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丹
花满楼是我们家的猫,它是瞎子,享有猫生七年有半。
第一次花花见兽医,医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挠了挠头,开了瓶除虱药水:“养着吧,也是一条命。”他说得有些不对,花花到走,一共用了九条命。
我和花花相遇的那天正是儿童节,它用掉了自己第一条命。马路上一声急刹车,银色的漂亮车门打开,一位女郎皱着眉头从驾驶室下来,用手指小心翼翼拎起什么东西丢到路边的鹅掌楸树下。它才手掌大小,骨瘦如柴,抖个不停,两眼全瞎,浑身虱子,屁股没毛,好像随时都打算断气。
医生说它没被车压着,眼睛一个严重白内障,一个根本没有水晶体,生来就如此。于是,我带它回家了。
我们叫它花满楼,那是武侠小说中著名的瞎子,功夫高强,心气宽和,境界高远。但花花那时须发不齐,毛色杂乱,看起来更像柯镇恶。
因为花花有虱子,要和家里的健康猫孙小美隔离,它被养在浴缸。它的实际年龄四个月,但只有一月猫大小,虚弱地坐在猫窝里,连浴缸边都爬不上去。初次给它洗澡,水是淡红色的,那是虱子们吸血后留下的痕迹。屁股没毛的原因也找到了,原来是拉肚子造成了中度脱肛,我们也因此生动地学习到了“中度脱肛”这个医学词汇。
一个月后,当花花干干净净跳出浴缸跳上我们床的时候,我们是那么惊喜。该收的地方收,该长的地方长,花花用了它的第二条命奋斗成了我们家的健康小猫。
花花背上黄黑,肚腹纯白,一条老虎花纹尾巴,粉红爪垫上镶着几块调皮的黑斑。小脸也不错,上黄下白,眼框黑,倒有点像某种画眉鸟。这样的小东西歪着头,睁着瞎眼看人,真是又纯洁又深刻。这是我从花花第二条命学到的,生命永远比它看起来更坚强。
几天后,花花用第三条命纠正了我们的人类中心主义,它直接从四米多高阁楼楼梯的最高处摔了下来。我目睹了这一切的发生,没来得及接到。我们才意识到,这个我们自认为舒适自由的家对于瞎猫或者小孩,还需要特别的保护,比如移走低矮处的尖物、不随意移动家具、给楼梯装上挡板和保护绳。
花花摔下来,脊梁着地,艰难地翻个身,瘸着腿逃跑了。但这只是吓吓我们而已,等保护绳装好,它又露面了,上上下下在楼梯活泼探险,腿也不瘸了。
到现在我还觉得,花满楼和孙小美可能不是一种生物。它们脾气不同、习性不同、语言不同,七年的相处也没怎么实现文化渗透。拿最直接的量化数字来说吧。贵族孙小美全身雪白,蓝绿怪眼,买来就花了38块,比普通小猫贵了18块。之后,它不停升值,扯碎一卷卫生纸升两块,打碎一个花瓶升一百,抠破床单和衣服若干,最厉害的是把高级音响的低音单元捅了个洞,身价直接上了好几千。而土猫花花则是平民,捡来就免费,从没有破坏过任何财物,常蹲在猫树上,尽责地抓猫抓板。它围着沙发散步的时候,不蹭任何一角。它从厨房快速跑向厕所,途中自如地绕过两把椅子,身无挂碍。从效果上看,不知道哪个才是瞎猫。
小美常在前方偷偷摸摸做出鬼祟的响动,花花好奇心勃发,马上冲去追随,于是一逃一追,愈逃愈追,几趟快速去来,小美返身一扑,把花花扑倒肚皮朝上,做势咬住喉咙,结束游戏。小美满足了,花花还没玩够,于是我们家常发生这种情况:一只小瘦猫在追赶一只大肥猫,一只瞎猫在狂追一只明眼猫,楼梯上响声大作,上去又下来,地动山摇。花花的第四条命就是这样在和小美的追逐中消磨而过的。
第五条命是花花二见医生。和小美一样,我们带它去做了绝育手术。手术很正常,恢复得也不错,但拆线时我们粗心少拆了一针,一星期后才发现。自此,花花不能像它母亲那样生养若干孩子,也不那么活泼好斗了。
熟悉猫咪的人们知道,它们长大会变慵懒,每天要睡十六个小时。普通的猫咪蹲着打盹,几分钟后倒下,或盘,或侧躺,或仰面。花花就特别,它从蹲的坐姿直接向前,慢慢埋下头去,双耳贴伏,头顶摩地,身体竖弓,巍然不动,就像一个极其虔诚的佛教徒,顶礼膜拜,长时间地修行和自省。
听说在古代中国,最好的音乐宗师都是瞎子;在古埃及,最好的预言师和巫师都是瞎子;在古波斯,最好的细密画大师都是瞎子。眼盲会使人们灵性增加,厉害的时候,灵魂出窍。花花可能也如此,它的第六条命不在此间和此世。太阳光慢慢移动窗棂的影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花花均匀地呼吸,这条命弹指而过。
第七条命,花花是实实在在和我们在一起的。这时,它是世情的搞笑版。我们称它花花、阿发、哗啦啦、瞎瞎、大侠(大瞎)、阿福花。它有段时间曾胖成圆墩,嘴角上翘,远远看,像年画中的吉祥童子,又或者日本的招财猫。它蹲着的时候,不自觉有一只腳会轻微前弯,好像大象做瑜伽,逗得我们哈哈大笑。
去年九月,花花病了。它厌食长达一个月,强制进食就呕吐,一下摔倒在自己的排泄物里,走起路来转圈。我们又学了个医学术语:小脑共济失调。第三次见医生,花花已经深度昏迷,医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体温没有了,抱回去吧,安乐针都用不上。”
有时候我想,为什么花花没有在这次离去。昏迷一天半后,为什么在我用热毛巾包着它后又恢复了体温?为什么在我们用管子喂了三个星期流食后,又开始主动吃一点猫粮?是不忍我们的恐惧和担心,是为了让我们有一些时间来适应死亡,是用这第八条命享受秋日最后的、灿烂之极的阳光,还是仍然在说,生命永远比它看起来更坚强?
十一月十六日,寒流南下,气温陡降十度,花花体力耗尽,用完了它的九条命。第二天,天空中飘起了米粒大的雪花。
我们把它安葬在楼下的小松柏林,那里四面围栏,人迹罕至,那里风声和缓,鸟鸣不断。每天下午四点多,小学放学,孩子们就在不远处的草地打闹,笑声可闻。
花花是往生了吧,听说在天堂里,阳光有七种颜色,猫咪都有棵自己的猫树,是真正的大树。花花肯定蹲坐在那里,做着大象式的瑜伽,眼睛闪闪发光。我们在它的墓里放了一本《心经》,写着它没有视力也到达了的境界:“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