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威廉
看到東木细长的手指伸进变得稀疏的头发里抓着,像是要抓走那些困惑脑筋的东西。但究竟是什么东西在困惑东木呢?他一时半会儿还想不清楚。他给东木面前的杯子里倒满了珠江啤酒,对这种格外苦涩的液体的爱好,东木还是没有改变,就像这夜色下的文化路,依然被烧烤档的腾腾烟雾所占据。
东木已经失眠好几天了,瘦长的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成很小的一团,放置在他的面前,他想起第一次见到东木的情景:东木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蜷缩成了很小的一团。东木的妈妈怜惜地看着东木,解释说:“他太瘦了,得了气胸。”“什么是气胸?”他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就是肺泡破了个孔,漏气了。”躺在病床上的东木挣扎着说道。
想起那一幕,他不由问道:“东木,你身体没事吧?”
“昨天下班后,我回家后就躺倒在沙发上,然后发发呆,偶尔看看微信,后来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两点半了。这六七个小时里边发生了什么事,我完全记不起来了。”
“肯定是迷迷糊糊睡着了。”
“没有,完全醒着,因为电视一直开着,我能听见电视里边的噪音,还有墙上钟表的摆动声。”
“期间难道没上过厕所吗?”
“印象中没有,好像什么也没有做。”
“那你真是累了。”
东木用力吸了一口烟,吐出后,伸出舌头舔舔褐黄色的烟蒂,露出一口黑黄的獠牙。烟雾和夜色让他看不清东木的眼睛。不远处的江面上,传来突突突的马达声,那是挂满彩灯的游船又一次经过了。
“我们上周在江上搞了一场酒会,”东木的脸朝游船的方向摆了摆,说,“噢,不好意思,太忙乱,忘了叫你。不是那种普通的游船,而是一艘邮轮,邮局的邮,你知道的,非常奢华。那晚我折腾到凌晨五点才睡,早上八点又像只狗一般的爬起来了。”
“成功吗?那场活动。”
“都很顺利,关键是乌克兰人很满意很高兴。”
“乌克兰人?这有什么关系。”
“忘了和你说了,他们要我的甘蔗。”
“从没听说过你还有甘蔗……”
“我当然没有,但我知道哪里有,我家乡有大片的甘蔗林,几乎都没人打理,年轻人都跑出来打工了。”
“看来是桩好生意。”
“哈,兄弟,”东木突然瞪大眼睛看着他,酝酿着要说些什么话。他今晚第一次看清东木的眼睛,不过,那里边除了网状的血丝之外,空无一物。
“你说呀。”他等待着下文。
东木掩嘴一笑:“你知道吗,乌克兰快把列宁塑像给拆光了,最近把一颗保存完好的塑像的头还给德国了。那塑像曾经是东德的,德国统一后,那塑像不知怎么就流转到乌克兰了。”
“德国要了?”
“要了,”东木捏扁了空烟盒,挤眉弄眼地说,“和叙利亚的难民一起,都要了。”
“不愧是记者,什么都知道。”他感慨道。
“我总觉得这事和我之间,有某种关系。”
“和你?难民?”
“我是说塑像,我想去买一批回来。”
“干什么用呢?”
“没想好,但并置放在一个地方,应该很震撼吧。”东木在他面前像魔术师那样挥舞了一下手掌,“你想象一下那个场面。”
“那是肯定的,”他撇撇嘴,“一定把人的眼珠子给震下来。”
他的回应让东木很满意,东木咧开大嘴笑了,然后咀嚼着一根烟丝,像一头正在享受反刍的幸福骆驼。东木拍拍他的肩膀,突然紧闭了嘴巴,似乎无声胜有声。然后,他拿起手机,回复起一条微信。不知什么时候,邻桌来了一群年轻人,大约有五六个,只有一个女孩子,他们只点了很少的菜,主要是围在一起讨论着什么,估计是教授布置的课题,那个短头发的女孩子,动作麻利地打开了手提电脑,对着上面指指点点起来。他们每个人说的话他并没有认真去听,但他能感到他们都在竭力表达自己的观念,尤其是急于证明自己的观念是多么符合人类未来的发展潮流,从而去压倒性地说服其他人。
未来的潮流是什么?他也曾这般铿锵有力地表达过自己的憧憬,然后把自己的生活交付给这样的潮流。但现在,他是处在一种什么样的潮流中?就在一个小时前,来和东木吃这顿夜宵之前,他还在和自己结婚十多年的妻子吵架,他们面红耳赤,时而沉默,时而悲泣,时而慷慨陈词,他对自己的生活失望透顶,是东木的电话解救了他。可现在想想,他们都不知道为了什么事情而吵。也许什么事情都不为,也许为的是这世上一切糟糕乏味的事情。
他和他的生活,包括他的梦想,属于未来的潮流吗?不用别人帮他,他自己心知肚明。他已经变成了一个被历史所淘汰的人吗?历史是有人性的吗?它会按照自己的喜怒哀乐来挑选那些倒霉的家伙丢进垃圾箱吗?如果是这样,那它还得挑选同等数量的幸运者,将他们送上胜利的巅峰?
“我听清楚了,他们打算做一个投资项目。”东木朝他挤挤眼睛。
“我还以为是在研究什么课题。”
“大学生也急着创业啊。他们打算做一家咖啡馆,就在咱们学校的礼堂边上。没错,他们是我们的学弟学妹。”东木有些兴奋,他却兴奋不起来,他见过太多的学弟学妹了。他在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每年夏天都会遇见数不清的学弟学妹,他对他们没什么坏印象,但也没什么好印象,也许应该说,是没什么印象,他们都像是别的什么人,无法让他想起年轻时的自己。
“我们要趁着现在,再搏一次,就像赌徒一样,赢了,就退休。”
他对这种即将退休的观念不以为然,他嗅到了别的意思。
“东木,你想辞掉报社的这份工作了?”
“还没下定决心,因为这个事好像不用我自己着急了,报社比我还急。好日子真的不多了,有消息说年内要裁掉三分之一的人。”
“裁掉那么多人,还怎么运作?”
“报社的广告额下滑了三分之一,养不起那么多人啦!现在谁还看报纸?早上醒来看看手机,大部分新闻差不多都了解了。”
“是的,我已经忘了我上次什么时候读报的了。”
“我也忘了我上次什么时候读小说的了。”东木诡异地笑着,仿佛在报复他。
多年来,东木都是他唯一的读者。嗯,他写小说,经常还会写写情节模糊、莫知所以的小说,因此只有东木欣赏他的小说。东木曾是中文系的才子,与他这个理科生不同,东木懂行,说他写的是“先锋小说”,还帮他把作品寄去杂志社,发表了一些。他不知道“先锋”是什么,他觉得自己在写作的时候,就像做梦,他什么也没多想,那些人物就活了起来,然后自行其是,他连忙提笔紧紧追赶他们,跟着他们走街串巷,生怕他们消失在某一扇门后,再也不出现。他对捕捉他们不厌其烦,只有东木理解他的乐趣,理解那另外的一个小世界。但是,从今年开始,东木对这个游戏已经不加掩饰地失去了兴趣。
他只能笑,和东木碰杯,喝了一杯下肚。
“真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说完后,他觉得自己说了句老生常谈的话,竟然为此感到了某种羞耻。
“我也不知道,”好在东木回应了他,“但他们也许知道的吧。”东木瞥了一眼邻桌的年轻人。
东木起身去上厕所,在回来的时候碰见了邻桌的一位年轻男孩,东木率先打招呼,并很快地把一张名片递到男孩手中,嘴里很熟练地说着自己手头的项目。只有经过长期的训练,才有如此顺畅的表演。男孩有些惶惶然,说着非常荣幸之类的话,脸上的表情却迅速收敛,看不清细节。东木让男孩带着他走到邻桌,再一次激情地陈述着自己的项目,年轻人们站起身来,做出很高兴的样子,尤其是那个女孩子,性格应该是很活泼的,她绽放的笑脸让他终于记起了曾经的校园生活。东木说完自己的项目后,转身刚准备回来,看到了他,便指着他说:
“我这位朋友是位作家。”
作家,年轻人们发出“噢”的一声。他不清楚其中的含义,但他突然觉得害臊,一种复杂的说不清的害臊,记忆中几乎是第一次……也许不是第一次,在遥远的童年时代,当班上其他同学都是少先队员,要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了,可只有他不是。他并没有犯什么错,他只是比别人早上了一年学。因为这个微不足道的年龄问题,班主任非要推遲他的入队时间。在别人都系上红领巾的时候,他便赤裸裸地暴露出来了。那一刻曾让他特别惊恐不安。现在,他又是在经历一种暴露。只不过别人不写作,而他写作。事情的内涵与过去相反,而形式却出奇地一致。他又变成了一粒杂质。
“他还有一个牛逼的身份,是一家大公司的人力资源部总监哦!”东木继续说,仿佛是对刚才暴露的一种掩盖。
“不好意思,副的。”他解释道,在这方面他无法容忍丝毫的虚饰。
“师兄,我们都加下微信吧。”女孩说。
他第一次看清她穿着粉红色的运动T恤和深蓝色的牛仔短裤。女孩子短发齐肩,侧边的发梢别在耳后,像是某部老电影里的女革命家。他还留意到她的皮肤非常白皙,因为她露出那么长的一截大腿。但神奇的是,她浑身充满着那种跃跃欲试的活力,这让她的装扮没有丝毫的色情意味。
“好啊。”东木立刻打开了微信。
他也拿起了手机,动作迟缓,却不知阻力何在。
十几年前,他认识妻子,就是在吃饭的时候,很有可能也是宵夜。他未来的妻子穿着一身宽松的长裙,将女性的特征遮挡得严严实实的,站在一群人当中谈论着陀思妥耶夫斯基。他以为邻桌是中文系的学生,后来通过身边的朋友才知道那是一个读书会,他们每周都会有一次这样的活动。他不知道是为了隐隐约约的文学梦想,还是为了那个一直谈论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清秀女孩,他加入了那个读书会。这个决定从内到外地改变了他的一生。从那时起,他开始写小说,一直写到今天;而那个清秀的女孩,成了他的女朋友,他们可以一起谈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了。不走运的是,没过多久,大学刚刚毕业一个多月吧,女孩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他没有选择放弃,而是接受了这一切。是的,他娶了女孩。
从此,他比其他人更早地步人了中年生活。转眼,孩子就十几岁了,今年读初一,却只能寄宿在外婆家。这其中有着令人抓狂的原因,儿子不是不能跟他们住,而是因为他们的房子是租的,租客没法获得政府分配的“学位”,从而孩子无法进入更好的学校就读。那些重点学校开出的高昂“赞助费”,让他们望而却步。他苦恼极了,要是他在接下来的数年里,还不能攒够一大笔钱,在这座拥堵的大都市里买一套房,他将错过儿子的整个中学时代。生活,也许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但他没有勇气想象另外一种生活,一种更好,或者更坏的生活……
加好微信,他们回到自己桌前,东木又要了四瓶珠江啤酒,对他抱歉地说:“没办法,要不然我晚上回去还是睡不着。”看着他凄凉的样子,他只得陪着。他们碰了几杯,一时无话,他也拿起手机看了看微信。这时一条新闻跃入眼帘,他哈哈大笑起来。他把手机递给东木,东木嘴巴嗫嚅着念道:“机器人记者将有望在各大门户网站推出……”东木扔了烟蒂,手指伸进稀疏的头发中又抓了起来。东木念完新闻后,发现后边还附了机器人记者采写的新闻样稿,他们一起研读了起来。一分钟后,他听见东木说:“条理清晰,数据明确,无懈可击。”这和他的想法一模一样。
“看来过不了多久,我们就变成阑尾了。”他笑道。
“早已经是了,像你应该去博物馆上班,想办法将文学写作这个‘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和保存下去。”
“你太狠了。”他摇头苦笑。
“这是一个记者久经沙场后学来的准确。”东木喝了一大口啤酒,打了个嗝,眼睛使劲闭上了,像是在忍受体内的某种病痛。那样子看上去颓废极了。
“喂,你到底什么时候结婚?”东木的惨状让他触目惊心,他在想哪个女人会来收拾东木的残局。
这是个好问题,东木来了点儿兴致,说:“你知道,我和那个比我小九岁的小女友分手了,现在又和第三个前女友复合了,不到三个月,谈什么结婚。”
“但你和你的第三个前女友已经分分合合三次了,累计时间足有两年多,完全可以考虑结婚。”他对东木的情史了如指掌。
“不,我不会选择结婚,除非……”
他等东木思考着那个必要不充分条件。根据高中数学,由A不可以推出B,由B可以推出A,则A是B的必要不充分条件。他记起这个知识点,虽然用在东木身上很古怪,但却很好玩。
“除非是什么不可抗拒的原因,”东木迟疑地说,“比如……比如和你一样,万一不小心有了孩子,否则,婚姻对我毫无意义。”
“别扯我,我当时多么年幼无知呀,”他喝了口酒,恍然大悟道,“想要孩子了?”
“那倒没有,中国人口这么多,不差我这点微薄的贡献。”
旁边一阵骚乱,邻桌的年轻人起身要回去了。东木最早拦住的那位男生,专程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告别:“两位老板,不,两位师兄,我们要回去了。”东木站起来,郑重其事地和小男生握握手,说:“多联系!”他坐着没动,只是冲男生笑笑,男生似乎一直没有表情,不知道有没有看到他那个尴尬和古怪的笑容。但他意识到自己希望男生能够看到这个笑容,就像只要是自己写出来的小说,就算再蹩脚,也会期待着某个人能来读读。
穿着粉红花纹大短裤、踢踏着人字拖的小老板,收完年轻人的钱,向他们走来:“两位老板,不好意思,我们要收档了。”东木突然一个激灵,弹跳着站了起来,抢着买了单。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反被东木的快动作吓了一跳,像是一只捞上岸的虾。东木装好钱包,伸开双臂和他来了个大大的拥抱。这是东木的标志性动作,几乎每次聚会结束的时候,东木都会抱一抱朋友,如果此刻还有第三、第四位朋友,东木也会毫不犹豫地上前拥抱的。他以前觉得东木过于矫情、喜欢表演,但今天,他却觉得这个拥抱特别温暖,于是他也回抱东木,在东木的脊背上使劲拍了几下。
“哥们,再见面也许又是一年了。”东木说这话时,好像有些动情。
“不会吧?咱们这次有一年没见了吗?”他有些愣怔。他们面对面站着,东木掐指给他算了算,还真是有一年之久了。
“时间过得真快,印象里好像只有三个月。”他沮丧地说。
“可不是,”东木向路边走去,大声说,“下次见面,没准我们已经失业了,但是——我们肯定已经上岸了!”
一辆的士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像是早就瞄好了一般,准确地停在东木面前。他来不及回应那句诗一般的话,东木已坐上车了。这位老朋友挥挥瘦长的胳膊,脸部被阴影覆盖着,只有镜框上闪烁的微光。他目送着车的远去,看到路口的麦当劳,坐着那个永远在怪笑的小丑大叔,东木的车转了过去,躲进小丑的身影后,一瞬间便消失了踪迹。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怅然若失,夜风微凉,吹在他的身上,他感到酒精如同看不见的蚁群,爬进了他的神经丛。这加重了他惆怅的感觉,他忽然很想一个人走走,不知道多久没有一个人在深夜里散步了,这种寂寥的感觉吸引着他。他走过路口,发现那群年轻人竟然还站在一起,聊着一个观点,但看他们之间稀疏的距离,应该很快就要散了。
那个穿短裤的女孩子,也站在里边。她还是那么生动,她的一举一动依然充满了活力,在困顿的黑夜里显得格外触目,几乎像是一团有力的火焰一般,摇曳在无边的昏沉中。她再一次触动着他对于青春的某些记忆。他的好奇变得无以复加,究竟是什么支撑着这样的活力?他曾经有过这样的活力吗?他对此有着十分的确定,自己是没有过的。那么,他的妻子曾经有过这样的活力吗?他仔细回想着,妻子以前还算是活跃的,但最活跃的时刻,也还是不及这个女孩子。妻子谈起文学来是兴奋的,但那种兴奋是以忧郁或是静思为前提的,是经过了漫长而孤独的阅读,在谈论的时刻,才有了一种被挽救、被呼应的兴奋,但是,这种兴奋的基色依然是孤独。
短裤女孩儿一定期待着从这个即将展开的项目中大赚一笔吧?是那样的迈向富有的梦想在激励着她吗?没什么好羞耻的,他也曾经渴望金钱,但现在,金钱带给他的,更多的是痛苦。他像是一头老牛,被鼻环勒得生疼,却忍耐着叫不出声来。
年轻人们终于告别了,他几乎不假思索地回撤,隐藏在一座报刊亭的侧面。他观察着那个女孩儿,她没有和任何人一起走。那么晚了,她也没有打算坐的士的样子。这真是个精力充沛的女孩子,这更加让他被一种狂野的激情所驱策:他想跟踪她,就像追寻一个答案。他的头脑发热,抬脚便走,他的意识几乎一片空白,他没有想过自己究竟在干什么,到底想要干什么。
女孩儿在十字路口停了几秒钟,没等红灯变绿,便走了過去。车很少了,但他等到绿灯的时候,才快步走了过去。现在,他们之间的距离正好能够掩饰他的目的。但他依然感到心虚,他怕女孩儿随便一回头便看到自己,认出他这个坐在隔壁饭桌上的“师兄”。那样的话,他应该说些什么好呢?他可不可以镇定自若地说:“你好,我也正巧走这条路。”这个说法也许能搪塞一下的,但他的神态掩饰不了多久,终究会暴露一切。他将会像个青涩的罪犯一样,满脸尴尬,浑身透出极不协调的古怪劲儿,然后在那个女孩的口中,变成一个无能的变态。
但他没有放弃,乙醇在血液中燃烧,让他有种酒徒的执拗。女孩儿的脚步轻快,他几乎要集中十分的注意力,才能从街灯昏黄的光线中锁定她的身影。他能听到自己的喘息声了,真是可笑,已经走不过一个女孩子了吗?这种想法,反而让他下定了要跟她到底的决心。又一个路口到了,女孩儿右转,走到了沿江路,看来女孩住的地方很高档,这里的房子贵得离谱,太多的人即使一辈子不吃不喝不穿,也攒不够这么多钱。女孩儿的步伐一下子慢了下来,看来目的地不远了,但他发现女孩儿越走越慢,那种慢显得特别奇怪,像是全部的力气都用尽了一般。该不是身体不适,或是其他什么意想不到的状况吧?他加快了步伐,他们之间的距离迅速缩短。他能看到女孩的身体从昏黑中浮现出来,就像是从深海里打捞上来似的。
女孩儿越来越慢,几乎要停止不动了。他心中的疑惑越来越浓,已经遮蔽了刚才的古怪冲动,他不明白那样一个活力四射的身体,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的病体之躯。难道她是在看手机,或是在想事情?从他这个角度看不清。他这样想着,重新走到了马路另一侧,他紧盯着女孩儿,生怕他一转头,她就消失不见了。他隐蔽在黑暗的一侧,和她平行地快步而行,超过她一小段,然后再次过马路,面朝她走去。
他第一次从正面看到了女孩儿,尽管光线依然昏暗,看不清细节,但那青春的曲线如此柔软,就像是一只刺猬露出了它柔软的内面。他也放慢了脚步,他对很快到来的近距离碰面完全没有把握,他特别想和她打个招呼,好像他已经认识她很久了。但他更想装作陌生人那样擦肩而过,他不希望她认出他来。
只有五米远了,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不是因为动情,而是因为犯罪的兴奋与恐惧。他犯了什么罪呢?他不敢这样问自己,只有他知道,他在心里早已犯罪了。是的,他必须得承认,他有种伤害她的冲动。因为嫉妒?因为渴慕?抑或身体的本能?还是灵魂中难以探察的扭曲?他深感人性的邪恶。
女孩子毫无预兆地忽然走向了右侧的小路,他长舒了一口气。那一瞬间,他看到她一直低着头,眼睛望着地面,应该没有发现他。那种紧张感迅速消失,他感到了一种奇异的空虚。他来到路口的那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买了一包烟。他站在门口,点了根烟,吸了一口,有些犹豫,又有些坚定地也转进了小路。他一边懒散地走着,一边模模糊糊地希望她已经消失了,回到了某个钢筋混凝土围成的“鸽笼”里。
她真的消失不见了。
他沿着这段小路又走了一遍,还是没有,看来她就是住在这里的。他抬头望上去,心想,如果这一刻哪扇窗户的灯亮了,那一定是她点亮的。但他伸长脖颈等了许久,也没有看到一扇亮起光的窗户,倒是有三扇窗户后的灯光熄灭了。他垂下头,像是败军之将那样无言叹息。他觉得这个晚上,心底那种虚构的力量似乎控制了自己,他变成了自己小说中的主人公。他第一次在迷茫中有了快感,在碎裂不堪的世界上,如果真有一种可以遥控命运的力量,那该有多幸福。
妻子、孩子,以及那个家庭似乎离他很遥远了,仿佛那只是一场梦,今夜这个蠢蠢欲动的夜游人才是真实的自己,而无边的游荡,才是自己真实的生活。
再走几步就是珠江了,两岸的彩灯已经沉寂了,现在望过去是一片黑越越的空旷之地。他很想闻闻江水的气味,哪怕是夹杂着一股无法分辨的腥臭味,那样的气味也能带给他很多的慰藉。这是这座城市的气味,就像是一个人独特的体味。他迎着气味走向江边,一种冰凉的寂寞从他心底升起,在城市里,唯一还没改变过的,便是这浩荡的江水。江水在密集的楼群中间开辟出了一条开阔而又陡峭的黑色峡谷,他顺着江面,尽力望向远方,假如他还相信自由,那自由一定在黑色峡谷的尽头。
他扭头,看到了一个瘦小的身影,一个女孩子,再定睛一看,原来正是他跟踪许久的女孩儿。她站在那里,离她五米远有一盏街灯,那昏黄的光似乎不是在照亮她,而是把她变成模糊的一团。只有那双裸露在外的腿,发出微弱的荧光,像是立在那里的电力不足的日光灯。
他们中间隔着那盏街灯,像是对称的两个影子。他抚摸着面前的石栏,仿佛能感受到女孩儿在另一边的手掌。她的手指也是如此冰凉吗?她有什么样的心事呢,怎么能在人群中那么快乐,却在离群之后变得如此落寞伤悲?充沛的激情活力也是可以扮演出来的吗?他凝视着对岸那座音乐厅的古怪轮廓,被一阵纷乱的思绪裹挟。他侧过身子,大着胆子朝她那边张望过去,可是那儿却空无一人。她去哪里了?他感到了一阵慌乱,紧张的目光迅速搜索着,但什么人影都没有,太晚了,就连城市的夜空也呈现出一种疲惫的黑褐色。他迅速朝女孩刚才站过的地方走去,然后站在女孩儿刚才站过的地方,周围的景色忽然变得有些陌生了,因为他是以别人的视角来看世界。当然,非要让他描述此刻所见的世界,与他自己之前凝视的世界有什么不同,他是答不上来的,但是,那种不同的体验的确是一种不可置疑的神秘存在。他收回目光,低下头来的一瞬,似乎有一双眼睛望着他。他定睛一看,真的有一双眼睛在下方惊恐地望着他!他被吓得毛骨悚然,差点儿就喊出声来。顺着那双眼睛,他看到了一个蜷缩在石栏后边的身影,是一个女孩子,仔细看她的衣服,粉红色的短袖和牛仔短裤,正是他一直在跟踪、刚刚还站在旁边的女孩儿!她怎么会跑到栏杆那边去了,该有多危险!他迅速地向她伸出双手,像是面对着神在虔诚祈祷。
“你是谁?为什么一直跟着我?”女孩问道,声音沙哑沧桑,像是一只被迫赶得筋疲力尽的猎物。
“我……我……你先过来吧,那里太危险了!”他看到石栏后边只有脚掌宽的一道边沿,女孩儿就坐在那个沿上,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
“你這个变态!你别管我,我早都想死了!”女孩儿突然失控般地冲他叫嚷起来,尖细的声音穿透了整座城市。
这句尖利的辱骂也穿透了他的心脏,让他有了一阵眩晕的痛苦,他所担忧的事情竟然成真了,变态,无耻的变态,他的丑行被发现,当面揭穿,然后这件事就会传遍大街小巷,他将如何面对自己的妻子?自己的孩子?但与此同时,一股羞愤的怒火也在他心间升起,那个栏杆后边神经质的女孩,竟然敢这样对他,而他究竟对她做了什么?什么也没有,他只是在扮演和参与自己设定的一个臆想中的游戏罢了。
“请你相信,我没什么恶意,我只是……”他停顿了一下,夜色如同梦境,让他迟钝,他无法想到更好的缘由,只得叹口气说,“我只是喜欢你,你千万不要伤害自己。”他的内心早被“变态”一词搅得翻江倒海,但他的理性像一根强韧的钢丝,让他首先要面对另一个生命的危险境地。
“你骗人!”女孩喊。但那力度明显不如先前了。喜欢,爱,还有什么比这个理由更能解释现在的尴尬?他不经意的编造,却是如此的恰如其分。
“我没有骗你,自从吃饭的时候,第一眼看到你,我就喜欢你了。”他要把这个谎言继续下去。
“可是,可是吃饭的时候我们根本就没什么交流!”女孩的声调愈发降低了,但其中的怒火依然没有平息。他意识到,女孩儿已经知道他是谁了,那个乏味寡言的“师兄”。
“喜欢一个人,靠直觉就够了,难道不是吗?”他发现自己的声调提高了,仿佛有点儿理直气壮起来。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你在骗我,你只是在骗我!”女孩儿重新陷入了焦躁,把头扭了回去,看着黑暗的江面,再次骂道,“你这个变态在掩盖自己。”
谎言似乎已经被识穿,又一次被视为变态,事情回到原点了,为此,他深感悲愤。他哽咽着说:“我真的喜欢你,你的一举一动,都充满了活力,你走起路来,像只小鹿一样迷人,我完全被你吸引了,不由自主地跟着你走了……”他越说,越觉得说的都是真的,语音变得缓慢、陈厚,甚至有着令人悸动的颤音。
“我没你说的那么好!我自己知道的,你还在继续骗我。”她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发现她竟然是满眼的泪水,闪烁的光芒像是江面上的一片涟漪。
“你怎么不好了?你一直热情地和你的同学们商量着各种事情,你的两只眼睛是那么漂亮,闪着光彩.完全就是你们那群人的中心。我都不敢多看你,怕被你吸引,但是,没想到的是,我最后还是被你吸引了。”他的胳膊支在石栏上,俯身向她诉说着,像是校园少年对心底暗恋的公开,他的愤怒与恐慌忽然全都消散了,他掉进了他扮演的角色中,觉得时光开始倒流,青春的激情回到了他的胸间。
“可是,我真的没你说的那么好,我努力逼自己,让自己热情起来,但我的内心,实在是太苦了。”她双手抱头,一副沮丧至极的样子。
“每个人都没有看上去那么快乐,我也一样,”他顿了顿,“也许我看上去已经很不快乐了,但实际情况要更加糟糕。我觉得自己快变成一个废人了,一个对这个年代无能为力的人。”
女孩儿没有说话,仿佛在思索他说的话。一个废人。
“但是,我对你的不开心,是很不能理解的,”他继续放松自己,好像正在进行的这番谈话是一场预约,他叹口气,用手拍着栏杆,恨铁不成钢的样子,“你和我不一样,你不应该啊,你那么年轻,那么漂亮,拥有那么多的未来……你到底为什么呢?”
“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次,女孩儿没有迟疑,回答得斩钉截铁,似乎早就期待着他问起。
也许女孩儿说的,正是他心中所想的,但他并不愿意这么束手就擒。他觉得,女孩儿只不过是“为赋新词强说愁”罢了。他在她的年纪,不也是苦苦追求各种事物的“意义”吗?如今,他早已不再纠缠这个问题,倒不是因为获得了解答,而是被永久性地闲置了。他踏踏实实地做事情,并从中寻找一点一滴的价值,由于找到的太少,那种忧郁的心境便一天胜似一天了。当寄托梦想的文字,在仓促的人群中变成了阑尾一般的东西,这种变化动摇着他心底的支柱。他曾经把那个阑尾样的东西叫作灵魂。
他觉得女孩其实正是他的知音,他要跟她好好聊聊。这样的话题,年复一年,早已杂草丛生,没人触及了。
“好吧,也许意义是不存在的,但是……”
女孩儿的身体微微动了动,他没有留意,他想继续说下去,把自己的肺腑之言全掏出來,包括梦想变成了阑尾的事情,他要彻底说出自己对这场悲剧的理解。但他还没有开始,就看到女孩儿左手一撑,整个身子掉了下去,只有黑色的江水发出沉闷的水花声,却没有听到女孩儿的任何呼救。他感到全身的血液涌向了头部,耳朵里窜起了强烈的电流,他想也没想,就纵身越过了栏杆,站在那道巴掌宽的边沿上,身体轻盈得似乎不复存在了。
他想跳下水去救人,但他的理性开始部分恢复,他意识到自己并不会游泳。他恨自己,使劲砸着自己的胸膛。他的双腿软绵绵的,由于极度恐惧剧烈颤抖着,他只得靠着栏杆,慢慢滑坐了下去,坐在女孩儿刚才的位置上。他的心像碾碎了般的痛,他面朝着江面,喊出了几声疹人的哀嚎:“喂!喂!小姑娘!小姑娘!你在哪?!你这个傻瓜!”江水依然稳固地在黑暗中涌动,没有任何变化。他想起自己在小说中写到过一个无缘无故跳河的人,今天他竟然亲眼目睹了这样的惨剧。现在,他觉得,自己除了也跳下去之外,没有别的选择。
(选自《天涯》2016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