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棣,1964年生于北京。文学博士。1997年参加诗刊社第十四届“青春诗会”,曾获《作家》杂志年度诗歌奖,现任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著有诗集《燕园纪事》《风吹草动》《新鲜的荆棘》《沸腾协会》《宇宙是扁的》等。
比汉味还汗味入门
刚才送快递的,和电工师傅一起
敲错了邻居的屋门。
刚才街上的汽车太吵了。
刚才长得比高圆圆还王菲的美人
正走过邮局对面的药店。
刚才普洱茶太烫了。
刚才我嘴里正嚼着红心柚。
上述五种情境中始终都有
一个比滚石还浑圆的借口——
想碰巧的话,随你的便。
但我还是想确认一下:你刚才是不是说
你最喜欢的诗歌语言必须闻起来
有股强烈的汗味。
差不多吧。没准,这也许就是
为什么帕斯卡会敦促我们想象
秋天的灯笼入门
冷场了好一会儿,坐在对面
一直不停地试图向我解释
为什么他会长得比我还像
我本人的陌生人,突然岔开话题,
就像有的垂钓者会将上钩的鱼
又重新扔回水中那样,说起了灯笼:
小时候,外面下着急雨,
他曾半夜起来,提着它
去马厩好奇新出生的小马。
之前,他其实已和他父亲一起
照料过小马出生的整个过程。
初夏的另一天,他也曾提着它
走向黑暗中的溪流,在密草中捕捉
我们今天称之为林蛙的美味——
但那时,它们只是野孩子的战利品,
作为冒险的证物,无辜于
小小的炫耀似乎比人类的天性
还要急迫。必须承认,
我有点被他打动了。尽管此刻
白昼尚未结束,我的眼前
却已开始晃动着做工几乎同样
原始的灯笼:竹制的龙骨,
绷紧的粗纱,粘固在小瓷碟上的蜡烛
逼真如发烫的器官。更强烈的,
那提着灯笼,慢慢走进黑暗的感觉——
再现的,不仅仅是过去的记忆,
而是一种精湛的恐惧:就仿佛
随着这些灯笼的消失,从我们身上
有一种机遇也失去了它的方法。
同心圆入门
小湖可用于大安静——
的确,你很少见过风景
比我们还落后,就好像只有在眼底,
克服秋天和死亡之间的暧昧
才不是什么难题。落叶纷纷
扎进波纹,这小动作的背后
仿佛有股神秘的力量,
想在冬天到来前,为一点坚持在
水中的各种倒影封顶;
但燕子的倒影,不在其中。
没有秘密,怎么心智?
或者,我只是碰巧比突然消失的燕子
更善于同情:你的秘密即你的理智。
如此,落叶的傲慢,刚好可用于
我们就比这世界的疯狂
提前安静了那么一点点。
瞧。小小的同心圆一直在水面负责剪彩呢。
爬山虎入门
散漫在热烈的草叶
或偏远的记忆中的
时间的秘密,使它们看上去
一会儿像秋天的礼物,
一会儿像大自然的祭品。
它们的愉悦是季节性的,
比过时不候,还善于玩味
人的颓败,或世界的另一面。
盘山路上,被凿过的岩石
如同被击打过的面具,
那发出的邀请也很垂直——
请试用一下燕山。
而它们的响应居然比自由还亢奋。
最突出的,它们的展现
始终多于它们的隐藏;
如果你的天真,曾用于说服
人生如梦,它们近乎一个事实——
比红色的火焰更接近于
我们曾在陌生中被抚摸过。
野鸭湖入门
从前,这么大的湿地不可能
出自人造。并且白鹳的美丽
也无法分摊到光滑的门票中。
那时,要接近这些秋天的野鸭,
你,导准备不少东西,箭头须磨得很尖,
弓弦得有韧劲,草帽上
还得扎紧一把青黄的草叶;
你,导学会利用风向,就好像有只蜥蜴
正从猎枪的睡眠中慢慢爬向
斜晖的腋下。你还得学会
把你的动静压低到大地的脉搏中。
并且,运气也很重要。
眯起眼时,芦花的眉梢
哪怕只是轻轻一扬,视力表上
最小的字母都会发出准确的尘叫。
甚至准新郎的心跳,也没法和你比。
而現在,兜里揣着门票,
你只需手提一小包喂食袋,
便能在丧失了警惕的秋水中
接近它们,甚至亲近它们。
你无须再匍匐潜行。你看上去
上上下下都很干净。你和它们的距离
也显得自然得体。而它们也知道
你,不再是可怕的猎人。
它们甚至知道,你比其他人
更仔细地读过“游客须知”。
醉蝶花入门
秋天已就位。撒开并抛出去的东西
随你叫它什么,但唯独不能叫网。
假如它有一个名字
比时间的正确还可爱,
诗人莫非的反应最快。
记住,事情到了这一步,
碰巧很关键。通往水边的坡路
碾磨着绿阴中的光阴。
山风稀释着雀叫,涌向
我们不可能比蝴蝶还失败。
如果你已习惯秘密驾驶,
十月甚至能偏僻到灵活如手闸。
放心吧。这半分钟的清醒,
绝不会另外造成一道宇宙的划痕。
即便你误会了存在的真相,
它依然会径自开窍于顾名思义——
就好像在世界的这一边,
唯有成群的燕山能减弱一点人生的深浅。
红蓼,或了狗尾巴花入门
想知道它们和乔松的关系,
你得去认识湿地植物中
谁长得最像游龙。形状关乎性情,
这里面的政治,也不是闹着玩的。
更何况,水性还有好多意思呢——
包括男人始终不曾称职于
男人在原始洞穴中感觉到的
古老的恐惧。我记得你断言过,
最高的智慧曾深受这些恐惧的启示。
但是,表面上,简直看不出来。
它们粗壮的茎干笔直,高达两米,
不逊于凡·高爱过的向日葵;
穗状的花序,醒目于你仿佛见过
奔跑中的犀牛的生殖器。
但这里是亚洲,北纬41度,
我觉得,我能贡献的最好的东西
就是我们来自旋涡。但这是什么意思?
植物手册上说,它们的花期
在六月和九月间;但现在是十月,
它们的花姿却依然浓郁,俨然像在回放
比基尼沙滩上的天使变形记。
请允许我重申一下这幕场景——
玉渡山下,我们是它们的例外,
它们也是我们的例外。但毕竟,
它们在我们的等待中等到了
它们的真相。所以我猜,
你不介意它们叫狗尾巴花的话,
它们也不完全是我们的例外。
随意学入门
每天下午,两只黄猫
都会按时出现在银杏树下——
就好像这代表一种信任,
或是一种默契。比如,你蹲下时,
体形偏瘦的那只黄猫,
会慢慢踱步到你近前,伸直前爪,
压低身段,将最美的懒腰
悄悄展示给你。而另一只
似乎更信任它自己的
恐惧或警惕,总与你保持
一定的距离;它从不会
像先前的那只黄猫一样,
凑近你的脚踝,比温顺还匍匐,
直至完全偎依在你的阴影中,
任你随意抚摸。假如我
没理解错的话,这抚摸本身
已触及更深的信任,
但更重要的,在此情境中,
这随意本身是对我们之间有过的
更神秘的信任的一次加冕。
悠悠洞庭入门
比江湖更借口,它兜底
你我的命运在波光的
借鉴中基本上大同小异。
多么起伏委婉非常沉浮,
但不是旁观者清。最大的真实是,
在风景面前,人人才平等得
很彻底。远处,耸立的古楼
仿佛刚刚脱胎自迷宫里的
鼓楼。它以为我们凭肉眼
就该看透这一点。此外,
在死亡的飞吻击中我们之前,
最好的礼物只可能是
比爱情还孤独。它以为波浪
能为我们带回足够的沙子。
闪光的沙子多么负责,
绝不满足于一粒沙子仅仅是
一个世界。你也许很渺小,
但你的渺小远远不是
宇宙的本意;正如它的浩渺
并不反衬你一小时前
刚登上岳阳楼。隔着一个世界
往往比隔着几座青山,
对我们更方便。比如,
你站楼上,远远看去,
就好像从卷羽鹤鹕嘴中滑脱的
一只螃蟹,比巨人的肩膀
还高出半个苦月亮。
黑暗中的礼貌入门
下雪的时候,飘飞的雪花
会替我们判断很多事情——
比如,现实的黑暗还远远
不是人生的黑暗;人生的黑暗
无论多么真实,也还远远不及
人性的黑暗。相比之下,
乌鸦身上的黝黑是如此清晰。
就让它们叠加在一起吧,
它们加起来的黑暗,也不是
你的黑暗。记住。你的黑暗
无论多么偏僻,它始终存有
一种黑暗中的礼貌:
比如,用這礼貌的眼光看过去,
此刻,崭新的积雪
让平日里最卑微的事物知道
它们也会有洁白的顶端;
其间的反光不亚于我们
多年前已见识过帕米尔高原。
咆哮的反面入门
匆匆拍下的视频中,违章逆停的
油头小伙一身帅气,冲着
身着警服的执勤人员咆哮:
“请出示你的警官证!”
如果你恰巧在附近,如果你打开笼子,
从里面放出一对棕熊,或三只老虎,
它们成年的啸叫声加在一起
也不会高过他嘶吼的嗓音。
相反的一幕仿佛出现在墨西哥城的街头,
闲聊着的两个警察中年龄稍大的
那一个,面带不耐烦,顺手拦下
正准备穿越公园的滑板青年——
只见后者动作麻利地从地上拾起滑板,
抱在胸前,并不多嘴;稚气的脸上还浮过
一丝尴尬:很明显,但也很短暂。
接着,他犹如脱缰般,快步经过我的长椅。
龙舌兰入门
以金字塔为邻,听任沙漠
为自己筛选出带刺的
营养惊人的玩伴,以及风景里
假如缺少完美的天敌
仙人掌的阴影会显得多么无聊。
不存偏见的话,只有拿着镰刀
收割过人生的风暴的
女人的浑圆的胳膊,能和它修长的
滚粗的叶瓣相媲美。在四周,
由它发动的寂静回荡成年后
我们心中曾有过的,最壮丽的忍耐。
据说,它的锥状花序高达八米,
像温柔的长矛,足以将我们身上
多余的赘肉,满是皱纹的慵懒
叉向天堂里海拔最低的火炉。
它的浆汁堪比毒蛇的唾液,
但蒸馏后,作为一种神秘的恢复,
赞美比恐惧更原始。如此,
它远离我们的真相,也远离
我们的谎言,甚至也远离我们的世界
正堕落为一种可怕的祭品。
而一旦刻骨的分寸进入默契,
它从你身上提取的纯度
足以将宇宙的幻觉燃烧一千遍。
喜鹊蓝入门
你松懈时,它会扇动它的翅膀,
沿着比草叶还枯黄,示范新的轨迹
无论如何也不会短于它的
任意一次飞翔;直到垂直的蓝,
像无边的喷泉倒挂在半空中。
新生的时刻。用于濯洗时,
唯有记忆因碧蓝而透明,就好像
你的潮湿比肌肤的接触
更猛烈于无名的抵达。
你清醒后,它的出现频率
反而會增多,飞动和停留
从不同侧面强化了微妙的旁观;
它甚至会煽动它的倩影,
沿着比虚无还后门,引导你
体谅前身比后世更容易
迷失在平凡的角落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