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平
一個陌生写本摆在面前,宛如一段有趣旅行在等我们上路,那一行行黑色或朱红文字,就像是路边闪过的风景。为了一路顺畅,我们不能不留意前面的信号灯、路边的路牌和指路的标识,就是用上导航仪,我们也要熟知上面的标记符号。如果不熟悉这些符号,我们就容易掉进那点、线、圈编织的迷阵。那写本字里行间的各种符号,正如同路灯与路牌。它们让我们不致于漏看、错看每一片奇山异水。
图1日藏《史记》写本
写本时代的各种符号,对于书写者时代的人们来说,或许是一目了然的,而对于看惯了刻本的我们来说,却常常需要认真琢磨一番。较之敦煌写本,日本的汉文古写本的符号就更为密集。为了读懂汉文典籍而标在上面的那些标示字义、读音和语序的训读符号,标明四声的圈发或点发号,围在字的四角,就像旅人携带的行李,是不能丢掉的。除此之外,还有为了书写更为便捷而使用的重文号和省代号,要求阅读者一边揣摩文意,一边随机判定它在此处的含义,它们就像戴着假面似的,看清了上下文才能看清楚它们是谁。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与敦煌写本同源或有所变化的符号,指引着我们不致因为沟沟坎坎而跌跤。
点、线、圈的妙用
写本较之刻本,更加具有流动性。抄写者在抄好的本子上改错字、做校勘、加批注,都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区分原来抄写的文字与后人批注的文字,需要用符号来帮忙。书写的位置不同,可能表示不同的意义。
那么,有哪些符号,需要我们小心呢?写本上的符号往往因人而异,这里只说一说常见的几种。
卜字号“卜”字号是竖线号与顿号的组合体,用于灭字,如伯2618《切韵唐韵序二》;九经诸子史汉三国志晋三国卜卜宋后魏周隋陈宋两齐本草姓苑风俗通古今注文中“三国”两字右侧加卜字以示删除。在日本写本中,也有以卜字号来灭字的,还有用顿点、小圈、细线等灭字的。现代日本学者校稿时则用“トル”(取,取下,拿下)灭字。
竖线号竖线号在写本中使用广泛,除了作为连字符在两字中间表示其为一词,不可分开解读之外,还可在字的左边,表示更改或有异文。
竖线号亦为专名号。由竖线的数目和所置方位不同,所表示的专名含义也不同。书名号用两条平行线穿在两字或几个字中间,就像碾过文字的车辙,或者穿过文字的轨道;书名号则是一条竖线,也是穿在两字或几字中间,就像缝住花朵的针脚;地名则是划在文字的右侧,就像文字武士手拄丈戟在那里守卫。
庆大本《李峤咏物诗注·文物·史》“马记天官设,班固地理新”的注文:“司马迁修史记八书有天官书也班固修汉书十志有地理志也是谓汉史也”,文中的史记、八志、天官书、汉书、十志、地理志、汉史,均有两条竖线号穿过。“方朔初匡汉,荆轲昔向秦”,方朔、荆轲两字中均有一竖线。天文年间古写本《和汉朗咏集私注》所载后江相公《山中自述》:“商山月落秋鬓白,颍水波扬左耳清。”“商山”“颍水”皆靠字右有竖线号,而注文中开头一句里的绮里季等商山四皓皆有竖线号穿于字中。该写本中的书名、篇名如《关中记》《文选》《思玄赋》《世说》等,图2《倭名类聚抄》写本竖线
表省代所释文字
则以平行双竖线号穿字中。这些都是研究标点符号演进的重要资料。
竖线号还可表示随机省代。前文出现的字词,正文出现过的字词,或者常用的专门术语,均可用一条或几条来省代。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本《倭聚类名抄》中,注文中出现所释词语时均以竖线号省代。所释之词几字,则以同样数目的竖线号来省代。如所引书名中亦有所释之词,亦以竖线号省代。如杂艺类廿五的“投壶”一词:投壶丨丨经云:丨丨内典云豆保宇智
一云都保奈计古礼也,壶长一尺二寸二分,筹长一尺二寸。筹即投壶矢名
也。见同经。《高山寺本庄子》中的《杂篇·天下》:“髁无任,而笑天子之尚贤。”其中“髁”两字中间的竖线号表示两字不可分读,而其右侧小字所注:胡启反。又,又奚、户寘反,丨丨,讹不止貌。注中的两竖线号,省代所注释的“髁”二字。岩崎文库本《幻云史记抄》中大凡“史记”二字均以丨丨省代,如丨丨索引、丨丨正义、丨丨胡注等,即指《史记索引》《史记正义》《史记胡注》。
图3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诗经述》,图左数第四行倒数第二字的竖线为占格号,此行少一字,竖线号只为此行与其他各行取齐
圆圈号小圆圈在字下,表示字下有脱字,其所脱之字补书于其下或其右侧。如高山寺本《庄子》:天能覆之,不能载之
ο,地能载之,不能覆之
ο。大道能
ο苞之而不能辨知。图4早稻田大学图书馆藏《诗经述》,大圆圈表分割,中圆圈表句读,小圆圈表插入
弧线号弧线号和小圆圈一起,用于补字。
斜线号斜线号在敦煌文献中用于补入写脱的文字。如伯2011《王仁昫刊谬补缺切韵一》末韵:佅佅建
肥大怽忘
妹妹嬉
桀妻“妹”条原写脱,于行右写出来,以斜线号表示插入。在日本汉文写本中,斜线号也有这样的用法。
圆黑点号大圆黑点●表示篇目或一篇的开端。
中圆圈号用于句读。如早稻田大学本《诗经述》卷之五:雅者○正也○是王室正乐之歌也○其篇本有大小之殊○而各有正变之别○小圆圈号在两字之间,用于插入,即此处有漏写的字。阅读时需要将补上写在边上的字。
三角号三角号△用于标明项目。
如国立历史民俗博物馆本《倭聚类名抄》第五册目录:第九
△稻谷部·稻谷
·同具△菜蔬部·蒜·藻·菜
△果瓜部·果瓜
·同具
第十
△草木部·草·苔·莲·葛·竹·同
具·木·同具ヒ字号“ヒ”字号在日本写本中表示删补,用于文字修改。如松平文库本《游仙窟》:目目衣宽,朝朝带缓。曰日ヒ上唇裂,胸间气满。泪脸千行,愁肠寸断。上文在曰字左侧,有ヒ字号,表示此字系误字,在右侧添加的“日”字是改正的字。
图5岩崎文库《古文尚书》写本,最后一页末尾有书写者中原康隆的花押
花押花押是旧时文书契约末尾的草书签名或代替签名的特种符号。唐唐彦谦《宿田家》诗:“公文捧花押,鹰隼驾声势。”宋黄伯思《东观余论·记与刘无言论书》:“文皇(唐太宗)令群臣上奏,任用真草,惟名不得草。后人遂以草名为花押,韦陟五朵云是也。”日语中花押读作“かおう”(kaou),一般指代替签名的印章,即将署名图案花的印章,亦称“书判”(kakihan),采用将草书进一步打散而图案化的纹样。在学问世袭的体制下,日本历代儒者在书写文献中署名并加上花押,反射出书写者对父辈传下典籍的敬畏谦恭与对独占文本自珍自赏两者交织的姿态,花押再配上那些切勿外传的警示文字,足以显示他们维持自家学问纯正体系的执拗。
读符有些写本,卷末还有“读符”,表示读过的遍数,读过一遍,就写上一个“一”字。宫内厅书陵部藏《群書治要》卷四十一、四十二、四十三、四十五、四十六、四十八、四十九、五十卷末奥书之后皆有一个读符。久原文库本清原宣贤自笔自点《毛诗传笺》卷二末尾的读符如下:良贤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
业忠一一一一一
宗枝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一
良氏一一一一一一一一一十一一一一从上面的读符,可以清楚地看出清原家几代人研读《毛诗》卷二的情况,其中良贤研读七十有二,而最少的业忠也有五遍。
图6日藏《群书治要》写卷,很少使用符号
神秘的“合点”
斜线号还用来表示区分或强调。更多场合斜线号用作“合点”。“合点”一词的基本含义是认可、认同、首肯、同意,而在文书中则指划在项目右肩表示承诺、对照完毕的意思的钩形线条。在和歌、连歌、俳谐的批评中,则是指划在佳作字句之上左右两肩的钩点,也就是批点。“合”的这个意思,实际上当来源于汉语,合有应该、应当的意思,白居易《与元九书》说过“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写本中的图7日本松平文库收藏珍贵写本文献甚多
合点究竟起什么作用,寡闻所见,尚未权威的定义,根据多种写本的用例,可以看出它是注释文字词语在这一具体语境中的特殊含义的符号,与语义学、注释学相关。
东野治之整理的金刚寺本《游仙窟》的《翻刻凡例》中,有一条说:“附有片假名的合点,在该训读的横向或下面,以(合)来表示。”而在校注者所有有注上(合)的地方,底本上原来都有斜线号。和多数写本一样,这种斜线号在字的左侧的,为/型;而在字的右侧的则为\型,显得自然和谐,在拥挤的字行间,也便于辨认其到底属于哪一边字的注。例如:兄及夫主,弃笔从戎,身死寇かタキノアタノ场,茕魂莫返。儿オワレハ年十七,死守一夫。图8《游仙窟》古写本之一种,训读符号告诉我们当时人们如何理解这部小说的上文中“寇”字左侧的“アタノ”和“儿”字左侧的“ワレハ”,都是“合点”。
写本校点者为“寇”标注的“カタキノ”,即“敌人的、对手的、仇敌的”,为“儿”标注的是“オ”,也就是男、男性,或者丈夫的意思,这其实还是只注释了“寇”字和“儿”字的本意,在这句的语境中它们应该怎样理解,可谓尚未到位。“合点”为“寇”字又添加了“アタノ”的补注,即“仇敌的”,进一步明确了此字的具体含义,为“儿”添加了“ワレハ”,即“我”的意思。“寇”的本义“敌人、对手、仇敌”,“儿”的本义是“オ”,但在此句的语境中,将其理解为“仇敌”、“我”是完全可以的。在这里,合点是深化注释的一种手法。
松平文库本《千载佳句》中的“合点”,有\型和型,均在诗句首字的右肩。
钩形线钩形线除了表示“合点”外,多置于一段首字之肩,表示另起,用于分段。如尊经阁本《古文孝经》第15行至18行:(逮)乎六国,学校衰废,及秦始皇焚书坑儒,《孝经》由是绝而不传。汉兴,建元之初,河间王得而献之。上文中的“逯”(逮)字和“至”字上的钩形号,均表示另起。
其第37行:言传曰其实今文孝经也吾逯从伏生论。文中“昔”字上的朱笔钩形线,表示新段落开始。长治本《冥报记》每一事(有个别漏划)首字有钩形号“ ”,形更简易,而功用不变。
图9早稻田大学藏《诗经述》左数第8行“己不生则”四字左侧皆有点,为灭字符(删节符)
符号的文化史
前贤说每一个字就是一部文化史,而作为字的伴侣与向导,符号既有自己的演进史,也写进了中国与周边诸国的文化交流史。日本汉文写本中的符号和敦煌写本中的符号,有不少是相通的,两者的渊源关系很耐人寻味。如敦煌写卷中以 ┓为换行符号,日本汉文古写本中也时有所见,功用相同。
如果把视线扫描每一行写本文字都比喻成摸石头过河的话,那么每个字、每一个符号我们都应该摸到。因为在这些点、线和圈里面的书写智慧,是不应该被轻易丢掉的。清理一下各种写本中的符号,穿越了不识其意的困惑之后,就不难体味书写者的苦心。原来有些写本,除重文号之外没有别的符号,那说明书写没有碰到任何问题,纸面显得清新而明朗,可谓眉清目秀。那些需要符号的写本,书写者往往将符号与文字视为一个整体,把美观摆在重要位置,使用的符号尽量大小适当,以免冲击文字整体。总之,从平安时代以来日本书写者对写本符号的处理上,也可以看出他们毫不苟且的态度和风雅的趣味。
另一类写本则更多留下书写者读书的体会,批注布满栏外,有时甚至在字里行间挤满了批注,仿佛堵车的穿城大街,我们就需要一只眼盯住文字,一只眼搜寻其周围的符号,就像渔民从海里拉上渔网,猎夫清点俘获的猎物。
(作者单位:天津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