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侃
她每天都要发微信,在朋友圈里晒一晒她的幸福生活。
他在群里不大吭声,更不晒自己的生活。但是有什么小范围的活动,同学们都喜欢叫上他。因为他低调,不闹,绝不会抢了主角的风头。
比如说此时吧,一场同学宴已经散场,他驾着车送她和几位同学回家。夜幕下,黑黢黢的香樟树缠了发亮的塑料灯珠,还有一些人造小星星躲在树冠里眨眼。汽车驶过繁华街区,陆续有人下车。喝得半醉的人都不肯好好说话,在一串欢腾的“拜儿拜儿”声中,有人怪腔怪调的喊“沙扬娜拉”,惹起一片嘲笑。最后车上只剩下了他俩——他和她。
“前面往左拐。”她说。
“不是往右拐,玫瑰园小区吗?”他知道她家的位置。
“不是,我搬家了。”她说,“搬到了七里甸。”
“乔迁之喜啊!这么重要的情况怎么没见你发微信,晒一晒?”
是的,她家的阳台上仙人掌开花了,要晒;她与老公在美食城吃了一块儿披萨饼,要晒;她儿子的女朋友送来两张黑胶唱片,也要晒;五一节她与同事在黄山迎客松下摆poss,更要晒。乔迁之喜这样的大事怎么没见她晒出来呢?
“唔,”她斟酌着,“这个没什么好晒的?”
“玫瑰园的房子你晒过,挺大,挺好的!尤其那个露台,简直就是一个珍稀植物园嘛!为什么要换房子呢?”
“一言难尽!”她说,脸上荡漾着一丝苦笑,然而又很骄傲的样子。
前方亮起红灯,汽车停下来。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敲着鼓点,盘算着如何继续下面的谈话。
三十多年前的老同学难得聚到一起,大家都喝了不少酒。只有他滴酒不沾,声称给大家当车夫,负责接送路远不便的同学。当几名同学陆续下车,只剩下他俩和江珊的时候,江珊临下车前,刻意清了清喉咙,用抒情的语调说道:“最后一段路,留给你们俩,你们要珍惜哦!”她搡了一把多年前的女闺蜜,说“你就会胡说!”江珊留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那笑声包藏着意犹未尽的暗示,似乎在提醒他,他和她是谈过一段恋爱的。
当然,早已经过脱敏期了。她的儿子都结婚了嘛!还有什么好说的。现在他俩就好像传说中的那两颗星星,叫作“参”与“商”的,转来转去总是见不着。但是彼此都知道,对方就在那里。现在见了,又会怎么样呢?双方也会保持恒定的距离吧?当初分手,纯是家长干预的结果,两人并没有翻脸。以他们这种关系,谈话有可能更深入一些,也有可能更疏远一些。
“你儿子的婚礼,气派得很!”他赞扬。
“嗯,都這么说呢。”她脸上的表情好像点亮了的灯笼,呈现出思维活跃的气氛。“婚宴大厅是提前一年就订下的,晚一步就被别人订了去。一共五十八桌,加四桌备餐,都坐得满满的,也算是高朋满座了。”
“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他说。红灯转绿,他松开脚刹,汽车又前行了。
“女方要了三十桌,我们这边也不能少。光是老肖的同事同学加我的同事同学,就不下五六桌。我儿子玩的朋友也多,从南京过来了一大帮子,司仪也是从南京请来的。”她说,高兴中带着一丝疲惫。
“你儿子在南京什么单位工作呀?”他问。
“什么单位呢,我也说不好……”她的嘴角挂下来,像一艘倒扣的船。“他从南艺影视导演系毕业后,自己成立了一个视觉艺术工作室,到处接活。给人家拍个广告专题片什么的。最近参加了一个剧组,担任导演助理。”
“小伙子挺帅的。”他说。
“搞艺术的嘛。”她的嘴角又弯上去。
“新娘子也很漂亮。”他的真心话听上去倒像是一句恭维话。
“漂亮是漂亮,可是处长家的公主,难伺候啊!”她既像是摆谱,又像是诉苦。
“老肖,嗯……”他想起她那位开大货车的司机丈夫,“老肖做梦都笑醒了吧?”
“哪有!”她叫起来,“操办婚礼忙脱了他一层皮,累得差点儿没吐血。那么大的场面,女方家的人又挑剔,她父亲是当官的……”
“新娘子做什么工作?”
“在南京一家医院当医生。”
“你儿子挺会找的。”他笑。
“他们也是中学同学耶。”她也笑,追加声明:“是她先追的我儿子。”
“是嘛。”他注意语气不要有疑问。
她怕他不信,夸耀说:“我儿子一米七八的个头,要模样有模样,要人品有人品,追他的女孩子起码有一打以上。”
他对她儿子的印象,除了来自于婚礼上的观感,还曾在她发的微信图片上见过多次。小伙子的脸蛋,扎一条马尾巴发辫,戴一顶绣红五角星的长檐帽,让马尾巴发辫从帽尾孔里穿出来,脸上流露出一副洒脱不羁的冷漠表情,颇有艺术家风度。有几张照片,小伙子身旁出现过一位姑娘,跟后来的新娘子并非是同一人。
“你儿子那付派头确实容易打动少女的心。”他说。
“儿媳妇她爹是处长。我跟老肖有点儿高攀了。不过还好,除了新娘子偶尔耍耍公主脾气,亲家对我们客客气气,很尊重的。”她说,脸上光彩照人了,能找一位处长女儿做媳妇,显然倍有面子。
“这件大事忙完了,你们就清闲了。”
“哪能啊!这才是开头呢。今后添了孙子,更有得忙。”她的口气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炫耀。
“你就知道一准是孙子?”他乜斜了眼睛,吊起一条眉毛,语调带着善意的讥讽。
“孙女更好。”她连忙改口,“将来我老了,孙女可以给我倒痰盂,孙子可不行。”
“到那时你可以发张图片,嘚瑟说:瞧我孙女,多能干!”他说。
“呵呵呵,”她笑得有些夸张。
道路两旁的霓虹灯渐渐稀疏起来,汽车驶出了繁华地段,路旁的香樟树不再缠着亮化灯饰了。那些灯饰虽然好看,但让司机们觉得晃眼,好像女子服饰上的贴片一般。还是不缠灯饰的香樟树朴实耐看,在黑暗中它们不喧哗,不闹腾,让人安静。
在路灯下的微光中,他瞥了她一眼。她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还像年轻时瓷白如玉,只是眼角多了细密的鱼尾纹,显示出操劳的痕迹。她是那种诸事都很用心的女人,头发里已经夹杂了不少白丝。但是面庞滋润,保养得很好,颇有几分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姿色。她不像是五十开外呢!他心里暗想,这是个很会保护容颜的人。他想起有一次在路上见到她的情景……
那是冬天里的一天,他步行去图书馆。在十字路口等红灯时,因为天冷举手去搓冻疼的耳朵,忽然听见有人叫他。他回头一看,是一个骑电瓶车的女人停在身后。这女人扎着围巾,戴着头盔,头盔里还捂着口罩,下身有一件旧棉袄反扑在膝头,整個人包裹得严严实实,简直无法认出是谁。她又叫了他一声,作势往下拉了拉口罩,其实这时不用拉他已经认出她来了。他说:“是你啊!你上哪儿去?”她答:“我去上班。”他又问:“今天不是礼拜六吗?你不是退休了吗?”她答:“我又被返聘了,月末做账忙,我去加个班。”
回想起这个细节,令他感慨良多。她在寒风中把脸捂得严严实实换来了实实在在的回报,她的皮肤虽然不复娇嫩,但是却有一层凝脂,看上去可以用“幼滑”来形容。他虽然没有跟她生活在一起,但是对她的个性还是十分了解的。他在心里赞叹:这是一个要强的,特别爱面子的女性啊。
“你真是好福气,养了个好儿子。”他重新拾起话头。
“还行吧,没少操心。”她笑得有几分勉强。
“儿子开花结果了,你也修行到家了。”
汽车在铁轨上颠簸了一下,把她回答的“哪有到家的时候”一句话颠成了两截。她的情绪忽然跌落下来,说:“不结婚还好,他们结了婚,我和老肖反而搬到七里甸去了。”
他侧脸看了一下她的表情,来到嘴边的话题又咽了回去。有些事,人家想说就说,不愿意说的问了也没意思。
汽车在又一个路口再次停下来,等红灯。
她突然说:“七里甸有点远哦,要不我在这儿下车吧。”
他开玩笑地问:“你打算走回去吗?”
她防卫性地回答;“当然是打的。”
他知道七里甸是一个靠近炼铁厂的老旧居民区,附近有被叫作“铁耗子”的拾荒者经常出没。在这样深的夜晚,他不可能让她走回去,也不放心让她独自打的回去。他说;“打的也不安全。还是我送你到家吧!”
她对他报以含笑的一瞥,表情再度活跃起来,调侃说:“你回去太晚了,夫人不会叫你跪搓衣板吧?”
他说:“你是不是常叫老肖跪啊?”
她咯咯地笑出声,装出一副狠劲来说:“该跪就得跪!”
汽车再次向前启动时,她喟然叹了一口气,说:“唉,为了搬家的事,我跟老肖没少生气。他坚持要把玫瑰园的房子卖掉,在七里甸重买。人家是房子越买越大,越买越好。我们倒好,卖掉大的买小的,从闹市区搬到贫民窟来了。”
“这是为什么呢?”梗在心头的话终于问出来,其实他已经猜到了七八成。
“为的是把住房公积金拿出来呀!玫瑰园的房子是九六年买的,这么多年下来,老肖的公积金又攒了十几万,只有重新买房才能把它掏出来。”她皱着眉头说。
“你儿子在南京买房了吧?”他直击要害。
“是呀!”她的精神振作起来。一个倒霉话题换一种角度谈论,便焕发出炫目的光彩。“南京的房价多贵呀!儿媳妇家陪嫁了一辆轿车,买房子理所当然是我们家的事。”
“嚯嚯,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他说,“扒了我的皮,也买不起。”
他这么把自己摆进去,让她很受用。她的脸色好看多了,说:“可不是嘛!南京的房价比我们这边高一倍,甚至还不止。我儿子没有单位,贷不上款,只好全额支付。我们把家里的老底都抠通了,还不够!卖了玫瑰园的房子,才勉强缴齐了首付款。七里甸的房子是用老肖公积金加贷款买的,还借了家里老人一点儿钱。”
“你们没给自己留一点点养老的储备。”他感叹。
“是哟。能把儿子的婚事办了就不错了,哪还顾得上给自己留后手。”
“父母为孩子,真是没得说。”
“我退休后又返聘,无论刮风下雨还要去上班。”
“冬天,我见过你去上班的样子。”
“是呀,趁着他们还没添孩子,能挣一点是一点,等添了孙子,我就彻底不干了,回家抱孙子。”
“老肖还开大货车吗?”
“早就改开小车了,在公司给领导开车。”
“那还好,开小车的有点儿外快。”他笑得很诚恳。
她踌躇了一下,觉得没必要装着一本正经,说:“外快是有一点儿,可那也顶不了啥。一点儿土特产,又不能拿去换钱。老肖得了空还去给人开大货,再挣一份辛苦钱。”
“你儿子挣钱多吗?”他问。
“怎么说呢?”她又蹙起眉头,“偶尔接一部视频广告什么的,也能挣点儿钱。更多的时候接不到活,什么收入也没有。他很懂事的,毕了业就从不开口找家里要钱,我们估摸他没钱花了,给他还不肯要。”
“他学的是影视导演专业?很牛掰呀!”他说。
“算了,别提这个。”她说,“听上去很风光,有面子。其实,哪有什么影片来找你一个新兵蛋子当导演呢?电影制片厂也不招导演这个工种,根本没有就业门路。”
“当初怎么想起来学这个?”
“我儿子自己喜欢,好高骛远呗。他爸不同意,父子俩还吵了一架。是我头脑发糊,支持了儿子。”
“不是你头脑发糊,是你比老肖心中多一份浪漫情调。”
“唉……,”她苦笑,“要是依老肖的意思,儿子报个财经大学,或者学个机电工程专业就好了。虽然一样就业难,毕竟靠谱一点儿。”
“后悔了?”他浅笑,给她同情的一瞥。
“后悔有什么用。”她说,努力从消极情绪中摆脱出来,“既要人前风光,难免背后受罪。谁叫他选了这么个驴屎蛋子外面光的行当。不过呢,甭管怎么说,好歹也算是搞艺术的。”
“你儿子会有出息的,熬出头来就好了。”
“谢谢你。”
汽车马达突然一阵异响,引擎盖通风口冒出蒸汽来。他立即松开油门踏板歇了火,说:“呀,冷却水开锅了,这破车!”汽车自然减速,慢慢滑行了一段,在路边停下来。
她很淡定,一点儿也不着急。看着他发窘的样子,似乎在通过这种方式向她讲述自己生活里尴尬的一面。这使她找到一种微妙的心理平衡,不爽随之淡去。
他下车去找冷水,不大一会儿,抱回来几瓶矿泉水,打开引擎盖,把它们注入冷水箱。然后上了车,重新发动机器,再次出发。
“你这车好像有年头了?”她问。
“十来年了。”他说,“你媳妇陪嫁的是什么車?”
“马自达6,二十多万呢。”她说。
“跟你们的房子比,车子再贵也是小头。”他说。
“谁说不是呢。男方买房,女方陪车,也不知道这规矩是谁定的。要是换一换多好。”她解嘲地说。
“像你们这样,卖了大房子好房子,去买小房子孬房子,置换出公积金来,给儿子在大城市买新房,也算是煞费苦心,呕心沥血了。”他说。
“可是儿媳妇还不领情呀!”她开始倒苦水,“本来我儿子跟她说好的,结婚不买房,先租房子住。可是事到临头她变卦了,不买房就不结婚。依我的意思,不结就不结。可是老肖顶不住了,坚持要卖我们玫瑰园的房子。我跟他吵,儿媳妇就跟我儿子吵。结果是——我的房子也卖掉了,跟儿媳妇的仇也结下了。”
“呵呵,”他宽慰地苦笑着,“儿媳妇进了门,就是一家人。有什么仇和恨的。”
“房子给她买了,应该好生过日子吧?可是她又嫌我儿子挣不来钱,三天两头甩脸子,端公主架子。处长家的千金有什么了不起,你不追我儿子,我儿子还不搭理你呢。”她愤愤不平地说。
听见这些话,他颇感惊讶。这与她一向晒幸福的风格有点儿不搭调呀。这是怎么了?从晒幸福变为吐槽了?汽车出了点儿小故障,她的脑筋好像也出了一点儿状态。现在冷却箱不再往外冒蒸汽了,她却开始倒苦水。难道都是这破车故障惹得祸?
“亲家也不省事。原来看上去蛮通情达理的,那是没遇上事,一遇上事就看出当官的都不讲理。”她说。
“呵呵,这话说的。”他不予认可。
“有这么一件事。老肖双休日约了亲家去钓鱼,鱼没钓上来,亲家反倒掉到水塘里去了。塘不深,没生命之虞,只是弄得一身泥水。老肖不过意,买了一只王八汆汤送去给亲家压惊。你猜怎么着?人家一口没喝,全都倒掉了。好像我们老肖存心要陷害他性命似的。我儿子回来透了话,把我们气得发昏。纠结了好一阵子,终于搞清楚了,原来处长老爷活得精致,嫌那王八有一股饲料味,说是精养塘里激素养的。我们真是好心做了驴肝肺。”她说得嘴角起了白沫。
“你儿子还是不告诉你们的好。”他笑道。
“我儿子回来埋怨我们,说我们何必上赶着人家。我就听出问题来了。”她说,“我们什么时候上赶着人家了?别看我们是平头百姓,我们的自尊心一点儿也不差的。唉,焐心烦躁的事多了去,一时半会儿也说不完。”
“这点儿小事算得了什么,你够顺心的了。”
“其实我过得并不好,很不好。”她彻底摘下幸福面具来说。
“这可不大像你啊!你在微信里晒的,那可是满满的幸福。还有你转发他人的心灵鸡汤,劝人摆平心态的人生感悟。不是看上去挺美嘛!”
“那都是精神鸦片,提神的。”
“嗯,我理解人是需要正能量的,有时晒晒幸福,就把不愉快的事情冲淡了。”
“我现在两边的老人都住院。公公是直肠癌切除重造瘘口,身上经常臭哄哄的。我母亲是老年痴呆,去年一不留神走丢了,满世界找人都找疯了。我跟老肖经常是分头行动,他去照顾他爹,我去照顾我妈。这样也摆不平呀,于是互相指责对方关心自己家的老人少了,吵架都是为这。”
“你姊妹们多吧?”
“幸亏多呀,要是光靠我一个,就歇菜了。”她说,“我身体也不好。去年查出来血糖高,老肖要我住院治疗,顺便弄个大病医保有补助的,我都没有时间。”
“你的时间呢?”他很奇怪地问。
“我想还是通过多运动,少吃饭来控制血糖吧。”她搪塞说。
“有病还不赶快去治?”他很严肃地说。
她见他生气了,小声嘀咕:“虽然我退休了,可是又返聘了。儿子结婚要一大笔钱,如果请假,是不发工资的。”
“那你有病也不能拖啊,拖出并发症来怎么办?”
“嗯嗯,”她敷衍地答应。
“这样吧,你明天就去中心医院。我有个朋友在内分泌科,我给他打个电话,安排一下。”
“别,”她的眼圈突然红了,“我还是自己再克服克服吧。”
“你儿子都结婚了,你还这么拼命干什么?”
她很感激他没有回头朝她看,眼泪盈眶会让两人都尴尬。她平抑了一下自己的感情,幽幽地说:“买房子不是贷了款吗?我想尽快还完它。”
“唉,”他长叹一声,“可怜天下父母心。喂,那什么,你买一只血糖仪,经常监测一下。千万别大意。”
“算了,别光说我了,说说你吧。”她想转移话题,把自己从郁闷里解脱出去。
“我没什么可说的。”他说,“一切都是老样子,平淡如水。”
“咱们同学的微信群,你加进来了吧?”她问。
“加进来了。78届十五中同学群,建立的第一天江珊就把我拉进来了。”他说。
“我知道你在里面,可是你几乎没怎么发过言。”她埋怨道。
他抱歉地笑,笑得意味深长。前方的灯光越来越稀少,汽车在黑暗中穿行,照明大灯显现出光柱来。
“你在朋友圈里潜水,微信群里也不吱声。你为什么不晒一晒你的成功呢?”她追问。
“我有什么成功?”他谦虚地说。
“你是同学们中间买车最早的。”她说。
“一辆破车,你都看见了。”
“当年可是值得骄傲的。”
“买的时候就是二手车,不上档次。”
“你儿子在澳大利亚,不是说绿卡都拿到了吗?”
“是啊,拿到绿卡了。可是有什么用!那边经济不景气,失业率上升,研究生毕业还找不到工作。”
“我在你的博客里看到,你在不少报刊杂志上发表了小说?”
“是发表了不少,可就是稿费少得可怜。而且,更可悲的是发表了也没有人看。”
“你既然在博客里晒,为什么不到微信里来晒呢?现在玩博客的人可是少多了。”
“我的博客只是一个记录,留档查看的意思。”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说:“如果你这些成功还不值得晒的话,那我还晒什么幸福呢?”
“嗯——,”他让步说,“要说幸福,那都是满满的幸福。可是换个角度看,也不是那么如意。有什么好晒的?”
她从侧面打量他,看见他微笑地凝视前方,眼睛里仿佛包含着无数的小星星。她想那是头脑里思想饱满,而迸发出来的。
他的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着鼓点,继续说:“其实我们活到这个岁数,大体上了解人生是怎么回事。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人言无二三。谁都逃不掉那些经常搅扰我们的痛苦与烦恼。”
“你说得太对了。”她由衷地说。
“有的人喜欢转发心灵鸡汤式人生感悟,这恰恰说明她或他还没有真正跳出这些烦恼,拿那些陈词滥调来麻痹自己。”他说。
“我就是。”她苦笑,“我很喜欢有人这样对我说话。”
“那我就跟你多说说?”他调侃地说。
“说吧,说吧。”她很想听听他是怎么想的。
“我觉得吧,人生的痛苦大体上可以分为三类。”他说,“第一类,是身体上的病痛,这是最难摆脱的。第二类,是工作事业乃至金钱上的不如意,譬如工作找不到,事业不如别人发达,钱没有挣到自己想要的数等等。第三类,是人际关系上的烦恼,被人误解中伤了,与朋友产生矛盾了等等。”
“你说的这三类痛苦我都有。”
“第三类痛苦是最易摆脱的,你只要去看一个被疾病折磨得痛苦不堪的人,想想自己也有这么一天,哪还管他人对自己有什么看法,别人的误解与我何干?这么一想,痛苦就减轻了。”
“那第二类呢?”她饶有兴趣地问。
“第二类痛苦也容易解决,工作啦事业啦金钱啦都是身外之物。人只要有一口饭吃,不饿肚子,就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再牛逼的人也有自己的烦恼,再优秀还有比你更优秀的,即使爬上了顶峰的人,还有掉下来或被人推下去的恐惧。所以人都有与他那个层次相对应的烦恼与痛苦。不要羡慕别人,过好自己的日子,你就是最棒的。”
“说得太好了。还有呢?”
“第一类痛苦确是一般常人无法解脱的,疼痛在自己身上,那是真的疼痛,火烧火燎一般,想要摆脱是很难的。只有那些懂得佛法的人才有可能玩穿越,把自己拯救出来。”
“快说,快说。”她催促道。
“佛法说无我,人身是地、水、火、风四大元素阖合而成的色壳子。理发时剃落一地的头发、剪去的指甲,那里面有我吗?眼泪、鼻涕、唾沫、切菜割破手指淌出的血液那里面有我吗?甚至出了工伤,失去一只手,一条腿,也无损于我的存在。我是什么?我是那个圆坨坨、光烁烁,离头顶一尺高,光耀着自己的‘我的意识。身体这个色壳子无论怎么痛,‘我是不会痛的。色壳子朽坏就朽坏了,与这个空无所有的‘我又有何干?这样子去想,疼痛就不怕了,死也不怕了。”
“你说得太深奥了,我怕一时理解不了。”
“人一旦想清楚这三层意思,就超脱出来了。身在红尘却能一尘不染,看天花乱坠却无一著衣。所有的痛苦烦恼历历都在,却只是有如水中的倒影,呈现在波澜不惊的深潭里。所谓心境,我理解就是心镜,把它磨练得好像一面深潭就好了。如果不是这样,人心就好比一座丛林,痛苦与烦恼在里面肆虐咆哮,甚至飞沙走石……”
突然,“吱……”一阵戛长的刹车声撕心裂肺。汽车大灯的光亮中猛地蹿进一团黑影。她惊吓地捂住了眼睛。他看见那是一个人,被汽车撞倒了。
他迅速跳下车来。那人抱着膝盖在车前大声呻吟。黑暗中又跑出两个人来,穿着制服,却是工厂里的保安。两人毫无同情心地笑道:“呵呵,这下跑不了啦,你这铁耗子。”
那人在地上痛哭起来,说“我的腿撞断了,我的腿撞断了。”
两名保安拽他起来,说:“少装蒜,跟我们走。”
在大灯的光照中,他看见那是一个衣衫褴褛的老汉,也许并不老,只有四五十岁吧,却满脸苍桑,显得很老的样子。他迅速明白了这几人之间的关系。他有心要弥补自己的过失,装出在地上寻找什么的模样,踅摸了一圈,说:“没看见他偷的铁呀!”
一名保安说:“在前面就扔掉了。”
那老漢大哭道:“你们饶了我吧,你们饶了我吧。哎呀,痛死我了。”
他说:“还是我先送他上医院吧。”
两名保安看那老汉确实走不了路,这才悻悻地放过他,威吓道:“这次算你走运。哼,下次再叫我俩逮住你,就没这么便宜了!”
这时,她也从车上下来了,关心着老汉的伤势。
他对她说:“我送不了你。看来你真要自己走一截了。”
她对他说:“我陪你一道去医院。”
她帮助他把那老汉扶到了车上,与老汉一起上了后排座位。
他很满意她没有坐到前排副驾驶座上。
汽车调了头,重新向来处驶去。他听见她打了个电话给老肖,报告了路上的事故,宣布要再晚一点儿才能到家。
他回头朝她作个自嘲的嘴脸,说:“这下子我们有事情干了。”
嘀嗒嘀嗒,嘀嘀嗒嗒,随着手上小锤在秤杆上的敲击,老杆的头像鸡啄米似的,手,小锤,还有头都在一个频率上上下点动,协调而欢快。遇上搭讪的,抑或拿杆秤的,老杆噜个嘴说几句,也不误手上的工夫,仅这一点就让村里人折服了。
老杆注定是要留在这里生活的,留在一个叫源头的村庄。据说,源头村历史上出过两个史官一个推官,在周边算得上是个有底蕴的村庄了。可是,今非昔比,二百多户的村庄,一年能够考上大学的没几个,出去打工的倒是不少。
老杆最初到源头的时候,还是个大龄青年,人生地不熟,骑一辆脚踏车,一村一村地转悠,做着钉秤的营生。老杆其实不姓杆,许是钉杆秤的手艺吧,天天与秤杆打交道,村里人也就老杆、老杆地叫开了。村里人开始叫的时候,老杆还不大习惯,憨憨地问,我真有这么老吗?对这样的叫法,老杆像在村里人家喝白烧(谷酒),第一口不太适应,喝着喝着就顺口了。见面一声老杆,距离自然就近了。除了钉秤,村里人要缺个用具,或者日用品,只要说过的,老杆一一捎来。村里人手头有现钱的,拿到用具、日用品就递上了,而手头紧的呢,过个半月一月付的都有。
“满身花纹影如蛇,空闲日子墙上爬。千斤万斤肩上过,一五一十不虚夸。”当年,老杆在巷口边钉秤边发这则谜语的时候,把周围的村人都逗笑了,说这么难的谜底猜得出才怪呢。
猜谜,讲半荤半素的笑话,成了村里人在巷口围着老杆钉秤的常态。非常态的还有,村里寡妇菊仙一声“哎”,就让老杆的眼神急切、飘忽起来。
等明眼人发现,老杆已经和菊仙生米煮成熟饭,倒插上门了。那几天,老杆说话都掩饰不住喜气。谁知,平日闲事不管一餐三碗的癞痢林,不知哪根筋不通,和老杆吵了起来。两个男人吵架,抡起拳头拼命,村里人劝都劝不住。
村长大树说,光棍光棍,大家帮衬。这就是你癞痢林不对了,再这样,你是存心让别人笑话。
你凑什么热闹,这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事。癞痢林发怒了,根本不买村长的账。
像斗雄的公鸡,老杆和癞痢林还撕扯在一起。不知什么时候,菊仙出现了,她一声吼,让两个人都蔫了下来,一声不吭地蹲在地上吸烟。
成了源头村“半点子”(女婿)的老杆,变化是明显的,他的钉秤摊从巷口搬到了家门口,头发梳成一边倒,下巴也光洁了。老杆不愧出生在钉秤匠世家,钉秤匠的技能样样精通,比如制秤杆,打秤刀、秤钩、秤锤,分别是木匠和铁匠的活儿,他会;而制秤盘是钣金的活儿,他也会。秤杆刨光打磨,弹线定星,包铜皮,甚至做秤纽、秤盘,更是不在话下。传统手工制作杆秤几十道工序,老杆都能够独立完成。在老杆家里,依然保存着一把他爷爷传下的“赤楠木”杆秤,秤杆通体泛红,秤星还有银光。钉秤手艺再好,没有生意也是枉然。毕竟,钉秤是个冷门的手艺。一户人家钉一杆秤,五年十年,甚至更久就不会钉秤了。
老杆小聪明,没有闲着,他在钉秤之外,补鞋、补伞、补胎、修锁、修脚踏车,只要他能够做的,来者不拒。不见匠,不像样,修修补补的东西到了他手里,都弄得妥妥帖帖的……像摇着拨浪鼓的货郎担,老杆钉秤的记忆只属于拮据年代。
干柴不如生竹,后爹不如亲叔。这俗话用在老杆身上,就走样了。老杆与菊仙结婚,菊仙已经有一个五岁的儿子。老杆一点儿也不含糊,他当亲儿子来抚养。或许,这是当年菊仙能够与老杆走到一起的主要原因。
日子就像谜语,发着,猜着,谈笑间就过去了好些年。
柴米夫妻,酒肉朋友。无聊的时候,癞痢林就拖着老杆喝酒。老杆平时在家里很少喝酒,但一喝酒就高。老杆一喝高,话头就多,憋在心里的话自然放不住。
正月十五,老杆在癞痢林家喝高了,他找到村长大树,囔囔着要大树分给他田地。
老杆是外来户,户口迁到源头已经过了村里田地调整期,他没有分到田地是瘌痢头上的虱子——明摆着。可是,老杆到村里不是一年二年了,他为什么偏偏这个时候提出来呢?大树村长挠了挠头,为难地说,虽然是你一个人的事,但牵涉到一村人。再说了,要重新测量、绘图、抓勾等等。你算是生意人,知不知道分一次田地成本是多少?
千样生意不如田,万般滋味不如盐。我才不管什么成本,那是你村长的事。要不,开春我去种你家的田地?
老杆的话,让大树村长一脸的茫然。
分田分地,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得通过村民代表大会。
你别拿代表大会压我。癞痢林说,隔壁村的扁嘴海与我同样的情况,他都分到田地了。人死还有一块儿地呢,何况,我一个活人为什么没有?老杆的话咄咄逼人。
扁嘴海的事,我也清楚,他不是比你早吗?今天你喝尿(酒)喝多了,我不跟你说。等你酒醒,就明白了。说完,大树村长甩下老杆,转身走了。
老杆喝酒像上了瘾,人也像中了蛊似的。他一喝了酒,就晃着身子去找大树村长要田要地,弄得大树村长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无奈之下,大树村长从家中匀了三分田二块菜地给老杆。没想到,老杆高兴了,老婆却生气了,三天两头质问大树凭什么把家里的田地匀给老杆,吵得他不得安宁。
大树村长唬着脸说,女人呀,就是头发长见识短。不这样,来年调整怎么可以分到更好的田地呢。大树村长一个善意的谎言,好歹算是把这事应付过去了。
癞痢林的一亩三分田是租给他叔种的,田租是他的口粮。他一年四季走东村蹿西村,收購茶叶、香菇、木耳、笋干、芝麻,甚至柽籽油(山茶油),靠贩山村的土特产过日子。这几年,癞痢林手头活络了,据说在镇里都买了店面。一天,癞痢林找到老杆,递上一支香烟说,生意人谈的是生意经,订一杆秤,出三倍的价钱,条件是用空心秤杆灌水银。
老杆一听,把接到手的香烟扔在地上,踩了。他冷冷地说,你以为有钱就能做,也不看看是谁。
明摆着,癞痢林是想用水银杆秤去收购作弊。老杆知道,做手艺要有艺德,做人要讲道德。一个钉秤匠若是去做水银秤,不仅对自己,对祖上都是一种侮辱。
癞痢林哼地一声,说,有钱不挣是傻逼,你不做,自然有人做。别忘了,不是我的主意,你的田地从哪里来。
呸!别人做不做我管不了,至少,我能管住自己。看来,你是铜钱里打跟斗——视钱如命。老杆顿了顿,继续说,没想到,你真的应了一句话,红漆尿桶外面光,里面一肚臭粪缸。你再提分田地的事,信不信我揍死你。老杆恼羞成怒,为了与大树村长争田地的事,后来肠都悔青了。为此,他还挨了菊仙不少骂。
看到老杆气急败坏的样子,癞痢林噤声了。他乜斜了老杆一眼,悻悻地走了。
转瞬,癞痢林又折了回来,说老杆你不要不识好歹,挑你挣钱,你不挣,亏你还是菊仙的老公。
什么意思?讲话阴一句,阳一句,还像个男人吗?
没什么意思。钱没几个,脾气不小,菊仙找你是瞎了眼。
老杆最恼火别人拿女人说事,尤其像癞痢林这样的讥讽。他二话没说,当着癞痢林的鼻梁就是一拳。意外的是,癞痢林晕血,他摸了一下鼻子满手是血,当即晕了过去。
癞痢林醒来,顾不得鼻青脸肿,气咻咻地闹着要与老杆去镇里派出所。相打无好拳,相骂无好言。村民纠纷,能够解决的,村里自行解决。如果闹到派出所,问题就复杂了。这是大树村长必须考虑的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树村长出面,泡茶、递烟、做工作。
三个人坐在一起,癞痢林还是骂骂咧咧的。老杆想不通,明明是癞痢林不对,大树村长为什么要向着他说话呢?看来,还是癞痢林几个钱作怪。
老杆喝着茶,看着大树村长和癞痢林说话,似乎在等一场舌战。谁知,大树村长话锋一转,话糙理不糙,说事可以能大能小,也可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大树村长一句一句盯着癞痢林灌水银秤说事,把他的怒气压了下去。
大树村长说,人不辞路,虎不辞山,冤家宜解不宜结。我看这样吧,两个人以茶代酒,碰个杯,事就算过去了。说着,他端起杯,等于给老杆和癞痢林共同铺垫了一个台阶。
源头村与源口村接壤,山林的界线并不明显,林木、毛竹也就混淆不清了。虽然没有明显的标记,但村里人对山场竹木的界限,像自己的菜园地一样熟悉。立春后,村民挖笋抢的是时新,卖到镇上有个好价钱。老杆挖笋是不卖的,他要晒些干笋寄到安徽老家去。挖笋的村民多了,难免有越界动土的现象,纠纷也多。本来,大树村长和源口的永茂村长商议,想一禁了事,可这哪里禁得住呢。
在挖笋的人群中,老杆特别显眼。一个手艺人,上山做事,处处都生分。老杆拧个蛇皮袋,挖了大半袋笋,拧不成,驮不是。最后,还是砍了一根粗大的毛竹,用野藤把笋袋捆扎在毛竹上,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驮了回家。老杆想,再辛苦也值得,毛竹驮回家可以做水笕,一举两得。
老杆回到家,屁股还没有坐热,源口村的明亮找上门了,说老杆挖了他家的竹笋。明亮说了半天,老杆也懒得理睬,突然冒出一句话,你说是你家山场上的竹笋,你叫叫看会不会应。一句话,气得明亮脸上涨红,无奈之下,他只好去找大树村长。
大树村长是明白人,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见面,他劈头盖脑地把老杆骂了一顿,并劝明亮先回去,表态村里会认真处理此事。
明亮一走,老杆就溜了。大树村长连老杆的踪影也找不到。
第二天早上,大树村长上门收取合作医疗参保费,老杆不仅没交,还没给大树村长好脸色。老杆觉得,大树作为一村之长,昨天不问青红皂白,就那样骂他,让他在外村人面前失了脸面。怨谁?不怨他才怪呢。
老杆嘁着眉说,我在家门口做点儿小手艺,平稳得很,干嘛交?
大树村长一脸疑惑,说,人呀,过日子得天晴防下雨。老话有一句,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合作医疗参保的事,你别鸡不拉尿屎里出。
你肚大腰粗,是不是吃冤枉吃惯了,还想吃到我的头上来?
大树村长听后,气不打一处来,光火道:三年前,我关了镇上的加工厂,回到村里当村长,从经济上只有我倒贴了村里,不会村里贴补了我。你说,我吃什么冤枉?
哼,前任村长一样说得好听,连农改资金都敢用,你说不定也是一窑的货。话一出口,老杆就后悔了,自己不是那种嚼舌头的人,怎么能说出这样无根无据的话呢。
讲话是要负责任的。过头饭可吃,过头话不可讲。到今天为止,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我问心无愧!
……
鸭舌帽遮住了老杆蹙着的额,还有额头上的疤痕。那如蚕的疤痕是车祸的遗痕,也是他心中永远的痛。那天,摩托车刹车失灵冲下岚培,老杆感觉飞了起来,然后就昏迷了。等老杆醒来,菊仙已经走了。据说,从岚培底找到人,背上马路送医院,以至菊仙出殡,大树村长忙前忙后,费了不少劲……身体初愈,老杆把隐痛藏在心里,还是把摊撑了起来。老杆一支烟叼在嘴上,就像粘在了他粗糙的嘴唇,并不影响他与蹲在摊前的人说话。老杆的手受过伤,手上功夫虽然没有以前麻利了,但还是娴熟的。老杆坐在小木凳上,屁股也懒得挪一下,一把硬币零票散在木盒里,让顾客自己找零。
像往常一样,大树村长没事就到老杆的摊前坐坐。大树村长摸出二支香烟,同时在嘴上点燃,把一支递了给老杆,东一句西一句闲聊,算是帮老杆解解闷。临走,大树村长递上了一本农村新型合作医疗本。老杆愣了一下,把本接了过来。老杆惊愕地看着大树村长,不禁两行泪水从眼里流了下来。他才知道,如果不是大树村长帮忙垫付了合作医疗参保费,仅醫院的医疗费就是一屁股的债务。
立夏过后,县里启动美丽乡村建设,源头村榜上有名。
源头村祠堂前的土清理开了,建起了古樟广场。毗连广场的,是新建的源头村小学。广场竣工前夕,老杆找到大树村长,说要自掏腰包在古樟广场钉一把大杆秤。大树村长不知道老杆葫芦里卖什么药,说,不就钉把秤吗,还至于做广告?老杆说到做到,钉的杆秤长度有二米左右,边上还立了一块碑,碑上是他请县里书法家题刻的墨宝:“人人心中都有一杆秤”。
一缕阳光滤过古樟,投射在长长的秤杆上。老杆摸着秤杆,轻松地舒了一口气。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藏在古樟的枝叶间,老杆瞄了瞄,很难看到身影,却叫得特别欢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