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维华
你给我回来。
父亲下达命令,简短而有力,没等儿子作出反应,他已经挂了电话。让他们一头雾水去吧!他得意地掸掸衣角。
父亲再过几年就九十岁,耳朵有点背,眼睛有点花,老太婆过世后,儿子接他到城里住,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可他说,城里人成天关着门,老死不相往来,一个人闷在家里,无聊透顶,等死呀。嚷着要回去。没住完一个月,他又回到老家,义无反顾的样子。没办法,儿子只好请保姆在老家服侍,可他说,保姆偷懒,把人家退了。
父亲放下电话,门也没关就出去,快步走向村头,在村头伫立很久,终于迎到了儿子。儿子见面就问,爸,要我急着回来,家中出什么大事了?父亲笑笑,明天早上你们就知道。
家神柜上放着蜡烛、香炉、一盘连刀咸肉,肉上贴着红纸片,家神柜下面放着鞭炮,厨房里布满了菜,一副办喜事的模样。
堂屋东侧搁着一副棺材,黑黝黝的,这是用西河边的老槐树做的。十多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晚上,雷电击中了老槐树,树身烧得黝黑,就像火山喷发后烧焦的岩石。父亲请村里的木匠锯下树干,在斧头、凿子、刨子一段时间艰苦的不屈不挠的共同努力下,槐树干变成一具光亮漆黑的棺材。儿子说家里搁个棺材,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多不吉利。父亲说,这是风俗,活着的时候就打好棺材,有福,长寿,这是寿材。
天刚蒙蒙亮,父亲就起床了,忙里忙外。之后,催儿子起床,其实,不需要他催,儿子一夜没睡踏实,再说,老房子用木板隔断,不隔音,他那么大动静,早已赛过半夜鸡叫。
吃罢早饭,他打开东房间的门,换了上衣,走出时,儿子愣住了,那是一件中山装,左上口袋还插上两支钢笔。这年头,人们早就不用钢笔,这玩意儿要吸墨水,一不小心就会弄得两手皆墨,甚至染黑了衣衫。
儿子问,爸,这是干吗?他笑笑,一支钢笔代表小学生,两支钢笔代表中学生,三支钢笔代表大学生,我没上过几天学堂,充其量算中学生吧,只能插两支,人不能瞎吹牛。
父亲虔诚地点上蜡烛,再点上三炷檀香,对着家神菩萨拜了三拜,插入香炉中。掉头说,放鞭炮。外面顿时响起“哔哔、剥剥”的声音,炒豆子似的,焰花点着了,礼炮弹蹿上天空,很高很高,砰,炸成巨大的花朵,五彩缤纷,一个接着一个。
父亲拉了一个青年人进来,要他坐到家神柜前正中的椅子上。青年人二十岁左右的样子,戴着眼镜,文文静静的,脸白得吓人,见不到血色,白里透着青。这个青年人叫远影,是他的远房侄孙,去年考上了某外国语大学,学的是西班牙语。今年生病,休学回家,常常要去县城做血透。
父亲平时耳聋扯八的。儿子叫他吃水果,他说西边失火,儿子说要给他剪指甲,他说要理发,常弄得大家哑然失笑。可今天的父亲耳聪目明,表达清晰,像是换了一个人。
先生在上,受学生一拜。
父亲极其认真地拜了三拜,接着双膝跪地,磕了一个头。远影赶紧站起身,让开身子,双手拉他。
爷爷,不作兴这样,我是您的孙子辈,折煞我了。
父亲不起身,坚持又磕了一个头。儿子上前一把扶起父亲,说,爸,你干吗?远影是晚辈。父亲说,拜师必须是三拜九磕。甩开儿子拉他的手,跪下来了又磕了一个头。站起身,对着远影又作了三个揖。父亲从家神柜上拿起那块连刀咸肉,双手捧着,送到远影的面前。
先生在上,请收下学生的一点心意。
远影双手直摇,爷爷,你给我咸肉干吗?
这哪是咸肉?是学生的拜师之礼,当年我上私塾时就是这样,孔夫子说,这叫束脩。
这是演的哪一出呀!儿子在心里嘀咕。
父亲来到东房间。房间东墙壁悬挂着一块大黑板,漆得黑亮黑亮的。黑板前是一个讲台,讲台上还放着一块木条,就像说书人的醒堂木。父亲说,那不是醒堂木,是先生用的戒尺,学生不听讲,或者答错题,先生可以用它打学生手心。再前面是一张长条桌和两张方杌子。父亲还说,今天,我正式拜远影做先生,跟他学英语,你们陪我上第一课。
父亲不说老师,而是用古称,称先生。
远影成了先生。先生说,爷爷,我学的不是英语,是西班牙语。父亲问,英语和西班牙语哪个更难?先生回答,当然是西班牙语难一点。父亲说,那我就学西班牙语。
儿子问,爸,你这么大年纪了,学西班牙语干吗?
远影先生说,西班牙语是小语种,我都不知道几年后大学毕业到哪儿去找工作呢?爷爷,你学了又有什么用?
父亲问,怎么你们都问学了干吗?不干吗,就是想学。难不成西班牙人还不掉牙呀!
开始上课。先生说,西班牙是欧洲南部的一个国家,南临非洲,西鄰葡萄牙,北濒比斯开湾。西班牙语简称西语,属印欧语系罗曼语族。
父亲极其认真,正襟危坐,手握钢笔,看得出,他没听懂,但样子极其享受,极其陶醉。儿子已看出了问题,说,远影,别讲那么复杂,直接教单词吧。
好的,今天学第一个单词,太阳,字母s-o-l,读瑞纳。先生用粉笔在黑板上写上sol。
父亲用钢笔在他的本子上认真地写下了sol,并用汉字标注发音。
父亲上过学的。当年的私塾,《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一本接着一本读。九岁时,双亲暴病身亡,辍学的时候,父亲双手拉着私塾老先生的裤管,潸然泪下。老塾师摸着他的头说,苦命的孩子,以后有机会再来上学堂,送你一本孔子的《论语》,回家自己慢慢读罢,有不懂的来问我。
有很长一段时间,知识不值钱。父亲对儿子说,你们现在是长在红旗下,泡在蜜水里,别得福不知福,别听他们瞎说,读书才有出息。他省吃俭用,咬着牙供儿子上学。恢复高考了,儿子成了全乡第一个大学生。那年夏天,父亲带着儿子一起下河搅水草。恰逢乡党委书记带着全乡干部来开积肥推进会,于是就地变成了现场会。全乡广播传颂着,水乡飞出金凤凰,大学生不忘搅水草。接着,全县都在广播,大学生不忘搅水草。父亲的皱纹里写满了璀璨,再怎么低调,也掩饰不住那份骄傲,走路时脚下生风,仿佛踩着风火轮。儿子就是他的作品,儿子代他完成了夙愿。
孙子要到外国留学读博士,出国前回来向爷爷辞行。这是家族中第一个博士,父亲比儿子当年考中大学还要开心。博士嘛,应该是万能的,上下五千年什么都知,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懂,考试也应该是极其复杂、极其复杂的。父亲问孙子,考博士要考几门?孙子回答,就考一门,只考雅思,雅思就是英语。父亲一脸的不解,又看似入了魔。他喃喃自语,我也要学英语。当时,没人在意,也没人会把这话当真。
你给我回来。
几个月后,父亲又打电话下达命令。儿子问,有事吗?父亲又像上次一样,继续玩起了躲猫猫的游戏。儿子说,我走不开,公司里事多。想不到,父亲这次口气坚决,一点也不含糊。你必须回来。
儿子刚进门,父亲手一伸,开门见山,给钱!儿子问,要钱干吗?他说,不是我要钱,是先生需要钱,医生说了,做血透只能延长生命,要想彻底医好病,就必须换肾。儿子问,那要花多少钱?父亲伸出一个巴掌。
五万?
五十万。
五十万?天哪!儿子怎么也想不通,一贯节俭、连剩茶水都舍不得倒掉的父亲要为一个外人花五十万。记得父亲在儿子城里家中,儿子怕他闷,特意没到公司上班,在家陪陪他。公司里事多,不断有人上门来请示。南京方面要货,200吨,发不发?上海来人洽谈公司新三板上市的事,要组织一套班子做准备,等等。儿子不断地泡茶,换了一波人,再泡。父亲如同一个客人,默默地旁观,没什么表情。到了夜里,不断地去卫生间。儿子有点担心,推门来到父亲的房间。他说,没啥,茶喝多了,睡不着。儿子说,喝那么多干吗?父亲说,今天泡了那么多杯,有的只喝了几口,有的一口都没喝,倒掉多浪费呀。
有一段时间,父子之间维持着尴尬的沉默。
你算算,我养老要花多少钱?这次,就算是一次性给我的养老费吧。
儿子还是不吱声。即使他愿给,可媳妇的这一关难过,家里、公司里的财权都握在媳妇的手上。
先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活呀!你到底给不给?给不给?给不给?见儿子还不表态,父亲开始发火,也可以说在咆哮。滚!不给钱,今后别进我的家门。
儿子还在犹豫。
父亲爬进了棺材,手指着儿子说,我只要你再做最后一件事,把棺材盖替我盖上。
以死相逼,这等于在下最后命令。
爸,别急,我给还不行吗!儿子只有让步,除此没有选择。儿子怎么也理解不了。
父亲送先生去上海换肾,佝偻着腰,挥着手,花白的头发乱成了一团。
先生临走时,写了一张字条,对他说,爷爷,这是我的手机号码,想我时打个电话。回到家,父亲把纸条夹在《论语》里,《论语》顿时变得厚重无比。
没有了先生,父亲捧着饭碗,呆呆地站在巷子口。睡觉不香,常常半夜就起床,在家中、在院子里游荡。父亲开始做梦。儿子考上大学时,学校派人送来录取通知书,咣,咣,锣声有节奏地响成一片,村里人都围了过来。他平时不抽烟,那天,父亲发了一圈又一圈,拔茅针似的。鞭炮响了很长时间,天地响蹿上了天空,响声真是动听,响声也惊醒了他。
父亲还是延续着梦里的笑容。
父亲的梦越做越大,已经做到外国去了。父亲经常去英国,去西班牙,去葡萄牙。国外的大学真大,真气派。那天,他和先生手牵着手,走进了教室,课堂的一边,竟然也摆着一副棺材,就跟家中的一模一样。上课的洋教授是个女的,卷曲的黄发,深蓝色的眼睛,高高的鼻梁,胸部特别大,像吊了两只大南瓜。洋教授说,欢迎来自中国的留学生,今天讲你们中国的《论语》。又一个学生走了进来,叫了一聲,爷爷。他凝神一看,原来是孙子。
一天夜里,他披衣下床,摸摸索索,蹒跚地来到东房间,站在黑板前,拿起粉笔,在黑板上写上s-o-l。吱、吱,粉笔写字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很清晰。父亲想尿尿。他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裤裆,掏出来就尿,小便淅淅沥沥,顿时湿了睡裤管。
先生从上海换肾回来,父亲欢喜得紧,见面时,俩人相拥而泣。之后,他拉着先生的手左看看,右瞧瞧,仿佛不认识似的。
瘦了。
先生点点头。
学习又开始了。太阳,sol。月亮,luna。西班牙,Espana。俩人几乎形影不离。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刻苦。俩人成了忘年交,有时像兄弟,有时像爷孙。先生每每一拍戒尺,立马成了爷爷,爷爷顿时变成孙子。
父亲走在村里,遇上学生,就考人家,指指天上,问你知道外语太阳怎么说,瑞纳,s-o-l。村里不少学生已跟着他学,你知道外语太阳怎么说,瑞纳,s-o-l。说毕,伸出舌头,扮个鬼脸,哈哈一笑。
一段时间后,父亲又忘了学的单词,只好从头再来。先生劝他,别再学外语,玩玩手机也挺好,问他,爷爷您有微信吗?父亲说,威信?在家里儿子只听老婆的,我有屁的威信。先生问,那您会下载吗?父亲说,快别拿爷爷开玩笑,都快九十岁了,还能下崽!搞得先生哭笑不得。有时,先生一连几天不理他,也不跟他说话,父亲就可怜兮兮地跟着。有一次,先生负气不教,父亲就上门去请,先生不答应,他就赖着不走。
那天,先生又跟他说起西班牙。父亲问,西班牙,是不是班牙稀了,牙痛,不方便吃饭。先生说,不是的,西班牙是个国家,跟牙没有一毛关系。他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的牙,他的牙不要说稀了,早掉光,满嘴都是假牙。父亲拿下假牙,放进了茶杯,他每天都要清洗一次的。父亲怎么也想不通,外国人真怪,既然叫西班牙,怎么就跟牙没有关系呢?听说西班牙的邻居叫葡萄牙,葡萄是甜的,吃多了,牙齿当然会蛀的。
远影。一个姑娘笑吟吟地站在门口。
姑狼(娘),恁(你)好。父亲一改过去见面打招呼问人家有没有吃过的习惯,受先生的影响,而是用老外的习惯热情地打招呼。他取了假牙,说话不关风。这个姑娘他认识,是先生的女朋友,跟先生是中学同学,来过几次。平时,先生跟他交流最多的,除了西班牙语,就是夸这个姑娘,人好,漂亮,是女神。
姑狼(娘),姑(家)来醋醋(坐坐),我来烧鸡蛋茶。烧鸡蛋茶是水乡古老的风俗,一般新女婿、新媳妇或者贵客上门才有,并且要鸡蛋成单数,客人吃单留双,以示好事成双。
先生没理他,站起身,走了出去。他不便跟着,只好留在家中,听到他们在门口说话,断断续续的。先生说,我说过多次,咱们分手吧!姑娘答,不。先生说,我的身体说不清,世界上好男人多呢。姑娘仍然答,不。先生继续说,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还是走吧!姑娘还是答,不。姑娘脸上已没有笑容,眼泪漾满了眼窝,顺着脸颊往下淌,始终在摇头,坚定地重复着那一个字。
轰隆隆,天空响起了雷声,一点过渡没有,吧嗒、吧嗒,雨点飘洒下来。先生和姑娘转身走了。他不放心,撑起一把雨伞,慢慢地走向先生家。转过二个巷口就到。大门没关,他一脚跨了进去,房间门也没关,只看到两个白花花的影子。他揉揉眼睛,定神再看,羞死人了,衣服像蝴蝶一样飘落在地上,木床在激烈地颤抖,在撞击,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先生和姑娘都快撞成碎片。他赶紧转过身去,无声地走了。父亲想不通,现在的年轻人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现在又成这样,要死要活的。父亲慢步在雨中,来到村头的小超市,买了一对蜡烛和一点鞭炮。
回到家,父亲点上檀香插入香炉,再插上点燃的蜡烛,放小鞭,放天地响。天地响是一炮双响的大炮仗。砰,天地响蹿上了天空,划破了雨帘。磅,又是一响,天地响在空中炸成碎片,放射出缤纷的色彩,有红、有绿、有黄,烟雾在雨中很快就不成模样,溃散得像战败的逃兵。
姑娘低着头,一手捂着嘴,在雨中哭着快步往前走。姑娘,外面下雨,快进来喝口茶。父亲热情地打招呼。姑娘不理他,继续往前走,一闪而过。先生在后面追着。他转身回家,又找出两把雨伞,挟在怀里,撑起雨伞,一颠一簸地,追了过去。追到村口,姑娘已不见踪影,先生站在雨中,一动不动,雨水顺着头发往下淌,全身已经淋透,衣服贴在身上,更显得瘦小单薄,像只落汤鸡。
隔天早晨,先生来上课,脸颊潮红得吓人,有点神不守舍。父亲问,哪儿不舒服?先生说,没啥,淋了雨,受了风寒,有点头昏。先生站起身时,一晃,扑倒在讲台前,接着,开始呕吐,神志不清,之后,又昏迷过去。父亲吓得赶紧叫来了村里的医生。
父亲颤巍巍地拉着医生的手说,先生怎么啦?怎么啦?你行行好,一定要把他救过来。
医生说,发低烧,心律不齐,不像感冒,看来,挺危險。
医生,千万不能让他死,他死了谁教我英语呀!父亲接着说,阎王爷,让我死吧,让我替他死吧!
父亲直挺挺地一头栽了下去。
父亲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不言不语,松树皮般的脸上,刻着深深的皱褶,点缀着一颗颗褐色的老人斑,眉毛、胡子都已花白,嘴角歪着,淌着口水,心脏还在微微地跳动,鼻孔抽着丝丝悠悠气。
这次,不需要命令,儿子听到消息后立马赶了回来。儿子趴在床前,久久地瞅着父亲,再抬头环视屋子,那具棺材横在堂屋里,仿佛在眨巴着眼睛,透出了某种期待,一股悲凉涌上心头。突然,儿子看到父亲的喉结在动,别是眼花了,再看看,确是喉结在动。父亲睁开了眼。爸,爸。儿子欣喜若狂,终于醒了。很久很久以后,父亲艰难地嘘出一口气,断断续续地说:太阳,瑞纳,s-o,太阳,瑞纳,s-o ……
他的喉结又蠕动了几下,那最后一个字母始终说不出来。喉结继续蠕动,缓慢而吃力。
打电话,问问先生,最后一个字母是什么?
父亲的胳膊又动了动,像是要拿什么东西。儿子伸手掏他的口袋,口袋里有一张纸片,上面有一组手机号码。儿子握住父亲的手,压着声音不断地叫着,爸,爸!
他指着儿子,问道:
你是哪一个?
爸,我是你儿子。
你不是,我儿子在城里。
父亲很轻地咳了两声,喉结又开始蠕动,眼睛一下子变得明亮,额头发光,脸上的沟沟壑壑里顿时写满了兴奋。
啊!我认出来了,你是我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