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牯

2017-03-29 08:33李御
延河·绿色文学 2017年1期

李御

水牯不是公水牛,是人名。水牯不姓水,姓胡,大名呢,谁也不知道。水牯自己也说不清。开始有人问时,他还搭腔,后来干脆不理。问烦了,水牯会没好气地说,你去问我爹娘。后来就少有人提了,水牯就是水牯。

水牯爹娘在他两岁时就殁了,死因谁也说不清。有人说是病死的,有人说是气死的。生的何病,生的啥气,也是谁都说不清。才两岁父母就走了,水牯更是说不清。说不清的事情起初还有人感兴趣,刨根问底,后来问者感觉无趣,应者感觉无味,也就没人问了。

水牯就是水牯,村里一孤儿。孤儿本就可怜,乡邻多有同情。水牯年幼时,又双目失明了。有老人说,水牯二三岁时双眼可像貓眼了,好像门前水井里的水,晶亮的,但突然就瞎了。为何呢?有两种传说,一则说有天晚上天空打炸雷,一声轰响,水牯的眼就没一点光亮了。水牯所在的村子叫雷家坡,因雷电频繁光顾而得名。炸雷劈死猪、劈死牛、劈死人、劈断树是常有的事,所以得名雷家坡,这里成了雷电的故乡。二则说他独自一人去后山,遇到了一条不知名的蛇。此蛇一跃而起,从水牯头顶掠过,然后立于水牯面前,不攻也不咬,只是喷雾。蛇跑了,水牯掉魂似的回到家,翌日晨起,眼就全瞎了。这两大传奇,水牯从不应和。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有人问及水牯,他只是抬起头,用看不见的眼目视前方,黙不作声,既无悲戚,也无忧伤。

我外婆家住雷家坡。我认识水牯算比较早,他脸上阔下窄,前额突,浓发,厚唇。一般盲人眼窝是塌陷的,而水牯却是典型的鱼泡眼,眼球突凸,颇显怪异。据我观察,乡下的水牛,也是典型的鼓突眼,乡邻也许据此就把水牯的名字改了。大名没了,水牯有了。

水牯会算命,初始我不相信。但四邻八乡信,而且信得邪乎。红白喜事,造屋起梁,修塘筑堰,乃至女人生伢,小孩考学,丢鸡失鸭,都要请水牯一算,也还真是那么回事,八九不离十,有的则算了就灵,经得起应验,水牯也就神了。

我外婆与水牯同村,外婆仙逝那年,我在村里呆了三天,经不住亲朋好友撺掇,我也算了一命。不用自报生辰八字,水牯一张嘴竟道出了我生于何年何月何日何时,令人暗中称奇。我问他如何知道我的生辰,他笑而不答。旁边人说,不仅是你呀,周围几个村子的妇幼童叟,以及他们的远亲好友,他都知晓。他双腿夹拐,掐算一刻,慢声细语道,你八字好,虎伴猪眠,有得吃。他还说我会在某年某月戴重孝。我寻思,按乡俗,外孙送外婆,还不能算重孝,只有爷爷奶奶与父母才算。我爷爷奶奶早就逝去,那只能是指父母了。说者有心,听者留心。我父亲真是于某年某月离世。水牯是如何破解此类生死密码的,对我而言,至今仍是个迷。也是自那次算命之后,我格外留意有关水牯的一切。

后来陆陆续续听人讲起了水牯的过往,我详细梳理,也只得一梗概。

父母双亡,双眼失明之后,水牯全靠乡邻接济。也就是从那时开始,他每天拄拐去乡里小学,坐在学校靠山依墙的窗户下,什么课都听:语文、算术、历史、地理……后来有人问他,你从早到晚守在这里搞么事?水牯说:听课。旁人笑道,你个瞎伢,能学到么事?水牯说:我无眼,但我有耳、有心。见得多了,旁人也不再问及。乡邻都知道,要善待身有残疾的水牯。

再后来,水牯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台旧收音机,除了去学校听课,他就抱着收音机,听里边呜哩哇啦的声音,每天抱着心爱的收音机入眠。

收集到这些有关水牯零零散散的往事后,我似无若有找到了他的过往与现在的关联。

水牯十三岁那年离开了雷家坡。去了哪里,无人知晓。走时的情景,乡亲们却记忆颇深。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位算命先生,此人来自何处,是何身世,无人晓得。以前大伙也没见过。只见他宽额大脸,一脸和善。有阅历的老人说:此人道行很深。有嬉笑打闹的孩童说,老瞎子,我们这里有个小瞎子。老瞎子不怒,仍很和善地说,你们把小瞎子叫来。不一会儿,水牯来了,算命先生从头到脚把水牯摸了一遍,尔后,声音低沉地对水牯说,伢,跟我走吧。水牯问去哪里,算命先生说,不知道。然后说,我带你去云游四海。

就这样,水牯走了,跟着算命先生走了,一走也是十三年。

突然有一天,水牯回来了,弄得村里人不知所措,一大堆的问话涌向水牯。水牯只说跟着师傅到外地去转了十几年。人们问,是那年来的那个算命先生,水牯说是。

走了的水牯突然又回来了,村里很是热议了一阵子。但冗长的日子消磨了人们的好奇,山村的日子如同老驴拉磨,难得踢踢腿,弄翻些箩筐家什,但出点响动之后,又归于平静。

水牯就开始在这冗长的日子里,给四邻八乡的人算命。也是从这个时候开始,雷家坡的人与周围村里的人,把水牯与“算命”连在了一起。

开始,有人信,有人不信。有人甚至说,跟着师傅去外面骗了十几年,又回来蒙自家人了。

无论乡人说什么,水牯从不争辩,信则近,不信则远。

让水牯声名鹤起,始于杀牛。那年春节,村里要杀一头牛,然后将牛肉分给社员过年。

按照乡俗,杀牛是担过之事。过,不是过失,而是罪过。杀生之人,譬如杀牛剐马,杀乌龟杀狗杀猫,就是罪过之身。在生遭报应,死后下地狱、进油锅。

队长动员了几次,问谁来杀牛,无人回应。

直到第三天,有一青年站了出来。此人与水牯同岁,儿时的赤脚伙伴,名火伢。名中有火,多属于命中缺火。火伢摸鱼捉虾,抓知了,掏鸟窝,会带上眼瞎的水牯。水牯虽不能动手,但他动脑,成了火伢的“军师”。俩人成了莫逆之交,村人皆知。

听说火伢要杀牛,水牯找上家门,劈头便问:“你为何去当杀手。”

火伢端上一碗花椒茶,待水牯喝下后,嗫嚅道:“这几年老不顺,庄稼收成差,老婆怀不上,人也提不起神,我想换些手气。”

水牯沉凝片刻,一字一顿说:“兄弟,别人去杀了,可能会换手气,你不行!干这种事,只能是心狠手辣之人,人命能压住。你不行,你是心慈手软,就是你那一刻手硬了,但你的命斗不过牛。”

火伢听不进去,“已经这样了,就让我赌一把吧。”

水牯跺脚击杖,“兄弟,你会遭报应的。”

牛还是被火伢杀了。据现场乡邻说,火伢也曾迟疑过,当他与牛对视时,牛眼里有泪,但没有哀求,只是对望。

火伢不敢正视,当大榔头在牛头上猛砸三下时,牛一声哀叹,旋即倒地。

虽是寒冬腊月,火伢内衣全部湿透。杀牛最初几天,并无异样。七天后,火伢感觉头痛欲裂,好似重物击头。水牯花钱请人将火伢送到县医院,命是保住了,但头发全部掉光,成了秃瓢。

乡亲们感叹,两个莫逆之交,如今一个瞎子,一个秃子。

也是從杀牛之后,乡邻说水牯神机妙算。火伢不听,活该遭此报应。

从此之后,除了算命之外,村里有啥事,都要请水牯算算,问凶卜吉。

一日,天刚麻麻亮,上屋场张爹急匆匆敲响了水牯家的门。

刚一进屋,张爹急促地给水牯说了自家祖坟昨夜遭盗挖一事。

张爹祖上属殷实之家,祖父下葬时,多有金银财宝随葬。早些年就遭盗墓贼觊觎,挖过三次洞,但都没能打开,石砌墓室太过坚固。昨晚的盗墓贼是用炸药炸开的。山里常有猎人用土炸弹伏击过往的野猪。半夜一声闷响,也没人在意,以为是野猪踩上了土炸弹。

张爹后人清晨上山斫柴,发现祖坟被挖得七零八落。张爹火速来找水牯,请他算算。水牯听清原委后,要张爹先把先人的遗骨处置后,修复坟莹,再就是仔细观察现场。颇有点侦破案件的意味。

张爹问:“观察现场的啥子?”

水牯说:“血迹。”

张爹问:“会有吗?”

水牯说:“应该有。”

水牯嘱咐张爹说,赶紧回去,顺着血迹找,到了终点不可惊动房主。

两个时辰后,张爹来报,确实有血迹,顺着一条五里长的山间小道,滴至邻村麻老三家门口。

水牯急问,“是不是越滴越少,间隔越来越远?”

张爹说:“是。”

张爹问:“下面么样搞?”

水牯道:天黑之后,你带上自家亲人,人不能太多,十人为好。带上手电筒,把麻老三家猪圈的石槽或石板撬开,盗走的财宝估摸可以找到。水牯再三叮嘱,此事是你张爹自己想到的,不可与我水牯有任何牵扯,否则,你会遭报应的。财宝找到后,不必与麻老三纠緾理论,得饶人处且饶人,上场下屋住着,退一步大家日后好见面好做人。剩下的事,政府会管的。

张爹按水牯所言行事,终将财宝找到,尔后,迅即回村,既未惊动乡人,也未见麻老三人影。

这件事,水牯仅与火伢说过。火伢好奇,与上次杀牛一样,他问水牯:“你怎么算的?”

水牯说,像麻老三这样见财起心的小盗墓贼,能偷点炸山修路的炸药就算大动作了。但这种人是极精明的,他作案不可能穿鞋子,为啥呢?穿鞋子公安破案好找,所以,他只能穿草鞋,不留痕,无法寻。

水牯又说:“穿鞋子会有什么难防呢?树桩根、尖石头,还有墓中爆炸后的砖砾,人在慌乱之中,很可能就会踫破脚趾,划破脚板,草鞋是挡不住的。”

“有道理,上山斫柴,修桥补路,常把脚弄出血。”火伢说。

“人在那种时候,哪顾得上脚?盗得金银财宝,舍命地跑,起初血迹会很浓,每一滴的距离也会很近,慢慢就会淡一些,间隔会远一些。”水牯道。

火伢再问,“你为何要张爹撬石槽或石板呢?”

水牯再答:“像麻老三这种人,财宝放亲戚家他放心吗?在房前屋后挖个坑放进去,那是傻子干的事。所以,只有放在猪圈的石槽底下,或者石板底下最安全,神不知鬼不觉,等风声过后,再做处置。”

虽然此事当时未走漏风声,但不出半年,大伙都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麻老三没找水牯的麻烦,而是举家迁往百里之外邻县的大哥村里去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一年十二月一日这一天,注定让水牯终身难忘。从这一天开始,衍生出的酸甜苦辣,与水牯命运的牵牵绊绊,就像一枚山楂,水牯含着它,越咀嚼味越浓,这当然是多少年之后的事了。

这一天是水牯生日。早起备了酒,去村边屠凳里买回猪肝、五花肉,准备中午与火伢对饮几盅。

爆炒猪肝,箩卜炖肉,一碟花生,摆上桌后,火伢也从地里回来了。生活慢慢好起来之后,要吃啥很方便,但他俩至爱这三样。

没有客套,落座就开喝。酒是自酿的米酒,度数低,不醉人,乡人寒冬腊月能从早上喝到夜深。

聊的是村里的大事小情,水牯也把与师傅四处漂泊的艰难辛苦、趣闻轶事拣没说道的,给火伢说上几段。

吃着,喝着,扯着闲白,不觉到了黄昏。

火伢问:“兄弟,想不想找个堂客?”水牯叹了一声气,把酒喝下,要火伢把酒酙满,又喝下。用手抺了抹嘴:“火伢呀,像我俩,一个瞎子,一个秃子,上哪去找堂客。想有么用?”

火伢堂客因受不了公婆白眼,说她不是下蛋的鸡。她也看不惯火伢的秃瓢,办完离婚,就去外地打工了。火伢与水牯一样,也成了光棍。

火伢把酒喝下。“上屋场有个瘌痢女,叫桃妹,我俩在村里小卖部见过一面,还说了几句话,我感觉她人还不错。村里人都听你的,你帮我去她家里提提这事。”

水牯连声应允。“你这事弄妥了,我以后也有个蹭饭的去处。”

“听说她家里还有个妹妹,左眼有些毛病,人还水灵,你也该想想自己的事了。”

“我的事你别操心,姻缘不到,别去枉费力气。”

俩人正聊着找堂客的事,突然,隔壁旺保急促敲门,高声说道,我家媳妇快要临盆,天黑了,去医院太远,附近又没有接生的,这可咋办?

水牯也急了,“下午咋不去医院?”

旺保说:下午堂客还在剜猪草。水牯忙吩咐道:“快去找把剪刀,要锋利的。”

剪刀拿来后,水牯要火伢赶紧将剪刀放在大火上烧,要烧得透红,然后悬空放在桌上,不能沾尘。

屋里的产妇疼得哇哇大叫,水牯交待旺保将澡盆洗净,放置在床边。

水牯对旺保说:“男人这个时节不能怂,挺起来,胆要大,心要细。待伢儿头出来后,要你堂客使劲,等伢全身出来后,你按我说的尺寸,剪断脐带,不要拖泥带水,要快!”

水牯站在产房门框边,像指挥打仗一样。

伢生出来了,脐带也剪了,一切顺利。但伢不出声,水牯赶忙要旺保把伢倒提起来,拍屁股,左边一拍,没动静。水牯要他拍右边,一掌下去,一声响亮的啼哭,塞满了整个房间。

大功告成,水牯,旺保,旺保堂客内衣都汗湿了,两个山村男人就这样把一个新生命迎接到了这个世界。

火伢不便进屋,站在旁屋干着急,等收拾停当,忙进屋问:“男娃还是女娃?”

旺保说:“女娃”。

火伢说:“恭喜,喜得千金!”

水牯与火伢仍回屋,喝酒。

水牯自语道:“这娃与我同一天生啦!”

火伢说:“说不准你们前世今生有缘哩。”

水牯道:“以后可以同一天过生日啦。”

火伢问水牯,你咋知道接生这门活的?水牯说,那些年与师傅出外云游,也曾遇到过这样的事,师傅就是这样把娃儿接生下来的。我问师傅,他如何学的,他说是师傅的师傅教的。师傅说,剪刀必须火上去毒,如果上有龌龊,剪完脐带,娃儿就会得脐风。这脐风非常可怕,如得脐风,不出两天,小孩会整天大哭不止,用丝线横勒其肌肤,会看到像箭头一样的黑头,朝其心脏进发,最后犹如万箭穿心,致娃死亡。另外,剪脐带的尺寸也很重要,不可偏长偏短。

山里娃儿不娇气,长得快,不到满月,已是人见人爱的宝娃了。满月前,旺保向水牯乞名,水牯问,“你想给孩子起啥名?”旺保说想不好,原来想叫山楂,水牯思忖片刻说,山楂、山茶、山花、山桃都是山里的宝,都好。我看,还是叫山果吧,把什么都包含了。

“好,那就叫山果。”旺保欣喜道。

山果乖巧,慢慢成了水牯家的常客,不停地叫着“水叔、水叔”。水牯常常抱着山果给她讲故事,别人送的瓜果、点心也都悉数给了山果。高兴了,还会抱着山果亲上两口,山果常说:“水叔的胡子好扎人。”水牯便再亲两口,叔侄俩乐得满屋笑声。

山果上学后,遇到不会的题目,总会来求助水牯。水牯开始会很耐心地教她,慢慢地,水牯会说,山果,你再多想想,实在想不出来,你再来找我。如此下来,叔侄俩常常为一道语文题,算术题发生争执,争输了争嬴了,山果都会有收获。

日子长了,水牯成了山果的依靠。山果成了水牯生活中最大的慰藉。

当山果牵着水牯在村前村后走动,山果成了水牯的眼。山果牵着水牯去乡里赶场,去邻乡听花鼓戏,去山外县城看花展,山果把一簇簇鲜花的名称、娇媚百態,讲给水牯听,水牯乐呵得像个孩子,顺从、喜悦、满足。村人见状,都说这叔侄俩前世有缘。

一天傍晚,叔侄俩坐在村前大树下纳凉,水牯轻声唱起了山歌:

我命苦,我命硬,

一生就像挑扁担,

一筐苦,一筐难,

挑到何时上西山。

山果心痛地说:“水叔,不准你说西山,那里是埋死人的地方。”

水牯抬起头,一双看不见的眼,投向远方。

山果抚摸着水叔的手说:“叔,你是神人,你是村里村外公认的神人,你要是有双眼睛,你比这个世界上谁都强。”

“是呀,可惜我没有双眼,人也快老了。”

“你不老,你还年轻着哩,你在我心里,永远不老。等我挣钱了,我要养你,你是好人、神人、恩人。”

“别说傻话了,山果,好好念书,走出大山,这是我最大的心愿。”

上完初中后,山果辍学了。家里穷,供不起。水牯三次去学校帮山果交学费,却始终找不到山果的人。旺保说:她去京城打工了。

旺保自觉受水牯的恩惠太多,不愿再连累水牯,强行把山果交由她姑姑带往京城。走时,连水牯都没有告知,怕他阻拦。

山果走了,杳无音讯。水牯的心空落落的,没有了山果银铃般的笑声,没有了做题的争执,没有了陪他说话时的贴心。

山果走后,从不与家里联系,只按时给家里寄钱。

山果走后,水牯大病了一场,痊愈后,不再走村串巷给人算命,有上门求算的,他还是热情相待。余下的时光,他只做一件事,他托人买齐了高中一年级至三年级的所有课本,然后买了一台录音机。他先买了十盒录音带,交给一位曾经请他算过命的老师,要他把高中各科老师的讲课一字不差的录下来。十盒录完了,他又买下十盒,给老师送去。当这十盒用完后,就再买下十盒。估摸盒带快录完了,水牯就提着新买的磁带,柱着拐杖,上山去学校交给老师。那天暴雨如注,道路泥泞,不慎摔倒,左腿骨折,请了村里接骨疗伤的能人治好腿后,他又上山了。他对老师说,一堂课也不能拉下。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三年下来,水牯把别人请他算命的薄酬,全部用来买了磁带,录下了高一至高三的全部课程。

做完这些,水牯就坐在村前的大树下,像一呆子,乡人问啥,水牯不答,乡人笑啥,水牯不理。

水牯就这样坐着,不答不理,不言不语。双手捏杖,一双瞎眼朝着远方。

等呀,盼呀。乡人知道他盼山果,知道他想山果,想他的侄姑娘。

坐了四载寒暑,等了四载春秋,水牯一如既往。四年之后,在一个春暖花开的季节,山果回来了,她回来得很突然,谁都不知道,她的父母旺保也不知道。

山果飘然而至,旺保与妻子从地里跑回家,抱着女儿泪流满面。山果卸下行装,把给父母的礼物一一奉上,然后就说:“我要去看看水叔。”

旺保说:“你水叔病了。”

山果“啊”了一声,提起旅行袋就去隔壁看水叔。

一进屋,山果嗅到了那种熟悉的气味,那是她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气味。

一声“水叔”,水牯应声而起,“果儿,你是果儿,你真是果儿!”

“我是,我回来了。”

“让我摸摸你的脸,你的手,你的脚。”

水牯抚摸着,喃喃地说:“长大了,长高了,成了大姑娘了。”

晚饭是俩家人合在一起吃的,水牯的病也好了大半,晚饭还与旺保喝了不少米酒。

照顾父母睡下,山果扶着水叔来到隔壁。

水叔劈头就问:“果儿,你走时为何不与我说一声呢?”

“水叔,我走时连我自己都不晓得,我父母把我带到姑姑家,说是去做客,实际是去北京打工。我说我还要上学,即使我走,我也要给水叔说一声呀。”

我爸说,女娃上学有何用,不如早些外出挣点钱,水叔那里我会给你说的。

“就这样,我走了,这就是命。山果的命呀,水叔。”

水叔哭了,潸然泪下。

“到了北京之后,我姑姑带我去餐馆当服务员,抹桌,扫地,端盘子,从早忙到黑。京城的人牛呀,谁见了我这个山里娃,稍不满意,都可以训斥。我想家,想爹妈,更想水叔。我想给你写信,你看不见;想给你打电话,你没电话,只有在心里想你。”

水牯抹了抹双眼说:“果儿,我床底下有个箩筐,你把它拉出来。”

山果弯腰从床底下拉出箩筐,只见筐子里全是高中课本与磁带,还有一台录音机。

山果一看书与磁带,一切全都明白了。她双膝跪在箩筐前,嚎啕大哭。

水牯起身扶起山果,“果儿,你小时候我给你说过,你要好好念书。你走了,我的心好痛。我就做了这样一件事,也是我的一片苦心呀。”

山果依偎在水牯怀里,详细诉说了三年的遭遇,说到伤心处,叔侄一起落泪,聊到开心时,两人一起开怀大笑。

“果儿,还想上学吗?”

“叔,我做梦都想!”

水牯说,我都想好了,咱们村不小,人也不少,但一直没有小卖部,买个油盐酱醋都要跑一里多路,去邻村的小卖部买。你就在村头开个小卖部,你爹进货,你就守店,边看店边听磁带,从高一课程学起,人家高中生学三年,你学四年五年,一定能学出来。开店的铺底资金,我来给你出,我攒了五千元钱,你全拿上,应该够了。

山果已经不再是当年牵着水牯拐杖走路的小姑娘了,已经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个儿高挑、脸蛋颇有几分影视演员的范儿,一颦一笑,楚楚动人。在京城几年,山果也长了见识。所有这些,水牯虽然看不到,但能感觉得到。偶尔碰着山果的胸与臀,水牯会一惊,当年他帮忙迎接到这个世界的娃儿,真的长大了。

小卖部开张后,比水牯、山果预计的还要好,一个月下来,可以收入千把块钱。更可喜的是,山果听磁带,学课程也很顺。山果的爹妈也很高兴。

起初,村里的年輕小伙子,有事没事都爱往店里跑,总想与山果说上几句话。后来见山果既要忙生意又要忙学习,他们不买东西就不再来闲扯了。

水牯没事时,就呆在店里,给山果帮忙。有时山果从磁带里有听不懂的,就去学校找老师求教。这时候水牯就全权代理售货。村里人来买物品,水牯就说,你自己看标价,钱放在抽屉里,需要找钱时,你自己拿。一段时间下来,竟毫无差池。

一天,水牯突然病了,虚汗淋漓,浑身无力,移干换湿,都是山果精心照料着。她寻来偏方,很快让水牯好起来了。

山果说:“叔,你这几天出了太多的汗了,我给你洗个热水澡吧。”

水牯说“那不方便。”

山果笑着说:“我闭着眼晴给你洗。”

山果烧了一大锅热水,搬来一个大澡盆,帮水牯脱下衣裤,扶到澡盆里,水牯则一直不肯脱下短裤。

清洗完水牯的上身,山果还要帮水牯清洗下身。山果要水牯脱下短裤,说要洗就全洗干净了。

争扯片刻后,水牯的短裤被褪下了。一个是第一次见到男人的阳具,一个是第一次在女人面前褪尽衣衫。山果绯红了脸,水牯看不到。水牯怦怦急促的心跳,山果却感觉到了。

刚一接触,一个坚挺的水牯出现了。山果细心搓洗,不觉全身发燥,香汗淋漓,水牯躺在澡盆里如痴如醉。

那次洗澡之后,水牯与山果的内心都发生了微秒的变化。

无人时,山果会摸摸水牯的头,摸摸他的脸,水牯的回应是搂搂山果的腰。

春节过后,山果爹妈去邻县走亲戚,家里只剩下山果一人。深更半夜,水牯听到了细碎的敲门声。

水牯问:“哪个?”

山果细声答:“是我。”

水牯连忙开门,急问,怎么啦?

山果说:“我一个人害怕。我要和你一起睡。”

停留片刻,两个生命紧紧相拥,两双手急速褪去彼此的衣衫。

山果很快找到了那棵参天大树,水牯迟疑了一下,也很快找到了那一汪清流。

两个山村的男人与女人,把彼此送上了魂灵的碧霄,盘桓辗转,流连忘返。

自此之后,住在偏房的山果会在爹妈睡着之后,轻手蹑脚来到水牯的门前,水牯家的门给山果留着。

一阵干柴烈火之后,山果又悄悄地溜回偏房。

也是一个晚上,一番云雨之后,山果说:“水牯,我不吃药了,我要给你养个娃。”

水牯犹豫片刻,尔后坚定地说:“那可使不得,我俩本是孽缘,怎能要孽子?我怕害了你。”

“你没害我,是我心甘情愿的。”

“我再不搭理你了。”

“你不会,你舍得吗?”

说到这里,旋即又是一阵急风骤雨。

他俩先是哭,后来又笑了。

最先发现事情端倪的,是山果她妈,她好像突然警觉到女儿三个月都没来例假了。

无须盘问,山果和盘托出了事件的来龙去脉。旺保夫妇欲哭无泪,苦口婆心劝说山果,要她到此为止。

其母说:“要是水牯是个正常人还好,他是个残疾人呀。”

山果说:“他是瞎了眼,残疾了。你看这个世上,有多少正常人不是心灵残缺了?水牯比那些正常人的心灵要正常得多。正常人残疾了,残疾人却正常。我要跟他,我还要给他生伢,传宗接代。”

旺保夫妇多次找上门,骂水牯,打水牯,水牯始终沉默不语。

打与骂,还只能是压着怒火的山呼海啸,高声嚷嚷,让邻里知道内情,旺保夫妇感觉面子没处搁。

最后,旺保夫妇没辙了。正好邻县做工程的侄儿家里需要人打理,夫妇俩远走他乡,把唾沫星子留在了身后。

山村里最多的是“透风的墙”,没多久,水牯与山果相好的事,村里男女老少都知道了。

山果出门时,总有人在后面指指戳戳,来小卖部买东西的人,总会有些话中带刺,夹枪带棒的言语。山果一概不予理睬。

有一天,村里开会,山果突然站起来说,各位叔叔婶婶,大伯大妈,哥哥姐姐,弟弟妹妹,我耽搁大伙三分钟,说说我与水牯的事。我与水牯相好,有人嚼舌头,说坏话,骂我,埋汰我。我问你们,我同水牯在一起,犯法了吗?碍了你家啥事?是损了你家的田还是缺了你家的地?是害了你家的鸡鸭狗猫,还是圈里的猪?我俩自己做事自己当。假如下次我再听到有人嚼舌头,骂我,我会立马到你家里去,不砸锅不敲盆,只与你理论理论,为何不放过我俩?

话毕,全场鸦雀无声。山果昂首挺胸独自走出了会场。

山果这招还真灵,从此无人再敢说闲话了。乡邻还会询问山果何时办喜事,何时请吃喜糖,对此,山果从不回应,只以笑作答。

火伢与桃娃大婚那天,水牯与山果都去帮忙。火伢对山果说:嫂子,你们也该办了。

山果笑答:“到时会告诉你的。”

山村的日子一天挨着一天,今天犹如昨天,昨天犹如前天,只有水牯与山果的日子好像每天都是新的。他俩有说不完的话,山果还有每天都感到新鲜的高中课程。

晚上小卖部落下店门后,两人吃完晚饭,会牵着手到村里大树底下坐很长一段时间。山果会拉着水牯的手,摸摸她的肚子,触到胎动,水牯的脸上布满阳光,嘴里不停地发出啧啧声。

这个时候,水牯就开始唱山歌:

裤脚短,裤脚长,

裤脚里头有名堂。

一摸一片草哟,

再摸水汪汪。

山果怪嗔道:“你呀,私底下的事也拿出来唱。”

水牯诡谲一笑,“好,唱别的。”

你要快哟,我偏慢

你要慢时,我偏快哟,

快快慢慢、慢慢快快,

你也爽来,我也爽哟。

天下好事一大摊啦,

哪件赛过我翻上果儿山。

“还是这,不怕丑!”

两人嘻笑打闹一番,便回屋内歇息,晚上又是翻山越岭探沟寻涧,水草丰茂间极尽缠绵。

日子过得说慢也慢,说快也快,就在水牯盘算与山果的婚事时,山果已经出怀。她说,婚事就免了吧,结婚是我俩的事,免得那些长舌妇又在背后嚼舌头。

水牯起初说什么也不同意,他怕亏欠了山果,最后犟不过山果的坚持,只好作罢。她说,我们省点钱,日后好养宝宝。

隔预产期还有七天,水牯找好了便车,要把山果送到县医院生产。山果说,还是在家里生吧,跟我出生时一样,有你在,我心里托底。

这次水牯说什么也不依,总算说通了山果,他们一起去了县城。

水牯在县城也是有些名声的。到了县医院,医生、护士对这对来自山村的特殊夫妻关照有加。

在医院住了五天,山果顺产。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娃呱呱坠地,男娃像极了水牯,宽额、大耳、鼓眼,水牯要给娃儿起名,山果说:现存的,就叫细水牯。在我们山里,称细,就是小的意思。

过了两天,医生突然发现细水牯双眼无光,检查的结果是先天性遗传。这一晴天劈雷,让水牯与山果从满怀喜悦跌到深沟谷底。

水牯泪眼双流,躲着山果在洗手间放声痛哭。

山果躺在产床上,以泪洗面。

医生轮流开导山果,劝她不要太悲伤,月子里伤了身体,以后日子更难过。

晚上,水牯坐在山果床边,紧紧攥着她的手,抚摸着熟睡的细水牯,哀痛道:“我这一世呀,给那么多人算过命,却算不到我自己的命。自命难算,难算自命呀。天灭我也!”

山果比刚开始冷静多了,她反过来劝水牯:“天无绝人之路,我们赶紧带孩子去大城市的大医院找医生治,也許还有希望。”

细水牯还未满月,一家三口去了北京,水牯的表叔在北京找了一家专科医院。

县残联的领导听说了事情的原委后,专程赴北京探望水牯一家三口,还送了一笔钱给他们。村委会主任也进京探望了一家三口,把乡亲们凑的钱送给了水牯。火伢也去了,把家里卖猪的钱悉数送给了水牯。

我是回山里探亲时知道这件事的。从北京传回来的消息,也不知谁说的准确。有的说可以治好,有的说没啥指望。

乡亲们不再谈论水牯与山果,只谈论细水牯的眼。

我一听说此事,就打算去趟北京,看看水牯与山果,看看细水牯。看看命运多舛的这三口之家。我还会给他们一些钱。

去京途中,我一路都在祈祷,为水牯一家祈福。我眼前仿佛就有了细水牯活蹦乱跳,双眼明亮的小身影。

但愿祈祷与祝福能够感动上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