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人选诗1

2017-03-24 10:13灯灯
诗潮 2017年1期
关键词:胡弦生命

汤养宗

那牧师对我说:圣经对我们的提醒

就是盐对味觉的提醒。千声万色、众口难

调的人世

只有盐在看住我们贪吃的嘴巴。

而我村庄的说法更霸气

某妇煮白猴在锅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

在沸水中叫

她撒下一把盐,像一个朝廷水落见山石

沸水安静了,没声音了,锅里的肉与骨头,

都有了去处

我的村庄说:“盐是皇帝的圣旨。”

灯灯推荐语:语言在汤养宗笔下,似乎总是异常活跃和听话。他像一个统领文字的王者,在语言的宫殿,威严又霸气。本诗沿承了汤养宗的一贯风格,步步惊心,处处为营。粗粝奇幻和戏剧寓言化的语言,交错呈现了道德和文化的冲突,真实和伪善的冲突。诗中白猴之死尤其心惊:“白猴在锅里,本地叫妖,妖不肯死,在沸水中叫”,将人性的真实、荒缪和残酷,表现得淋漓尽致。而作为焦点冲突的意象——“盐”,既是“软杀生”的工具,也是“硬生存”的供养;圣经也好,圣旨也好,嘴巴也好,甚至是盐,无一例外都逃不脱它们的局限和宿命。由此,将诗人对生命的敬畏、悲悯、反讽,在多重、多向多维的认知和思考中,抵达了一个更高的精神维度。

春风斩

胡弦

河谷伸展。小学校的旗子

噼啪作响。

有座小寺,听说已走失在昨夜山中。

牛羊散落,树桩孤独,

石头里,住着永远无法返乡的人。

转经筒在转动,西部多么安静。仿佛

能听见地球轴心的吱嘎声。

风越来越大,万物变轻,

这漫游的风,带着鹰隼、沙砾、碎花瓣、

歌谣的住址和前程。

风吹着高原小镇的心。

春来急,屠夫在洗手,群山惶恐,

湖泊拖着磨亮的斧子。

灯灯推荐语:胡弦有着特质的诗歌嗓音。这声音是不紧不慢的,忧伤的,悲悯的,分寸的,质感的……这声音常使他叙述的影像在灵魂的画面上,不断向着生命内部那不为人知的秘境探寻。《春风斩》作为胡弦《西部诗章》组诗中的一首,是我较为偏爱的。和胡弦的很多诗作一样,时间的纵深和生命的内部纹理在智性的打磨之下,散发出清晰、清冷的光辉。生命庞杂,但万物各有秩序。以《春风斩》为例,也许读者在读胡弦的诗时,不是在想他告诉了我们什么,而是否应该考虑,他究竟哪些没有告诉我们?

正月初六,春光明媚,独坐偶成

余笑忠

宽衣、躺下、在河边、在早春的阳光下

啊,光阴、阅历、旧雨新枝

此时此刻,无山可登

无乳房可以裸露

无用而颓废

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

借农历之一日

醉生梦死

灯灯推荐语:写于2003年的这首诗,毫无争议地被认定为余笑忠的经典之作。对于这首被诗神眷爱的偶得小诗,似乎是,任何语言都显得多余。诗中浓浓的田园情怀和春节气息令人亲切,作者在诗中有意无意安排的“三无”到“四借”,也让人看到诗人的成熟技艺。其以表相否认自身和主动后退式心理作为情感表达和寄寓,非但未削减诗意,反而唤起读者内在伤痕经验的共鸣。同时,它又成功借助后面的“借光、借风、借祖国之一隅/借农历一日”,实现了“醉生梦死”相对应的反面,一个漂亮的精神飞跃。不得不叹服,这的确是来自诗神——补偿性、感性的绝妙佳品。

春日

聂权

我种花,他给树浇水

忽然

他咯咯笑着,趴在我背上

抱住了我

三岁多的柔软小身体

让整个世界瞬间柔软

让春日

多了一条去路

灯灯推荐语:这真是一首充满了温馨画面的小诗。生活中普通种树浇花的场景,被诗人捕捉:“他咯咯笑着,趴在我背上/抱住了我”,孩子的俏皮、活泼,一下子变得生动和立体起来,使诗意芬芳四溢,喧嚣的世界瞬间让位于“三岁多的柔软小身体”和无来由的善意。读者读到这里,想必都会感觉温馨莞尔。事实上,聂权的很多诗作、愈有着温暖的质地,都是以艺术之轻化解生命之重当越来越多的人致力于把诗歌写得用力,写得伤口四溅。我仍然对生活中善于发现美的眼睛,表示最初的敬意。

木偶

津渡

每一棵樹里

都住着一个木偶

每一个傍晚,他们都会脱掉树冠的帽子

掀开树皮,走出来

哦,他们在原野上走着

我记得他们天牛翎一样的眉毛

白蜡杆一样的鼻子

我记得,他们喷水壶一样的脸

就是这样生动的面容

这样冰冷的伤感

一颗木头的心,这样永不开口说话

一双木头的腿,走着

像你我,在傍晚的原野上走着

灯灯推荐语:《木偶》天真奇特的想象和童话般的视角很容易让人忽略这首诗背后的深刻性。诗中的木偶,长着天牛翎一样的眉毛,白蜡杆一样的鼻子,喷水壶一样的脸,马蹄铁一样的下巴,它们在作者近似冰冷的叙述口吻中,越是生动,就越是接近这个寓言意象所呈现的生命真相:即被操纵的,既定的,没有意外的,设定好的情境。它把人类共同的命运通过拟人化的想象,全部归括于对宿命的认领之下。而作者清明、悲伤、审视的目光,注定,也不可避免地,随着木偶们在原野上的行走(一颗木头的心,永不开口说话),渐行渐远……一直抵达人类深层的孤独本质。

我们去

唐果

我必须暂时抽离你的身体

(你也是)

暂时停止想你

(你也是)

即使睡在你身边,头枕着你的手臂

(你说你也是)

有些事我必须独自面对

(你也是)

必须暂时抛弃你

(你也是)

我得去另一个世界

(我们都去,但不能一起)

我要去黑暗中,和一些人幽会

(你也去)

也许有你,也许没你

(你也是)

我会被陌生人爱几回,恨几回

(你也是)

也许你会被我杀死

(你来杀我吧)

你得允许我那样做

(在黑暗中)

允许我暂时抛弃你

(你也是)

暂时的,暂时的,暂时的

仇人啊

为了明天有力气爱

有力气翻劫发幻黑泥

让我到“暂时”的星球上旅行

(你也去)

让我暂时抽离你

灯灯推荐语:和唐果多数硬朗狠劲的诗作不同,《我们去》写得温柔、温存,甚至还有一些令人读后交织其间的隐隐心疼。它所带给我们的情感体验通过对白或片断式的叙述,变得微妙又复杂。本诗结构基本是两行或三行成段,大量的能愿和情态动词,使叙述者连同她所代言的生命变得侵入、包围、覆盖;它所搅动的生之况味和情感波段,是无论如何,“我”离开你也好,抛弃你也好,都是暂时的,因为“我”深爱着“你”,“你”会理解,也会和“我”一样,那是基于我们共同知道的生命真相:无处不荒凉,无处不遗忘。感性和理性交锋以及它无法突围的困境,不得不引出:“也许你会被我杀死/(你来杀我吧)”,唯一的聆听者出场,竟然如此宿命,情非得已,如此荒谬和真实,更把现实隐在的冲突推向了不容忽视又永无法解决的悲凉境地。但作者并未停留在荒凉的生命本质里,她同时又是相信爱的,因此她会说:“为了明天有力气爱/有力气翻动爱的黑泥”,这两句诗像突然切换的明亮场景,为此诗增加了人性的暖意和慰藉。值得注意的是,本诗的题目叫《我们去》,事实上是,尽管作者真正想说的是,我们能去哪儿?我们哪也去不了,我们只能到“暂时”的星球上去旅行(一个虚无之境),而这样的想法,也是需要依附一个祈愿动词“让”之下,但她仍然愿意带着天真幻灭的愿望,其中的空间和想象,读来令人唏嘘不已。

杀死桃子

巫小茶

有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这里。

我可以什么都不做。

对我没有什么重要。

因为一切都重要,不为别人。

你的脸上的皱纹

卷了起来。光滑的时间吗?

忘记和失踪

直到没有什么可以忘记,

没有

可知道。没有花能被记住。我是风,

皱纹是湖。你还是你,

我还是我。

在我们的和平时间,时间仍是时间

杀了我们昨天吃的桃子。

我们杀了时间

等它从哪里冒出来。

笑……我们像孩子一样,从,丧出生

却等妈妈叫我们回家。

灯灯推荐语:本诗以强烈的视觉和听觉效果吸引了我。标题《杀死桃子》,惊心动魄的陌生化意象,引出读者一连串的疑问和想象。如果这只是开始,读者依然会在接下来,不断接受存在价值和方式的挑战。而以我过往的阅读经历,在小茶的诗中,遭遇到这种挑畔并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比如这首诗中:“我可以什么都不做;对我什么都不重要;没有什么可以忘记;没有可知道;没有花能被记住”,如果看到这里,读者还有足够的耐心,甚至还会产生那么一些心疼的情绪,那么读到诗中“笑……”这里,想来多数读者会和我一样,感觉到被嘲弄了——一个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重要的人,竟然以什么都不做视作寄托,竟然以什么都不重要视作探寻和沉浸,竟然听任自身竟然还可能产生不为人知的快乐……甚至,到最后,竟然还无心无肺地笑出声来?……老实说,我感觉我的某些观念被颠覆了。一首诗如果到这里结束,充其量也就是一首充满了陌生感的情绪之诗,但奇迹总是在失望中出现,在结尾:“我们像孩子一样,从未出生/却等妈妈叫我们回家”——我想说的是,读到这里,所有的紧张和对峙都消失了,所有的对立和栅栏都消解了。取而代之的,是对渺小命运以自身安顿自身,以无声作为对存在抵抗,其生命状态的理解和生存背景的深层思考。全诗一波三折,充满障碍和历险,是带泪的戏谑之作。

洪水

张小美

洪水从围栏里放出来之时

鱼的眼睛忽然睁开。奔逃的人民

被大水追逐,往返于另一只眼

静静的注视中。

太快了,从崩溃到重建。浪花急于拍打

用喧嚣抚平喧嚣。

矛爱的,我们经历的创痛都是这样

来不及死,就已被光荣地生。

为一个美丽新世界

时间比洪水更急迫

灯灯推荐语:诗也许是对抗有限人生和缺憾现实的利器,尤其是在灾难面前,诗人能做什么呢?在《洪水》一诗中,小美是悲悯的,冷静的,和在她身上几乎少有出现的嘲讽。从“奔跑的人民/被大水追逐”,“从崩溃到重建”,诗人感叹,太快了,这种太快不是指重建家园的真实速度,而是暗讽权利阵盟愿望的速度。“亲爱的,我们经历的创痛都是这样/来不及死,就已被光荣的生。”——连“死”都无法拥有选择的自由,就被要求“生”,还必须是“光荣”的,像征背后隐藏的激愤,像洪水一样来了又无声消退了,它真实反映了一次次轮回上演的苦难,实质和形式的矛盾。它带给我们同样悲悯的想象和思考也许是:什么时候,人和自然的关系才能和谐?什么时候,我们的愤怒和羞愧才拥有真正的力量?

胡翠南

大雨在伞的外面

形成栅栏

一大片移动的栅栏

雨水

在屋角和地面

在腳背上开出花来

我在栅栏里走动

走到哪里,花就开到哪里

现在我来到父亲长眠的地方

为他带来了一个花篮

灯灯推荐语:我私下认为这首《花》是近年来南方写的最好诗作之一。《花》这首诗的动人之处,不仅在于它没有滑入一般意义上的亲情描写,而是在朴素的语言之间,自动放弃了高蹈的抒情,使雨无论作为意像还是其本身,环环相扣,成为浸透万物清凉但慰藉的风景。我不断在诗句中,感受到生活中某种陷落和消逝的和解,感受到一种不停闪烁的温暖和温情,在我看来,南方是熟知生活艺术和智慧的,《花》的意义就在于,它不仅在短小的诗歌容量里,超越了亲情,消弥了生死的界限,它更在泥泞的现实中,亮眼的点燃一种存在不屈的精神之光,令人欣慰,令人动容。

黄昏

灯灯

躺在山坡上,看一朵云逝去

又一朵云飘来。恍惚间,像一个个我

在归来,在消散

那么多个我,汇聚成今天的我,风吹衣袂

心不动——

山下,银杏、水杉、香樟

相约着落叶,它们比我更懂得放弃,枝丫

伸进天空

不是索取,也不是

指责,更不是别的什么——

此时的黄昏多么寂静

落叶多么寂静

我偶尔会起身,走在夕光迤逦的寂静里……

成为一种声响

灯灯推荐语:其实我并不知道哪一首诗更适合推荐给读者,之所以选择这首《黄昏》,我想,最重要的原因,是它符合了我现在的心境:恬淡,恬适。我愿以明澈之心,一直在路上……不断接近那来自血液里的,一直呼唤我的精神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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