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析西
认知诗学视角下《孔雀东南飞》的文学解读与英译本对比
陈析西
《孔雀东南飞》为汉乐府古辞,是我国文学宝库中的瑰宝,现有多个英译本。本文运用“可能世界”“图形/背景理论”“脚本”“移情”等认知诗学理论,从诗歌的主题、情感表达、字词等方面对《孔雀东南飞》进行较为全面的文学解读,并对多个英译本进行对比。
《孔雀东南飞》;认知诗学;文学解读;英译对比
《孔雀东南飞》(以下简称《孔》)为汉乐府古辞,最早收入徐陵编著的《玉台新咏》(余冠英,韦凤娟2002:59),是我国文学史上第一部长篇叙事诗。诗中叙述了兰芝请归、焦母逼儿、夫妻离别、阿兄逼嫁直至双双殉情,是一出流传千古的爱情悲剧,具有其他汉乐府诗无可比拟的社会意义。就艺术特色而言,全诗结构细密、裁剪得当、流畅合理,人物形象鲜明、富有个性,达到了乐府诗创作的高峰。
认知诗学源于认知语言学和认知科学,从人类最基本最普遍的体验出发,将认知和诗学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对文学文本解读具有较强的阐释力。认知诗学认为,文学是人类日常生活经验的一种特殊表达方式,也是人类认知世界的一种特殊体现方式。古典诗歌作为一种特别的语言艺术,体现了诗人对世界的感知和认知方式。《孔》经历代传唱,引起了国内外众多翻译学家的兴趣,现有多个英译本。本文运用认知诗学理论,对该诗进行较为全面的文学解读,并对比了英国汉学家Eric Edney and Cao Dun(以下简称E&C)(许渊冲2010:90-100)、我国著名翻译家许渊冲(许渊冲2010:100-109)、Arthur Waley(Arthur Waley 2000:89-100)、黄福海(李新2010: 1-51)及汪榕培(汪榕培2008:52-89)的英译本。
《孔》来源于民间,整个故事皆为白描,几乎没有使用典故,全篇通俗易懂朗朗上口,是中国古代千万爱情故事的缩影,是爱情悲剧的典型。胡适得出“一切文学的来源都在民间”的结论,他认为“活的文学”是唯一存活于民间的文学,“从这些民歌里,我们可以看出一些活的问题,真的哀怨,真的情感,自然地产出这些活的文学”(胡适,1929:29)。来自民间的故事更接地气,更能被人们所接受。
然而这个故事的真实性却无从考证,亦真亦虚。熊沐清指出:“‘可能世界’是指一种可以想象的事无状态的总和,它既可以指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现实世界,也可以指与现实世界不同但可以思议的其他世界。”(熊沐清,2011)《孔》通过读者的想象与认知之间的互动构建起几重可能世界。
诗的序言交代了叙事的两大要素,即故事发生时间和地点。“汉末建安中”指东汉末年,建安(196-219)中期,建安是东汉献帝刘协的年号;“庐江”是东汉时期的一个郡,位于安徽省西部潜山一带(李新2010:3)。其设定的时间和地点都是有据可追溯的,但历史上是否有焦仲卿和刘兰芝这两个人却无从考证。也许是以真人真事改编成的故事,也可能是虚构的人物、杜撰的故事。然而,无论是否确有其人,故事设定的真实背景把读者带入了生活中的真实世界,产生了共鸣。
在现有的英译本中,许渊冲和黄福海对故事背景作了交代。值得一提的是,在介绍人物时,许渊冲先介绍焦仲卿,“a local official in the prefecture of Lujiang”,再介绍刘兰芝“whose wife, Liu Lanzhi”,尽管后面的句子中,主语都是刘兰芝,但此处先介绍焦仲卿能体现出封建礼教中男尊女卑,传统婚姻中嫁夫随夫的思想。而黄福海则先介绍刘兰芝,“there was a woman by the name of Liu Lanzhi”,这正好与刘兰芝作为本诗的第一主人翁、第一主线相吻合。
在标题的翻译中,大多数译者采用了直译“孔雀”这一意象的方法,译为“peacock”,黄福海则译为“peafowls”。《21世纪大英汉词典》指出peafowl是(鸟类)孔雀,雌雄通用;peacock是孔雀,指雄孔雀。黄福海选用peafowl这个词,并采用了复数的形式。许渊冲和汪榕培将孔雀翻译成“A Pair of Peacocks”,很明显译者将孔雀解读成了焦仲卿和刘兰芝的化身,孔雀一雌一雄,结伴双飞。Arthur Waley将孔雀翻译成“A Peacock”,采用了单数的形式。孔雀到底是一只还是一对,在原诗中并未明确交代,有一种朦胧感值得品味和猜想。如果孔雀只是一只,那么它可能是第一主人公刘兰芝的暗喻,形单影只归去东南,更渲染了悲凉哀伤的气氛;也可能是《咏中妇织流黄诗》中“浮云西北起,孔雀东南飞”中的一种模糊意象,构成一种意境,暗示季节的更替以及织妇的哀愁(安小兰,2011)。
孔雀美艳绚丽,形似神话中的凤凰,是正文出现的第一个意象。这样一种长尾的尤物为什么要离开此地飞去东南,是不适应此地环境还是受到了驱赶被迫离开?孔雀每飞五里,就停留脚步徘徊不前,这样的回首相望是对什么的眷念和不舍?从古至今,孔雀都是珍禽,在诗中虽是华丽却带着一念愁思,唤起读者的不忍和怜悯之情。朱熹在《诗集传》提出,“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余冠英在《古诗精选》中指出,“古诗言夫妇离别往往用双鸟起兴”(余冠英,韦凤娟2002:59),诗歌以孔雀起兴,孔雀东南飞,东南指向归途(陈纪然,2007),是离去之象,《孔》是离去之歌。诗人以孔雀及其东南飞的姿态起兴,营造出一种缠绵悱恻、黯然销魂的气氛,这种离别预示了两位主人公的悲剧结局。孔雀似真似幻,诗歌借孔雀起情,在悲伤的基调中把读者带入了这个特定的话语世界,最大限度地把读者的认知调动起来,开启了这段悲切的故事。
在处理“东南”意象时,一些译者选择了省略的方式,比如Arthur Waley将题目翻译成“A peacock flew”;汪榕培也直接翻译成“A Pair of Peacocks”。中国古诗词用词非常考究,原诗用“东南”一词而没有使用其他方向必有含义。东南在时间顺序上是万象更新的开始,含有“希望”“回归”“归属”等意蕴(陈纪然,2007)。仲卿和兰芝以死殉情、共聚黄泉,这是一种别离,又是一种回归。笔者认为,“东南”这一意象在文章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具有较深的文化意义,应该翻译出来,如果省略不译,原诗当中保存的深层信息就会有所缺失,影响意象的完整传递。
《孔》开篇提到“孔雀东南飞”后,孔雀这一意象就再没有出现过。到了文末,仲卿兰芝双双殉情之后,“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篇首和篇尾,鸟类意象相照应。人物命运跌宕、遭遇叵测,诗歌只能通过对两人死后“中有双飞鸟,自名为鸳鸯”的幻想来表达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美好愿望。正如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彩蝶双飞”,杜丽娘与柳梦梅亦真亦幻的“游园惊梦”,贾宝玉和林黛玉的“臆想夫妻”。诗中这对鸟“自名为鸳鸯”,鸳鸯出双入对,常寓指情侣或夫妻。E&C的译文,“that mate for life,whose very name is love”,补充说明两只鸟儿将要长相厮守,代表着爱情,若并不熟悉“鸳鸯”这一意象的读者也能通过补充有进一步的认识。E&C又在“仰头相向鸣”的译文中,增加了对“鸣”的诠释,说明两只鸟儿是在相互诉说“soft endearments”——“温柔的情话”,这是译者的想象,但对读者有积极的暗示作用。许渊冲和汪榕培则直接把“鸟”译成了“A pair of peacocks”,试图与诗歌篇首相照应,但这种翻译却又不妥。从原诗看,这对鸟儿不应该是篇首提到的孔雀,它已经离开这里朝着东南方向飞去,而这里的鸟儿在林中相伴鸣叫,“夜夜达五更”未有离去之意。加之前文提到梧桐树“枝枝相覆盖,叶叶相交通”,颇有喜结连理,比翼双飞的圆满祥和。
原诗是悲情基调,主人翁殉情而死,林中有自名鸳鸯的鸟儿成对飞出,如同梁山伯与祝英台化蝶。在诗歌创造的幻想世界或者说愿望世界中,读者得到了些许安慰,也留了一丝念想。这是话语世界的力量,在现实世界的挣扎败下阵时,幻想世界还留有希望,给读者一种心理平衡。但无论是现实世界还是幻想世界,都是话语创造的可能世界,这样的可能世界亦真亦假,却能够与读者的“真实”世界互动,唤起读者悲悯的情绪,又不至于让读者整个愿望世界落空,最后得到共情的效果。
诗歌序言介绍了故事梗概,也交代了两位主人公的结局:焦仲卿妻刘氏“投水而死”,仲卿“自缢于庭树”。这样的结局令“时人伤之”,营造出一种极度悲伤的氛围。夫妻殉情悲从中来,感天动地令人神伤。
《孔》传唱至今,已成为先于《梁祝》《白蛇传》的一个悲剧爱情脚本。“在认知语言学里,脚本(script)指的是特为那些经常、反复出现的事件序列而建立起来的认知结构(蓝纯,2011)”。当我们提起悲剧爱情故事时,很自然会联想到此类故事。古今中外,主人公双双殉情的爱情悲剧故事并不罕见,对于故事发生千年之后的读者,诗作开门见山介绍故事梗概,又最大限度地调动了读者认知储备中的相关爱情脚本。
诗的正文,兰芝如诉如泣讲述自己在婆家的遭遇。从“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开始,先讲自己的贤良淑德,再道出婆婆的刁钻,最后求仲卿请公婆将自己遣送回娘家。古代女子出嫁后,受到婆家刁难的屡见不鲜,但主动要求退婚的实属凤毛麟角,这与中国古代这样一个男权社会中,女性应有的逆来顺受的性格脚本相背驰,这种背驰就是兰芝与封建礼教相抗争的开始。
兰芝对仲卿说:“妾不堪驱使,徒留无所施。”“妾不堪驱使”是兰芝诉说自己担当不了焦家的使唤,黄福海的译文是“Rushed off my feet,I can’t but fail.”,是指“忙得不可开交”,生动地表达出兰芝作为焦家媳妇尽力,在焦母的吩咐下日夜劳作辛勤奔走。E&C译成“I have failed to serve your mother well.”道出了兰芝内心的无奈。许渊冲的译文“Mother thinks I am no good.”将主语调换,强调了焦母对兰芝的苛刻,以及她个人强烈的主观意识。Authur Waley译为“It is not in my power to do the tasks I am set.”,汪榕培译为“I can’t meet her demands which are severe.”,这两个译文把兰芝放在谦卑的位置,称自己的服侍没能使焦母满意,比较符合封建礼教的尊卑思想。
回娘家的那天,“鸡鸣外欲曙,新妇起严妆”,兰芝精心打扮得“精妙世无双”,一改惯有的婚姻落败时的形象,虽是被驱逐回娘家,也不是落魄潦倒的样子,而要体面美丽,镇定面对命运。在处理“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这一句时,每个译文都没有吝惜赞美。《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对“纤”的解释是“细小”(《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编写组,1996:305),兰芝的脚小巧柔美,遵照礼仪款款而行,步履优雅,从容不迫。汪榕培的译文中,“In slow steps she moves her tiny feet,/The perfection of her torso the eyes greet.”突出了兰芝双脚的秀巧,缓慢而行来到堂室,用“torso”(“身躯、躯干”)这样的正式用语展露出此时此刻的庄重。E&C的译文“A peerless beauty did she look, and sweet/The grace with which she moved her little feet.”首先肯定了兰芝天下无双的美,再重点描述了兰芝纤细的小脚和优雅的步态。Arthur Waley在译文“Slender,slender she treads with small steps,/More fine,more lovely than any lady in the world”中,则侧重对兰芝的整体描述,用“slender”突出了兰芝身材的苗条纤长,踩着小碎步,比世上所有女性都精巧可爱。黄福海在译文中补充了自己对此刻场景的理解,“In tiny steps she walked with care—/A perfect carriage sans compare.”兰芝踩着碎步,步步小心,此译文中少了一份从容,多了一分谨慎,而后又用“perfect carriage”写出了兰芝举止的优美。“carriage”在古英语中译为“仪态,举止”(A S Hornby,Sally Wehmeier,2004:242),加上古英语“sans”,黄福海用古英语对译古汉语,非常巧妙地把读者带入古文化背景中。许渊冲的译文重点突出了兰芝的镇定自若,“She moved at slow and easy pace.”,步伐虽慢,但轻盈泰然,体现出她从容不迫的反抗精神。
最后,在家兄逼嫁时,兰芝“举身赴清池”,用生命做了最后的抗争。兰芝的行事完全出乎读者意料,彻底打破了人们已有的认知模型和故事脚本,让我们看到与传统背驰的一位女性,不愿任听摆布、被迫害奴役而勇于抗争。
《孔》的故事中有一个人性情贤良温和,在所有人都成为逐步逼迫兰芝仲卿两人至死的刽子手时,唯有她顺着兰芝的心意行事,她就是兰芝的母亲。刘母良善谦和,没有锋芒,这样柔弱的性格化作背景,将尖酸刻薄、盛气凌人的焦母、刘兄突显出来。气势汹汹的焦母和刘兄各怀鬼胎,其咄咄逼人虽出于不同目的,却同为封建思想的代表,在刘母通情达理的性格背景下,尤为突出。
兰芝被遣送回娘家,刘母宽慰怜惜兰芝并未多加训斥,她站在兰芝的立场体恤女儿的委屈,细数兰芝的勤劳淑德,为兰芝不值。之后有人说媒,刘母也非常开明,鼓励兰芝去追求自己的幸福,“汝可去应之”。在兰芝表明不想违背仲卿的情义,并不愿意应许媒人时,刘母又挺身而出回绝了媒人,“贫贱有此女,适时还家门”。
刘母的性格并不刚烈,对女儿护之惜之顺之。这样温文尔雅的性情,不刚烈不突出,弱化成为背景,和兰芝家兄及焦母形成鲜明对比。焦母刻薄寡恩,执意要将兰芝赶出家门,绝无挽留。仲卿壮胆质问其母“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焦母大发雷霆,攻击兰芝的话也是不堪入耳,“吾已久怀忿”。翻译这句话时,E&C的译文“The very sight of her offends mine eyes”突出了焦母的刻薄,每每见到兰芝,都如见眼中刺,这种情绪中嫌弃与偏见多于愤怒;许渊冲的翻译“I’ve been offend’d by her for long”强调了焦母口中的“久”,苛责兰芝长期冒犯于她;黄福海将其译成“I’ve held her grudges long before”;Arthur Waley的译文“Myself I have long been discontented with her”,表达了焦母长期对兰芝怀有怨恨和不满,最接近“久怀忿”的表达。“grudges”比“discontented”的程度更深,情绪更暴烈;汪榕培的译文中,也用了“grudges”一词,译文“I’ve borne her grudges for many a day”采用了动词“bear”的分词“borne”构成完成时,凸显了焦母夸张的刁钻刻薄。此外,兰芝家兄也毫无怜惜家妹之意,为了攀附权贵对其怒斥,逼迫再嫁,更是把兰芝逼上了绝路。焦母百般刁难、刘兄滥施淫威是封建大家长的代表,两人的尖刻在贤妻良母刘母的映衬下表现得淋漓尽致。
文学效果的取得不仅因为情感是信号,显示某一事件指向某个重要的目标或抱负,而且因为情感是我们内心深处价值观的试金石(Gavins&Steen,2003:168)。在阅读过程中,读者的认知经验和是非观会成为无形的评判标准,不自觉地对人物遭遇、人性善恶进行评价。当人物的价值观和读者的价值观一致时,故事情节就会引起读者的情感共鸣,人物的遭遇就会移情于读者的喜怒哀乐中。
《孔》在开头就讲述了仲卿和兰芝的品行。兰芝习得一手好女红,为人纯善又勤劳,读者通过兰芝的视角“君既为府吏”,了解到仲卿亦是“守节情不移”。“君既为府吏,守节情不移”中,“守节”意为“遵守府里的规则”。汪榕培将这两句译为“In your service as a low-rank clerk,you go to work from the morning till the dark.”,通过具体描写仲卿从早到晚置身于公事,表达他对府里规则的遵从,虽有些牵强,但也能看出仲卿的敬业之心。许渊冲译为“You’re an official far away;I toil as housewife night and day.”;E&C译为“His absence made her love the deeper still.”。可以看出,不同译者的理解有所偏差,“守节情不移”的施动者应该是焦仲卿,指仲卿遵规专心不移。Authur Waley的译文最能体现出原诗的意蕴,“Diligent in your duties and caring for nothing else.”刻画出仲卿对职务的热爱。仲卿爱工作爱家人,洁身自好保持操守,此种品行自然使读者站在了“品行端正”这一边,为之后的共情打下基础。
仲卿和兰芝之间有着长相厮守白头终老的情谊,这种情谊从他们的对话间流露,感染读者,随着情节推动,与之共鸣产生移情。兰芝还在焦家的时候,托付仲卿向焦母请辞。仲卿菲薄自己并不是高官福禄,能够得到兰芝这样的贤妻本就是自己的福气,且逆封建孝道责问其母“女行无偏斜,何意致不厚?”焦母大怒要驱遣兰芝,仲卿情急之下表达了“终老不复取”的决心。读者能够真切地感受到仲卿对兰芝的恩爱深情,并从其母的反应中产生对焦母厌恶的情绪,又反衬出对仲卿兰芝感情的认同。以感情认同为基础,在后来的情节中,以兰芝和仲卿的悲情为悲情,以其哀伤为哀伤,与他们共情。
兰芝被遣回娘家,仲卿护送。仲卿起誓“不久当还归,誓天不相负”,兰芝将仲卿比作磐石,自比蒲苇,也立誓“蒲苇纫如丝,磐石无转移”。Arthur Waley将蒲苇如何柔韧,磐石如何坚固描写得很仔细,“The reed by the stream that bends but does not break;The great rock,too mighty tomove from its place.”,非常有利于目的语读者尤其是对中国文化不太了解的读者的理解,但是关于蒲苇的“纫”,应该是抗拉而不是抗弯,此处表达有所偏差。黄福海的译文“The pampas grass is long to last”中,对于“last”的理解也容易出现歧义,根据last持久的含义,很容易理解为蒲苇可存放很久。许渊冲采用直译,“The vine’s resistant as silk thread;No one could lift a rock o’erhead.”,将蒲苇的韧性与丝线相类比,突出兰芝爱情的坚定,又直抒磐石不可移突出仲卿对爱情的忠贞,许渊冲在此处加了“o’erhead”一词,此磐石不偏不倚就在自己头顶,可以感受到这种坚贞更是责任。汪榕培和E&C则在译文中省略掉了“蒲苇纫如丝”中的喻体“丝”。汪榕培的译文中“The creeping vine is ever pliant when found”,直接表达出蒲苇的韧性,为了和后面的译文“The rock is rooted deep into the ground”押韵,译者增加了一个时间状语从句“when found”,在不影响诗歌语义表达的情况下兼顾了韵脚,同时,这句译文将磐石默认为深深扎入地面的岩石,磐石本身就“巨大的石头”(《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编写组,1996:214),又扎根并深陷入地面,更是厚重坚固不可移动。E&C则采用了问句,“What is tougher than the creeping vine?And what more fixed than the eternal rocks?”试问又什么是比蒲苇更有韧性的,又有什么是比磐石更加坚固的?在此译文中,译者用“fixed”和“eternal”强调了磐石的坚固和永久性。
当两人“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时,离别的惆怅悄然而起。“劳劳”意为惆怅不已,“劳”是“忧”的意思(余冠英,韦凤娟,2004:60);“依依”意指“留恋惜别的样子”(《古汉语常用字字典》编写组1996:335)。黄福海在译文“They waved farewell far,far way-worn”中,将“劳劳”译成了“far,far way-worn”,即长途劳累,理解欠妥。除此之外,E&C用“left them broken-hearted”,许渊冲也用“broken heart”,汪榕培用“they part in woe”来表达这种惆怅的离别情。E&C还把这种惆怅具体表述成“At length in tears”(用眼泪来诠释悲伤)。另外,Arthur Waley在译文“bidding long farewell”中,用bid和long较为具体的方式表达了这种离别的惆怅:你来我去很长时间很努力尝试告别;接着用“Her heart and his equally loath to part”表达出兰芝和仲卿心中同样的不舍。
在娘家,兰芝抵不过刘兄逼婚,出嫁前“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兰芝每每悲伤落泪,身不由己有苦难言,更有闷海愁山黯然神伤。所以在翻译“手巾掩口啼,泪落便如泻”这句时,除了描述兰芝这种带有古韵雅致的掩面哭泣,E&C和许渊冲各在译文中增加了“conceal her grief”“reveal her grief”,直接写出这种悲伤。在翻译“晻晻日欲暝,愁思出门啼”时,所有的译文都理解成兰芝悲伤愁苦,出门或走出门哭,但笔者认为这样的翻译却有不妥。根据上下文,前面提到第二天兰芝就将出嫁,她一边无奈地为第二天的婚事做准备,一边又心系仲卿,苦不堪言,所以“出门”在此处应该是兰芝出嫁再入他门这件事。
仲卿得知兰芝的婚事,两人见面起了争执。兰芝诉说事情原委,仲卿觉得兰芝违背了之前的誓言,“蒲苇一时纫,便作旦夕间”,苛责之,仲卿心急如焚怒形于色,与兰芝作死别,“卿当日胜贵,吾独向黄泉”,兰芝也应和此生死诀别之约,“黄泉下相见,勿违今日言”。字字揪心,让人欲罢不能,情节由此推向了高潮。两人殉情之后,合葬华山,林中有双飞鸟,也只能这样聊以自慰。在阅读的过程中,我们理解人物的情感,与人物的情感交融共鸣,更容易注入自身感情,使读者和人物之间达到“心境一致”。如何在译文当中也达到这种“心境一致”的效果,需要译者对原文进行透彻的理解,借助原诗中的故事结构、话语结构和按时结构与原诗人物产生共情(熊木清,2009)。
(一)译者认知世界再现特殊字词的诗学翻译
在《孔》中有一些特殊字词,比如古今异义、偏义复词等。这些字词的理解对翻译有至关重要的作用,译者的处理也能反映其翻译理念及对古文化的认知储备。
“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中的“床”字是古今异义字。原诗中“床”是坐具之意,与现在的所指不同(余冠英,韦凤娟,2002:54-63)。Authur Waley和汪榕培把“床”译为“bed”,显然是对中文理解有偏差。E&C和许渊冲译为“stool”,黄福海译为“seat”,比较符合原诗含义。
“便利此月内,六合正相应”中的“便利”,在原诗中是“吉利”之意,与今义不同。E&C和许渊冲都将“便利”译成“auspicious”,直截了当道出原意。Authur Waley将此句译为“He found it written that in this very month the six Points were in fortunate harmony.”用具体细节交代这个月六合相应是吉利之时。黄福海也采用意译的方式,将原句译成“found it fit the month proper When timing factors would concur”,汪榕培则译成“This month is suitable for the affair”。“proper”和“suitable”说明这个月能够找到适合婚嫁的日子,对于中国人来说,就是吉利的日子,但如果译文受众是不了解中国文化的读者,就不太容易知道“适合”便是“吉利”之意。
(二)修辞认知渲染意境
《孔》中采用了许多叠音词,这些叠音词在表达本意的同时,也增加了相当的音韵感,读起来诗朗朗上口,富有音乐性。纵观中国古诗词,叠音词常用于事物突显,成为一种特殊的修辞脚本。诗经“青青子衿,悠悠我心”“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等;李清照有“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崔颢有“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柳永有“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不管是抒情还是咏物,都是为了让读者印象更加深刻。在翻译这些叠音词时,有的译者省略不译,有的译者用相近的拟声词传意。
“隐隐何甸甸,俱会大道口”中“隐隐”和“甸甸”都是车声。(余冠英,韦凤娟,2002:54-63)E&C把这种声音形象化,译为“The wheel-rims clattered and the axle creaked”,许渊冲把这种声音抽象化,译为“The cart’s rumble’s heard to repeat”,黄福海也用“rumbling”来表达车声。汪榕培选择省略翻译这两个叠音词。Arthur Waley也把车声形象化,翻译成“A pattering of hoofs,a thundering of wheels”,与E&C的翻译一样,读者通过译文很容易就了解到原诗中“隐隐”“甸甸”带来的听觉想象,使译文更加生动,更接近原诗表达。
原诗中的叠音词还有很多,诸如“举手长劳劳,二情同依依”“媒人下床去,诺诺复尔尔”“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等。这些叠音词在赋予深刻意义的同时,还能使原诗诵读起来如行云流水,声韵铿锵。在翻译的过程中,应兼顾词语含义和音韵之美,才能使原诗表现得更加完善。
《孔》运用摹状的手法,使人物的形貌和动作更加生动形象,也使这首乐府诗更富有音乐性。摹状,是将人们熟知的形态和状态与某种情绪相联系,充分调动人们的认知储备,将情感刻画发挥到极限。“昼夜勤作息,伶俜萦苦辛”的“伶俜”是一个连绵字,意为孤独、孤单,指孤单无依的样子,“伶俜”和“苦辛”描绘了兰芝孤苦辛勤的形貌。不同的译者对这种孤苦进行了演绎。黄福海译为“Alone to miseries I’ve been tied.”用“alone”和“miseries”描绘出这种悲惨的境遇。许渊冲译为“Alone I toil with all my might.”也用“alone”来表达孤单,同时选择了“toil”来表达艰辛的劳作。Authur Waley则译为“In solitude, caught in endless toil”,将程度深化,“solitude”刻画了独自劳作的孤独和寂寞,“toil”前用“endless”加以修饰,把这种日复一日、没有尽头的辛劳表达得淋漓尽致。E&C译为“I toiled for her. Nor recked how long that sorry state might last.”除了表达兰芝的辛苦之外,还刻画出媳妇在封建礼教之下任劳任怨为婆家的心情。E&C的译文,以及汪榕培“Work for hours on end without delight”省略了“孤独”的心情,也可以认为这种孤独的心情包含在“sorry state”及“without delight”当中,但原诗应是强调兰芝在仲卿经常因公务不在家的孤单,所以笔者认为,最好应在译文中表现出“伶俜”之感。
此外,诗中还运用了大量深入人心的认知修辞脚本。“窈窕”一词出现在诗经,早已深入人心,描写美好事物的修辞脚本。在《孔》中“有第三郎,窈窕世无双”。《古汉语常用字字典》对窈窕的解释是文静而漂亮;余冠英(余冠英,韦凤娟,2002:54-63)对窈窕的解释是“美好”。诗中用“窈窕”描写提亲对象的姿容之美,更衬托出兰芝和仲卿爱情的忠贞。在译文中,E&C和许渊冲侧重窈窕当中的美貌之意,将窈窕译为“good looks”,黄福海译为“looks good”,汪榕培译为“good apprearance”。Arthur Waley将其译为“grace and beauty”,在表达美貌的同时,也不忘传达气质之美。
除了摹状、叠音词,《孔》还采用了比喻、夸张、排比、反复等修辞手法。或让诗作荡气回肠,或启发读者想象,或让描述生动逼真、惟妙惟肖。源语言读者在阅读的过程中需要调动对语言结构及字词修辞的认知储备,翻译者更要结合语境来判断语境、分析语言结构的心智意识,在翻译的过程中,需要反复推敲字词,最大程度把握目的语读者的语境认知,最有效地传递源语信息。
《孔雀东南飞》是我国历史上最长的一首汉乐府诗。本文以认知诗学为视角,对该诗作了较为全面的文学解读,运用“可能世界”“突显原则”“脚本”“移情”等认知诗学理论,从诗歌的主题、情感表达、字词等方面对比了《孔雀东南飞》的多个英译本。翻译家们忠实于原诗,围绕抗争主题,尊重原诗的情节与情感表达,用精炼生动的语言再现原诗。通过对比研究发现,由于译者不同的认知经验和知识背景以及不同的认知方式,译本有不同的侧重点,或主要兼顾诗句音韵,或主要强调语义内涵的表达,或主要偏向诗歌意境和主题表达。有的译本添加了部分个人理解及个人情感,有的译本因字词理解的偏差造成美中不足。这些译本或体现或改变了原诗的诗学特色,个别还有误译,所谓春兰秋菊各有千秋,在认知诗学的指导下,围绕原诗的主题和情感,我们对各译本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
[1]Arthur Waley.Chinese Poems[M].Dover Publications,INC.Mineola,New York,2000:89-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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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贺春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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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671-6531(2017)07-0044-07
*乐山师范学院2013年校级青年项目“翻译伦理视角下的《孔雀东南飞》英译本对比研究”(S1313);四川外国语言文学研究中心项目“认知诗学视角下汉乐府爱情叙事诗的解读与英译研究”(SCWY16-17)
陈析西/乐山师范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硕士(四川乐山614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