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凉的生命抗争

2017-03-24 14:33刘建军
名作欣赏·中旬刊 2017年3期

摘 要:作家选择人的生活某一镜像,进行聚焦放大,彰显人在苦难中挣扎的力量和决心,而且,作家对城乡生活画面交叠对比,寓示城市中的人们为了实现荣华富贵进行的人生抗争和在乡村的人们在生死边缘进行的人生挣扎,具有不同内涵,同时也寓示了城乡生存环境的差异。在情感态度倾向上,从希望到失望,作品透露出浓浓的悲凉意绪。寓示知识分子在与现实的关系中,应该采取拒绝还是依附的议题,引人深思。作家以密集的城乡个体生命镜像作为参与时代命题讨论的一种方式,做出了富有深意的探索。

关键词:悲凉意绪 城乡生活 生命抗争

从李佩甫的《生命册》中可以看到城乡众多个体在苦难中“涅 ”的生命历程。然而,人们也会看到一些个体在“涅 ”后获得新生,并享受新生的快慰;而另一些个体则以自身的幸福作为“涅 ”的祭品,只留下身心最后解脱以及周围人悲凉的叹息。在“涅 ”的过程中会伴随耻辱的疼痛,不过,这耻辱如此短暂,以致它不会在个体心灵上留下过于深刻的创伤。不可否认,这种“涅 ”和“耻辱”在20世纪60年代到90年代之间的城乡并不显得新奇。李佩甫以繁复生命镜像折射出急剧转变时代中人物悲凉的生命色彩,他传递给读者的是剧变时代的信息。这种信息基于对城乡两种生存图景和知识分子心路历程的观照。

作品发人深省,令人掩卷沉思。作家用匠心独运的艺术手法,把人物的命运聚焦、放大,令人触目惊心。人物在生活中的许多痛苦经历显得微不足道,这是因为生命的坚韧促使人们在苦难中平静地饮食起居。不仅如此,作家将城乡两种生存图景进行交叠展示。城市和乡村因为历史、经济状况、社会环境等不同,人们的生存境况迥然相异,但是,无论城市还是乡村,人们都在为了更好地生存而不停地抗争。无论是聚焦放大生存场景,还是城乡交叠展示,都显示了作家深邃的洞察力。

首先,作家选择人物生活的某一镜像,进行聚焦放大,彰显人在苦难中挣扎的力量和决心。在这一聚焦放大的生命镜像中,虽然可以看到不同的人生场景,但是都有共同的悲剧意蕴和坚韧的生命力量。作品中的蔡国寅、杜秋月、虫嫂等人物显示了作家选择人生场景的良苦用心。蔡国寅在中风后的家庭生活中,显得十分尴尬。他生活不能自理,而妻子吴玉花则冷若冰霜,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歧视的态度。可能吴玉花的冷酷态度是因为她和蔡国寅多年的“战争”造成的心灵裂隙。之前,他们频繁争吵打架,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与生活较量,除此之外,他们便显示不出自己强大的生命力量。可是蔡国寅因中风后生活不能自理,满脑袋扎着银针,步履蹒跚,吴玉花却视若不见,家庭伦理中的爱和支持演变成了恨和旁观。虽然,之前他们争吵之后还能和解,还能再争吵中爆发生命的力量,但是现在,吴玉花在自己嫁给蔡国寅后的艰难生活经历的回忆中,心中郁积着不甘和怨恨,她要以这种方式宣泄自己的情感。作家将蔡国寅满脑袋扎着银针,步履蹒跚的人生场景进行聚焦放大,读者因之感慨,也能读出很多信息。

作者对蔡国寅生命镜像进行聚焦放大,可能意在凸显人在苦难面前的无奈和生命的强大力量。与此同时,作家对杜秋月的生命镜像也进行了聚焦放大。作家对杜秋月人生经历的敘述令人感慨。杜秋月在乡村接受改造的岁月中,历经磨难,几乎是夹着尾巴做人。其中最令人感慨的场景是,他被人指挥,躺在泥水里打滚,左一下,右一下,极其认真地执行命令,然而旁观者却大笑不止。作者意在凸显民间情感的冷酷与人的卑微。虫嫂的生命镜像进行聚焦放大另有深意。虫嫂因生活所迫,身不由己,面目全非。从对母亲的失望到对母亲的歧视甚至忘却,虫嫂的儿子大国在家庭伦理中亲情缺失的程度令人触目惊心。大国身处城市,身为国家干部,他歧视拾荒母亲,而且还要接受母亲用血汗钱买来的自行车。作家将大国推走自行车时的心安理得与母亲凝望儿子背影时的心碎、欣慰交织的情态进行对比式展示。无形中,这一幕人生场景得以聚焦放大,苦难的母亲和背叛的儿子的不同情感世界在读者心中产生巨大震撼。

其次,作家对城乡生活画面交叠对比。作品所表现城市中的人们为了实现荣华富贵进行的人生抗争和在乡村的人们在生死边缘进行的人生挣扎,具有不同内涵,同时也寓示了城乡生存环境的差异。骆国栋和“我”一帮人辞职下海到北京,蜗居在北京的地下室,拼命写作。他们是为了实现城市之梦,身心备受煎熬。这难道不是一种挣扎吗?在家乡,他们目睹金钱与荣华富贵的力量,心生向往。然而,在通向荣华富贵的路上潜伏着危机与结局的不可预测。这群知识分子破釜沉舟,可以看出身为知识分子的骆国栋们对物质的崇拜,对金钱的崇拜和一无所有的现状造成了他们为生存的“挣扎”。“挣扎”成为这群知识分子早期城市生存状态的特征。

如果将这种生存状态和乡村里的杜秋月、梁五方、蔡国寅们的生存状态进行比较,我们会发现它们形式不同,却有共同的实质。杜秋月在乡村改造的生活中夹着尾巴做人,处处小心,时时警惕,稍有不慎就会面临灾难。梁五方衣不蔽体,食不果腹,在频繁的上访中被打击,却不曾放弃。蔡国寅带领乡亲违反规定,私自吃掉萝卜度过饥荒……这些乡村生活场景和骆国栋们的城市生活场景形式不同,却都具有“挣扎”性。然而,乡村人们的挣扎是“处在生死边缘”的挣扎,而城市人们的挣扎是“求得荣华富贵而不能”的挣扎。所以,以农民为主体的乡村民众的挣扎更具有悲剧性。

然而,骆国栋确实成功了,他开始了一掷千金的生活,豪宅、名车、美女、地位应有尽有。他实现了“涅 ”般的自我升华。他可以当董事长,可以给省长夫人买豪宅,因为拥有金钱和地位,他几乎无所不能。在城市,他具有“贵族”一般的特征。他征服了城市,与此同时,他享受着城市能带给他的所有利益。然而,在乡村,蔡国寅、吴玉花夫妇为了能吃饱肚子而操心,他们经常因为生活重压而互相折磨。梁五方为了婚礼能顺利举行,向朋友借自行车。在乡村,民众住在用土坯建成的小屋里,可能屋顶还是茅草,他们连穿衣吃饭都存在问题。蔡国寅、吴玉花夫妇和梁五方等人的生存境况只是乡村民众现实生活的缩影。在20世纪60年代到70年代的乡村,生存的考验以及如何改善生存环境依然是摆在人们面前的现实问题。一方面,一部分城市人因物质富有而奢华,另一方面,乡村人因生存压力而处于困境。虽然作品中的“城市富有”的“乡村贫瘠”处在不同时代,小说展示的城乡生存环境相对独立,但是仍然具有对比的意义,它揭示的是一个时代的命题。

我们对作品中城乡生活画面交叠对比的艺术进行解读,不能忽视城乡女性生活画面的交叠对比。卫丽丽、小乔、夏小羽属于城市女性,她们打扮艳丽,超凡脱俗;而虫嫂、吴玉花属于农村女性,她们衣着土气,终日劳作。卫丽丽等城市女性付出了什么,才得以享受荣华富贵?而虫嫂等农村女性为什么辛勤劳作、坚忍不拔却生活困苦?这样就会提出一个新问题,即城市女性因为知识或容貌出众而成为佼佼者,农村女性因为身份的藩篱陷入底层。对城乡女性不同命运的诠释似乎可以引出女性身份对其生命状态的影响这个议题,这显然比城乡差异的议题更具体。不过。卫丽丽等城市女性有幸福也有痛苦。她们锦衣玉食,却也经历情感或者事业上的挫折;虫嫂等农村女性既有儿女成才的欣慰,也有岁月艰辛的磨难。从这个意义上说,城乡女性在不同空间里演绎着相同的幸福与苦痛交织的生命进程。

从放大和对比的艺术中看城乡生命镜像中的苦难,读者会获得强烈的情感冲击,同时,从不同人物性格和形象的塑造看作家情感态度倾向,是解读作品的一种途径。不仅如此,作家在作品中以知识分子人生追求为切入点,提出了知识分子与时代现实的关系问题。这样,作品以《生命册》为题的寓意就可以得到解释:属于城乡民众的众多个体都具有非凡的人生经历,而从农村到城市的知识分子也不例外,这些人生经历形成了一本厚厚的“生命册”,这“生命册”书写的是一部分城乡民众的苦难与幸福交织、苦难多于幸福的生命历程。

首先,从希望到失望,作品透露出浓浓的悲凉意绪。骆国栋在经历了艰苦卓绝的奋斗之后出人头地,拥有了荣华富贵。他身上洋溢着“领袖”般的气息,时时展示胜利者的姿态,人们会以为他的未来是充满希望的,可是,读者很快就从希望跌入失望:骆国栋自杀身亡了。这已经使人们预先设想的那种充满希望的人生之路突然断裂,问题还不止于此,骆国栋自杀还揭示了一个问题,即知识分子精神力量匮乏的问题。他们即使拥有了强大的物质力量,精神力量却异常脆弱。也许,骆国栋是个例,但作家显然不是在写他一人一事,而是在揭示一个关于知识分子对精神和物质关系理解的问题。

在“我”和梅村的交往中,作家也寓示了一种从希望到失望的情感态度倾向。初遇梅村时,“我”为她倾倒。可是,经过一段时间,失望一点点集聚。“我”从别人那里知道梅村的做派以及她几次离婚的经历,美好的情感一点点被侵蚀。最后,一百支阿比西尼亚玫瑰变得枯萎,毫无价值,这是否象征了美好的情感失去了根基,它可以在人们心中产生,却无法留存?作家以“我”从希望到失望的经历潜在地寓示了一种普遍的“从希望到失望”的情感态度变迁,这对普通大众来说具有普遍性,因此,给人一种悲凉的感觉。

不仅如此,蔡国寅对吴玉花的美好情感也经历了从希望到失望的过程。吴玉花年轻貌美,可是在嫁给蔡国寅后变得十分粗暴冷酷,作家以此寓示了人性中令人失望的一面。尽管作家认同“生活困境磨炼人”的价值观,但是,不能否认,作家对人的失望的情感态度也通过蔡国寅与吴玉花的情感冲突得以表现。与蔡国寅不同,杜秋月在经历了人生种种困境之后终于平反,似乎可以开始人生希望之旅,然而,他很快就开始了自己的背叛行动。刚获得平反就要与忠心耿耿的妻子离婚,并且采取残忍的欺骗手段。杜秋月本来经历苦难之后可以获得幸福,却因自私欲望陷入不堪境地。是人性令人失望,还是现实太过于令杜秋月失望?读者会深思并感到忧虑。

骆国栋的浮沉人生、梅村的情感纠葛的人生、吴玉花和蔡国寅充满冲突的人生、杜秋月挣脱苦难却又陷入自私的人生,都曾充满希望,后来都陷入失望境地。作家和读者都能审视他们的人生经历着从希望到失望的变迁,这个变迁过程的发现基于一种冷静视角,透露了悲凉意绪。

其次,作家以一个冷静的具有知识分子身份的参与者“我”的视角,观照知识分子的人生追求,寓示知识分子在现实的关系中,应该采取拒绝还是依附的态度的议题,引人深思。知识分子对现实是采取批判与拒绝的态度,还是采取迎合与依附的态度?这个选择令知识分子困惑不安,似乎是一个时代的命题。从拒绝现实,并与之抗争,到站在新的高度上冷静回首,可以看到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作为知识分子的精神追求,独立與自由在没有金钱和地位的情况下能否实现?如果彻底拒绝现实,那么,这也可以使知识分子的人生导向独立和自由,但是,以另一种世俗眼光看待这种独立与自由,难免会觉得它具有逃避色彩。如果知识分子采取抗争态度,迎着艰难现实前行,要待到达一定高度,独立和自由才能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不过,这时生命状态只是改善一些而已,不管怎样,这时知识分子可以利用拥有的资源享受独立与自由的权利,这样就避免了世俗眼光中的“逃避”嫌疑。作品中的骆国栋和“我”就是以这种方式实现人生高度的攀越,尽管付出了代价,但他们探索的经历还是令人深感钦佩。如果认同世俗眼光,认为知识分子拒绝现实是一种逃避,那么很容易把贫穷的知识分子当成“零余者”,他们对现实的指责会被认为是“过于愤激”,他们对自身状况的审察会被认为是“自怨自艾”。但是换一种思维方式,知识分子拒绝现状,参与现实,抗争奋斗,争取独立与自由,这样会使知识分子实现“涅 ”般的抗争与超越,也避免了种种世俗眼光中的“迂腐”与“落后”的嫌疑。

不能忽略,作品在众多城乡个体的人生镜像和生命历程的表现之外,还寓示了一个重要命题,这就是知识分子精神追求与现实出路。对这个命题的解答与争论已经持续了多年,至今仍然没有结束。可见,这是一个多么重要的时代命题。作家似乎倾向于参与现实并改造现实,这样一种知识分子现实出路也不是被普遍认同。知识分子群体中的不同操守决定了他们的不同选择,不管如何选择,知识分子都会实现内心的和谐宁静。

作家以聚焦放大、交叠对比展示的艺术手法折射出城乡个体生命镜像,并非扭曲,也非带有“原始”色彩,作家融入了自己深沉的情感和悲悯情怀,使得作品感情丰沛,令读者思绪起伏,感慨良深。不仅如此,作品透露了丰富的社会信息,人性的复杂、家庭伦理的缺失、知识分子物质追求与精神出路等议题都在时代浪潮中涌动不息。作家以密集的城乡个体生命镜像作为参与时代命题讨论的一种方式,做出了富有深意的探索。

作 者:刘建军,安庆师范大学中国现当代文学硕士,现供职于广东省广州市生旭教育咨询有限公司。

编 辑:赵红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