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磊
雷蒙德·威廉斯(1921~1988年)是英国左派最具原创性的文化与文学思想家之一,甚至跻身20世纪英语国家乃至全世界最重要的社会主义知识分子之林。国外学界的相关研究已有不少,国内的研究焦点则集中在文化理论上,侧重作品之间的意义阐释。然而,威廉斯不但为生活背景所塑造,而且积极涉入了当时的政治与社会变迁。麦克罗伊认为他早年工人阶级共同体的特殊经验,对其思想发展极为关键并贯穿一生。希金斯坦言其作品的关注点超越了学术边界,将文学争论与更广阔的政治和社会相连。格林指出其解释的根本模式及价值都具政治性。鉴于此,本文拟将威廉斯的“共同文化”(common culture)观置于其所处生活与政治环境中,以期阐释思想发展与个人生活世界的关系,也为理解战后英国左翼政治与大众文化的发展提供一个视角。
一、威廉斯的生活世界
日常生活世界是一种主体间的文化世界,是我们必须进行解释的某种意义框架。个体通过自身的生平情境、传统、习惯以及同时代人建构起自己的生活世界,其中的每种事物都与其历史情境有关。它是个体对日常生活中所经历的一切所意识到的意义世界总和。个体基于这种生活世界采取某种行动。透过这一中介,可以窥见思想家的生活史与思想形成的复杂关系。威廉斯早年所建构的生活世界,大略有三方面对其文化观的形成产生重大影响。
首先,威尔士乡村为工人家庭出身的威廉斯提供了独特的“共同体”认知。其家乡“以农业生活为主导,部分工业式的生活”为主要模式,独特的成长环境使他避免了强烈的城乡与阶级冲突。在接受《新左派评论》访谈时,他承认没有大多数工人阶级所感受到的冲突和紧张,这影响了他“对社会形态的最初理解”。温情的乡村生活甚至支撑着他在剑桥大学的生活。二战后左邻右舍积极筹款资助他学习的事迹,使其感受到与同胞的紧密联系。其小说《小教堂里的母亲》就再现了这种情谊。
汤普森坦言在智识经验上,威廉斯等“奖学金男孩”(Scholarship Boy)与同样涉足社会主义运动的中产阶级知识分子有不少差异。前者具有代表人民进入学术机构的忠诚感,后者则经历更多“价值模式的断裂”。威廉斯的生活经历使他坚信利维斯所怀念的“有机共同体”依然存在。潘迪的小山坡、教堂与强大的乡谊纽带构成的和谐画面是他生活世界的重要部分,贯穿着其精神世界。威廉斯承认在多年以后的学术写作中才意识到许多观念来自于这些情境,并在《边村》等著作中一再追忆。伊格尔顿一度批评其某些作品对于“共同体”过于怀旧也反证了这一点。
其次,威廉斯对左翼政治和社会主义思想的深入涉足,塑造了其社会主义政治理想。主要受以下几方面影响:一是他成长于浓厚的左翼文化氛围,极早了解社会主义思想。父亲是当地工党支部的领导,母亲是典型的工党家庭主妇,中学历史教师也总是在课堂上讲述政治生活。威廉斯5岁便经历1926年大罢工,也见证了1929年工党大选胜利;二是他通过左派读书俱乐部(Left Book Club)阅读社会主义方面的书籍,并于1937年购买《共产党宣言》,第一次阅读马克思的作品。三是积极参与实际政治生活并形成明确的社会主义政治理念。英国左翼在“红色的30年代”迈向更激进的路线,各色组织涌现,英共成为最吸引青年与学生的组织。左翼作家及期刊的涌现吸引了大批青年投入理论争鸣而非传统政治,威廉斯即是其中之一。他在剑桥加入社会主义俱乐部,不断发言“并倡导某些立场”,很快加入英共。除了担任学生会主席外,他在党内主要承担文化、教育领域的工作。此时,他立志成为作家,并将“个人行为和普遍的政治斗争融合”,以创造独立于官方的亚文化,期冀产生文化影响以推动政治发展。
詹姆斯·杰普认为,30年代的激进左派与工党尽管在迈向社会主义的策略上存有分歧,但对未来社会具有共同图景。比如相当程度的公有制;阶级差异减少并最终消除;最广泛多数参与决策制定。尽管威廉斯早年并未阐述其社会主义思想,但他结合个人经验认为未来社会的主要原则是:平等与真实的相互尊重及共同体的意识,其中,人道(Humanity)是社会的根本。他的早期作品所强调的生命平等原则是未来社会的基础,其最终目标乃是实现人主导自己的生活,这与社会主义人道主义很相近。
再次,战后威廉斯退出实际政治,但办杂志与从事成人教育成为实践其社会主义理念的方式。左翼政治的衰退使他遭受了重大心理挫折与转换,但他并未“从1930年代的立场迅速退却”。坚持的产物首先是《政治与文学》杂志,它既反对以《细察》(Scrutiny)为中心的精英文化观,同时不满于庸俗的马克思主义。他希望结合激进的“左派”政治和利维斯主义的文学批评,接近于工党“左派”,但是又与英共保持一定距离。该刊以成人教育中的年青一代为主要读者群,威廉斯将该刊上的文章拿到成教的课程上讨论。通过写作相关文章,他开始孕育文化政治观念。巴内特认为他此后的一生都在从事文化与政治的研究。
在成教展开的教育民主实验是威廉斯终身事业的最好写照。他认为大众教育起源于人类对独立获取事实与技能并作出判断之权利的承认,其出发点是“对人类平等的承认”。而传播系统的发展是民主的希望,否则难以建立有效的民主制。因此成教需充分利用利维斯所贬低的大众传播系统。在教学方面,他以学生为中心,希冀将分析电影、广告的技术传授学生,使其具备批判能力,以创造更好的民主文化。他声称正是成教的经验,使他将社会目标确定为“创造教育与参与式民主制”。理查德·李强调成人教育对他文化思想的形塑作用。这一经历是威廉斯实践其政治理念并形成文化观念的实践场。
二、威廉斯对传统文化观念的批判
“文化”的含义及其变化极为复杂,根据克鲁伯的《文化》一书,其定义有150多种。大约在20世纪40年代,受过教育的英国人对人类学意义上的“文化”已经相当熟悉。威廉斯“文化的观念”一文,注意到文化作为“生活方式”(a whole way of life)的用法已出现。如T.S.艾略特的“文化”包含德比赛马日、哥特教堂、埃尔加的音乐等。事实上,除了马克思主义,从罗斯金、阿诺德到利维斯等人也将艺术作品与社会相连,使批评活动扩展到对“生活方式”的研究。在这两种传统的压力下,文化作为一种生活方式的观念进入了“日常话语”,构成威廉斯文化理论的思想渊源之一。他在《文化与社会》中指出,该书所追溯的文化传统是对英国社会变迁的反应,他也身处此传统,但由于“出发点各不相同,得出的结论也各不相同”。下文将在对其生活世界的论述基础上,讨论他扬弃旧有的文化与社会传统,形成共同文化观的过程:
第一,政治经历与理念促使他选择“文化”为学术起点,以理解当时的政治局势。战后他重新投入学术,首选研究“一种确定的文化政治观念”,是其20世纪30年代的立场在学术上的表现,与参与成教和办杂志的实践互为表里。实际政治的挫折使他开始从学术层面诊断当前英国的状况,为左翼政治寻找新的学理资源。威廉斯在利维斯主义中加入左翼政治的维度,将文化批评的视域移入政治领域,认为只有从文化入手才能理解社会进而寻找政治答案。基于此,他为奥罗姆写作农业与工业革命的纪录片剧本,且认为资助大众教育和文化机构可以抵制资产阶级舆论运动。学术上,威廉斯反驳了“以传统的名义用文化观念”反对民主的做法,试图引进常规政治所缺乏的“文化与社会”传统的深层次政治力量,“重新定义”政治,探索“走出这种(社会)危机的社会主义途径”。因此,通过探索文化观念以理解变化中的英国社会是迈向社会主义“漫长革命”的开始。这也是威廉斯的社会主义同时区别于工党和费边主义的理论基础,被伊格尔顿称为“左翼利维斯主义”。
第二,乡村共同体经验有助于他拓宽文化的原有意涵,奠定共同文化观的基石。传统马克思主义认为文化只是经济基础的反映;利维斯们则坚信资本主义摧毁了“有机共同体”,因此塑造出少数精英创造的“伟大传统”,以对抗机器文明的堕落。对此,威廉斯并未照搬全收,而是在自己的生活视域中扬弃之。
其一,他根据共同体生活经验反驳了利维斯的怀旧情绪与精英文化观。经历工业化洗礼的潘迪经验使他看到工业革命积极的一面和利维斯无法触及的消极面。后者的分析不仅无法解释他“父亲和爷爷是被忽视的工资奴隶”这一阶级矛盾,还否认了工业革命的成果。这与他的经验相冲突,因为城里和乡村的工人们都不会否认社会在进步。因此,利维斯们犯的错误有两方面:(一)认为新的文明摧毁了有机社会。他回忆自己曾在课堂上反对奈特“邻里”关系不存在的观点,直言在威尔士乡村共同体依然存在,这是他与利维斯的关键分歧了;(二)把大众教育和商业文化等同,大众被贬低为暴民。威廉斯认为维护传统的伟大价值并非全部任务。大众教育的发展提高了识字率,同样能产生与其生活方式相应的文化,后者并非商业文化的肇因。因此,他认为文化潜藏于每个人的生活之中:
文化是平常的:这是我们必须的起点。自幼长于那个家乡就是去观看一种文化的形成及其变迁的模式。我可以站在山顶向北眺望田园和大教堂,或者向南观赏高炉冒出的烟火所制造的第二次日落景观。出身于那个家庭就是去见证心灵的形塑:新技能的学习、人际关系的转变以及不同语言和思想的出现。
威廉斯表明,意义与价值来自于个人及全体的共同经验,而非仅仅来自少数群体的创造。由此他克服了利维斯主义的狭隘。换言之,现代文明既带来了阶级不平等,也意味着新的教育与工作机会,新的可能性和希望。
其二,他结合自身经验批判马克思主义,肯定工人阶级文化。他赞同马克思主义关于文化必须与其生产系统联系起来解释的观点。因为“我在那个边境乡村长大看到的一切使得我倾向于这种观点”。但他认为继续鼓吹工人阶级被排除在英国文化之外是无意义的。工人阶级拥有布尔乔亚文化所不乐见的独特生活方式。它强调邻里关系和共同改善作为其政治和工业体系的表达。其最大的文化贡献是集体民主制,并致力于实现普遍的社会利益。威廉斯根据经验声称僵死的文化和被忽略的大众并不存在。党员时期的写作经历促使他驳斥生产系统决定文化的观点,指出文化是全体人民的产物,也是个人体认到的全部社会经验所得。“每个社会都是在共同意义和方向的找寻中形成的……文化意味着一种整体的生活方式——共同的意义。”
威廉斯根据自己的生活世界看到了马克思主义与利维斯所忽视的面向,强调整体地看待文化。自柯尔律治以来,人们将文化与文明对立的做法是片面的,这一问题在社会变迁下发生了转变。20世纪以来的社会政治发展促使文化的概念不断扩展,“几乎等同于我们的整个生活”。
三、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观
对旧有文化观念的扬弃,为威廉斯形成文化观念奠定了基础。他在《漫长的革命》中进一步阐释文化的意涵,并分为三类:(一)具有绝对或普遍价值的“理想”;(二)承载了人类智识、思想和经验的“记录片”式文化;(三)描述特殊生活方式,并且表达了制度和行为的意义和价值的“社会”性文化。这种文化观企图综合地理解社会与文化的整体发展,将具有普遍价值的作品融入其背后的社会关系、制度结构中。他指出,英国正在经历民主、工业和文化三大领域相互作用的漫长革命。要实现此革命,必须培育“共同的文化”,使得“更平等民主的社会成为生活方式”。威廉斯的文化想象不再基于过去,而是着眼于社会主义未来。立足于战后新的社会政治形势,他将自己的“直接经验”置于“文化与社会”传统中,规划文化革命。通过结合前述文化观念与共同体意识并置于其社会主义视域中,他形成了共同文化理论,构建出社会主义未来的思想框架。
任何文化在整体过程中都是一种选择,一种特殊的扶持(tending)。共同文化的特征在于这种选择和重新选择都是自由而普遍的,其观念以特定的社会关系形式把自然生长和扶持的观念结合在一起。保障自然生长与扶持过程的是生命平等的原则,这里,人类平等的价值成为威廉斯共同文化的核心。真实的共同文化基于一种共享的社会经验的累积,其作用在于:短期上,它可以克服当代危机,共同体需要共同经验来维持而免于分崩离析。另外,共同文化能实现所有个体自我实现,“主导自己的生活”。好的共同体与鲜活的文化不仅会营造空间,而且也会积极鼓励所有个体推进公众所普遍需要的意识发展。但实现共同文化的成长需要外部力量的协助。
教育的民主元素和大众传播相结合与共同文化的成长相辅相成。威廉斯认为文化的训练本质上是民主素质的训练,而民主素质的训练必须进行直接判断的训练。这需要在实现教育民主以提升个体的独立判断力基础上,突破大众传播往往由少数人操纵并为其服务的现状以相互配合。由于社会成员可塑性的方向是任意的,他与利维斯相反,认为应抓住识字率大幅提升的机会,抛弃控制与利用大众的思维,训练具有批判性的阅读能力,才能使传播达到“接收与回应”双向互动的民主的沟通效果。由此每个人才能自由无碍地获取所需信息,并依此作出独立判断,才可能完全主导自己的生活。反过来,他指出左翼政治若想提出新的替代性选择必须聚焦于共同体的性质,其中传播等再生产事务是其基本问题。因为这种传播效果的实现还有赖基于共同体的共同经验之作用,地方性报纸以共同兴趣和认识为基础,摆脱了市场下的“大众”标准就是例证。
威廉斯认为大多数人创造的价值与意义往往被排除于教育和传播系统之外,限制了共同体的自我觉醒。因此,共同文化要创造使全体参与意义和价值的接合(articulation)过程的条件,破除传播与教育制度的障碍。共同文化是一种教育和参与式民主,社会主义民主的观念来源于这些价值。这一观念来自他的成教经历,“成教的全部精神在于不断地迈向真正的共同文化和教育与参与式民主”。由此,他将共同文化定义为“意义和价值创造中的自由、贡献(contributive)与共同的参与过程”。米尔纳认为威廉斯通过典型地向左翼移动,将共同文化从利维斯和艾略特的理想过去重置于民主的社会主义未来。它在生命平等这一社会主义的基石上,犹如流动的血液滋养并培育着未来的社会主义制度。
我们看到威廉斯独特的生活世界与思想发展的紧密联系。这是中下层社会政治地位提升在学术界的表征。一战后左翼政治空间扩大,中下阶级子女进入牛桥,为英国左翼学术团体的兴起打下了基础。威廉斯即认为奖学金男孩形成了一个群体,其境况是普遍的。例如,霍加特与希尔等人的著作共同表达了底层的声音。这种现象与他们的生活史有关,具有很强自我意识的学者能敏感地构建自己的生活世界和意义。但这一过程难以脱离他们生活背景的制约。威廉斯晚年承认人们所出身的家庭、社会情境和关系,形成了后来他们自己所能抽象成的个体。可见,学者在创新观念时具有复杂的心理、智识发展过程及其社会背景。
威廉斯的共同文化观转换了英国精英文化的叙事传统,奠定了早期文化研究的范式。它引起左翼知识分子对文化议题的讨论并使其成为左翼政治的核心关注点,促成了新左派运动的兴起。以威廉斯为代表的左翼学者的出场,改变了战后英国的学术文化版图,这些文化理论与战后新社会运动的互动,深化了英国对大众文化的理解。威廉斯等学者对文化观念的发展既反映了英国阶级和社会的变动,又影响了其文化与社会的发展方向。
[责任编辑:全骜颉、杜敬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