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娟
那时我家还住在荒野中的阿克哈拉村,有个欠我家钱的村民过世了,依据当地宗教礼信,还清生前债务才允许入葬。这家人实在太穷,便赔给我家一头牛。当时牛还小,非常可爱,我妈特别喜欢。
有人养牛是为了卖肉,有人是为了挤奶,我家的牛呢,似乎只是为了好看,跟宠物一样。
当时我家的商店窖了好几吨冬菜出售,不幸遇上暖冬,慢慢开始变质,妈妈便捡一捡全部喂了牛。要知道那可是万里冰封的季节啊,别家的牛只给点干草果腹,偶尔分得几颗玉米粒就是过年了,整天叫花子似的满村跑,寻些纸板嚼嚼,或啃啃干牛粪。而我家的牛却在吃蔬菜,还是绿色的蔬菜,这事我妈简直都不敢告诉别人……于是,在屁股都瘦尖了的牛群里,唯有我家那头牛肥头大耳油光满面。名声传遍附近几个村落,连过路的人都会特意绕道至我家牛圈参观,啧啧称叹:“真主啊,怎么这么胖!”我妈听了倍有面子。
后來我们搬家到北部山区的红墩乡,此地牛更多,饲养条件更好,可我家的牛仍然排名最前,最胖最有面子!
我觉得我妈养牛似乎就是为了面子。她从不喂廉价的袋装饲料,只喂草料和粮食,还常常给它打牙祭,院子里种的蔬菜和水果更是由着它吃!
为了不至于太亏本,我曾想养成每天挤牛奶的习惯,但挤奶这门技术掌握起来谈何容易。同一头牛,别人最少也能挤个七八公斤,我呢,挤到第二个礼拜才勉强达到一公斤。就这一公斤,还累得我拳头都攥不紧。挤到第三个礼拜,我手疼得简直想打个夹板挂在脖子上!
总之牛奶也不指望了,我们继续像供菩萨一样供着这位牛女士,已经供了四年多。我妈和牛感情越来越深,发誓要给它养老送终。听说牛能活三十多年,掐指一算,至少还有二十年。
每当我妈出远门,由我一个人照料一大家子。狗们每天就煮一大盆狗食,猫们一小盆猫食,鸡鸭也好打发,可牛呢?瞧它那大肚皮!为此我家专门种了两亩地。种地得浇水啊,于是我们花一万块钱在地旁边打了一口井。饲草长出来得收割,于是这两年我妈一心想说服我买台小型收割机,被我一次又一次坚定否决。
听人说牛最重感情,被宰杀的时候才会哭。我家的牛才没那么隐忍认命呢,它动不动就哭!早起看到食槽里只有干草没有鲜草也哭,出去放风若没玩够就被赶回家也哭,和别的牛顶架顶输了,更是跑回家哭半天,委曲得眼泪大颗大颗地淌,娇气得不得了。撒娇就撒娇,它根本不考虑自己的体态,一边哭还一个劲儿往人身上蹭,躲都躲不开。
爱抚怀中猫咪或膝下狗狗是双方的享受,作为宠物牛,当然也需要身体的抚触交流,只是这种交流只有它自个舒服,人却累得半死。为此我妈专门买了一把牧民用来收集山羊绒的钢丝刷,又宽又硬。每天一次,从牛脖子到牛肚皮再到牛屁股,卖力地刷啊刷。一面刷舒服了,人家就自己转个身,让你再刷另一面。就这样,牛做了全身保养,人做了全身运动。
不给它刷的后果就是一大早堵在门口不让你出去。如果你装看不见,它就直接往门框里挤。
还有遛牛,相比之下遛狗太逍遥了。有人抱怨大型犬难遛,拉都拉不住,那你来遛遛牛试试?何止拉不住,简直把你当风筝放。
别人家拴牛大多栓牛鼻子,非常有效,轻轻一扯,立马乖乖的。可我妈嫌该手段残忍,要知道我家养的可是宠物牛,不能这么虐待。
还有养牛户把绳圈套在牛角根部,那也是牛的软肋。可我家的牛以前打架受过伤,一边牛角整个外壳都被掀没了,剩下的部分非常脆弱,我妈更是舍不得,便只好像栓狗一样栓着牛脖子,但这根缰绳对它来说根本就是装饰品。
人便只好被放风筝,而且那种时刻绝对没法沟通,不管你说什么牛都装听不懂。幸亏世上还有大棒子这个东西,只有在大棒子面前它才稍微收敛点。于是每日所见的情景差不多都是这样的:我妈追逐着牛,在村子里逃命似地奔跑,一手狠命拽绳子,一手挥大棒,大呼小叫,如临大敌。要知道路两边都是庄稼,被啃了得赔啊!
那些骑着牛背吹着笛子之类的牧牛行乐图,只是文学呈现吧。
其实我妈也就春天闹草荒的时候出去遛牛,夏天我家那两亩地的产出用来养牛绰绰有余。秋天收购些豆秆屯着,过冬也没问题。只有春天难熬,那时,已经啃了整整半年干草的牛,看到一点点绿意便会红了眼睛。
遛牛的地方在村口农田尽头的荒地里,那里的一点杂草只能哄哄牛肚皮,但对牛来说仍然是天堂一般。每天出门前一小时便开始焦躁不安,院门一打开便直奔东去。每天下午往回赶时哭了又哭,一步三回头。我妈心都碎了,哄着说:“乖,咱回去吃萝卜,吃芹菜!”
而萝卜和芹菜是我们这几天的伙食。若养的是兔子也罢了,那可是一头牛啊!怎么可能和一头牛分享?于是晚餐我们只好切几根咸菜下饭。
遛一次狗也就半小时吧?遛牛得半天。后来我妈每次都带块布背点干粮,还领着狗,郊游似的。遇到别的遛牛人——当然,别人是专业遛牛的,一遛一大群——便坐下来一边分享食物一边聊聊村里的八卦。天气好时我妈摊开布睡倒,直到任督二脉被太阳晒通了才醒来……牛还在急急啃食,顾不上回头看她一眼。
怎么说呢,除去来回路上的保卫战,遛牛还算是惬意的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