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星晨
他们挨着肩膀,坐在倾斜的堤坝上。四只眼睛望着脚下滚滚的江水,就这样坐了半个小时,一句话也没说。
现在正是涨水的时候,远处码头上的路灯照过来,模模糊糊可以看见漆黑的江水里不时飘过一些杂物,比如缠绕的树枝,旧轮胎和上游淹死的牲畜。
他们身后的烧烤摊子忽然安静了下来,他觉
得是时候开口了。“你今天考得怎么样?”“不知道,感觉不出来,你呢?”“我?我们班能上二本的都少。”他说。“我也考的不好。”她说。她上的是很好的高中,但说的倒是实话。她
知道,自己也许就是班上那考不上大学的百分之十里面的一份子。
“不会的,你们学校不像我们。”他说。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比不上她,说这句话的时候很真诚。
“希望……”她觉得心里得到了安慰,于是不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什么,何况她也心虚了。她把话锋一转:“你会游泳吗?”她问他。
“会啊,江边长大的小孩,谁不会游泳?”
“我就不会。”她好像故意在挑刺。
“唔,你们女孩子玩水玩的少,但男孩应该都会游泳吧。”他也不确定,支支吾吾。
“我们玩水也玩得不少。”
“那怎么不会呢?”
他全神贯注地看着她,表现出非常期待她给自己一个解释的样子。
“给你讲个故事。”她说。
于是他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他吐了一口气,把她揽入自己的怀里。
“我小学有个同桌,她家住在我家楼上,我们上课下课都一起走的。应该是四年级吧……”她歪着头眨了眨眼睛,又继续说,“四年级升五年级的暑假,有天傍晚,我听见她妈妈一直在楼下喊她的名字,叫她回家吃饭。她妈还问我,她有没有在我家玩。”
“嗯。”他从鼻子里轻轻哼一声回应,他有些心不在焉,因为感觉到她软软的身体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他是和母亲吵了一架才从家里跑出来,高考结束之后,他就不再是家庭的中心了。母亲不再害怕说话了,她一直在说,好像要把攒了一年的话一股脑全说完。他忽然更加嚣张了,把门狠狠地在身后碰上,骑着自行车来找她了。现在自行车被扔在河堤上,就在他们俩身边。
她还在讲故事。
“我跟他妈说,没有,我一天都没看见她。她妈就走了,我没当回事,我以为她去别的同学家玩了。然后,这天晚上睡到半夜,我爸突然把我叫醒。我眯着眼睛,外面还是黑的。你知道吗?我现在还能回想起来那时候的天气,天气很热,很久没有下过雨了。我们一家人睡在地上,地上铺了席子。我被我爸叫醒,觉得胳膊很痒,一抓才发现,胳膊上印上了草席印子。”
“你爸半夜叫你干嘛?”他问。
“也许不是半夜,反正天还没亮。我揉着眼睛,还没从梦里醒过来呢,就听见我爸说,他丝毫也没有犹豫。我这么说也许不对,但他真的好像迫不及待似的对我说。他说,宇航淹死了。对了,我那个同桌叫宇航。”
“啊?那對你的打击是不是特别大?自己身边的好朋友……”听到这样的故事,他有些吃惊,咚咚跳着的悸动的心平静下来。
“这件事情的关键不是这个。”她打断他。“那是什么?”她深吸一口气。“我对那天早上发生的所有事情的都记得特
别清楚,那个月很久没有下雨了,那天早上忽然下了雨,而且这场雨还连着下了好几天。”
他迷糊了,他并不明白她在说什么。这和天气有什么关系呢?他开始想要跟上她的思路,弄清楚她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他明白了,她其实不算真正地在讲一个故事,她只是沉浸在这个故事制造出的感伤气氛,以及她在这个故事中所处的角色中。
“这件事情的关键是,我希望自己记得没那么清楚。”她说,“你知道我迷迷糊糊地听见我爸爸说宇航淹死了之后,我的第一反应是什么吗?”
她看着他,在黑暗里,她的脸被夜色淹没了,只剩一双闪着光的眼睛。没等他回答,她自己说。
“我的第一反应是,宇航死了,我就可以考班上第一名了。”他打了个冷颤,虽然夏天已经来了,但江边
的夏夜格外冷一些。“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件事。”“我觉得这样想也正常……”他犹犹豫豫地
这样说,不知道这是不是正确答案,他不知道自
己要怎样回答才能令她满意。“正常。”她若有所思。两人又陷入沉默,过了一会儿,她说:“很
晚了,我们回去吧。”她站起身来准备走,摇了摇头,好像要把所有的思想都从脑子里甩出去。
“别走。”他拉着她的手,“再陪我一会儿。 ”
“我要回去了。”她一边说,一边往上走。直到回头发现他真的没有去扶自行车的意思,才重新又走了回来。
“走吧。”她双手拽着他的胳膊,拉他起来。
他顺势站起来,慢慢靠近了她。他捧起了她的脸,吻了下去。吻了很久,手也不老实起来,隔着她的上衣,蛮横地揉着她的乳房。她穿的是一件红色的上衣,红色是她的幸运色。
她闭着眼睛,把他轻轻推向阴影里,避开堤岸上投来的目光。
他们吻了很久,就像每次在教室顶楼偷偷约会时一样。直到她觉得再不回家母亲要起疑心了,才果断地把他推开了。
这回两个人又都没有说话,他默默地把倒在地上的自行车扶起来,载着她到了她们家楼下,挥一挥手后,迅速地分别了。
过了十几天,也许是几天,她觉得似乎是眨眼之间,高考成绩就出来了。让人意外的是,他的分比她高。
他给她打来电话,约她出去玩。“明天我来找你。”他说。“找我干嘛?”他一时语塞,没想到她会这样问。“找你出去玩啊。”他说。“不去。”她回答,但她没有挂掉电话,只是不说话。“喂?你还在听吗?喂?”“嗯。”她用鼻子回答。“你想去哪就去哪。去公园吗?”他问。“不去。”“去爬山吗?”“不去。”“看电影呢?”“不去,哪都不想去。”她又不说话了,但是还没有挂掉电话。他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地方能去了,正在沉默的时候,她说话了。“去水上乐园可以。”这是她突然想到的。“去水上乐园。”他重复了一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