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丽娜
拿到钱利娜的诗集《落叶志》读起来时,正是江南的初秋时节。素净的封页:有四分之三全然空白;只有四分之一是“第31届青春诗会诗丛”、诗集名、作者名和一个纤细的人儿挥舞着丰满而巨大的翅膀大步奔跑的简洁图案。这设计,像极了诗歌的本质:简洁、素朴、蕴含深味。真是喜欢极了!
这本诗集分为五辑,分别是:“落叶志”“现代生活”“安魂曲”“如果你在路上遇见我”和“胡不归”。从题目看,多以两字或三字为主。稍稍统计了一下,发现以两字为题目的有43首;以三字为题目的有26首;而以一字为题目、以四字以上为题目的有38首。100多首的诗歌里,两字、三字为题目的占了2/3多一些。从题目看,我觉得,钱利娜喜欢简洁的东西,包括诗歌的写作。
果然,读完后,发现她的写作,从容、智性,在简洁凝练中包含着对语言刀锋的追求。她像是一个隐匿者,却又是一个敏锐的发现者。她从日常生活中那些隐微和细小的自然现象、母性光辉和爱恨痛楚出发,用一种平实而饱满的笔触,表达着对世事与物语的温情与敬意。同时,她的诗歌里也饱含着一个江南青年诗人对生活的悲悯和思考。“返回到纷繁又有生命力的细节中,回到我失去山水梦的江南,回到我日渐成熟的母性情怀中,重新接受它们的照耀和捶打。”这部《落叶志》就是钱利娜所说的这种风格的呈现和叙述。
钱利娜写窗外年复一年的桃花、写候食的鸬鹚、写时代迷离中叶脉清晰的落叶、写孤独的五月、写在玻璃上扑腾了一天的蝴蝶、写我的黎明里缤纷的晨光和出丧的队伍、写在泪水中洗净思念和年华的母亲、写一个母亲的哭声、写紧张而可怜地站在“我”身后的日子们、写沉静在爱情中的老妇、写孤独……比如这首写于2015年6月17日的《孤独者的五月》:
香樟树的高度是孤独
它们在飞,小小的阴影
认识我的每一个伤口,但我的伤口
独自旅行多年
没有一所房子
语言在简洁中流露出一种不动声色的冷峻和力道来。就像著名诗歌评论家吴思敬评钱利娜的诗作时说她“语言感觉也很好。清纯、冷峻,就像一个冰美人”。而写于2012年12年14日的《离开》里也同样有这种感觉:
我想象过。变成一颗药
到你最疼的地方去
最黑的地方去
钱利娜在诗里是一个在大自然里摸爬滚打的人,植物、动物、风景或物语。她把对自然的理解与热爱,以自然物语的“自我的口”表达出来。你看,“要选择一种植物,做我的房子 / 希望是一株草 / 把自己缩小 / 变成一只虫子”。(《喜相逢》)
钱利娜关于爱恨的叙述中,她喜欢以树的口,以茶的语,把自己对爱的理解说出来。“来年的枝头上啊 / 那开出的一朵朵花,洁白而缄默 / 它们有足够的耐心,来证明 / 那是我在人间爱过 / 却无法喊出来的名字”。(《树语》)是错过了的失落,还是留在内心深处的那股温热而柔软的念想?我们不得而知。“有多久了,我羞于说起爱情 / 就像一头结痂的鹿羞于说起鞭子”。(《没有一个骑兵》)钱利娜说过,她曾写过大量的爱情诗。哪一个女诗人又没写过爱情诗呢?但此刻,时光的漩涡里,爱情被诗人“羞于说起”了。这是一种写作上的成熟还是一种心理上的刻意回避?对普遍命运的叹息抑或只是一种写法上的回旋而已?而在另一篇诗中,钱利娜以底层的眼光打量人间,以一颗民间的心来抒写小人物的爱:“小贩和小贩 / 撑起地摊 / 其中会有一对 / 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 像两滴露珠,落在一起 / 在清晨相爱”,一个小尼姑“她更像另一个我,突然从俗世抽身而退,甚至来不及爱 / 就渐行渐远”。(《小人物:我们从不说爱》)我们从不说爱,但作为“小人物”的我们,我们以行动来证明爱。还有,“和我们一起爱了那么多年的猫”。(《博物馆》)后院里的一株蓖麻树上的黑色种子发芽,“一颗颗小芽,抽出最初的爱恨”。(《后院》)“它热爱一切缓慢之物,始终等待着 / 身体里也藏着一片羽毛的人 / 向它走来”。(《秘密》)钱利娜就是以这样一颗柔腻的心,写下一个女性对世界的观察、理解与热爱。
钱利娜的诗歌具有独特的可辨识度。她能在主体与客观世界的交融中,发现自我,并能形成对自我的感知。她攀爬语言的难度,并形成智性的高度,在哲思、情感与意象的交融中获得诗歌的异质性。在《落叶志》中,她常常做到诗歌意象的物我互换,最终成为自我独特的感知。“那时我们一芽两叶 / 繁衍的秩序里山风飒飒 / 在我们之间宿迁 / 我们互相摇曳,听泉声幽怨”;“当我们逐渐老去 / 就会葬在一起 / 十指相扣,用余下来的时光 / 彼此原谅”;(《品茶记》)“他说,我们一拥抱 / 冬天就来临,你渴慕的枝上空无一物 / 每个伏在枝头哭泣的人,你都会以为 / 是别一个自己”(《秋天一样的爱人》)叙述人称交替使用,诗人在求索自我与世界的意义。第三人称的多次使用:他和她,还有它。当然也有第一人称和第二人称的使用,使“你”和“我”都在场,也是强烈探寻自我与世界的愿望的外化。这一过程中,她的情感有时是内敛收束着的,有时是开放奔腾着的:“我因此更渴望秋天 / 捎来一个爱人,他美如虚妄,当他注视我 / 眼睛里就开出彼岸花,火红的勾连 / …… // 他说,我们一拥抱 / 冬天就来临,你渴慕的枝上空无一物 / 每个伏在枝头哭泣的人,你都会以为 / 是另一个自己”。(《秋天一样的爱人》)
她喜欢写相逢。两株草上的两只虫子在花香中偶然相逢、鸣叫、熟悉,“竟有人把我们的相逢叫作爱情 / 而不称之为偶然”。(《喜相逢》)“每个夜晚,她穿行在石像之间 / 她和石头爱人说话、哭泣、辩驳 / 或者拥抱、亲吻 / 她忘记了那个真正存在过的他 / 好像他们从未相逢”。(《女雕塑家》)当艺术创作达到一定的境界时,人对自己的灌注了心血的作品产生了一种情感:忘怀、忘情。
她喜欢写落叶。瓦尔登湖畔的那只蒙着眼的为幸福打转的驴啊,具有“落叶的风度”。那么,落叶的风度是什么呢?是留恋生我长我的大树,又在风中打着幸福的转转,最终回到广袤的大地?是恋着山水、风声和大地?她是写落叶里那个拥有纯净内心的人。
她也喜欢写一滴雨。写一滴雨,“关着一个死者”;写习惯,也“先从一滴雨说起”。死亡、习惯,都从一滴雨写起。荷尔德林说过:“自古以来,诸神的语言就是暗示。”钱利娜的一滴雨里,就具有这种暗示性。强调表达的含蓄和细密化,展示诗歌语言的空灵与简约。
钱利娜喜欢写“两个”意象:两个不打一声招呼的陌生人比不上两只异类的兽;两个取暖的小贩、两个在月光下互道“晚安”的爱人、一芽两叶的我们、一本书上的两个名字、草原上的两朵落花、一九八六年夏天两个七岁的姑娘不同的命运、筷子和筷子的交谈变成两棵树的私语和尖叫。这是不是钱利娜孤独内心的一种折射?
她的出发点是:“我其实是个弱者,面对只能低飞的鸬鹚 / 像面对另一个自己 / 充满了柔情”。
她的习惯是:“我只需要一盏灯、几面墙 / 一件永不合意的衣裳 / 和微弱的恨 / 长久的懒惰 / 让我住下来 / 让盲人们去摸他们的象 / 去争论 / 去爱他们的想象”。
她对生死的理解是:“若我已久不在人世 / 在他的梦的国度,人烟稀少 / 我将坐着一丝星光 / 偶尔归来 / 守候他紧闭的窗帘 / 夜风唤起一角 / 我探进头,把细小的亮光照在他脸上 // 当初我行色匆匆 / 把最爱的留在人间,现在我归来 / 我的孩子啊,我正用梦的形式 / 偷看你一眼”。(《胡不归》)
她用理想超越庸常现实的方式是:“我用七种颜色的彩虹,水蜜桃 / 神用七天造的人间 / 奶声奶气的故乡 / 我们将先后死去 / 在天堂里认不出对方。他的名字 / 将成为密码,让我们重新变回 / 亲人”。
钱利娜说:“我承认,对于诗歌的环抱,我像热烈的情人一樣迷恋它,又像坚持啃骨头的婚姻一样坚持着它,这是一条不归路吗?”(《我的诗歌历程》)
我说:“不会是一条不归路!”因为,透过这些洗练、冷峻而富有张力的诗行,我分明感受到:在落叶的照耀和捶打下的钱利娜,她仍然坚定地以智性写作的方式,寻找着诗歌的另一种光芒和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