要知道,咱们评剧院除了你还没有谁到中央音乐学院学习过!”最后,她一字一顿地说:“我要为评剧储备音乐人才!”我按照新凤霞老师的安排去进修了,这也可以看作是我从事音乐创作的正式开始。总结我的评剧生涯,一直是“因人成事”,从小时候考中国评剧院,到登台唱戏、到中央音乐学院进修、音乐创作,后来担任领导工作等,没有一次是自己主动要干的,都算是出于“被动”吧。
马泰与弟子合影,右为黄兆龙
黄兆龙与新凤霞合影
头一场演出,马先生去了,演出之前他跟我说了几句话,他说:“你一会儿演出,一定要自信,演员在舞台上自信是成功的第一要素。你一定要认为你是评剧界唱得最好的,魏荣元、马泰都不在话下。你的自信一定要到这种程度。”
敦诗说礼中军帅,重士轻财大丈夫。常与师徒同苦乐,不教亲故隔荣枯。如果说艺术魅力体现于舞台形象上,那么人格魅力则常蕴含于日常生活中。如果说德艺双馨是从艺者追求的最高目标,那么评剧大师马泰则堪称德艺双馨的绝佳榜样。
言传身教良师意,桃李不言自成蹊。鹤发银丝映日月,丹心热血沃新花。十多年后的今天,追忆缅怀马泰先生,黄兆龙的言语间充满了深切的崇敬之情和感激之情。“一个演员要努力做好自己的事,眼睛不要总是盯着报纸排名。其实我主演过很多戏名字都不在前面,自己不行,名字写成《人民日报》那么大也没用。”这是马泰曾说过的一句话,这也是老师留给黄兆龙印象最深的一句话。先生的话语,先生的教诲,我们的访谈便由此展开。
“你记住好人终有好报,如果不是这样这世上就没有人学做好人了。”这是师父最常跟我说的一句话。
可以说马泰老师一生都淡泊名利,而且为人谦逊,在这里我不妨列举一下师父曾在公开场合说过的一些话:“一个演员要让观众熟悉都有一个顺便看到专门看的过程。演《野火春风斗古城》大家冲着彩莲老师买票,顺便看了我演的杨晓冬。《金沙江畔》大家冲着筱白玉霜买票,顺便看了我演的谭文苏。几个戏看过了,认可你了,才会有观众买票专门看你的演出。”
“‘文革’前我们演出总是客满,一年中我最多演过399场戏。你不要以为观众都是来看我的,拿大众剧场来说有1200多个座位,比如我有200多位观众,某某某有200多位观众,某某某有100多位观众,还有30人专门看某某演员的,有一部分观众是看整体的,还有的专看乐队专看舞台美术的。我这样举例数字分配并不准确,只是说明这个意思。大家一凑,1200多人的剧场满了。”通过上述这些话,大家应该都能深深体会到马泰老师高贵的人格和可贵的品质吧。
马泰老师不仅是我亲切的师长,亲密的朋友,作为他的弟子,在几十年与老师共同工作和生活中,我有很多切身的感受,有些教诲对我来说受用一生。记得我第一次正式在北京吉祥剧院演出现代戏《野营路上》,头一场演出,马先生去了,演出之前他跟我说了几句话,他说:“你一会儿演出,一定要自信,演员在舞台上自信是成功的第一要素。你一定要认为你是评剧界唱得最好的,魏荣元、马泰都不在话下。你的自信一定要到这种程度。”我当时听了以后很难接受,马先生见我有些疑惑,又继续对我说:“我们讲的谦虚是台下的事情,台上一定要自信。没有充分的自信你不能搞艺术。”为什么这几句话对我来说印象特别深呢?因为当时我是第一次在舞台上正式演出,这对我来说意义非常大。特别像吉祥剧院,都是京剧“大家”、评剧“大家”们演出的地方,观众品位很高。而且当时那个时期除了样板戏,别的戏都没有,在这样的时刻,马先生对我的这些教诲,可以说影响到我的一生。包括后来不唱戏了,搞作曲,一直到今天,我为六十多个戏作曲,都是受到马先生这个思想的影响。因为你搞创作,如果不自信,也就没有自己的创新,也就写不出与众不同的好作品。
还有一件事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因为这件事体现了马先生真挚坦诚的一面。那是2002年,有一天他告诉我,中央电视台给他做了一档节目,他在节目里把一直想对观众说的几句话都说了。什么话呢?马先生说:“这些年来有些人总说创造评剧越调的是我,其实评剧越调的创始人是魏荣元先生,魏先生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人,而不是我。我一直想把这个事跟大家说说,这次总算有机会把这些话说清楚了。”
马先生从来没有名演员的架子,待人非常随和。他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就已经声名远扬了,七十年代那时,他的工资并不多,可是每次和同事一起出去吃饭,下馆子,他总坚持要自己掏钱。我跟他那么多年,一起出去吃饭的机会也比较多,总让师父掏钱,我也不好意思。有一天,我就跟马先生说:“我们夫妻俩想请您吃顿饭。”马先生听后说:“不,我请你们!”我赶紧说:“这次我请您,是想给您过一次生日。”
就这样定下来,在天安门东边的东来顺。到了这天,马先生来了。吃到一半,马先生跟我说:“其实今天不是我的生日,我的生日已经过了,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就这样,总算请马先生吃了一次饭。
作为马先生的弟子,我常到马先生家去,每次去,他都要亲自给我沏茶。我跟马先生说:“我自己沏就行了。”马先生非常认真地对我说:“你沏不好。”从这些小事中,大家应该不难看出马先生的为人。
马先生严于律己的生活态度也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1998年,我随马先生到深圳看“世界之窗”演出。演出结束后,有朋友为我们接风,请我们吃过饭,还要安排我们到洗浴中心去洗浴。马先生婉言谢绝了朋友的盛情邀请。回到宾馆后我问起这件事,马先生说:“现在社会复杂,也许什么事都没有,报纸上给你登个花边新闻,咱们还怎么回北京呀?”通过这件小事就能看出马先生非常自重。2000年,文化部在唐山举办第一届评剧艺术节,马先生担任评委。这时他腰伤复发,坐卧不宁。我和同来的许多人都劝他回北京治疗,先生说:“评剧艺术节这是第一届,影响很大,我能坚持。”就这样,他忍着伤痛坚持到最后。这中间还有一段插曲:一位来自东北的著名演员给他送上2000元钱,让他补养身体,他坚决不收。在双方僵持的情况下,马先生对那位演员说:“我的事务都交兆龙负责。”于是我暂时替马先生收下了这笔钱。第二天,当着先生的面,我将钱如数还给了那位演员。
马泰先生是一位谦和热情的人,哪里有马泰哪里就有欢乐,不管成角儿前还是成角儿后,他总是那个样子。中国评剧院的篮球场上你能看到他的身影;足球场上你能看到他踢上几脚;乒乓球案子边你也能看见他大力扣杀;装台、卸台、装车、卸车,你总能见到他忙来忙去的身影。
1957年,二团乐队的一位同志给马泰写了一张小字报贴在墙上,问他“要革命还是要抽烟”,马泰先生掏出钢笔诙谐地写出:“马泰既要革命又要抽烟”。顽皮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
1979年排《第二次握手》期间,劳累了一天的他晚上骑着摩托车回家,路上被陌生的骑友拦下来,让他帮忙修摩托车。对修车一知半解的他热情地帮人家修起来,用了四十多分钟帮人家修好了车才各自回家。1976年11月20日,魏荣元先生病重,马泰先生忙前忙后联系住院。剧院的车把魏先生送到友谊医院,不巧电梯坏了,他二话不说一口气把魏先生背上四楼。看到他非常吃力的样子,众人无不感动!
1991年黄兆龙在北京戏校指挥乐队工作照
2004年,黄兆龙指导排演《钟离剑》
黄兆龙与马泰、新凤霞等在一起
马先生最可贵的品质是不保守,立足于创新。排《评剧皇后》的时候,他来找我,说“是梦是醒”这个唱段他不太满意,让我重新给他写。其实原来这个唱段,全都是按照评剧的传统路子走的,应该说没什么问题,可马先生觉得不太适合李长生这个人物。
寒梅傲骨身,翠竹乐仙神。芳兰天奇香,凌菊血冷根。评剧大师马泰的艺术魅力永留舞台,也永留几代热爱评剧艺术的观众心中。演唱是戏曲的一种重要抒情手段,马泰在演唱时注重传情,善于通过自己的演唱,真切细腻地表达角色,准确地把握人物的基本情绪,做到以情带声,声情并茂,与观众产生共鸣,使观众得到震撼和感动。在黄兆龙看来,马泰的表演艺术及其带来的“马泰现象”,不仅提升了评剧的社会地位,也改变了舞台行当地位的格局。在马泰先生身边学习、工作四十多年,亲眼目睹了先生的音容、风采,黄兆龙有着说不完的话题和故事,限于篇幅,我们的访谈仅仅是汪洋大海,只取点滴。
马先生最可贵的品质是不保守,立足于创新。排《评剧皇后》的时候,他来找我,说“是梦是醒”这个唱段他不太满意,让我重新给他写。其实原来这个唱段全都是按照评剧的传统路子走的,应该说没什么问题,可马先生觉得不太适合剧中李长生这个人物。我遵照马先生的意思给他写了,他听了以后非常高兴,说:“就这样,一个字不动,你给我录下来。”我说:“我写的这个您也就是作为一个参考,您怎么唱都行。”他很肯定地说:“就这样。”
马泰先生是个非常谦虚的人,尽管我是他的弟子,可是很多事情他都主动来找我商量,我提的不少意见建议他也采纳了。“文革”后要恢复演出《秦香莲》,那时魏荣元先生已经去世,马先生当时是最佳人选,论名气,论资历,都应该他主演。马先生来找我商量,说:“他们让我演包公,你看行不?”
我跟马先生平时说话都直来直去,所以我也不绕弯子,就对马先生说:“我觉得不太合适,老生和花脸毕竟是两个不同的行当。您这么多年所做的努力,就是为了创造出评剧的老生行当,现在改唱花脸,很可能就是老生掺花脸,这对评剧行当的传承是不利的。再说魏先生的花脸已经在观众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是让这个美好的印象留在观众的记忆中吧!”马先生听我说了这些话,觉得有道理。就这样,他后来没有接这个戏。这件事说明,马先生善于听取别人的意见,其实不光是我,剧院里其他人,只要说得有道理,他总是虚心接受。
马泰先生是一位交友广泛的人,不管是戏曲界、曲艺界、电影界、票友界,他都有很多朋友。在交友中互相观摩互相学习,可以说马先生在艺术上受益匪浅。他不光受到剧院内前辈的提携,还受到各界艺术大家的培养和教诲。1961年《钟离剑》在北京电视台直播后,京剧大师谭富英先生让人带话要马泰去谭家。从念韵白的规律到如何念,谭先生都一一拆解给年轻的马泰,并指出最后一句唱“报国仇雪家恨就在今天”应该扬上去不能落下来。1962年,京剧大师裘盛戎先生邀马泰先生去家中做客,马泰先生如约而至。看到裘先生坐在桌前手托着脑袋在哼唱着,忙问:“您干吗哪?”裘先生说:我在唱《姚期》“马杜岑奉王命把草桥来镇”,看能不能再唱得好些。马先生日后与我谈起此事说:“裘先生唱了几十年《姚期》还在琢磨,真是精益求精!这就是大家啊。”
1965年,马泰先生在北京展览馆剧场排《阮文追》,突然京剧大师马连良先生走进了后台,马泰先生连忙迎了上去,“您怎么来了?”马连良先生笑着说:“你不来看我,还不许我看看你呀!”这竟是两位大师的最后一面。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京剧大师方荣翔先生来京演出,马先生带我去看他。见面后双方寒暄了几句,在著名琴师杨柳青的京胡声中,方先生唱起了《将相和》。满工满调的演唱让我激动不已!马先生小声对我说:“晚上正式演出前,下午全剧唱腔吊一遍,这是方先生的习惯。”我边听边想:艺术殿堂太神圣了。
马泰老师还是一个注重提携后辈、甘当配角的人,他在台上不抢戏,曾以“侧脸”为青年让戏。记得当年马泰老师在《野马》戏中扮演团支部书记林琳的父亲,有一段戏,他端菜上场,突见女儿与男朋友江牛拥抱,他尴尬地扭过头咳嗽一声,引起观众哄堂大笑。观众视线不由转向马泰,可是他却只给观众一个侧脸,把观众的视线又引回到林琳身上。
黄兆龙为师父马泰制作的《马泰声腔伴奏大典》专辑
黄兆龙为本刊读者题字
黄兆龙
作为作曲和声腔设计者,我的很多理念都来自马泰老师。师父曾对我说过:“搞唱腔设计要按规律走,不要‘画蛇添足’。如果一句唱腔我都学一个星期,那戏迷什么时候能学会?我们搞艺术要有群众观点。”
有缘复得沐春风,谈笑师徒逸兴同,忆昔温文慈典范,依然潇洒感怀中。艺术之兴在于创新,艺术之幸在于传承。近些年来,黄兆龙结识了越来越多的评剧戏迷和评剧网友,他发现许多网友戏迷如痴如醉地喜爱马泰艺术,但苦于缺少伴奏,于是2009年黄兆龙开办了马泰艺术研究会,他相继举办了若干纪念恩师马泰的活动,此后便萌生了制作伴奏资料的想法。工作之余,黄兆龙整理了恩师各历史时期的主要剧目唱段数十首,并进录音棚进行全新录制,为广大戏迷票友奉献了一盘《马泰声腔伴奏大典》。
对于马泰的追忆,对于黄兆龙的采访,我们不妨以评剧艺术传承为结束话题。
我师父是评剧辉煌时期的重要代表,他是百年评剧历史中亮丽的风景。我作为师父的弟子,有义务、有责任宣传、挖掘、传承师父创立的马派艺术。恩师故去了,但是生前留下来百看不厌、百唱不烦的许多经典评剧唱段,在广大人民群众中传唱,广大戏迷又迫切需要马泰的唱段伴奏。我作为马泰评剧艺术学会的会长,有责任有义务为马泰艺术的传承做出自己的努力和奉献。做完《马泰声腔伴奏大典》这件公益之事,我很轻松,我坚信几十年后依然有专业演员和戏迷会继续使用这套伴奏演唱我师父的唱段。
对于喜爱评剧艺术、特别是喜爱马派唱腔的戏迷,我不妨说说我对于马泰老师的艺术解读。
马泰先生曾说:“一名演员要像一块海绵善于吸收各种姐妹艺术的养分,只学过评剧唱腔的人是永远唱不好评剧的。我们的唱腔语言不同于京剧、豫剧,更接近普通话,既有易懂的一面,也有直白的一面。要唱好评剧必须学一点儿京剧、歌曲、单弦、京韵大鼓等,字韵浓了唱得就好听了。”
作为作曲和声腔设计者,我的很多理念都来自马泰老师。师父曾对我说过:“搞唱腔设计要按规律走,不要‘画蛇添足’。如果一句唱腔我都学一个星期,那戏迷什么时候能学会?我们搞艺术要有群众观点。”
作为评剧演员,马泰先生的天赋条件是得天独厚的,他1米75的个头,清瘦的面庞,大大有神的双眼,宽亮圆甜的嗓音,两个八度的音域,高音宽而不窄,中音自然平稳,低音自然流畅,通透地共鸣腔体,科学的发声等诸方面,都表现出与众不同的特色。有人说男人漂亮不光女人喜欢看,男人也喜欢看,这才是真正有魅力,马泰先生就是这样一位杰出的演员。
马泰先生是一个非常用功的人,尽管他19岁才入戏曲行,实在是太晚了点,要练唱、念、做、打,要学手、眼、身、法、步,每天有演出,还要排新戏,但他在演出中从来不出错,因为马泰先生有一个好习惯,再熟的戏在演出前自己也要过一遍。他说:“新戏要唱得老到,熟戏要唱出新鲜感,演员要明戏理不能唱糊涂戏。”马泰老师说这些道理是京剧侯派创始人侯喜瑞先生告诉他的。
一个人把兴趣转变成职业是件最幸福的事。马泰先生爱学习、善学习、学以致用、举一反三是有目共睹的。1959年排《野火春风斗古城》,劝伪军团长关敬陶一段戏,“可笑你关敬陶云蒙双眼,身坐在悬崖自觉着安然”,马先生巧妙地揉进了京韵大鼓的唱腔和唱法,新鲜别致收到奇效。1961年排演《钟离剑》,在“老人家壮怀凛凛憾苍穹”一段中,运用了京剧《淮河营》中“此时间不可闹笑话”的慢流水板,流畅、自然、一语双关,准确地反映出勾践的复杂心境。1963年创作《夺印》“风吹麦浪涌波涛”时吸收了歌剧《洪湖赤卫队》的旋律,反映出何文进心潮起伏的复杂心情。1963年创作《千万不要忘记》,教育自己的儿子丁少纯“你年幼无知不辨好和歹,走一条下坡路当做上高山”,马先生一改评剧下句落音稳定的习惯而上行,吸收了北京琴书的唱腔和演唱方法,真是艺高人胆大,精彩至极。1964年在《南海长城》的创作中,“听说来了二位司令,我没有大摆酒宴来欢迎”,马先生就吸收了西河大鼓的唱腔和唱法。
几十年的舞台实践,马泰先生演出了大小古今百余出戏,逐渐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演唱和表演风格,评剧也因有了马泰、魏荣元等一批杰出的艺术家,结束了解放前只以女演员为主的“半班戏”的局面。评剧男生挑大梁唱主角拓宽了评剧的表现题材,为评剧艺术增添了新的财富。马泰在评剧发展史上的地位,史所空前,他是男演员挑班唱评剧的第一人。马泰先生只属于那个不可复制的特定时代,只属于不可复制的个性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