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永辉
消失的舌头
★文/徐永辉
二丙的舌头没有了。
那天,邻居三婶迎头遇到二丙,招呼他。二丙的嘴张张合合,却没看到他的舌头,也听不到他说的话。三婶一惊,忙问,二丙,你咋回事,舌头没有了?她不肯相信,走到近前往二丙嘴里一看,只有牙齿。
我们晓庄是远近闻名的雄辩村。大人、孩子,走路、干活,甚至吃饭睡觉的时候,嘴巴都不闲着:
那是谁家的羊,咋不拴起来?
为啥说是羊,叫它狗不一样嘛。
羊就是羊,怎么能叫狗呢。
它叫啥,不过是老辈子传下来的,如果当初叫它猪,你现在还说是羊吗?
据村志记载,这个传统已经延续了两千多年。由于世世代代训练,我们的舌头变异了,厚、长,又特别灵活,伸出来,可以轻而易举到达额头。用它洗脸,画画,写字的,不乏其人。据说,以前有个人,舌头比象鼻子还长,不仅能擀面,纺车,还能把棍棒舞得虎虎生风。为了炫耀,我们都把舌头耷拉在下巴底下。
为了激励后代,先人们还自发组织了辩论会,三年举办一次,年满18周岁的男子必须参加。先以家庭为单位选出优胜者参加家族辩论,再选出家族中的第一名参加决赛。一方把另一方驳得哑口无言,算胜出。
凡是在辩论会上不发言,或撒谎骗人者,舌头会自动消失。凡是没有独立见解,跟着别人学舌的,舌头会失去一半。
二丙是几十年来唯一受到惩罚的人。他是孤儿,老实,木讷。平时,你问一句,他哼一声。只要不问,一年半载也难开金口。在家族辩论会上,也有人试着引导他。徒劳。
半晌午,我们几个蹲在路口上议论二丙的时候,三婶走走停停,东张西望地过来了,还没到近前就问,谁看见一只公鸡了吗?她边说边比画,这么大,毛通红,闺女给拿的,没舍得吃,你看,一转眼不见了。
我们都安慰她,不能少,不定跑哪旮旯里去了,再仔细找找。
我们村古风犹存,好多年没少过东西了。
被三婶一搅和,我才想起来是去找乌木的。乌木家大门洞开,我站在院子里大喊,有人吗?有人吗?
没有回应。突然,厨房里传来轻微的响动。我走过去,一把推开紧闭的门,咯噔愣住了。乌木也愣了。他手里抱着一只没褪完毛的红公鸡。晚上,乌木请我喝酒,炖的公鸡肉。三杯酒下肚,乌木说,咱打开窗户说亮话,等一会我把鸡毛埋在二丙家门前,明天你就说是他吃的。
这……
这什么这,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他反正不会说话。
这不是欺负人嘛?
乌木脸一寒,酒杯一顿,事不大,你看着办吧。
我为难死了。乌木是出名的小诸葛,坏点子一眨巴眼一个,得罪他?我这辈子别想安生了。又怪法律太仁慈,如果抓住小偷就砍头,老子怕他作甚。又后悔得要命,干嘛去那么巧啊。
天刚一亮,我就带着三婶扒出了赃物,还说的有鼻子带眼:昨天傍晚我路过二丙家的时候,听到“砰砰”的剁骨头声,偷偷伸头一看,案子下的鸡毛还没掩埋呢。
都深信不疑。
乌木先骂开了,二丙,看你狗日的平时老实巴交,原来是装的。
在我们这儿,偷盗是被认为最无能、最无耻的事情,全村男女老少都要往他身上吐口水,任何人都不再搭理他。
二丙张着大嘴,扑腾扑腾直跺脚。又啪啪地拍自己的大腿、屁股,眼泪像屋檐下的雨水,连成两条线。
三婶不忍,说算了算了,一只鸡,谁吃不一样。
其他人也软了心肠,反过来安慰二丙,你也是个苦人,一年到头不见荤腥,一时嘴馋也正常,算了算了。
二丙喘着粗气,泪珠依然滚滚不止。渐渐地,清亮的泪水变成了红色——他在流血。我的目光像受惊的苍蝇,仓皇地乱飞,两只手互相搓来搓去,嘴张开几次,又合上了。
当鲜血浸透胸前衣服的时候,二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了。我终于受不了了,大声说,鸡是乌木偷吃的,他逼我赖二丙。我正要把昨天的事情详细说出来,忽然感觉发不出声音了,嘴里也空空荡荡。
一个孩子指着我大叫起来,舌头,他的舌头没有了。
我的头一懵。我不死心,拼命张嘴,依然发不出丝毫声音。我掐自己的肉,撕扯自己的头发,如果,如……果……
没有如果!——因为良知在上,上帝不会给撒谎者再次发声的机会!
编辑/刘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