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扬州八怪

2017-03-23 18:13胡烟
山西文学 2017年2期
关键词:扬州八怪金农曲江

我想写扬州的初衷,源自我在扬州的新居。为了躲避北京可恶的霾,只好在江南安了一个小家。想象着,我是一只水鸟,那是在湖面的小岛上,寻找到的独属于自己的草窝。天晴了,就到水上漂漂,晒晒江南软绵绵的太阳,或者淋淋细密的雨。再不然,就是飞向离岸边最近的树。要多随意有多随意,要多自在有多自在。

买到扬州曲江边上的小房子之后,那是一个夏天。江南闷热的天气,身上一天到晚黏糊糊,阻止了我欢呼雀跃的冲动。然而,我心里已经亮堂了,终于在江南安家。等到春天,我再也不用望着北京窗外干燥的风,想象着被风裹着的浮尘蹂躏得皱巴巴的皮肤而叫苦。只需想想,家在扬州,就足以让心湿润起来。春天最便于说走就走。只需一动念——回家,我就置身扬州的烟花柳巷。就这样,我每天活在盼望里。外面世界的模样并不重要,心里装的风景更真实。

小房子坐落曲江公园。四层的小灰楼,被竹林围着若隐若现。当我把它当成一个陌生人审视的时候,我发觉它相当幸福。离江畔只有二三十米的样子,白天清寂,夜晚繁华。小房子低调而神秘。那是一个窗外全是风景的房间,是开发商为画家或者音乐家准备的房间。曲江,连着江边的芦苇、田田的荷叶,一同入画窗棂。细究起来,右上角还有几大棵玉兰树,叫我更盼着春天早来。

选中了小房子之后,我忍不住下楼考察观赏一圈。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想要买下它,我心里到底藏着什么样的动机和秘密。几步到江边,我看出了端倪。江边间杂着无规则的芦苇,这真的让我喜欢。我把它当成家乡海边的苇塘。我喜欢芦苇,野野的,没规矩,因为被人轻视,反而获得了极大的自由空间,可以恣肆地长。往前走,是一个别致的二层楼连着小院,挂牌扬州市文联。小院的空地摆放着几尊侍弄讲究的盆景,墙上爬满了藤蔓,不知从哪个角落隐约传来花香。我往里望,未见半个人影。

沿着甬道往前走,也就是以曲江为中心画圆。前方真的出现一个小水塘。偌大的江边,这个水塘的存在,显得很没有必要。水塘的水并不活泛,所以绿绿的不清澈。然而周边的杂草让我高兴,一丛丛,乱乱的,像少妇刚睡醒的头发。几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花遍地,中间居然点缀了桂花树,增加几分高贵。水塘拦住了去路,便有了桥。由于水塘横在我面前,狭长,所以桥的弧度显得很大,鼓得高,有点滑稽。桥的左边,是大片的荷,由于缺少风,所以没神采。右边又是苇塘。我下去摸几株芦苇,芦苇也开花,芦花。芦花不艳丽,所以不被称作花。我想守着芦苇住下来。我是水鸟吗?此生不是。只好离开。

再往前,有一座桥,这是一座真正的桥,跨曲江。桥上有垂柳,若有风来,站在桥头,柳梢可拂面。

前面便是大广场,空荡荡。“曲江公园”四个字,在这广场的北门写着。门口有大片的竹,密得可以捉迷藏。外面晴朗的时候,竹林里却湿。

一个圆,快要画完。最后是一个儿童乐园和篮球场,填满小孩子嬉戏的各种玩具车、旋转木马。篮球场,让我想到阳光少年。

这就是我的江南居所。我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我要在这里干什么?我还不清楚。

过了大概半年,我才知道我是来寻找扬州八怪。

为什么要寻找?他们藏起来了吗?没有。他们在时间的暖箱里冬眠。扬州城,那个被皇家和盐商催生鼎盛繁华的地方,滋养了扬州八怪。他们以卖画为生,原本跟街头卖花的女人没什么两样,但他们画的是思想,他们更高级地促成了扬州城的文化繁荣。当繁华谢幕,他们的身影也隐匿起来。城市的命运起伏跌宕,都是时光的游戏。我相信,从地理空间的角度,他们还在。只是扬州城的人越来越庞杂,所以找到他们的身影,需要费一些时日。

一开始我还没发现我要找的是八怪。只是发现自己经常去的地方,就是那么几个:扬州八怪纪念馆、天宁寺、观音山。再不然就是围着曲江公园绕圈。扬州八怪纪念馆,是以前金农居住的西方寺,里面还有很深的寺院的痕迹,那种清寂,是很多人聚集也难以驱散的。基本不用买门票。门口的店面,卖字画、文房四宝,颜色都是古铜色的,我相信这个店,连同店主,都是从清代直接活下来的。第一次来这里,是八年前,那时候我还不知道扬州八怪是谁。见到馆长刘方明,寒暄几句,得知他也画画。后来他的画风生水起,我想是得了八怪的熏习。那一次我爱上了那个金农住的旧屋子。草房子,门口有棵芭蕉树。雨来的时候,坐在屋檐下的木凳子上。如果是秋雨,会夹杂着桂花香,这样的场景,情境,除了画画,又能做些什么?

后来,我在北京认识了一个名画家,仿金农。

金农的梅花是萧索的。淡淡的,疏朗。画这种画的人,都与俗世不入流。巧的是,那种像油漆刷子刷出来的字,恰好给满纸的梅花盖了一个个墨色印章,本来梅花碎碎的,像是要飘,但有漆书辅佐,墨便稳稳地落在纸上,满纸梅花骨朵成了珍珠。南昌的八大山人纪念馆,也有金农的楹联,让我经常混淆这两个人。尤其是,这两个人的自画像很类似,画得自己在纸上,十分矮小。

金农住的这个院子,郁郁葱葱,雨中绿得惹眼。据说金农常常在这院子里,与鹤相伴,踱步时候,鹤不离左右。但金农的画里,少有鹤,不知什么原因。后来又得知黄永玉也爱养鹤,是不是学金农?跟鹤在一起的,像是仙人,但金农说自己非佛非仙,只是一个奇人罢了。

金农本来是杭州人,70岁客居扬州,没有儿子,仅有的女儿早夭。金农晚年是一个人,独居扬州。晚年光景,做的最多的事,不是画画,而是念经礼佛。74岁,他画的《设色佛像》,是代表作。题字是很多佛的名字,工工整整的,把佛像给围了个密不透风。别人不敢这么写,他却敢。心到笔到,自然没了章法。乱了章法却传出了神韵,别人不服不行,所以只能称怪。金农是八怪之首。“怪”是别人归纳的,“怪”字里,夹杂着几分不得已的佩服。

金农晚年说,自己对佛虔诚。站在那个小院子前,我相信他不是自吹。那棵芭蕉,不知是不是金农亲手栽种。我看不出芭蕉的年龄。芭蕉树在佛教里,比喻人身。说人的肉身,像这芭蕉树一样,看起来结实,中間却是空。佛门讲的“苦空无常”的真义,就是在这雨打芭蕉的声响里,水落石出。这是我在代金农设身处地地想象,也就是替古人担忧。金农学佛,不是附庸风雅。

金农的特点之一是名号太多,一长串,“曲江外史”“稽留山民”“心出家庵粥饭僧”,好几十个,最常用的是“冬心”。后来有评论家说,名字太多,影响了金农的知名度,不然定比石涛更有名。金农难道不知道这一点吗?想叫啥就叫啥,与别人何干?不去谋划经营自己,就是率性。不论叫啥,金农还是金农。

还有一个怪事儿,金农画画找人代笔,那梅花,有时候是罗聘画,有时候是其他什么人画,金农只题字落款。换了别人,算是作伪,遭人痛骂,但在金农这里,无所谓。不论什么人画,都是珍品。

看到“曲江外史”这名号,我感觉隐约打探到了金农的讯息。曲江边上他一定来过,他的脚印在哪里?在曲江公园里吗?

金农一生布衣。在那个年代,能书善绘的人大多都给自己谋个一官半职,但金农给自己定了位,就是当个普通老百姓。这种心性,当今人无从模仿。从而他的画,也很难模仿。怪,就是你找不到他的心路,找到的只是笔路。

还有一个人,跟曲江有关——边寿民。边寿民是个教书秀才,家境贫寒,擅长作诗,参加“曲江文会”,才华出众,成为“曲江十子”之一。我喜欢边寿民的画,可能还是跟芦苇有关。他叫“苇间居士”,他的画室叫“苇间书屋”,多么草根的名字。

一个穷教书匠,擅长作诗,本可以靠着曲江文会的圈子,往上蹿两把,谋个一官半职不算太难,但边寿民也是不走寻常路,天天在芦苇塘边上看芦雁,画芦雁。这点志向,真让人替他着急。我很想知道,边寿民是在哪个苇塘附近住着,他和芦雁一定有很多的交流。那时候自然环境还没破坏,芦雁不怕人,说不定晚上有芦雁用硬嘴壳敲他的门,进屋跟他相伴而眠。芦雁睡眠的姿势,有几种,边寿民的画里都有。头向后转,红嘴唇别在灰羽毛里,憨憨的,姿势漂亮,却盖不住心里的高冷。

他爱芦雁,是不是就像王羲之爱大鹅一样?我想探听一些边寿民跟芦雁的故事,可到哪里去打探呢?

如果边寿民是在曲江边上画芦雁就好了,我到江边上,找个长胡子老人问问,他爷爷的爷爷,或者他们家祖上,有没有流传着一个画家画芦雁的故事。

我走到曲江边的芦苇塘的时候,真能不自觉地想起边寿民。芦雁在扬州这个地方落脚,应该是秋天,继续往南方去飞,中途歇息。秋风瑟瑟的时候,苇塘边的边寿民是否能感受到阵阵寒凉?那种寒凉,是否等于他在人世间的某种冷遇?芦雁栖息的地方,或两只,或四只一家,在一起磨磨蹭蹭梳理羽毛。边寿民就这么呆看着,他已经听懂了芦雁的心声?边寿民的芦雁,用笔非常熟练,流畅。那种感觉,其实就像是画自己喜欢的人一样,对他很熟悉,一闭上眼,就能浮现他的样子,随时可以默写下来。

边寿民画的芦苇也特别好看,穿插在一起不显得乱,浓淡墨相间,仿佛能听见秋风的声音。他的芦苇大多在风里。芦雁倒是静,安坐,或者入眠,跟芦苇产生动静相间的效果。边寿民擅长作诗,但他轻易不在自己的画上卖弄诗。他的画题字经常简单,经常四个字——“清江鼓翼”“晴江游泳”“深芦息影”,就是简单地形容芦雁的各种姿态。我猜他没把自己当个画家,而是当成了芦雁的摄影师。各种姿势,正面的侧面的,即将入眠的、盘旋低回的,各来一张。

芦雁不是野鸭,芦雁比野鸭大一号。边寿民笔下的芦雁,是人。不论是低头不语还是仰望天空,都是人在倾诉的样子。尤其是仰着脖子的芦雁,极其孤独。仰天长啸,但苍穹里并没有谁在倾听他的鸣音。苇塘萧瑟,纵然有伴,却不尽然能够与之心心相印。

芦雁是边寿民本人的化身。

这一点,比齐白石要好。齐白石笔下的鱼、虫、螃蟹,都是人的玩物或吃食。

不论是乱世还是盛世,文人墨客,心中都该是孤寂。不然边寿民不会成天望着芦雁发呆。他不到人多的地方去,偏偏在苇塘里,做一个“葦间居士”。

遗憾又庆幸的是,如今的曲江边上,鲜有孤寂的人。

白天,这里荒无人烟。桥头,是多么好的思索人生的地方。站在这里,望茫茫江水,发出逝者如斯夫的感慨,该多么切合!但没有人。那座桥,白天荒凉着。

夜晚,这里极尽繁华。霓虹初上,三座高楼的轮廓,红色的灯一闪一闪,雄伟得几近虚幻,据说是江苏省某大机构。曲江江畔,吸引了上千人跳广场舞,快节奏的群舞。离江畔最近的地方,又有人唱卡拉OK。一个长发中年男人,拉着小推车,搬出发电机,两个大音箱。大屏幕,麦克风一应俱全。常常是午夜了,江上还飘着不伦不类的男高音。靠近我居所的地方,有个会所,叫做啤酒花园,里面夜夜笙歌。据说并不神秘,都是些平头百姓,搞生日会。里面装修得很气派,大舞台上演着各种游戏。临近散场的时候,一撮三四十岁的男人,在等人,抢着上前,去扶那些喝得歪歪斜斜的人。他们是代驾。

夜晚的扬州城,让我感到,历史的沿革是如此毫厘不差。这种欢聚和热闹,就是那个鼎盛时期盐商聚集、享乐主义的延伸。

我到哪里去找一个人,打听边寿民画芦雁的故事?

扬州城最好的一条路,是盐阜路。这条路连接古今。年迈的银杏树,把扬州城最值得炫耀的辉煌——接待乾隆皇帝的细节记录在案。过了暑热时节,在这条路上走,像沿着时光回廊的光影徘徊。有人认为最有滋味的是御码头,但我却觉得,天宁寺的滋味最浓。打住脚,进去一待可以是大半天。

进到天宁寺,好像每次只能关注一种东西,因为信息太多,所以接收起来很困难。第一次去,是关注了那几株硕大的叶子闪着亮光的玉兰树,虽然不是开花季,但它们气色很好的样子,像是吃了大补药。后面一次去,是关注了寺院院子两侧那些卖古董的商人。透过窄窄的门望进去,店主半躺在摇椅上,手里把玩着不知什么宝贝,又隐约传来各种味道奇异的熏香。我想,大概每个店主买卖古董的故事,都是一本小说,惹我好奇。古董店的生意称不上红火。天宁寺,昔日的佛门净地,不容易让这些钱物交流的俗事大红大紫。

其实,天宁寺最珍贵的,是扬州八怪的画。珍品如林,不经意地一个大厅接一个大厅地展示,不吝啬。现在的扬州人跟扬州八怪并不生分,隔了那么多时日,依旧当成自己家的近亲,敞开门晾晒,而不是把他们束之高阁或者捧上供台。又或许,这扬州八怪,一直以来就是草根的命运。

我看画的时候,旁边有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手牵着五六岁的男孩,指着李鱓的芭蕉图说,你看,这个芭蕉,就比你画得生动些,叶子不僵硬。

扬州八怪的画都是间杂着挂在一起,唯独郑板桥有个专区。不懂画的人一幅幅板桥看下来,难免感觉千篇一律。不得不说,郑板桥画路真的很窄,除了竹子、石头、兰花,基本不会画别的。在这一点上,他跟金农不是一个档次。郑板桥题诗好,字也好,所以弥补了缺憾。

郑板桥是苏州人,家境贫寒,三十多岁来扬州卖画糊口。他是个上进青年,读书很多。他当年读书的地方,正是天宁寺。郑板桥当年在哪个角落里读书,读书时有什么人相伴左右?不得知。

我总误解郑板桥是山东人,其实他只是在山东潍县当了几年县令而已。因为他那个火暴脾气,不像是江南出来的柔情书生,倒有着山东大汉的耿直莽撞。郑板桥爱骂人,平时骂人,写文章也骂人,而且骂得有理论: 隔靴搔痒赞何益,入木三分骂亦精。按照他的逻辑,只要你骂人骂到位,骂得出彩,比那些无关痛痒的赞美要强得多。很有力道的话。听这口气,像是听他画里风吹竹子的声响。可郑板桥偏偏又在竹子里听出了民间疾苦,更高一筹。

天宁寺里竹子并不多。扬州城,竹子多群居在路边,郑板桥选了这个题材,也是不离草根。本来是个布衣,选些老百姓司空见惯的东西入画倒在情理之中。如果是我,路边的竹子,可能视而不见,不知道竹子什么时候骚动了那些文人墨客的神经。我会选择漫步在瘦西湖门口的盆景园。那里曲径通幽,百转千回,从每一个廊子和拐弯处望过去,都是不一样的风景。盆景里有碧绿的大铁树。模样周周正正,比北方的铁树要水灵很多,称得上俊美。我会选择画铁树,再或者,画盆景。扬州的盆景精细讲究,又有“长寿”寓意。可入画。

郑板桥为了画竹子,费了很大功夫,据说成年累月地画,一连画了十多年,才开始画那种萧索的竹子。也就是给竹叶做减法。郑板桥观察竹子,在窗上糊一层白纸,看窗外竹子的投影,写生。墨的浓淡,同时也都有了。这一情境,我称为“郑板桥的光影游戏”。

郑板桥之所以有名,得益于典故多。“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单是这句诗,足以让他流芳百世。据说郑板桥画梅也不错,但是因为隔壁邻居,一个穷书生,以画梅为生,所以郑板桥不画梅,怕抢了他的生意。可见,郑板桥真心善良。刀子嘴,豆腐心。

虽说饱读诗书,狂放不羁,经常放出厥词,但骨子里还是向往做官,是个崇尚现实主义的艺术家。艺术家当官,往往没有好下场,所以,官场十年,晚年又返回扬州卖画。仕途,像是宝玉神游太虚幻境。郑板桥终究又回归到宣纸上。

虽然是画竹子让他名留史册,但对比起来,倒是做官对郑板桥更有吸引力。我宁愿相信,郑板桥原不想名留青史,他的观点、言论,只不过是有话想说,憋不住而已。这是官场的致命伤。

天宁寺往西走,是花鸟鱼虫市场。只要是这些关乎闲情雅趣的,扬州人都能玩出名堂。盐商用大笔资财滋养了这座城市的娱乐,让扬州人骨子里流淌着游戏的气息。花鸟鱼虫市场历来繁荣,人来人往热闹非凡。路边的花还嫌不够看,扬州人闲着就会来买花。修剪盆景,更是在行。扬州人养鱼,品种花色闻名全国。还有各种鸟在笼子里蹿,各种石头养在水里。上次去到市场,居然见到挂牌卖龙猫,仔细一看,是浅棕色的大耗子,称为龙猫。花鸟之间,夹杂着旧书摊,蹲上半天,几本广陵书社的绝版书,都是五元。真好。

有吃有喝慢节奏,便是好。早上皮包水,在冶春茶社吸上一屉蟹黄包,晚上泡个澡。从身到心,彻底绵软了。若还能像郑板桥那样,保持愤怒,认真地计较个是非,真的不容易。从这点看,板桥的劲竹,令人敬佩。倒比他晚年的“难得糊涂”,更能叫人清醒。

郑板桥的性格,線条太硬朗,不像是江南人。

除了金农居住的西方寺成了后来的扬州八怪纪念馆之外,还有一个画家的故居留了下来,那就是罗聘。罗聘故居之所以能保留下来,原因很多。但我想,可能跟他家几口人同时画梅有关,他自己画,他夫人方婉仪也画,他的两个儿子也跟着画,而且画出了名堂。梅家画派就此形成。

罗聘故居,叫朱草诗林,在弥陀巷。

弥陀巷让我好找,路人皆知的,是朱自清故居。问罗聘故居,很多当地人不知罗聘是谁。朱草诗林的位置,离扬州城中心的文昌阁不远,但远远称不上热闹。又联想到罗聘画梅,所以觉得罗聘故居,四时都有一种冬的气息。

遗憾的是,我没赏过扬州的梅花。据说史可法纪念馆的后山,又称梅花山,可赏梅。古运河边上,也有梅花栽。可惜我只注意到玉兰树惹眼。盛夏时节,又属夹竹桃开得最旺。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南京的梅,那一次,赏梅的游人比梅花还要多,人群中挤来挤去,狼狈不已。至今,能品味到梅花的清冷孤寂,只有在宣纸上。

记住罗聘,是跟爱情有关。罗聘的夫人方婉仪貌美贤淑,才华横溢。传说她过生日,金农、郑板桥都为她题诗。她跟罗聘相当恩爱,擅长画梅,印章都是“两峰之妻”,不署自己的名号,可见对罗聘的爱慕程度。

罗聘是金农的弟子,虽然拜师之前,就已经相当有名气,据说与金农画艺不相上下,但仍被金农的奇才所折服,拜师源于仰慕欣赏。在西方寺,金农常携罗聘与鹤相左右,真是一幅有趣的画面。

罗聘名作《梅花图卷》,是一米多的长卷,与方婉仪合作。提款中描写了二人耳鬓厮磨、笔墨相加,连作画三天的情景,深情厚谊,跃然纸上。传说,这幅长卷本来没有上色,清晨起来,方婉仪见到庭院里开放粉色的牵牛花,心血来潮,将牵牛花的花汁染在《梅花图卷》的花瓣上,效果奇好。罗聘起床后,只感觉繁花漫卷,那种惊喜和心心相印的笃厚深情,无以言表。

天妒红颜,方婉仪陪了罗聘二十几个春秋,最终撒手人寰。妻亡后,罗聘无限怀念,自号“依云和尚”,再未续弦。

又传说罗聘的眼珠是绿色,能见鬼见神。他想画关公,关公便提着大刀来见,所以画得栩栩如生,如在目前。罗聘的关公画挂在关帝庙,香火便旺,十分灵验。不知真假。但罗聘善画《鬼趣图》确有其事。当时正赶上蒲松龄《聊斋志异》风靡,所以罗聘的《鬼趣图》也趁机火了一把。

画比小说更为上乘。这是抽象与具象的关系,也是我的个人看法。聊斋里的鬼,都是美,但罗聘笔下的鬼,丑得出奇。据说罗聘有神通,所画的鬼都是亲眼所见,当然只能是丑。但罗聘以此丑陋暗喻人世间的贪官污吏,这就把画的意趣提上了一个台阶。这种情怀,千金难买。

一个绿眼珠的画鬼人,念着民间疾苦,画的梅花也能香芬四溢。钟情于爱妻,一生思念倾注一人,在朱草诗林漫步的时候,我想,罗聘堪称完美男人。我游朱草诗林的时候是清晨,我想在那个小院子里找到牵牛花,想找出方婉仪给梅着色的证据,可惜并无所获。只好在心底,继续对那样的琴瑟和鸣发出渴望。

我在扬州城居住,早上不想起床,因为本来就是休闲。可惜又偏偏早起。清晨的气息阻挡不住,从窗户缝隙里溜进来。窗外曲江公园的跑步声、或许还有车水马龙,结伴去喝早茶的喧闹声,让我浑身都沸腾起来。我只好冲下楼,竹林、江水,这样的风景,让我对寻找扬州八怪又充满信心。

楼下并没有像样的茶馆。干脆坐上一辆公交,到了一处平坦的大草坪。这里鲜有人烟。夏天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不然这样开阔的地带,一定有追逐嬉戏的孩童。草坪对面,是依山而建的寺,那座山,正是观音山。大树葱茏,掩映着佛家的黄墙灰瓦,一路阿弥陀佛,拾阶而上。那种安静,让人不敢相信是置身于扬州城。

还没走到山门处的弥勒殿,便看见一盲人拄拐杖正欲下山,瘦癯有力,眼睛看不见,仙风道骨,没有民间算命先生那样的狡猾。我想,他是看不见,却像是用心眼看得见。莫非是观音帮忙,知道我在寻找扬州八怪,迎面走来一个汪士慎?

大雄宝殿里燃了很多的灯盏,供养观音菩萨。以灯供佛,象征着智慧常在。闪闪烁烁,这些灯盏,是否照亮的是我内心深处的黑暗?与灯盏对视,内心的纷繁尘染一一现形,跪拜当下,惭愧不能自己。忽然叩问心门,我为什么要寻找扬州八怪?绝顶伫立万为一,是否是在寻找迷失的自己?

扬州八怪创造“掀天揭地之文,震惊雷雨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难道我骨子里也流淌着这样不安分的血液?

观音山上的观音姿态各异,想必是欲接引不同需求的凡夫。然而我徜徉于菩萨的慈悲心怀之中,仍然像边寿民画中的芦雁一样仰望苍穹,心在别处。

下山时,我又执着地想起汪士慎。不知汪士慎有没有到访观音山。

汪士慎是个可怜人。他生在安徽,为了卖画讨生计来到扬州。以他的书呆子性格,不会讨价还价,几十幅画只卖三两五两。汪士慎嗜茶如命,待客也用茶,金农称他茶仙。汪士慎画梅。画到四十多岁左眼失明,写道:“尚留一目着花梢。”意思是只剩下一只眼睛,用来看花。六十多岁时,双目失明。这对画家来说是致命打击。奇的是,双目失明的他,竟能挥毫写草书。

汪士慎性格内向。双目失明后,一个雪天,拄着拐杖,由小童带领,到金农住所拜访。两人喝茶谈论书画。知音难觅,金农备好纸笔,汪士慎挥毫狂草。“有眼有手徒纷然,但见满纸丑恶笔倒起颠。”积郁了半生的情绪得以抒发,愤懑满纸。眼前的汪士慎如此高洁,不染世俗情,让金农忍不住泪沾衣襟。

倘若失明的汪士慎常常来这观音山,听听回廊里流淌的诵经的声音,是否能平复那些愁肠百结的委屈与不平?到底历史是想牺牲汪士慎内心的恬静安然,成就一个千古奇才,还是汪士慎错误地理解了时空的本意,冤枉地把自己埋葬在命运的低谷?

观音山归来,我依旧没有答案。

扬州八怪不是八个人,不止八个人。他们各有各的怪,但各自怪得都有理。叫我敬佩的是,他们不是互相贬低谩骂,而是互相提携,彼此欣赏。俗话说,“互相帮忙上天堂”。他们的相互认可,更促进了八怪书画群体的繁荣。

华喦生在福建,客居扬州,却画了大量边塞的画,传世的《天山积雪图》,那一抹红衣、行者旅途的孤寂迷茫,天山外那只鸣叫的孤雁,毫无偏差地戳中了人在旅途的泪点。红衣人、天山、骆驼……让当时没有条件旅游,对西域一无所知的观者大跌眼镜。那种奇异,是仅凭幻想还是梦中游行所致?

李鱓善画松,苍茫挺拔的树干,像是北方一路。不难看出,李鱓的松和郑板桥的竹,有异曲同工的地方。果不其然,他的履历,也和板桥相似。他两度为官,两番下野为民,不但有“护跸直入古北口”的机遇,也有更多不得志的岁月。想来这扬州八怪,聚的是一群要么清高得不想当官的布衣,要么是在政治上混不开的下野小官。他们大多脾气极其倔强,生性却无比善良。他们不因循前人,不画自己没感觉的东西。他们的才华光耀中国绘画史。

难道我只能到史书上找他们吗?

还有我一无所知的杨法、李方膺、黄慎,我到哪里去找这些人?

带着这个疑问,我继续在扬州城游荡。本以为大运河一带,被旅游车称为扬州古渡的地方,会寻到他们的蛛丝马迹。然而,除了不会说话的柳树和夹竹桃,就是运河水不声不响。还有年迈的散步的老人,见了我,谁都一声不吭。我沒告诉他们我在找人。

扬州的新建筑都在西城,那是有钱人聚居的地方。所以,我断定扬州八怪还在老城。因为他们活着的时候,大多比较清贫。盐阜东路的入口处,我走进气派的扬州书局,书局里卖四库全书,还有扬州八怪的高仿画。我买了一沓袖珍版高仿,把它们挂在我的新居,提醒我来扬州的使命。

走出书局的大门,我不禁想,安然、恬静的扬州城,为什么会有怪人诞生?所有的山水草木都那么柔顺,为什么偏偏是他们不与人同?

文昌阁往东的巷子里,冶春茶社对面,有个著名书店——钟书阁。钟书阁里面的灯光是蓝色,连屋顶都码放了书,像是哥特式建筑的教堂,令每一本书神圣。钟书阁里站立着很多看书的人。在这纸质图书式微的时代,非常稀有可贵。我绕着他们走了一圈,确信钟书阁里没有扬州八怪。

我终究放弃了寻找,让自己随波逐流。华灯初上,扬州繁华尽现。莺歌燕舞,窄窄的街道柔情蜜意。虽然比不上昔日乾隆皇帝下江南时的奢靡,却是享乐的天堂。扬州人性格温婉,不仅是烟花三月的杨柳风所致,更是娱乐的氛围使然。人生有风月,春花常相伴,其他的烦心事,像是江水自奔流,与我何干?

白天,我沿街走,忍不住坐上李斗笔下的画舫。两岸的风景虽然不似《扬州画舫录》中那般繁盛,但花团锦簇、不大不小的城,正适合在水上看光景。从天宁寺门前的御码头,乘坐画舫直达平山堂脚下,沿着瘦西湖的水路,不断变换欣赏着两岸情境别致的园林。“两堤花柳全依水,一路楼台直到山”,我再一次被迷醉,忘记了寻找扬州八怪。

扬州处处有美食。盐商的精致生活,激活了整座城的味蕾。淮扬菜的盛名里,没有半点虚言。如果说扬州饭店的清炒虾仁和蟹粉狮子头是老生常谈,倒不如随便走进哪家小馆子。小本经营,却干干净净,井井有条。清汤小馄饨,周周正正,像是手巧的少妇清晨挽起的油亮发髻,温婉利落。各种面、汤圆,都是细致的、饱满的。吃的时候我又忘记了我的寻找。

一段时日后,我空手而归。

在扬州的小居所里待了几个来回,心被江南的水泡软。回京后,我没了半点火气。性情温柔了不少,同时却沦为我厌恶的那种毫无斗志的人。甚至,想要由人类退化成蕨类,紧紧地黏在石头上,冷眼旁观周围人的匆忙。

平日里,我经常是呆望着办公桌上看不完的书稿,向往退休的生活。或者盘算着,干脆挎着大包小包夹着铺盖卷,逃离京城。去扬州一边看花,一边继续寻找扬州八怪。

这样几个思想的回合之后,我意识到,扬州于我,只是客居。虽然不喜北方的干燥,但在扬州,更要警惕那种软。

我终于知道了我为什么寻找。

春天的玉兰十里、夏天的运河杨柳岸、秋天的满城桂花香,和冬天梅香冷艳。如果能抵挡住这些,浸在花香里心怀苍生天下,绝不流俗;活在掌声里却能清醒地谩骂,无视庸人的冷眼。这样的人,便是我要找的扬州八怪。

我固执地认为,他们依然在扬州。

胡烟,原名胡俊杰,山东龙口人。现居北京。媒体从业者。文章散见于《北京文学》《散文选刊》等报刊。著有散文集《哭泣的半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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