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父亲申请抗日烈士称号

2017-03-28 21:59郑异凡
世纪 2017年2期
关键词:保卫战总队江山

郑异凡

2016年9月初我们家收到民政部颁发给先父的“烈士证明书”,这是我们全家的大喜事。

父亲郑校(1903—l937),原名开运,字惜夫。生于浙江江山召石村农家。祖父郑光修(1858-1904),一天从地头回家,喝了两口酒躺下休息,就再也没有醒过来,留下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由祖母带大。父幼而好学,就读浙江省立(衢州)第八中学初中师范科,接受“五四”民主科学思想。l928年考入黄埔军校六期,属第一总队交通大队第三中队。1929年2月毕业,5月回江山参与公路建设。在建设江山—广丰、淤头—峡口、新塘边—毛家仓三条支线中,为江山早年交通发展做出贡献,据说江山最早的一批司机都是父亲培训出来的。

九一八事变后,父亲投笔从戎,赴国难,于l934年赴南京进中央军校教导总队,在第二旅旅部任少校副官。1937年10月,在南京补充兵训练处工作。教导总队是国民政府军的精锐部队,屡屡在正面战场抗击日军,威名远扬。1937年l2月,日军入侵南京,在南京保卫战中父亲所在教导总队官兵顽强抵抗,坚持到最后,才遵照命令由下关渡江撤到浦口。父亲在南京保卫战中阵亡,时年仅三十四岁。这时我两岁,我弟弟奇凡才出生几个月,还没有见过自己的爸爸。

父亲具体是在什么时候阵亡的,如何阵亡的,我们都不清楚。据传,父亲到浦口后又返回下关接应总队长桂永清,在再次渡江中遭遇日机轰炸,不幸遇难。母亲对我们说过,这年年底她梦见爸爸回来了,母亲问他怎么回来了,爸爸说,回来看看孩子。母亲认为,这就是爸爸离去的时间!父亲是舍身为国的英雄,然而英雄也眷恋自己的妻儿,走的时候也不忘回来看看,正是怜子如何不丈夫!

1938年初,家人接到由国民政府主席蒋中正签署的荣哀证(在“文化大革命”中丢失),得知郑校在抗战前线牺牲。1938年10月11日,国民政府批准教导总队阵亡将士请恤指令,郑校晋升中校,发给我家抚恤金,除一次性900元抚恤金外,每年发给家属400元抚恤金。解放前母亲还在小学和救济院担任教师,我们全家五口(我的二姐不幸夭折)主要靠抚恤金过活。解放后救济院解散,母亲失去工作,积极参加社区活动,担任过街道妇女主任,江山县第一届人民代表会议代表。母亲思念丈夫,1993年逝世前嘱咐把骨灰洒在长江!

天安门“人民英雄纪念碑”的碑文写道:从一千八百四十年起,“为了反对内外敌人,争取民族独立和人民自由幸福,在历次斗争中牺牲的人民英雄们永垂不朽!”据此,抗日战争中牺牲的父亲自然应当列入“人民英雄”之行列!

解放后,我在1952年考上了复旦大学,一年后被录取留学苏联。那时候出国留苏的政治审查是非常严格的,都说,一个人可以入党,但不一定能够留苏。有的人虽然已经到了苏联,但发现社会关系中有问题,还是会被送回国的。不过我倒是一路顺风,没有因父亲问题遇到障碍,1954年顺利赴苏联留学。估计这是因为解放初期对抗战牺牲的国军官兵有个基本评价,也因为我的家庭成分不错,是“贫农兼自由职业”。

不过到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情况就不同了。我弟弟在山东的某炮兵部队服役,母亲去山东照顾出生不久的孙儿。“文革”中母亲被指为“反动军官的太太”,被赶回老家。更为荒唐的是,父亲的第一任妻子王氏(我不知道她的名字),于1923年因病去世。但在“文革”中她的家人却因有过这么一个“反动军官”的女婿遭到残酷的批斗。实际上,那时候父亲还没有上黄埔军校,更没有在教导总队任军官!

因此父亲的政治身份一直是我们全家关心的问题,但不知怎么办。在改革开放以前,我们回避父亲的身份问题,母亲也很少同我们谈父亲的情况。虽然我是研究历史的,但局限于苏联历史,对中国的抗日战争,对国民政府在抗日战争中的作用所知甚少,而对南京保卫战的情况几乎一无所知,那时看不到有关材料。直到80年代才开始在一些资料中逐步看到一些真实的历史情况。例如1984年7月《江山文史资料》中刊登徐翔《对“毛常教授传略”的几点意见》一文中提到抗日阵亡将士忠烈祠和我父亲:“江山抗日战争时,有阵亡将士郑校等66位送忠烈祠。毛常教授撰一联云:‘报国不由身,崎嶇战骨关山道;捐躯宁无价,嵯峨威名忠烈祠。(《江山文史资料》1984年7月)”我这才知道,江山曾经有过忠烈祠,家父的牌位曾安放在忠烈祠供祭奠。

2012年7月,我侄子小磊全家到南京旅游,在南京大屠杀纪念馆陈列厅“守卫南京城时牺牲的部分爱国将士名录”纪念墙上意外发现“郑校”的名字。大屠杀纪念馆的同志不仅认真调查了被日本鬼子屠杀的同胞的名字,也没有忘记那些为保卫南京而英勇牺牲的国军官兵,把他们的名字镌刻在大理石碑上。这个碑立得好,它证明在南京不是只有被屠杀的和平居民,还有为保卫南京浴血奋战的英勇战士!

2014年9月2日我国公布首批300名抗日英烈,其中国军将士占三分之一。这燃起我们为父亲申报“抗日英烈”的希望,加紧了有关父亲资料的调查和搜集工作。

互联网在这方面发挥了很大的作用。通过互联网,我们找到了黄埔军校第六期的“同学录”,上面有家父的信息:“郑校,字:惜夫,年龄:23,籍贯:浙江江山,通讯地址:浙江江山城内景星书局转。”

黄埔同学录,湖南人民出版社版第213页刊载:

郑校,别号惜夫。23岁。就读于黄埔军校第6期第1总队,交通第3总队。1928年4月23日至1929年5月15日。

在“中央军校教导总队抗日阵亡校尉录”中看到:“郑 校,浙江江山人,中央军校教导总队二旅旅部少校,1937年12月阵亡于南京。”

更为重要的是从网上得知有一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和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合编的多卷本《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与文献》。我女儿郑桥从国家图书馆借来了其中十卷《南京保卫战殉难将士档案》,逐卷翻阅,在第16卷《南京保卫战殉难将士档案》中终于找到关于父亲的资料,这是“国民政府批准中央陆军军官学校教导总队阵亡将士请恤指令”(1938年10月11日),其中的“死亡官兵调查表”第1页第4行载:

队号 第2旅旅部

级职 少校副官,晋中校

姓名 郑 校

籍贯 江山

平战时 战

死亡地点 南京

死亡类别 抗战阵亡

请恤者机关级职姓名 第46师师长李良荣

遗族姓名 母徐氏,妻杨氏,子异凡,女瑾[琴]

一次恤金 九百元

年恤金数目 四百元

(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和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合编的《南京大屠杀史研究与文献》第16卷:《南京保卫战殉难将士档案》第1630页)

这是父亲在南京保卫战中为抗日牺牲的最确切无误的证明!值得注意的是遗族栏还写有我的名字。

父亲在调查表第一页上名列第四,这一页所列的牺牲军官均为校官。旅团营连的校尉级军官们在抗击日军的战斗中站在最前线,因而阵亡的也最多。

在浙江省档案馆还找到另一份重要资料:《中华民国忠烈将士姓名录·浙江省江山县》,由“联合勤务总司令部抚恤处纂订”,中华民国36年12月初编。其第58页载有如下资料:

郑校,少校,中央军校教导总队第二旅旅部,牺牲时间26年12月,时年33,地点南京。

2015年2月小女郑杨,2016年5月我弟奇凡,先后到台湾旅游,经台湾友人帮助,到位于圆山的“国民革命忠烈祠”,找到先父郑校的灵位祭奠。忠烈祠有抗战牺牲的国军将士的灵位,将军级的是单独的灵位,校官级的是数人合在一起的灵位。由于事先联系过,到那里立即把灵位请下来祭奠。现在很多大陆抗战烈属都到那里寻找自己的亲人下落。我弟还到有关部门领取了抗战胜利70周年纪念章。应当承认,他们这方面的工作做得相当好。

2007年南京保卫战七十周年的时候,我和夫人耿子到南京燕子矶凭吊父亲,写了一首小诗《长江祭父母》

借石作樽江作酒,

七十春秋恩与仇!

燕子矶头雨花泪,

不尽思念天际流!

编译局研究员、女作家周懋庸女士写诗和道:

当年血泪酿江酒,

国人均与子同仇。

只希后世莫忘却,

不让英灵血白流。

2008年清明节复旦中文系老同学、原《郑州晚报》主编康群先生见后也写诗和道:

燕子矶前三杯酒,

祭奠先生战国仇。

但使侵魔全杀尽,

不教血水再回流!

我们有确凿的证据证明父亲是在南京保卫战中阵亡的烈士,但很长时间不知如何办理申请事宜。

2013年4月11日在《京华时报》看到一条消息,说陕西省政府批准六名抗战牺牲的国民党军人为烈士,并说这不是新政策,早就有一个内部文件—— “民 〔1983〕优46号文件”规定:“对参加辛亥革命、北伐战争、抗日战争,确因对敌作战牺牲的国民党人和其他爱国人士,遗属主动提出申请,并有可靠证明者,经省政府或民政部批准,可以追认为革命烈士,其家属享受革命烈士家属待遇。”但此政策“对外不作宣传”。

知道了民政部1983年的文件,我们整理了搜集到的全部证明文件,着手为先父申请烈士称号的工作。我们咨询了民政部,民政部告,可向遗属户口所在地的民政部门提出申请。我住在北京,我弟弟户口在老家浙江省江山市,显然在老家申报比较合理,于是在2014年底由弟弟奇凡向江山市民政局提出了申请。

2015年是抗战胜利七十周年。2015年2月25日《金华日报》报道,兰溪籍原国民黨抗日将士张尚仁被民政部追认为“烈士”。我们满怀希望在抗战胜利七十周年这具有历史意义的时刻能让父亲获得“烈士”的称号,以慰英灵于九泉。可惜一年过去了,没有得到回音。只知道江山市民政局上报了我们的申请,等待上头的审核批复。

为纪念抗战胜利,我写了一篇短文《抗战时的童年记忆》,寄给上海的《世纪》杂志,由于稿挤到今年第3期才发。文章谈到父亲在南京保卫战中阵亡和我们为父亲申请烈士称号迄今没有结果。《世纪》主编沈飞德先生很细心,在发稿前特意打长途电话同我联系,问申请批下来没有。得知还没有结果后,沈先生在《编余琐谈》中专门就我们的申请谈到著名的抗战英雄谢晋元的子女为父申请烈士称号之艰难历程。沈先生写了几句感人至深的话:“岁月无情,时不待人。郑家姐弟三人都到了垂暮之年,还能等多久?但愿天长久,人长寿,梦想有圆时,望今年就会出现奇迹!”

真要感谢沈先生的吉言和呼吁!就在今年的9月初我弟收到了国家民政部颁发给“郑校同志”的“烈士证明书”。这不仅是江山,也是衢州抗战牺牲的将士中第一位获得“烈士”称号的军官。共和国没有忘记,人民没有忘记,为保卫祖国而战,为祖国而献身的英雄是永垂不朽的!但据我所知,包括江山在内整个衢州市以至全国还有大量为保卫祖国抗击日寇而捐躯的国军将士,但愿他们也能早日得到“烈士”的称号!

我们半个多世纪的梦想终于实现了。遗憾的是母亲没有能够看到这张弥足珍贵的证书!要知道,这份证书是她年轻的丈夫用鲜血换来,是她等待了一辈子没有等到的。

2016年10月于北京

(作者为著名苏联问题专家、中央编译局编审)

特约编辑 殷之俊/责任编辑 沈飞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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