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朱以撒的散文清气若兰,在散文天地里卓尔不群。他评人、述事、论艺娓娓道来,不动声色中曲径通幽,行云流水间畅叙情怀,情融其里,景化其中,议抒其间,快然自足,思接千载。掩卷后回味不尽,心向往之。静心品读他的第五本散文集《如风吹过》,脱俗不凡的气质,正如他的书法,用笔简约而不失细腻,婉约而雅致自然,风情万种。
关键词:朱以撒 《如风吹过》 赏评 典雅
朱以撒的书法,独树一帜,卓尔不群。他的散文也一样,一样的清新淡雅。
当众多书画家们纷纷投向旧体诗词创作,朱以撒却在散文天地里撒欢。好奇者禁不住要纳闷。
《如风吹过》是第五本散文集了。朱以撒在其后记末段写道:“感谢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的领导,使这本散文集有了面世的机会。我在中文系读书、任教二十多年,现在它已经成长为一个声名远播的学院了,它给予我在文学上的滋养和浸润,不能忘怀。”倘若没有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创作丛书的推出,以朱以撒的脾性,要想见到此本集子,不知要等到哪个猴年马月了。
《如风吹过》共收入五十三篇散文。生于1953年的朱以撒,这数目有暗合之妙。这本散文是他的自选集,其中二十篇选自他的前四本散文集,其余的多是2011年下半年之后的部分新作。第四本散文集《腕下消息》结集于2011年5月,2012年4月出版。此集的散文排序,朱以撒显然用了一点点心思。如把分别谈及儒道代表人物孔子与庄子的《树影下的家族》和《在林莽中奔跑的野孩子》搁一块,再将言说书法家中王羲之的《兰亭情结》、杨凝式的《一个人的时代》、朱耷和王铎的《梦醒时代》三篇堆一起,又如把缅怀福师大恩师俞元桂的《像潮水一样漫过》置于开篇,以《晚来横吹》紧随其后的《谢幕》作结,再选居中的《如风吹过》为集子题名。因此,把《如风吹过》视为朱以撒的回忆录也无不可。当他回首往昔,如风呼呼吹过,一切自然而然,应然而生,应然而逝。
一书在手,朱以撒散文的文笔变化及其关注角度的转换,包括其个人形象都如此真实丰盈。正如他自道:“跨度长的散文集,能看到去年的我、前年的我,看到宛若飞蓬的人世。”
执笔为文,朱以撒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只见他神气十足,文思泉涌,怡然畅快。
每篇文章的题目,怎么瞧都是普通不过的寻常字词,不经意间就同标题党的做派誓不两立。爱用两个并列的形容词为标题,算不算是朱以撒的特色之一呢?如《坚硬的冰冷的》《缓慢的重复的》《幽深的潮湿的》《那饱满的汁液的》。少字的标题,如《流水》《秘密》《后来》《行色》《道具》等,还有《孟良崮》《端午》《门神》《脸谱》《空巢》,最少就《昂》一个孤单的字,最长的标题也就是《在林莽中奔跑的野孩子》。散文标题以达意简洁为上,朱以撒偏爱四字以内的词组,尤其钟情两个字的。据传周作人应对索稿,总是信手翻开手边的资料随意挑个词就速成华章,朱以撒就是不容置疑的现实版。不以搏一时眼球为快,倚重的是才情、涵博的底蕴,从容、淡定的自信,不蹈袭时风,陶然以醉。在《如风吹过》里,罕遇的生僻字几乎是赠予动植物名称,华丽词藻也遁得不见踪影,满眼是常用的熟见的字词,单纯、朴素、雅静。可是,它们到了朱以撒的手上,就乖乖地听候调遣。一经他的挥运,不起眼的它们就变得有声有色,有情有义,活蹦乱跳,开始眉目传情起来。更神奇的是,同样是它们,在朱以撒的不同文体中,扮演着不同的角色,依然清风出袖、明月入怀般令人惊叹、沉醉。与文字打交道的朱以撒,对它动了真感情。他格外捍卫文字的纯洁性,每当发现书法作品中的错别字,都表现出异乎他人的严苛。凭着这份较真,他浸淫在古典文学、文艺,徜徉于优秀古碑、古帖,入古出新,指腕下便别有一番韵致。
《如风吹过》收录的散文,篇幅较长的多。最短小的是《譬如朝露》,不足两千字。而二千五百字左右的,也就十二篇。三千以上,五千以下的,不足二十篇。另外的三十一篇,都五六千字了。第二篇的《行行重行行》荣居榜首,单凭高达一万二千多字的雄姿,在现代散文作品中就屈指可数了。《风中之翼》,从走上舷梯到飞机着陆,朱以撒用六千多字的篇幅把空中历程娓娓道来。2016年7月上旬,笔者赶在台风来临的前一天,从拉萨飞回厦门。等读到他的这篇文章后,莫名的激动,感同身受之余,铁定心写《如风吹过》的散记。睥睨古时的米芾,唯对褚遂良不吝赞美:“如熟驭战马,举动从人,而别有一种骄色。”把它移植过来评价朱以撒的散文风格,妥妥的。蔡邕《九势》说:“势来不可止,势去不可遏。”把它复制粘贴描绘朱以撒的创作状态,稳稳的。可以想象,朱以撒在散文创作中,挥毫行笔,是那么的酣畅如意,快然自足。常见他在标题使个添删换的小动作,就能写出不一样的锦绣文章。更不用担心,表面近似的,如《暗影》与《阴翳》、《道具》与《脸谱》、《流水》与《随风》、《秘密》与《悬念》,同样翻转出别样风情的魅力。朱以撒的文才,如此这般了得,怎能不令人羡慕。
朱以撒的散文,段落也见长。多数散文家,有意割据成四五个自然段的,他可能会拢聚在一块。大段落一多一长,严丝合缝的充实与饱满就显优势。不过,结构章法能否在密集中留白,语言修辞能否在绵长中精致,是考验驾驭能力和提炼水平的难关。就如影視中,人物对话时间拉长,但言之无物,语言苍白,游离主题,那就得不偿失了。只见朱以撒不激不厉,一环紧扣一环,欹正生姿,驾轻就熟。他擅长短句,这应该是得益于他钟情的古典文学。随意举几例,体会他“大珠小珠落玉盘”的和谐节奏。如“想想很多文人,不便自明,便漫托风云月露、美人香草,以显其才,以尽其兴,以遣无聊,销却胸中块垒。从正面来说,也算是一种生存的智慧了”(《行行重行行》)。又如“未来不可期,无须期。在我看来,像那些花树,开时开,谢时谢,人前如此,人后如此。如此最好”(《隔岸的花树》)。再如“春天的雨说来就来了,文庙的屋顶散漫着水汽,有清亮的雨点落下来,进入地层。种子在潮湿中滋养着,俟时光伸长,萌芽抽叶,徐徐绽露”(《徐徐绽露》)。还如“人工就是如此,即便技巧达到了极致,还是追不上机器。机器下的产品,个个毫厘无爽。而人,也许沉吟一下、迟疑一下,手下就偏离了。人之所以为人,就是达不到尽善尽美,否则就是神了”(《昂》)。再举一例,如“题词好了,等它干了,还得写地址,找邮编,然后装进特制的信封,粘好,再开车到邮政局,投入。一次是完不成的,总是要分几次”(《晚来横吹》)。于是,我们不用读得上气不接下气,可以表现得慢条斯理、温文尔雅,内心还无比欢快。
简短几个字的单句独立成段,在朱以撒散文中显得格外耀目。有时,开篇就那么一句,如“又近一年深秋了”(《记事珠》),“接连穿过了四个城市”(《无特征空间》。有时,结尾还是一句,如“再也没有可能重新开场”(《谢幕》),“还是旧时滋味”(《风过枝头》),“最后的结局不过如此”(《陌路》)。单句在文中独立成段落的更多。《那饱满的汁液的》,在诗意描述琳琅满目的上市水果包围下,蹦出一句:“开始选择”,就此拉开绚烂的华章。《摇曳》,除了一句殿后外,另外两句也在那些大长段林立的间隙中傲立。一句是“我觉得就是这样”,另一句是“为此我们不敢懈怠”。字数已见少,又形单影只,却更突出它俩举足轻重的气势。《紫色的柔软》全篇就独有一句逸出——“花器,大概就有这样的力量吧”,意味深长,值得再三叹咏。或许可以这么说,那些单句,在大段的丛林中闪现,就如珍珠串的红丝线,更多似承载着作者情感的火花烈焰。
朱以撒是作文的高手,是文字编程的魔术师。他的五部书法著作及诸多书法评论,时不时有古往今来的人物义务替他代言,留给读者的印象是思辨缜密、旁征博引、鞭辟入里。据说不少读者就是为了读到他的文章,而订阅购读相关的刊物。而在他五部散文集中,特别是《如风吹过》,朱以撒尽兴地自己言说,借力的现象寥寥无几,少得可怜。时下流行的文化散文,或所谓的大散文,恨不得搬请大人物、大事件纷纷上台咿咿呀呀,然后自己趁机搅混进去,仿佛顿时高深莫测起来了。也有的俨然是裁判登台高呼,借题发挥,颐指气使人物山川,唯有他满腹经纶似的。要么摆的架势很恢宏,耍的是花拳绣腿;要么哼着小曲儿,说些风月情浓。落得个无病呻吟、矫揉造作的艳俗丑态,慢慢地,作者觉得无趣,读者也腻烦。朱以撒不侈求大,不编造,不矫情,本色地用敛约素淡、真实细腻的个性表达,不动声色地扣响了读者的心扉,产生了共鸣。
标题是文章的主旨。朱以撒很多散文的灵魂,给人飘浮不定的感觉,这种难以捉摸的体验,源自他思接千载、笔走龙蛇的不寻常路数。一旦你放松警惕,任由他牵引着走,走着走着,便步入瑰奇的迷宫。标题就是指南针,不少文章是开头便直接切入,与标题亲密呼应,如《秘密》《譬如朝露》《鬼脸》《空巢》。有些是文中迂徐腾挪,一不留神就与标题擦肩而过,如《倾听》《随风》《风过枝头》《四月雪》。更妙的是,有些是到了最后一刻,主题才尘埃落定,回过神后不得不称奇起来,如《谢幕》《陌路》《梦醒时分》《阴翳》《记事珠》。无论哪种类型,朱以撒营造的多条歧路是冒险的。他抵御繁琐与堆砌,力求简美与闲适,却常常有过于散漫、好像偏离主题、气若游丝之感。只有慢慢品味,才能与他的节奏合拍,真切感受与众不同的美妙旋律。“如果能于无声处听到惊雷,那真算是大听了。”(《倾听》)当很多散文家搭起高大上的舞台,表演一句顶成万句的大动作时,朱以撒却在台下每个道上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细致、耐心耕耘着。别指望匆匆赶场的,停下脚步欣赏。只有静待散场后的失意者,在蓦然回首时,才可能情不自禁地为他缓步沉吟。
《悄然浸润》未必逊色于鲁迅的《范爱农》。发表时,以《戛然而止(外一章)》为题,收入《如风吹过》时,朱以撒把它一分为二,外一章的《随风》独立成篇,然后把《戛然而止》改名为《后来》。仅凭《后来》的前两个故事,以及《悄然浸润》的表述方式,倘若朱以撒乐意涉足小说的话,一定出手不凡的。
文心是骨气,文才是底气,文采是神气,文风是逸气。四气取诸怀抱,朱以撒畅发幽思,信步啸咏。
朱以撒的散文语言平实而舒缓,这是斯文人谈吐的风度。他的思绪漫行在魏晋的山阴道上,笔调灵秀而轻盈,不慌不忙。《如风吹过》收入他1995年发表在《散文》月刊第十期头条的《兰亭情结》。对他意义非凡的此篇,早已在文中树起价值取向的标杆:“现代生活已琐屑得让人思行匆匆,生命投向的光束分外分散。我们也有过许多时间来闲聊,属于市井的‘卖嘴皮子,而不是思维机敏的训练、内在智慧的挖掘。”在书法与散文的家园里,朱以撒的心灵诗意地栖息或舒展着。当他信步踱进散文世界,古典的雅韵就弥漫开来。“在这个不大的县城里,分布着几百家纸厂,共同生产一种名曰宣的纸。”(《缓慢的重复的》)“每年我都会去几次博物馆。有时是自己去的,有时是陪人去的,有时是旅行途中早早安排的,有时则是偶然撞见的,匆匆一过的。”(《时光堆积的地方》)“可以确认的是,草木也是一个生命体,只不过以另一种生存的方式,深入于泥田中,舒展于阳光下,收束于严寒前,有自己的言语、姿态、表情,也有自己的欢欣、苦痛、戒备。”(《鬼脸》)他习惯或擅长以这样悠然的情调笔致,不哗众取宠,不争强逞能,恬静平和,如春风拂面。
朱以撒不忘时而幽默一番,有时给人会心一笑,如神行太保戴宗拴的甲马“它和小孩子胯下那柄细竹竿太相似了,把它当马,骑着,口中念念有词,得得驾驾,此时,似乎比平素跑得快多了,烟尘四起。”(《行行重行行》),煞有介事的童真童趣跃然纸上。再加回头看成人世界,“大学使用教师是很意思的,如同分解一条带鱼,切成许多片段,每人领一块回去,把它弄清楚了,靠它吃饭。”(《流水》)有时令人顿时沉重,如动物园里的骆驼,“至于耐饥、耐渴、驮远这些优点,只能成为课本上的段落。才来时如同峻岭般耸起的驼峰,让几年的城市生活风化成浅浅的笔架了。”(《这些忧郁的碎屑》)如四处漂泊的孔子,“他的饭量随着行走的吃力,吃不饱也是常有的事。如果有人在当时慷慨一些,像祭祀时的大碗饭、大碗酒、大碗肉,任他吃个痛快,有可能脑力会更发达,为他学说多一些神来之笔。”(《树影下的家族》)有时让人忽笑又悲,如“母亲晚年目力很差,坐在楼上大厅,远处恍惚一物,便问我是否一只猫儿蹲在那儿。我说是,她就笑了。其实那是一户人家装在楼顶的太阳能热水器”(《脸谱》)。“我认为鹰们是動物园里最不安分的因素,是一个桀骜不驯的群体,每一天都在积极地演练着,为蓄谋已久的计划努力。只要管理者稍有疏忽,一场胜利大逃亡的好戏顷刻开演,它们会像闪电一样,再次成为蓝天的骄子。”(《这些忧郁的碎屑》)当然,朱以撒也常常严肃起来,要么直陈己见,要么绵里藏针。如“每当我看到有人在宣纸前不存敬畏,动作毫无章法,或者揉搓一团扔于地上,心头就不痛快起来了—— 一个缺乏纸上教养的人,能指望他在纸上留下什么美感?离他远点。”(《缓慢的重复的》)“经常听到有人抱怨事务繁多,想找个山野僻静处清静一下,像个闲云野鹤的古人。我一听就发笑,都是些毫无用处的托词——真要清静也无须到山野,关闭手边的通讯工具,别人找你不到,你也不要耐不住寂寞找人,身边霎时就清静下来。”(《风中之翼》)“真文人也罢,假文人也罢,都是很看重面子的,没有谁会轻看职称的评定,那种超然物外、无动于衷的人在我视野里是没有的。”(《流水》)当自己无能为力时,他仍然满腔古道热肠。如“汶上的水牛山岌岌可危了,山之不存,石刻焉附?但是,我没办法救它。推土机比我的力量大得多,轰鸣声也比我的呼叫大得多,我只能多看几处,牢记在心”(《行色》)。“最近我又来了一次,却不知哪个部门弄来两个石头古人,立着做送别状,把人曾经的美丽遐思都给阻隔了。一个部门的领导没有了一点柔软朦胧、敏感多思,和这两方坚硬的石人没有什么两样。”(《摇曳》)
赋比兴手法,朱以撒熟谙其中三味。单表比喻的应用,信手拈来,恰到好处。在《一个人的时代》里,他对杨凝式的几幅留存作品的赏析,都用形象生动的比喻,使抽象的书法艺术变得呼之欲出,如谈《韭花帖》,“笺内是那般萧散飘逸、醇古淡雅,如一枚古色的青铜器,里面卓然抽绎出两枝淡淡的寒梅,洋溢着清雅之趣。” 《随风》谈桂花树后,再说到玉兰树,“它的花苞像极了书香门第案头尚未泡开的纯净羊毫,打开时又像一枚枚纤纤的观音手,十指尖尖地微微朝里探着、勾着,桂花和玉兰,让人世俗地想起石散金和碎玉,想起辉煌和洁净。”朱以撒的比喻手法娴熟得炉火纯青,如庖丁解牛,郢人运斤。这需要有多少形象思维浓淡轻重的升腾啊!同样,需要多少对比联想纵横交错的驰骋,才能由此及彼引申不断啊!且看古今对比的,如“孔子生前耐得住寂寞,身后则不堪声名之累,这也只有让他的后人一并承受了。声名的显赫对于前人来说是一种肯定,一种精神上的追求。而对于后人来说,荣耀的同时也万般沉重”(《树影下的家族》)。那么同为先秦诸子比较呢,“老子是不写梦的,孟子也不写梦,孔子写了一个梦,不是梦见山野,而是梦见周公这个政治人物。这些人笔下都是些成人痕迹,就像一个成年人是要致力于干实事的,建功立业,而不要把自己置于虚幻缥缈的梦里,像一个长不大的孩子。毕竟是少年心事,庄子做了十多个梦,梦的不是稀奇古怪就是分不清真的假的。”(《在林莽中奔跑的野孩子》)时空交错的人物也来比一比,如“溺水的数量还是增加了——他们原想入水解解暑气,晚上浮一大白过个畅快的端午,却随屈原而去。所不同的是屈原是万念俱灰,投江而去是其所愿,甘之如饴。由于投江而为人长久铭记,仔细算算,也就屈原一人。其次的追随者,数不胜数,能想起的还有王国维、老舍,由于缺乏屈原这么典型的条件,也就不至于在端午提及”(《端午》)。同是爬山,城里人与山里人的感受不一样呢,“把爬山当作乐趣的人当然有,他们从城里来,试一试脚力。偶尔为之,以为风雅。只有处在大山腹地的人才感到苦辛,脚下行程和肩上重担,永远是内心之累。”(《行行重行行》)同为寺院,深山的与都市的,身心气度也不一样,“寺藏深山,自然比都市中的寺院更具有简单的条件——山岭阻隔,道途险要,人于寺中,身心都要被收束,慢慢就培养起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向度,从心理上不屑于繁华喧沸,从生理上抵制声色犬马。”(《幽深的潮温的》)笔者在《昂》中读到忍俊不禁的一片段时,对朱以撒把对比这一手法演绎这般精彩绝伦,由衷佩服:“显然,瘦金体是与丰满、壮硕、厚重这些词疏离的。但不知赵佶在生活中的审美取向如何,是否他深爱的李师师也是如同瘦金体这般模样清峻。想想颜真卿写一个字的笔墨,可以让赵佶写好多字,这真有如凌波微步、踏雪无瘦一般。”
叙抒议水乳交融,朱以撒深解个中奥赜。往往在叙述的转换过程,不露痕迹,游刃有余。如四五千字的《水汪汪的江南》,共十一个自然段,除结尾就一句外,最短的一个自然段就是:“水汪汪的城市里,过日子的速度似乎要慢下许多,使人们在这里的行脚放慢了许多,还有许多其他的动作。江南几个城市都有这样的特点,才有与之相适应的戏曲、书画、泥人、紫砂以及细细地品茶、饮酒,轻声轻气地说话,都携带着慢条斯理的色彩。就像有了相应的土壤,以之适应的植物就齐刷刷地生长起来了。现在看起来,像捏泥人、制壶的手艺,也只能出在这种地方。”这个段落,虽然不能作为朱以撒卓越联想、独特想象的代表,但权当一斑以窥全豹吧。朱以撒的阅读量之杂博,在《如风吹过》时有体现。子曰:“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朱以撒对昆虫、植物的了解与刻画,总给人错觉,他应是这方面的专家,至少是科普作家。如《端午》中对出场的红蜻蜓的片断描述,“红色披挂中,一对如宝石般突出的大眼睛让人惊叹不合比例是如此之美,并且不影响它的高飞或者低处徘徊。当它们歇在一茬旧篱笆或者一丛枯树枝上,根本不会有倒栽葱的顾虑,而如此闲定,几条细如发丝的脚安然地撑住了整个身体。”他能分辨出几种树叶摇动时的不同声响,他对很多植物美的了解程度令人惊讶。他认为树就是人,唯一不同在于树是兀立不移。他放弃到核心城市和海外生活的机会,执着于一个工作,服务于一个单位,择一城以终老。如果非要指定一种树来指代朱以撒,木麻黄最贴切不过。“我欣赏木麻黄是自幼起始的,似乎从未见过木麻黄开花,它永远像一把收起来的伞,很安静,没有表情;又像修炼得很好的高人,你看不到它的快乐,当然,也没有愁苦。”(《缓慢的重复的》)在读到此句前,笔者从他对树所流露的深情中,就已经毫不犹豫认定他与它的相似性。
尽管朱以撒不喜歡过于载道的文字,但他对自然、艺术、历史、生活等很多见地无法遮捂。可惜由于行文咬合得太紧,很难撕扯出像格言式的单句出来。勉强抄出些有断章取义之嫌的名句,尽可能短小些。“很多时间我都想不通,大多数人对自己的工作做起来不觉得快活,甚至一点意思也没有。医生的子女多半不再穿白大褂,教授的子女多半不再执掌教棒,肯定是长辈们的唉声叹气无形吓退了他们。”(《随风》)“一个人的生活史是由许多小趣味组成的,要比同样是自己道貌岸然的追求更近乎人性、更有味道可品。”(《身前身后》)“人往往是两面的,一面是应对社会现状,跟着主流思潮,言行中都是唯物主义者的做派;另一方面却顺应自己的心灵,敬畏神明,顶礼膜拜。”(《逐渐轻盈》)“任何交往,缺乏朴素、真诚、自然和率直都是不可靠的,在什么基础上交欢、交恶,对于人的本性都是很严厉的拷问。”(《像潮水一样漫过》)“现在的人越来越没有故乡感、故园情,缘于无特征空间太多了,储存不了什么差异。”(《流水》)“生活是谈不上精确的,许多时间就是拿来花销,就像花钱,有时花的就是地方,纯属乱花钱。”(《行行重行行》)思想的智慧,离不开他丰厚的学养、敏锐的洞见和人生的阅历。
朱以撒具有强烈的平民意识倾向,惯用平视角度留心留意,展现可贵的人文关怀。如“有的人正坐在调节得舒适的清凉世界看报、喝茶、聊天,拿着一笔丰厚的薪水;而有的人正在烈焰下暴晒,干着天底下最脏最累的活计,工钱却有半年不曾领到。这些底层的人寄希望于下一代,他们拼死拼活挣钱就是要让儿女向上,走出低下的处境。”(《这些忧郁的碎屑》)“当我看到那些云游的挑担商贩,在城管人员到达前的惊慌失措——挑起担子,抓起蛇皮袋,夺路而逃,蔬菜瓜果落了一地面顾不上捡拾。他们奔跑时趔趔趄趄的姿态,让我双眼长满了痛楚。为了生计而忍受了多少的辛苦酸,如我这样的人实在无从揣测。我咀嚼到的悲哀——为了生存而狂奔,跑动才能使他们的损失降到最低。”(《俯仰之间》)“对于农民,我还是乐于相信的,如果连他们都不能相信,那我真觉得情感倾向很危险了。我是从粗浅处来判断的,容貌衣着、眉目神情。这大抵与我曾经有过的农耕生活不无关联,使我在农民面前毫无戒备之心,对他们的言语、举止都怀有好感。”(《幽深的潮湿的》)“有人写敦煌、写莫高窟,总是要把王道士骂一通。他就是荒漠中一介草民,能要求他有多么高的境界呢?”(《悬念》)假如他高高在上,对社会底层就会漠视、鄙视。在生活中,他对自己的学生和弱势的友朋都关爱有加,而对权贵、名流却不卑不亢,甚至不惮多有得罪。
貌似漫不经心的标题,与波澜不惊的表述,逐渐生发成行云流水、曼妙婉约的美文。他与家人、同事、友朋往往自然而然地融入其中,真真切切。每当这些活生生的人物在朱以撒文中出现时,我总觉得自己仿佛置身其间,喜怒哀乐感同身受。文中不断出现的人间烟火,是那么平淡与琐碎,恰恰是他不伪饰的真性情张扬。喜欢品尝时鲜水果的,不妨读读他的《那饱满的汁液的》与《风过枝头》。《树影下的家族》里插入这么一段,“我吃过不少地方的农家饭菜,我最喜爱那种菜肴的新鲜和及时。灶火熊熊,农妇灵巧的手握住锅铲,三下两下,咔嚓咔嚓,锅里的菜便随同香味上了盘子。不需要什么特别的造型,也不要青花细瓷,就让人胃口大开。随便地夹菜吃菜,随便地评说指点。许多时候过去了,那些地方的景致已稀薄成了一个影子,我仍会反复回忆,咀嚼回味,总是无法忘记。”这样的文字,只要读过一遍,想忘记都难。这就是朱以撒的文字功夫!他执着专注于自己笔下,把生活经验内的事,用古典的情怀和笔调,有温度、有格调地诉说闲雅之趣。
读文可阅人。知人者智,自知者明。朱以撒在《如风吹过》不少篇章,泄露了不少的个人信息。对他持有偏见的人,往往停留在不实的传闻,或遭遇难堪尴尬的境况。“自幼有不爱搭理人的毛病”(《逐渐轻盈》)的朱以撒,其遗世独立的秉性,究竟是怎么炼成的呢?他在《身前身后》是这么说的,“我想这是继承母亲的处世哲学,凡事求简,少与人打交道,去掉人事的万千枝蔓。”他在《绵长的呼吸》一文是这么说的,“但是如我,十六岁便离乡背井,开始了独自对于贫瘠和苍白生活的体验和适应,渐渐就形成一套很固执的处世方式。”小学毕业后,朱以撒就无学可上,在家放羊三年,然后上山下乡到闽西北山区的农村、工厂待了十年,参加高考上大学后留教。信仰基督的家庭教育和特殊成长经历,在他人格特质烙上鲜明的印痕。后来呢,“我的情性倚仗着柔软的笔,或者反过来说,是柔软的笔与我的情性相遇,从而成为此生的支撑。一个人长期把握一种柔性之物,他对一些人事的看法也有了修正,不是从柔软中生出许多奇思异想,而是越来越平淡、持中。”(《摇曳》)缄默情性的他,偏好质朴素淡,就是宣纸也钟爱白宣,就是紫砂壶也不喜欢花哨的。“和花器相比,这些被称为光器的壶是很淡素的,没有夸张,也不出奇,毫无声响地卧着,或者窝着。它的气量、风度是在不动声色中被人感觉到的,譬如厚重、稚拙、古雅、浑穆。有趣的是,时间过去了这么久,这方面的素质有增无减,就像一个老人。”(《紫色的柔软》)这何尝不是他的自况。他讨厌围观与嘈杂,他拒绝墨戏与道具,有意与简洁朴素结伴。有精神洁癖的朱以撒,从外表上不屑于不衫不履、乱头粗服的做派,在内心上喜欢纵横跳荡的慢词长调,喜欢逶迤翻卷的草书线条。读朱以撒的散文,没有神闲气定的静心、净心,根本领略不到其精妙之处。误解朱以撒,同他有隔膜,除了与他精神气质格格不入之外,没有别的可能性。
朱以撒一直坚持手写的习惯。他说:“我用过硬笔,但不用电脑,我觉得这和使用锄头一样,得用劲地刨,是没有什么美感可以言说的。”(《摇曳》)一以贯之持守传统的书写习惯,已经难以企及。而他手稿中无意于佳的精雅飘逸,留给外人多少的惊叹也不足为奇。他说:“许多艺术样式是需要合作的,而书法艺术则强调独立而为,以单干为乐事,沉醉于那个泊然无染、空无幽渺的世界里,渐渐就如脱羁之马了。”(《像潮水一样漫过》)书法助长了他喜欢静默独处的个性,无论在待人接物,还是在审美取向,不驯、自在、单纯等与众不同的特质就坚守不放。
1984年,朱以撒在《文汇报》举办的一次全国性书法比赛拔得头筹,自此以书法著称。书法是他的专业,日夜把玩不辍。散文是他的遣兴,偶然欲作方为。但他的文与字是一气相通的。他曾说:“我觉得写文是一种快乐,尤其是散文的自由、任意,对于表达自己的感性之思,无疑是很适宜的形式。譬如散文的章法,我通常也会以书法作品的章法来体验,开合、起落、疏密、奇正,都使我有春风暗度的快意。”在书法创作上,他从不满足于守成,数度涉险转捩,日趋自然、精简、典雅、淡静。反觀他的散文创作,一路上不停探索超越,与书法同步成功嬗变。他在《如风吹过》后记说:“年龄渐渐增长,文笔逐渐发生一些细微的变化,移情润物,卷舒纵敛已异昔时。以前想写得激越一些、大气一些,也就多了一些姿态。后来觉得情意闲远会更自在,也就信手随意起来,多了一些舒缓、散淡。”与时俱进的精神,在朱以撒的身上衍化成妙笔生花的奇迹。无党无派、无任何行政职务的他,一手散文,一手书法,兴致足以浪漫得让骨子里的忧郁快意疏泄。他推己及人,深情地说道:“我们应该更多地强调个人的行为,尊重个人的选择,如果做到这点,会有更多的像我这样的人,抵达自己的心灵深处。”(《阴翳》)当然,他并非要做呼风唤雨、争名逐利的标杆人物。“我永远不做样板戏中的主角,这是很累的一种做人类型,是超人行为。我还是做寻常人,得寻常乐趣最好。”(《身前身后》)
朱以撒远离喧嚣,沉醉于独立而为的书法,徜徉于随意即兴的散文。他坚信,艺术可以穿透历史隧道而永恒不朽。他在博物馆里的沉思,“在感叹人的生命如此弱不禁风时,越发感到了艺术的魅力不测。如此一种感觉,决定了我此生与艺术的不可分离,也总会在见到这些久远的物品时加强了自己的信心,深入地寻找忽隐忽现的路标。这些久远之物都有着明丽的双眼,无数的目光在注视我的行迹。”(《时光堆积的地方》)他清醒地效仿古代书法家,坚定地读书、写字、作文并行,艰苦跋涉,孜孜不倦。向古代优秀书法家看齐,不做写字匠,不与人争,不与人比,这样的识鉴很难得,更孤独。他无畏无惧,如此真好!
《如风吹过》面世后,朱以撒的散文新作又挂满枝头了。如果他乐意花点时间采撷,第六本散文集也容纳不下了。
在当代书法家中,散文创作最丰盛、最出色的,当属朱以撒先生。在将来很长的一段落时间内,很难有书法家可望其项背。在当代散文家中,还能成功集书法创作、理论研究与教学于一身,朱以撒实为翘楚。就是出了几本书画集的贾平凹先生,也对他的评价很敬重。
朱以撒的散文与书法,如陈年佳酿,历久弥香醇。喜欢品咂的,会越来越多。
作 者:张东华,福建省泉州市农业学校高级讲师,研究方向:教育教学。
编 辑:康慧 E-mail:kanghuixx@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