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向阳
天色渐暗,夜幕即将降临。
硬化后的村道平坦光滑,映射出几缕稀疏的光影,偶有村民晚归,夹杂着犬吠和孩童的啼哭声。拐下村道,是一条狭窄多坑的土路,蜿蜒似蛇,通向我家。天已墨黑,山影黑黢黢的,我心里害怕,慌慌地往家赶。许是步子迈得大一些,我被石子绊倒在地,崴了左脚,钻心地痛。
家家户户的门前修了水泥路,就我家门前还是一条烂路,雨天一身泥,晴天一身灰……我气愤地踢开家门,书包一丢,眼泪纷飞,这书我不念了!
娘煞是惊讶,一边张罗饭菜一边唠叨,你去学校,怎么又回来了?耽搁明天的课程可不行!你呀,肯定是贪玩,误了坐车。
才不是呢!托书记大人的福,村村通,户户通,就咱家毛路一条,害得我走路摔跤,万一摔个脑震荡什么的,上不了学,讨不到堂客,您就抱不了孙子……
你哪来那么多牢骚?饭菜都堵不住你的嘴!娘心疼地替我揉着脚踝。
我道出了回家的缘由。下午返校,父亲从后面跟上了我。他提个旧公文包,穿着老土,背部微驼,头发都快谢顶了。平时父亲跟我单独交流少,同行至公路边,父亲话也不多,仅叮嘱几句“学习要紧”云云。有乡政府的小车开过来,送父亲进城出席全县“优秀村干部”表彰会。我欣喜若狂,想都没想,美滋滋地钻进车内。车子刚要起步,父亲便让司机停车,连劝带骂拽我下来,说挤着坐不安全,坐中巴车上学好啊,可以欣赏沿途风光……我心里那个火啊,猛地甩掉他塞给我的皱巴巴的钞票,扭头就跑。班主任的女儿学习成绩比我差,却评上了“三好学生”,还不是沾她父亲的光!而我家刘大书记呢,搭一回顺风车都不行,真气人!
当然,我隐瞒了最关键的因素:我心里憋屈难受,不愿意傻傻地站那儿等车,而是去了村小学打乒乓球,横挑削劈,越杀越过瘾,晚来天黑,才晓得已经错过了最后一趟进城的中巴车。
我讲完后,娘幽幽地叹气,莫怪你爹,他就那脾气,心中只有集体,从不谋取私利。你大哥就恨死了他。
那一年,教育局招民办教师,一村一人,众人皆以为非我大哥莫属。出人意料,父亲把名额给了村尾坳坨李寡妇之子阿忠。大哥好伤心啊,以绝食、跳河、出走等方式相逼,也未能走上三尺讲台,只得抱一坛米酒,醉卧后山杉林,红肿着双眼,又哭又笑。倒是阿忠执教多年后享政策之福,转了公办教师,退休后工资三四千元,晚年生活高枕无忧。
阿忠的父亲我有印象,高高大大,蛮劲十足,一把将我举起,撂上肩头,奔跑如风,吓得我哇哇大哭。我好怕他,见了就躲。躲过几次后,我就不必躲了。那会儿修韶山灌渠,村里人热情高涨,早上去,夜里回。有一次回得晚一些,车未停稳,他就急于往下跳,不晓得怎么头部先落地,重重地撞在尖硬的岩石上,血流如注,一命呜呼。
阿忠跟大哥同年,上山打柴,下河摸鱼,总是形影相随。阿忠高大威猛,能挑重担。一担硬柴,重达二百斤,阿忠搓搓手,挑将起来。大哥挑得轻一些,走在前面,忽听后面传来扁担的爆裂声,紧接着是阿忠的惨叫,大哥急忙跑上去,一瞅不得了,阿忠摔下了山涧……上医院打针吃药,遍寻民间偏方,终究没保住右臂,阿忠成了残疾人。
虽然阿忠空着一只袖子,但他还有左手,可以用左手写字,当老师没有太大问题。你肢体健全,有手有脚,完全可以干别的事啊!父亲在杉林对大哥说的一席话,我全偷听到了。是父亲让我跟着大哥的。父亲到底担心大哥啊。我看见父亲眸子里闪着晶莹的泪花。
表彰会后新春到,父亲又去了一趟县城,回来后屋都不归,就到了坳坨。简直丢人现眼!李寡妇的饭菜比娘做的要好吃一些吗?坳坨的水泡茶比娘烧的更甜更香?娘醋意顿起,径直去找父亲。
娘到了坳坨口,脚步再没往前挪了。娘看到了一辆四轮汽车,满车翠绿惹眼的树秧子,有桃树、柑橘、板栗、香梨、萘李、枇杷,等等。一些领了果苗的村民,高高兴兴地奔向山头,挥锄挖坑,栽种美好的希望。
“难怪大崽打工寄回来的八千块钱不见了。”娘喃喃自语,“这个死老倌子,回家不收拾你!”
〔本刊责任编辑 袁小玲〕
〔原載《湘潭日报》
2016年12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