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徐迅
无为军,今安徽无为县。崇宁四年(1105)冬,召为书画两学博士,崇宁五年(1106)在书画两学博士任上,画古忠贤像,或进之于徽宗,似颇中圣意。
云山图卷(局部) 43.7cm×193cm 宋·米友仁 美国克利夫兰艺术博物馆藏
所谓“不使一笔入吴生”,吴生即吴道子。吴道子(680~759),唐玄宗开元(713~741)年间多做佛教画,天宝(742~756)年间多道教画。后世论家推吴道子为“画圣”。《历代名画记·论画六法》:“唯观吴道玄之迹,可谓六法俱全,万象必尽,神人假手,穷极造化也。所以气韵雄壮,几不容于缣素;笔迹磊落,遂恣意于墙壁;其细画又甚稠密,此神异也。”又,《历代名画记·论顾陆张吴用笔》:“吴宜为画圣,神假天造,英灵不穷。”《唐朝名画录·序》品评唐朝诸画家:“惟吴道子天纵其能,独步当世,可齐踪于陆(探微)、顾(恺之)。”《唐朝名画录》分画家为神、妙、能、逸四品,每品又分上中下,“神品上”只吴道子一人。吴道子下笔时“风落电转,规成月圆”“转背浑墨,一笔而成”,其变相人物,奇踪异状,其鬼神“虬须云鬓,数尺飞动,毛根出肉,力健有余”,其神仙“天衣飞扬、满壁风动”,其龙“麟甲飞动,每欲大雨,即生烟雾”,其画圆光“立笔挥扫,势若风旋”,其意与境“巨壮诡怪,肤脉连结”。米芾不以为然,盖画古忠贤像,必取“高古”,则非顾恺之不可也。
米芾取顾高古,盖于东晋人物情有独钟。《画史》云:“余尝与李伯时言分布次第,作《子敬书练裙图》,图成乃归权要,竟不复得。余又尝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行,自挂斋室。”李伯时即李公麟,“分布次第”即绘画结构布局。《子敬书练裙图》,子敬即王献之,所谓“书练裙”,见《南史·羊欣传》:“(羊)欣长隶书,年十二时,王献之为吴兴太守,甚知爱之。欣赏夏月,着新绢裙,昼寝,献之见之,书裙数幅而去。”唐张怀瓘《书断》卷中:“(羊)欣着白绢裙昼眠,子敬乃书其裙及带。欣觉欢乐遂宝之,后以上朝廷。”米芾学王献之书法,用功精勤,行草得王献之笔意最多。米芾以为,“子敬天真超逸,岂父(王羲之)可比也!”(米芾《书史》)
“余又尝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行”,指东晋人物支道林、许询(字玄度)、王羲之(字逸少)、谢安(字安石)。东晋人物不蹈世俗,风神萧散,米芾心向往之。李公麟曾作《山阴图》,见载于南宋周密(1232~1298)《云烟过眼录》:“王子庆,号丹田,所藏李伯时《山阴图》许玄度、王逸少、谢安石、支道林四像,并题小字,是米老书,缝有‘睿思东阁’小玺并米印,上题南舒李伯时,为襄阳米元章作,下用李公麟小印,奇甚,尾用小玺,‘绍兴’小玺,跋尾云:‘米元章与伯时说许元度、王逸少、谢安石、支道林,当时同游山阴,南唐顾闳中遂画为《山阴图》,三吴老僧宝之,莫肯传借,伯时卒然弄笔,随元章所说想像作此,潇洒有山阴放浪之思。元丰壬戌正月二十五日,与何益之、李公择、魏季通同观,李琮记。’”米元章与李公麟说许元度、王逸少、谢安石、支道林,李公麟为米芾画《山阴图》。米芾或以为“李笔神彩不高”,故自作“支、许、王、谢于山水间行”。
如此可知,米芾所谓作画,乃指人物画,且自许“非师而能,以俟识者”,而其山水画。《画史》则云:“又以山水古今相师,少有出尘格者。因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意似便已。”
米芾生前他人记其山水画,首见李彭《赋米芾所画〈金山图〉》云:“忆昔扁舟帆正落,杨子江头风浪恶。江心楼台浑欲沉,不独能高瓦棺阁。晚山接天波面平,白鸥去边钟磬鸣。云昏上头不可到,往来余怀今未宁。楚狂澹墨扫绢素,澄神卧游知处所。欲披雾牖寻野僧,反向烟汀辨江树。新诗葱蒨工于画,川岑想像高堂挂。骅骝绝尘走千里,何劳远处幽并夜。渐到浔阳不复前,安得仙山来眼边。断非毗耶掌中取,直疑壶公谪处天。新诗妙画真有益,张衡南都能毕力。不如此诗气崷崒,却使丹青句中识。”(李彭《日涉园集》卷六)李彭,生卒年不详,约宋哲宗绍圣初(1094)前后在世。
潇湘奇观图(局部) 19.8cm×289.5cm 宋·米友仁 北京故宫博物院藏
米芾画《金山图》在润州时期。
元丰八年(1085),米芾定居润州(今江苏镇江)。蔡肇(?~1119)《故南宫舍人米公墓志》(米芾《宝晋山林集拾遗》卷首):“(米芾)过润,爱其江山,遂定居焉。”蔡肇曾与王诜、李公麟、苏轼、米芾等十六人雅集西园,故甚知米芾。米芾《唐率府长史张旭四帖》云:“三十五官杭,而景仁为钱塘令。”(米芾《宝章待访录》)米芾为官杭州时三十五岁,即元丰八年(1085)。米芾《唐中书令褚遂良枯木赋》:“某官杭过润,借观于甘露寺。”(米芾《宝章待访录》)元丰八年米芾为官杭州,过润州,遂定居。
米芾定居润州,或因居丧。苏轼《与米元章》:“……某自登赴都,已达青社,……裁谢极草草。惟千万节哀自重。”苏轼元丰八年六月知登州,十月以礼部郎中召回汴京,十二月二十日到京,苏轼《与米元章》书当作于“自登赴都”之间,即十月至十二月之间,其行旅到达青社驿(在今青州城)。“惟千万节哀自重”,即指芾父逝世。
元祐元年(1086),米芾在居丧时期有《多景楼诗帖》。多景楼在今江苏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背倚北固,北临大江。米芾作《金山图》当与《多景楼诗帖》约略同时。《画史》所谓“李公麟病右手三年,余始画”,即崇宁二年(1103),此《金山图》早于米芾人物画之前十七年。润州有金山、北固山、焦山。古代金山为长江中流一岛屿,与瓜洲、西津渡成犄角之势。金山上有金山寺,殿宇后堂幢幢相衔,亭台楼阁层层相接,橼摩栋接,丹辉碧映,山体与寺庙浑然一体。米芾《渔家傲·金山》词曰:“昔日丹阳行乐里,紫金浮玉临无地,宝阁化成弥勒世。龙宫对,时时更有天花坠……”(米芾《宝晋英光集》卷五)米芾又有《登黄鹤台下临金山赋》“吾登黄鹤之高台”云云(米芾《宝晋英光集》卷一)。黄鹤台在瓜洲。李彭见此米芾《金山图》,为淡墨,与米芾自述“信笔作之,多烟云掩映”相合。
郭祥正(1035~1113)《题米芾〈山水〉》云:“远山浓淡几无影,远树高低略带行。不是模糊并纸败,无人知是米元章。”(郭祥正《青山集》卷八)郭祥正略早于米芾,其交往者有梅尧臣、王安石、苏轼、黄庭坚等当时文坛名流。曾游历润州丹徒、金山,有《金山行》诗,略曰:“金山杳在沧溟中,雪崖冰柱浮仙宫。……卷帘夜阁挂北斗,大鲸驾浪吹长空。舟摧岸断岂足数,往往霹雳搥蛟龙。……”云云(郭祥正《青山集》卷一),用辞用意多与米芾《渔家傲》及《登黄鹤台下临金山赋》相合。“远山浓淡几无影,远树高低略带行”即是淡墨。“不是模糊并纸败,无人知是米元章”,米芾山水“淡墨”,视之以为画面模糊,或疑画纸破败,其实米芾真笔如此。米芾《画史》自述:“知音求者,只作三尺横,挂三尺轴,惟宝晋斋中挂双幅成对,长不过三尺,褾出不及椅所映,人行过肩汗不着,更不作大图,无一笔李成、关仝俗气。”郭祥正所见米芾《山水》,正是“知音求者,只作三尺横,挂三尺轴”者。
《甘露帖》 35.5cm×50.3cm 宋·米芾 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留简帖》 31.7cm×39.7cm 宋·米芾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艺术博物馆藏
吴则礼(?~1121)《米老〈山水铭〉跋》:“训也、浩也、仝也、成也,虽能事毕矣,而未离乎轨度。惟米元章脱弃笔墨,独参妙处。”(吴则礼《北湖集》卷五)吴则礼略晚于米芾,或与米芾有过从。“训”或指商训。刘道醇《宋朝名画评·山水林木门》:“商训,不知何处人。善鼓琵琶。学关仝山水,颇为切近。观其笔势,勾斫山石少皴,殆不及仝。”郭若虚《图画见闻志·纪艺下》:“商训,工画山水,亦学宽。但皴淡山石、图写林木,皆不及纪与黄也。”吴则礼以为,商训、荆浩、关仝、李成虽然山水画蔚然可观,但仍在笔墨规矩之内,惟米芾自得心源,独参妙处。
米芾生前仅见以上数条论其山水画。米芾师友甚多,如苏轼、李公麟、黄庭坚、王诜等,苏轼卒于建中靖国元年(1101),王诜卒于崇宁三年(1104),黄庭坚卒于崇宁四年(1105),李公麟卒于崇宁五年(1106),均无诗文记米芾作画,可知米芾于师友间不以画名,其人亦不以山水画为意。
米芾身后记其山水画者,最早见温革(?~1162)跋米友仁《潇湘图》:“米元章品题诸家山水,得其妙处,意谓皆未离笔墨畦径。晚乃出新意,写林峦间烟云、雾雨、阴晴之变,以为横披。”(转引自郁逢庆《续书画题跋记》卷二“米敷文潇湘长卷”条)温革,字叔皮,福建惠安人。温革所谓“晚乃出新意,写林峦间烟云、雾雨、阴晴之变,以为横披”,与米芾自述、郭祥正《题米芾〈山水〉》相合。
邓椿《画继》(1167)卷三“轩冕才贤·米芾”条:“然公(米芾)字札流传四方,独于丹青,诚为罕见。予止在利倅李骥元骏家见二画。其一纸上横松梢,淡墨画成,针芒千万,攒错如铁,今古画松,未见此制。题其后云:‘与大观学士步月湖上,各分韵赋诗,芾独赋无声之诗。’盖与李大观诸人夜游颍昌西湖之上也。其一乃梅、松、兰、菊,相因于一纸之上,交柯互叶,而不相乱,以为繁则近简,以为简则不疏,太高太奇,实旷代之奇作也,乃知好名之士,其欲自立于世者如此。大观乃元骏之族父,后归元骏。”
邓椿有误。疑“大观”为宋徽宗大观年号(1107~1110),非所谓“李大观”者。按,徽宗朝国子监有书学、画学。书学职官依次有博士、学正、学录、学谕、直学五级。画学或设相同职官。崇宁五年(1106),米芾五十六岁,为书画学博士,即书学、画学最高职官。第二年改元,为徽宗大观元年(1107),米芾五十七岁。所谓“大观学士”即大观初年书学、画学诸位职官。章如愚编《群书考索》后集卷三十《书学》:“大观元年正月乙未,书学直学刘应、汉州进士张适并为将仕郎,应书学、适画学谕。”即刘应为书学谕,张适为画学谕。米芾五十七岁,与“大观”诸学士步月湖上,即如刘应、张适等大观学士诸辈。如此米芾在京师汴梁,不在颖昌(今许昌市)。是年米芾知淮阳军,第二年(1108)卒于任上。邓椿所见米芾二画亦有可疑。《画继》描述米芾画松梢“针芒千万,攒错如铁”,画梅、松、兰、菊,“交柯互叶,而不相乱,以为繁则近简,以为简则不疏”,殊不类米芾“多烟云掩映,树石不取细”之自述。米芾殁后五六十年,已有伪作。■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