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海涛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1899 1977),美籍俄裔著名小说家、翻译家。代表作有《洛丽塔》《庶出的标志》《普宁》《微暗的火》《说吧,记忆》等。纳博科夫同时也是很重要、很有影响力的诗人,这首叙事长诗译自《纳博科夫诗选》(Selected Poems of Vladimir Nabokov),美国兰登书屋2012年版。
纳博科夫喜欢在叙事中建构诗意,在诗歌中讲述故事。这作为某种情结,可以追溯到他所钟爱的俄罗斯伟大诗人普希金。这首诗,就是他献给普希金的致敬之作,因此在篇幅和韵在上也仿效普希金的叙事长诗《叶甫盖尼·奥涅金》,共由63首十四行诗组成。这也是纳博科夫最长的一首诗,原诗创作于1926年,用俄文写成,后来由他的儿子德米特里·纳博科夫译成英文,被誉为“光芒四射的诗体小说”(a sparkling novella in verse)。
纳博科夫曾于1919-1922年间负笈于英国剑桥大学,先修生物学,后转修文学,这首诗就是他当年心路的展示:“百无聊赖的生活,三心二意的浪漫史”,构成了该诗的基本情调,流亡的、流散的,充满了乡愁和无务。而诗中的女主人公瓦尔蕾(Violet),其精神特质可以视作诗人整个剑桥岁月的象征。以女性人物为标记,追寻已经逝去的似水年华,这一独创手法在纳博科夫蜚声世界的小说《洛丽塔》中也可得到进一步的印证。
这首诗的英文原题为University Poem,直译应为“大学诗篇”或“大学诗章”,而因这里的大学是特指剑桥大学,故此借陆游《剑南诗稿》之意韵,译为《剑桥诗稿》。
——译者注
1
“这么说你是俄国人?
我可是头一回遇见……”
她那双活泼、精巧、灵动的
眼睛,就这样盯着我看。
“我听说了,你喝茶
爱加柠檬,还知道你住的地方
有圣母像,和铜茶壶。”真是个
漂亮的女孩,柔嫩的肌肤
洋溢着英格兰的激情灿烂。
她大声笑着,语流飞转:
“实话说,我们这儿有点闷,
虽然那条河还算迷人!也许,
你会划船?”这高大的女孩,
斜着肩,双手舒展,没戴指环。
2
就这样,在牧师家里,
我们两个新结识的人,
一边喝茶,一边聊天。
我努力装出爱逗笑的样子,
她伸出的双腿又让我不安。
我窥视她生机勃勃的嘴唇,
并迅捷地掩饰目光的贪婪。
她应约前来,由姨妈陪着,
后者总爱叨叨那些左翼的
废话,不过牧师与之相反。
这个羞怯的男人,就像
亚当的苹果,觑着褐色
眼珠,看上去如同斜眼,
讲话时而停下,一阵哮喘。
3
房间里的气氛有些朦胧。
茶比慕尼黑啤酒还浓烈,
壁炉里闪烁着一簇火苗,
懒洋洋的,像鹅卵石上的蝴蝶。
该离开了,我已待得太久,
于是站起身,向大家颌首,
说了声再见,没和谁握手,
据说,这就是当地的习俗。
我走下台阶,一步到外头,
早春二月天,晴空真抖擞,
一连两星期,没有分身术,
时光自天降,潺潺无尽流。
难道这是真的吗——
古老的大学城会变得
如此烦闷,如此忧愁?
4
那些房子,一座比一座
典雅,一座比一座浪漫。
它们古老的淡红色,被自行车
川流不息地响应着,神采焕然。
学院的大门旁,是一些主教的
雕像,更高处的日晷,
就像黑色的太阳一般。
还有喷泉,从空谷掬来清凉,
还有回廊,以及铁铸的栅栏,
上边都是带刺儿的玫瑰,谁要想
趁幽暗在清晨翻越,可真够艰难。
还有那边,隔一道门,是小酒馆
挨着古玩店,而我们昌盛的集市,
则位于广场,石碑林立的墓地边。
5
那里有大块大块粉红的猪肉,
也有很多的鲜鱼,流光溢彩,
还有钢刀和瓷盆陶罐,
以及你絕不会知情的
匿名者抛售的夹克衫。
一些小书摊,分散在古怪角落,
来路皆可疑,仿佛书里有什么
惊天的秘密,他们诡异的神色
会把你吓呆。有一次碰巧是冬天,
我正翻书的时候,天又下起了雪,
几乎像是在一个俄国城市,
我找到了几本普希金的书,
而且那个会变魔法的柜台,
还让我找到了几本达赫尔。
6
广场形状不太规则,后面
有家影院,我们常去那里
散步,感觉是云飞雾卷。
银幕上骏马萧萧,旋起
阵阵尘烟,观众不时地
爆出惊恐,仿佛置身梦幻。
或是爱情故事,有人正
卿卿我我,却被适时掐断。
或是悲情剧,总充满教训,
或是卓别林,滑稽而令人
心颤。他模仿各色人等,
脚趾露在外面。就像是
我们也露出倦容,
时不时打起哈欠。
7
于是,再一次,我们
走过弯弯曲曲的小巷,
走过饱经风霜的大门——
这小镇的中心,古风
掩映的小客栈,竟是
大名鼎鼎的蓝布尔,而一家
理发店,据说曾服侍过牛顿。
在河对岸,越过那些老房子,
是大片的草坪,世纪风雨
早将其沦为绿毯,供人们
游乐。清寒的空气中,传来
敲击木器的音响,那是谁在
踢足球吧。这就是我的世界,
从饿罗斯的云端被抛到这里。
8
早晨,我总是从床上跳下来,
然后跑去听课,披着
一件飕飕带风的斗篷。
阴冷的阶梯教室安静
下来,是那个解剖学教授,
走上了讲台。作为智者,
他有一双孩子气的眼睛,
却又神色茫然,用粉笔
五颜六色的,勾勒出一张
日本式的图案,探索着
那纠缠不清的血管,
或人类颅骨,中途,
他会说个粗俗的笑话——
于是我们跺脚,以表示心领神会。
9
晚餐。这皇家气派的餐厅、
因亨利八世的画像
而显得富丽而幽远,
那裹金饰银的腿肚子,那胡须——
全出自以华彩著称的大师
霍尔拜因;这高高的厅堂,
就连阁楼上的唱诗班
也须为之仰望,所以,
尽管外面的紫罗兰盛开如火,
透过彩色玻璃窗就可以窥见,
而这里却永远阴暗。一排排
白茬的餐桌旁,摆放着同样是
白茬的长凳,我们就坐在那里
都穿着黑色的修道士服,喝着
菜汤,老白菜做的,滋味寡淡。
10
我住的寝室也古香古色,
但因那荒漠般的沉寂,
我不喜欢暮色的来临。
凭借着从俄国带来的雄心,
我一直崇尚拳击手的命运,
就像是一个意大利美人,梦见
拜伦跛脚走过她的青春。
我记得诗人当年的忧伤——
为了减轻体重,曾横渡海峡,
但面对他的杰作,我却只会沉吟……
所以,请原谅我这缺乏浪漫的
岁月吧,对我来说,诗人济慈的
大理石玫瑰,要比所有那些
搔首弄姿的情感风暴,都更迷人。
11
然而,在那个年代,
思考诗歌有害无益。
把一枚黄铜小螺丝拧紧,
让世界在细碎的水珠中
显得微小而洋溢——
这就是我每天要做的事。
我喜欢实验室的绿光灯,
安详地照着结构复杂的
桌子,又和仪器们魔咒般的
光线相遇。我从早到晚
沉潜在显微镜的井底,
而你却从未阻止。哦,
卡利俄佩,我慵懒的女神,
你从未帮我完成那些诗句。
12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事
让我心烦,一些过去的
情景闪现,漫无边际,
后来愈加清晰,仿佛是
为了重新消逝。于是
我变得躁动不安,对
拧螺丝,记图案,
验光谱,看数据,
以及解剖草蛇之类
厌倦无比。实验室
绝非天堂,不,它不是!
于是我开始憧憬,该如何
在牧师家中,让自己
和她再次相遇。
13
看到了,如同在显微镜下,
我看得如此清晰,
是她吗?正是。
栗色长发如缎,
也像彩虹飘逸,
还有她草草描过的红唇,
就像有细小裂纹的蜡炬。
她半闭双眼,正独自吞云
吐雾,又将烟头掐灭,
戳弄着金色的滤嘴儿……
等会儿烟气消散,睫毛
将颤如蝶翼,对我一瞥
深深,目光會火花四溢,
而我将慌乱地低头无语。
14
她的名字其实并不十分合适
(特别在不列颠英语中,还
是个很难发音的词汇)——
Violet——紫罗兰——瓦尔蕾,
她一点都不像那种花,目光
闪亮的程度近乎可耻,无论
看到什么,她都要端详凝视,
那么强烈、奔放而坚定不移,
瞳孔温润潮湿,充满好奇……
不过她说起话来倒是轻快
一点也不像她看人的样子。
这让我真有些犹豫不决,
是该信任她闪亮的目光
还是信任她轻快的话语。
15
我知道,这个名为紫罗兰的
女孩,已过了最好的花季。
否则,作为一个英国姑娘,
她怎么会为了我这样欣喜?
还有不到三年的时光,她就将
年满三十……都过去了,毫无
新意的热恋,那些男孩,
来来去去,就像影子……
吉姆,那个足球明星,早已
消失,还有乔,喜欢沉思的
乔,也是;还有约翰,面色
阴郁的微积分天才……她都
挑逗过,或认真,或粗枝大叶地。
但在心里,她仍有更多期许。
16
不管是谁,这些飘逸的朋友,
总会有那么一天,要走。
试已考完,账单已付,
还最后打了一场网球。
手提箱被塞满,咔嗒
一响,闪光的小锁落住。
即将别离,行装已从前厅带出,
最后的话别很喧闹,汽车
绝尘而去,而她却只能
眼巴巴望着尘土:算了,
就那回事吧。人走了,小巷
就空了,听往事如风倾诉。
走过的都是命运,而披上
婚纱的梦,总是无法留住……
17
她父亲是一位受人尊敬的法官,
爱开玩笑,最熟悉港口事务,
但不久前,却死于流感——
这不值得一说的事故。于是
瓦尔蕾,就和姑妈一起居住。
老姑妈是那种饱学的
妇女,却是学无所用,
这在英格兰到处都有——
不像她的胞兄,老姑妈
长得细高而瘦,出行时
还要拄着根拐棍儿走路。
老姑妈常去给工人们讲课,
她崇尚理想,并把Interal
当成俄罗斯名将哈尔克夫。
18
瓦尔蕾从不和姑妈争吵,
有时想吵,也打不起精神。
她对俗事不闻不问,坚信
人生安稳,才有益身心。
她对父亲的怀念越来越少,
更差不多忘了生身母亲。
我是看了相册,才了解
那位女士,知道在当年
流行平顶草帽和细腰裙。
她最后的照片,是坐在
一张长椅上,淡淡身影
投向草地,沿一袭长裙,
她的项链简朴、手里握着
槌球棒,目光纯净而幽深。
19
我被邀请了两到三次,
说明她家里热情好客,
还有一次在大学剧院,
纯属偶然,我和她恰好
邻座(当时大学生们
正演莎剧《哈姆雷特》,
影响空前,红遍英国),
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
夜市街上相遇,大群的
小贩沿街叫卖,而正是
瓦尔蕾出门漫步的时刻。
开个玩笑,就算打招呼,
最难忘她那双眼睛,既
黯然神伤,又激情闪烁。
20
曾经有一次,我清楚记得,
好像三月初,雨意正婆娑。
我们一起去看足球比赛,
而后来看球的越来越多
有人在踩我的脚,
或推搡我的肩膊,
我没有别的办法、
就决定不动声色。
而每当有进球撼动全场,
我都会握住瓦尔蕾的手,
传递爱意,轻轻抚摸——
这时候对方球员开始了反击,
他们的毛衫颜色混杂,配以
运动短裤,活像小丑的角色。
21
一个小混混球迷,歪戴着
什么帽子,正在吸烟,
神经质的嘴唇,叼着
那种很冲的维吉尼亚雪茄。
他一会儿张开嘴大声吼叫,
一会儿又气哼哼取下烟斗。
千百双舞动的手在期待胜利:
一个球员技艺超群,正跑着带球
他像只燕子掠过全场,有两个人
突袭,他却毫不在意,精神抖擞
转向、突破,真是干净利落。
奔跑中遥遥飞起一脚,于是
那棕色的球不偏不倚,从他
训练有素的脚趾上激射而出。
22
我小心翼翼伸出手,确信
她会接受,心在怦怦跳动,
一遍遍鼓励自己:快去做……
于是就触摸了她。我甚至
想倾过身,对她耳語点什么……
然而她却没有任何响应,
手轻轻拿开,不冷不热,
突然又大笑起来,声音
欢快而又干涩:“快看——
那个可怜的小子,数他踢得
最差,一直都落在后边……”
这时下起了毛毛雨,我们
沿着溪谷往回走,一路上
踏着枯枝败叶,黑漉漉的。
23
我的住所,是以盾形的纹章
作为门窗的雕饰,前厅很大
可以瞥见院子里的绿意葱茏。
到处都静悄悄的,而在餐厅
(其肃穆如前所述)的那边,
住着一位干巴巴的老校工,
他负责看守大门,有一双
犀利的眼睛,还有个同样
干瘪的老妇,负责学生们
阴暗蜗居里的卫生。好像
从无法追忆的年代,就有了
这类干瘪的品种。其中一位
总督促我,要把落在洗漱台
以及书架上的灰尘擦拭干净。
24
让我忘记这老妇的形象,实在
很难做到。我的记忆里珍藏着
她那老鼠般琐细的脚步,
以及那滑稽可笑的、像
来自葬礼的女帽,或许
那是她祖母曾经戴过的,
她下颏上还有毛发缭绕……
每天,在微黄的晨雾中,
她黑色的身影,总是一声不响,
手持引火柴,早早来到,
就像个用破布缝制的玩偶,
独自在冰冷的灶台前折腰。
她手法娴熟地摆弄好煤块,
再从下面,擦起一簇火苗。
25
这个形象总让我心烦意乱,也许,
退回到维多利亚女王时代、在她
老爹的烟草店里,作为女孩的她,
也曾以其玫瑰花似的优雅
擾乱过那些学子们的心吗?
那些当年的学子,都爱穿
方格马甲,且一个个细瘦高挑……
而当向晚的苍榆间,回荡起
夜莺甜美的歌声,她也会和
某个像我似的家伙不期而遇,
雨他,面对这个生机勃勃的,
女孩,说不定也会折下波斯
丁香的花枝,并将激情的深吻,
印在她光洁而微倾的脖颈上吧。
26
我的想象继续住前奔驰:
夜晚,桌旁,灯下……人有病,
睡意迟,老方知,他一动不动,
在倾听静夜中的声息:刚做完
一场生死攸关的实验,他已经
没有一点力气……而在上课之前,
她姗姗而来,把昨日午夜的
所有凌乱,都收拾起——
烧过的烟头儿啊,
锈损的笔尖儿啊,
她会拎出一桶,从屋子里。
教授老了,也许快要死去,
他早已忘了从前,在维多利亚
女王时代,曾吸过的烟草气味。
27
她走了,房门关上,悄无声息……
煤块轻燃。夜晚,Ennui……
震耳欲聋的寂静,葡萄干
为脆饼缀上胎记,我伴着
忧伤的far niente,在喝茶。
壁炉中,火焰都踮起后爪
直立着,样子温驯而静美,
而热流,纹理粗糙,散发出
陈年家具的气息,在我这古旧的
小屋汇集。真想用烧红的拨火棍,
在墙面上,嘶嘶地掘出凹点,
然后一个人,玩起方格游戏。
我不知道该做什么,
是读书,还是作诗?
28
把截短尾的茶壶放在一边,
我拿起了值得信赖的词典,
追随我的缪斯,那消沉的神女,
以压抑的心绪读来,意兴阑珊,
随手打开词典,翻弄最后一卷,
倘徉于“寄生虫”和“伪君子”
之间,以及“忧郁:意为沮丧、
灰心、厌倦、多疑、心怀不满”。
不过,我却由此构想我的诗篇……
连续两小时,我面对炉火
静坐,拼凑着风格和韵脚,
而忘记了瓦尔蕾或紫罗兰——
直到你听,仿佛一阵天籁,
传来教堂晚钟的低低召唤。
29
窗子打开着,钟声在回荡,
我倾听:神圣的四分音符
正穿过夜晚和大地的苍茫,
而远处的塔楼,余音袅袅,
在报着正点,然后更远处
又有钟声应和,愈加洪亮。
寂静越来越重,如同大披风
遽然展开,覆盖于楼群之上。
我如此倾听,万物归于静谧,
就连我的灵魂,也习惯了静,
习惯了苍茫。而突然
那寂静无声的小巷里,
摩托车呼啸而过,伴随着
狂笑,如风雷般轰然作响。
30
从此,我的灵魂就变得从容
而充裕,那段时光让我懂得,
对上帝而言,这世间所有的
喧嚣声响,并不分贵贱高低。
在那个塔楼林正的小镇上,
生活正前行,轻率而随意。
悠悠古风,亭亭现实,既足以
让人微醺,也对我的健康有益。
灵魂敞开,仿佛月光下的一切,
无论新旧,都成了赏心乐事。
但是我与月光却总格格不入,
总试图要躲避那融融的忧郁……
哦上帝,别让我成为诗人吧,
看我这样可笑地思恋着尘世。
31
不!倦倦檀木椅,亲亲书盈怀,
对融融之炉火,挥浅浅之愁哀,
我岂能辜负这诱人春光,
壁炉里塞满的煤和木柴,
足够挺到十月。于是
天际忽辽阔,第一朵
迎春花大放光彩,在我眼前
盛开,就像雨后的一簇新蘑,
撑破了绿草,穿透了未来。
没有丰盈的眼泪,也没有茁壮的
克制与羞怯,她会来到这里,
并将有某种家的感觉——
与俄罗斯的春天是多么迥异,
这形容举止近乎完美的女孩。
32
于是你听到了,钟声响彻黄昏,
此起彼伏,格外地清晰、高亢,
而壁龛中石雕的主教,也似乎
乐于将寓所与春归的燕子分享。
三一巷,斜斜的三一巷,
车水马龙,鸣笛荡漾,
喷泉声碎如鸟语,栅栏自有花香,
草坪上正打网球,这洁白的娱乐
取代了——仿佛全世界都穿上了
法兰绒男裤去踢足球的——
那份喧嚷。恰好最后一门课
也将结束,我披荆斩棘,
期盼快见到我的瓦尔蕾,
亲吻这枝紫罗兰的芬芳。
33
如同第一次,她还是那样害羞
挣开我的拥抱,似乎被吓着了,
用双臂撑着我的肩膀。
她的眼神,看上去满是
惊怕与哀伤!但这并非
茫然失措,也不是怒氣冲天,
更不是女孩特有的慌乱……
我不懂……我不禁想起
被修剪得平整而时尚的,
某个花园,一排浓密的杜鹃花,
六只白足球,却仅有一个人
在悻悻地踢着。因此我怀念
网球场,绿草如茵,不仅画着
白线,还隔着大大的网。
34
这游戏她玩得很慵懒——
因此很糟糕——她不会
像岩羚那样,纵身飞起,
也不会疾步迅跑或横穿。
但是,我的朋友,我得承认,
我深爱这个穿着短裙的女神
和她那弹力十足的击球动作!
她斜身欲倾,把球暗掷闲抛,
让我折腰不迭,然后又展开
如闪电,呈线状,扭头看准
球之落点,转身一挥,呼啸
而返,又飘然而止,美妙难言——
世上可有比这更销魂的娱乐吗?
即使在天堂,我也会乐此不倦。
35
红砖房坐落在小溪边,常春藤
和一种稀有的紫藤,沿着墙壁
缭绕在窗前。但里面的起居室,
去不同于常见,没有奢华之物,
只记得三幅朴素的画面:一是
十字架上的圣母,二是林中的
猎人,却穿着红色礼服在巡山,
第三张,则是几只打盹儿的猎犬,
至于别的房间,我都无缘窥探。
还有壁炉,和一个青铜的烛台,
自动钢琴,罩着素雅的蓝云细布,
以及我们的脚丫,
在精致的茶桌下
漫不经心地勾连。
36
很快,她变得体贴而温顺,
并且在我看来,温顺得
不知羞惭,就像本来是
春天,一眨眼,变成了夏天。
我和她漫步走过田野,有时
会看到一朵乌云,状如深渊,
被落日映得通红,霞光满天。
俄罗斯啊,我是如此深深地
怀念,这让人欲呕的、灼人
心魂的绚烂。特别在寂静的晚上,
当蚊声如诉,响在耳畔,
稠李花香,让前胸胀满,
闻起来似乎是一种疼痛,
真受够了,总有一天,我将回返。
37
回想那些日子,我们是如此慵懒,
谁还想读书呢?可毕竟还要考试,
不论你是否喜欢。多少得
用点功了,我想,虽然
书本像老面包,有点硬,
有点干,啃不动,嚼不烂,
但我们都克服了,越过道道难关。
为了酒神节,我忙得团团转,
那是一年一度的放纵与狂欢,
而在所有的忙乱中,我仍记得
前一天,我亲爱的船夫曾许诺,
要去划船。把那些没看完的
书本啪啪合上,放回书架吧,
因为是时候了,必须去划船。
38
节日将临,我们的康河
喧闹空前。像租母绿的
玉佩垂下,各式的草坪
一条条,随处可见。
头上是一座座拱门,
而俯看河道,是幽暗的一湾,
哥特式围墙,交相映入水面。
康桥之上,栗子树花开正繁,
如同群妖,来自别样的世间。
百年巨石,爬满常春藤
簇拥出一颗颗黑桃图案。
而更远处,河水蜿蜒
如练,穿过高墙和塔楼,
以一种威尼斯式的慵懒。
39
到处是彩船、小舟、舢板,
远处有尖锐的留声机,
近处有鲜艳的遮阳伞,
而锈绿色水中漂的,是花瓣。
人群涌动,爱意与倦意相伴,
他们的脸像是冷漠的椭圆,
在一座座古风小桥上横穿。
就如同某种梦境,
既疲惫,又虚幻。
所有这些都漫涌而过,流光闪闪,
直到一个幽静的河汊,将其截断。
稠李掩映,求流平缓,
既无花影,也无鸟喧,
二人对坐,桤木小船。
40
备了点红酒,冷肉饼,以及坐垫,
她说个不停,呼吸时双乳微颤,
吃上无脂粉,光洁看素颜,
胸前拱卫着丝绸的披肩。
栗子树高过那片桤树林,
花开粉红,如云霞绚烂,
微风阵阵,如儿童戏耍,
仿佛要翻检我们的小船,
却又可笑地把我的论文
弄乱。于是我亲吻了她——
那突突颤动的优雅脖颈,
和肩胛上好看的美人涡,
——然后我们大笑,我看到
她斜倚在五颜六色的坐垫上,
像在沉思,却并未躲闪。
41
她翻开那本论文,
仿佛凝视着某页,
而令我沮丧的是,
那目光很淡,她并没有在看。
但突如其来地,她睫毛
一扬,目光一闪,
就像茧丝中透出光线,
绯红脸颊,泪珠如
钻石般璀璨……
“这是什么呀,快告诉我”,
她耸着肩膀,无所顾忌地哭了,
泪光无言,喜气四射,
欢笑无声,悄然吞咽:
“我怎么不知道啊,老天”……
42
时光流过,夕晖如烟而降。
似有若无地,在远方
牧场上有号角吹响。
天地间暮色苍茫,一盏
彩片装饰的小灯笼,把
蜡烛点亮。我们静静地
驶入雾霭,是你吗?
欧菲利娅,大雾中
一个声音越来越近
这神秘的声音,也许
只是留声机的片段?
水花轻溅,是另一条
船影划过,烛光如豆
殷红闪亮。
43
也许不是瓦尔蕾——
而是另一个姑娘,
在另一个夏天,另一个夜晚,
流连在我身边……
你若在,你就不会离开,
你若在,你会重新说爱,
夜色朦胧而静谧,是你伸出双手,
在那仙境般的河岸,是你让我
抵达了幸福的峰巅。谢天谢地,
虽然在那个瞬间,当我的幻想
正冲破防线,却被你纯正的
英格兰语音打断——
“亲爱的当心,前面已到站”。
我倒过船桨,小船轻轻靠岸。
44
我们在长椅上坐了一会儿……
我说:“宝贝儿,别告诉我
已到了该睡觉的时间。”
她睁大眼睛,星光灿烂,
回说:“你自己看,
现在是十一点”——
然后就站起来,给了我临别的拥抱,
又整了整头发,说:“最后这段路
我想自己走,再见。”她的语气
又变得冷淡,并透着决然,可能
因什么事而心绪不佳,而我
又不好妄斷……我想我真的很幸福,
虽然,尽管,仿佛被心中的喜悦
轻轻吹着,我像夜的精灵般回返。
45
我走在回返的路上,走过那些
拥吻似的迷人小巷,跌跌撞撞,
像喝醉了酒。我的灵魂被塞得
满满,而拥有的词汇却少得可怜!
万籁无声,四顾荒寒,你会说,
还有月亮,以及人行道上的光点,
可它们,又被我那双橡皮般的大脚
擦得凌乱。我边走边大声唱歌:
“啊,俄罗斯”——
没想到噩运就在眼前。
不知从哪个看不见的门口,
忽然有人影出现,那是
三个臭名昭著的家伙
携带着阴暗和凶险。
46
领头儿的是我们最严厉的校监,
身披斗篷,气宇不凡,
他头上还裹着黑方巾,
整个面容,都透着
刻薄和阴险。另外
两个家伙,则是他
忠实的鹰犬,站在他左右,
正朝我观看,就像是侦探,
也像是手持火把的引路员。
长得矮又壮,下巴肥嘟嘟,
头戴大礼帽,身穿燕尾服。
昏昏灯影中,我真想飞旋,
但黑暗无助于猎物的逃窜。
他们忍耐了很久,怒火即将点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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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悄悄避开这伙恶魔,
可天啊,我竟然穿得像运动员,
而根据诸如此类的规则,此刻
需要穿晚礼服,并以旧帽遮颜。
再等片刻,这三个人就会
走近我,中间的那家伙
会和我目光相对,问我
尊姓大名,然后记下来——
还会邪恶地说声:“谢谢!,
而明天,就将是惩戒和罚款。
我僵在那里,一道白色月光,
正衬出他们麻木不仁的身影,
越走越近……于是我,就像
人们所说的,开始抱头鼠窜。
48
月亮……追捕……噩梦……
我飞奔,我潜行,我迅跑
黑暗,像一个戴大礼帽的
家伙,扑过来,而夜色,
像穿着什么黑外罩,
像戴着某种黑手套,
放开我,放开我……
当大地被月光淹没,
一切都已变形了……
情急中我翻身一跃,
爬进了学院的回廊,
结束了可耻的奔逃,
这里没有惊慌的天使,
也没有邪恶的魔妖。
49
我气喘吁吁,心在狂跳,
这毫无生气的夜晚,巨流般
把我压倒。天色微明,
布衾正冷,蒙头睡觉。
我在梦中看到了你,瓦尔蕾
我听到你说:“把外衣脱掉,
不,不是那件——过于狭小………
我梦见我们在用俄语讲话,而且
就像平常,亲切而美好。
我还梦见你带来一些木片,
把它们劈开,塞进了炉灶,
慢慢地,慢慢地,终于生起
一束慵懒的火苗,而我又担心
你是否会随那股柴烟轻轻走掉。
50
没去上课,起床太晚,
老太婆正替我洗衣,能听到
纽扣在她的刷洗中磕磕绊绊。
我穿上衣服,还抽了支烟,
打着哈欠,去独角楼午餐。
突然,我看见了琼生,
他竟然在楼门口出现!
自从他上次考试,我们就未
见面,时间已有半年。
我说:“你好,没想到
还会再见到你。”他说:
“回来看看,周六就走
我只想捡点便宜,把上次的
作业交上,纵论本地的圣贤。”
51
找张桌子坐下,点些小菜,
我们开始聊天——
俄国人最爱吃的是
鱼子酱,外加一道
蓝鳍鳟,我们就谈起了
如今谁是网球冠军之类。
也有争执,关于罢工的
情况,样子都很傻。
吃空心蛋糕,喝光了
一瓶可爱的格拉芙红酒之后,
我们又一杯一杯地喝起了
味道十足的阿斯蒂汽酒,
并且百无聊赖地
讨论起爱的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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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爱……”他一声叹息:
“是谁无关紧要,我也曾爱过
一次,但是当春天过去,我却发现
有什么出了问题,我的幻想
冷却了,对她不再热情洋溢。”
他和我碰杯,泪珠般清脆,
然后接着讲述:“糟透了,
那真是。比如,你正和她
彼此相拥,就像《格列佛游记》中的
眼神,你的目光迷离,但在她
曾让你神魂颠倒的迷人之处,
你却看到了很大的皱纹
或某处的隆起,总之是
让你感到厌恶的东西,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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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沉默不语。我们就一起
离开了餐厅。说实话,我多少
有點兴奋,感觉像回家的
意思。太阳很晒,树木都
闪烁着光辉。我们默默地
走着,突然,在圣灵街上,
我这个垂头丧气的伙伴,碰了碰
我的臂肘,用干巴巴的语气说道:
“正要告诉你……机缘不可失
你看,她来了,就在那里……”
正是我的瓦尔蕾,朝我们走来,
光彩夺目,满脸喜气,还披着
阳光一缕。她给了我们一个
微笑,然后,径直走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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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丝莫名其妙的恼火,
并非出于醉意。我和
偶遇的伙伴行礼告别,
一个人发呆了几个小时。
而这——够了——
我要去看书学习。
我很少用功,但那天,
却一直沉浸在功课里,
衣冠不整,毛发竖立,
一点也不去想她的背弃。
最后,就像是一个船夫
看到越来越近的终点线,
并为之拼尽全力。我把冰块敷在
额角上,吞食了一夜课本。
55
考试开始了,连续五日,
都是大热天。考试大厅
被晒得发烫,让人心烦意乱。
如此压抑,以致有人晕厥,
我右边邻座的同窗凄惶
落第,就以瞌睡症遮掩。
就这样结束了。亲爱的母校,
就这样亲了亲每个幸存者的
额头,如啄似吻,作为告别的印痕。
我收拾书本,打点行装——
恍然间想到瓦尔蕾,
好像几个世纪之前,
想不通,这神秘的时光,
是如何把我们拆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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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现在已经解放,是个闲汉,
灵魂饥渴,却又散淡,
飞来飘去,寻找新岸。
在某个熟悉的港湾,
一间办公室正招募
像我这样的无业游民,
如同冷漠的大海在把你召唤。
我早把值钱的东西挥霍殆尽,
只剩下两本好看的画册,
关于世界著名的修道院。
到了最后的一晚,我们
都在草坪上流连,那是
威尼斯球场的传统毕业舞会,
我们摇晃起伏,彻夜不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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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球场有长廊环绕,
黑蓝夜色中,灯笼组成闪烁的
花环,像羞红的粉脸儿,
也像传说中风神的翅膀。
此刻乐师们打起了群架,
紫见状的灯棚下晃动着
五个狂怒的身影。但是
我的瓦尔蕾呢?虽然如此混乱,
我竟一下子就看到了她,
站在两个廊柱之间,
被灯笼光照亮身段,
就像是站在舞台上,即将完成表演……
也许,这件饰满黑色光片的
衣裙,不太适合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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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去贴近她,我坦荡自然,
然后就与她共舞翩翩。
她一言不发,气质庄重,
面沉如水,时而光灿灿。
双腿弹力十足,回应着
我故意的挤压,她灵敏柔顺,
左躲右闪,轻踏草坪,避开
一对对跳舞者的碰撞和叫喊。
萨克斯找对了调子,
但鼓手又敲起鼓来,
砰砰砰地震响,接着
钹声连连。一会儿是慢步,
一会儿又是短板,这样的舞会
连星月都为之惊叹,加入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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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灵魂活着,就不会屈从风尚,
但有时候,为了自由与情感,
也会和潮流打成一片……
狐步舞,我喜欢,
既正直,又缱绻……
当然某些卖弄学问的人,
会发现我们时代的疾患,
先说靡靡音,再论疯人院。
还有文坛女流,或蹩脚诗汉,
總是为旧日舞步的没落
而连连悲叹,不过从我的立场,
不妨直言:看一个伧俗的
侯爵,在乡场上跳小步舞,
实在是毫无美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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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队静了下来。我们绕着廊柱
转了一圈……她喝了口柠檬水,
说句话,接着又喝了一口,
我们就坐在了台阶上边。
我看见两个滑稽的影子,
伤心的影子在一起粘连。
“我明天就要走了,瓦尔蕾”——
说出这句话竟是如此简单……
抬起睫毛,她对我一笑,
是那种无忧无虑的浅笑:
“舞会后赶火车,
可容易睡过点儿。”
这时候音乐又低低奏起,
我们再次开始舞步飞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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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当欢庆的风吹落五彩
丝带,混入草丛和橘子皮,
终于落幕,终于停息了,我这
告别的舞会!老太婆已经
睡了,在她的角落里
悄无声息。月光斑驳,
她的衣服放在椅子上,像
一堆黑色的垃圾,挂钩上
她的帽子,看上去也是如此。
小闹钟闪闪发亮,还在
勤奋地嘀嗒不已,橱柜下面,
一只耗子曳脚而行,又遽然消失,
寂静,轻轻的微鼾,这个穷老太婆,
她的夜晚即将过去。
62
矮小的老太婆,要在午夜
准时送我离去。我跪在
提箱上,把它扣上锁紧,
又带着爱抚,将网球拍
放进盒子。我让灵魂漫游过所有的
角落和墙壁,久久凝视。
是的,一切都打点好了……
别了,我的洞穴,我的居室!
老太婆等在门口,摩托车
响声如雷,车轮转动,哦,
一辆已经开走,又开进来
一辆新的。等十月再来啊——
告别的话都一样,就像
那些扔在地毯上的东西。
63
一切都结束了——
别了,亲爱的喧闹,
别了,美好的沉寂。
在我们分手之前,我只求一件事:
当你像燕子般启程,一会儿高翔,
一会儿低飞,请你在世间
找到一个朴素的训语,它
总会让人迅捷地懂你,而
不致因蛀虫和锈菌而腐蚀。
珍惜每一片刻的时光,
祝福每一瞬息的举止,
不要让它冻僵在那里。
要知道到我们这个稍有偏斜的地球
它的旋转一定精妙而雅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