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明
作为《陈忠实传》的策划、责任编辑,对《陈忠实传》情有独钟是肯定的,这也是我在《陈忠实传》出版后迟迟不肯也不敢轻率发声的原因之一。首先,我要摆脱责任编辑的角色,使我的立场不偏不倚,使我的看法、想法、说法不先入为主,使我能“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拈花微笑,那才是佛生心莲,一脸喜悦。其次,我要等一等,看一看,听一听,各界如何反应,褒贬臧否我心里真没有底。最后,我想把出版后的《陈忠实传》放一放,想一想。无论是传主陈忠实,还是《陈忠实传》的作者邢小利,都是我的朋友,他们的文品、人品、作品都使我愿意亲近。此书出版于2015年11月,距今也多半年了;如果算上出版过程的一破三折、曲径通幽,时间跨度可谓长矣。所幸陈老师在生前看到了这本书,他打电话给邢小利,谈了四点看法:一、写得很客观;二、资料很丰富且真实,有很多资料他也是第一次见,很感动;三、分析冷静,切中实际;四,没有胡吹,他很赞赏。陈老师的评价,使我如释重负。此前,我真怕他不认可。
我对《陈忠实传》的总体评价是四个字:“史笔文魂。”这是《陈忠实传》的第一个特色,或者说亮色,也是《陈忠实传》最大的魅力所在。我读《陈忠实传》,总联想到鲁君子左丘明,总觉得《陈忠实传》的文字里,有左氏幽魂,使文字叙述如扬帆迎风,逆流缓行,却不失平衡,不失稳定,不失方向。又像抛向海洋的渔网,网开一面,收放自如,并不一网打尽,却已网罗充盈,收获颇丰。陈老师的一些个人经历,一些文事活动,一些人生际遇,一些人世浮沉,有的鲜为人知,叙述却不能尽由笔墨;有的似有耳闻,描写却很难尽如人意。读《陈忠实传》,能感受到字里行间的压抑、忌讳、收敛、取舍和回避,个中拿捏,真是煞费苦心。基于是,每每阅读,我都不禁掩卷而思,深思而叹,浩叹而赞,赞而后赏,赏而回味无穷。有人当我面批评说《陈忠实传》有“挂一漏万”之憾,我多报以沉默。平心而论,作者尽力了,唯因机智走笔,机锋隐忍,峰回路转,才见得柳暗花明,否则,是否胎死腹中都未可知,遑论呱呱坠地了。因是当代人写当代人,作者是经历者,读者中也多有经历者,批评者中更不少知情者,理解万岁,不理解也万岁,这便是当代传记文学的尴尬复尴尬、无奈复无奈了。饶是如此,在我看来,这恰是《陈忠实传》的缺憾之美了。好在岁月磨洗,人事消长,只要史笔不怠、文笔不辍、人心不死,我们还有理由继续期待,这何尝不是此书的另一种魅力呢?
《陈忠实传》的魅力之二是亲历感与岁月感同步,自然不乏由耳闻目睹得来的曲折婉转文字,间有传主不经意自述,亦有传者甄别后转述,使一些传说不再是传说,使一些传闻不再似是而非,使一些云里雾里的人事、文事、軼事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作者是陈忠实的忠实朋友,唯其当得“忠实”二字,所以深得陈忠实信赖,使他能够拜亦师亦友所赐而得能追随前后左右,不离不弃,不遮不掩。零距离接近使作者能直接感受到传主面貌之清晰、德行之传神、思想之深邃,无障碍对话又使作者洞察传主心胸之浩然、心路之豁然、心言之畅然。如此这般,都给作者提供了立体、鲜活、生动、丰富的第一手素材。与此同时,作者学养深厚,目光独具,具雅士风流,兼隐贤风骨,怀揣独立见解,又坚守为文初心,有心人更是痴心人,痴心不改其志,志在高云上,却有定心力,不受摆布而左右逢源,得心应手而手到擒来。“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胸有成竹,水到渠成,《陈忠实传》真可谓呼之欲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个中辛苦,苦中甘甜,甜中孜孜以求,殷勤求索,真一言难尽。好在天道酬勤,事半功倍,“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陈忠实传》终于“横空出世莽昆仑”了。陈忠实不愧是陈忠实,邢小利也不愧是邢小利,两心相与,默契默许,使《陈忠实传》逼近陈忠实,酷似陈忠实,再现陈忠实,使识者惊呼:“信哉,陈忠实!”“伟哉,陈忠实!”退一步讲,即使《陈忠实传》未必能还原陈忠实,却算得是陈忠实文学人生的丰碑落成,屹立可敬了。我忽然觉得,邢小利是为《陈忠实传》诞生的,唯因如此,才机缘凑巧,不约而同,不期而遇,一位文学隐逸才子与一位“关中正大人物”于陕西作协大院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笃信并献身同一理念,那就是“文学依然神圣”!日月走读,友情走心,以心换心而终于知己相握、相诺,使《陈忠实传》摒弃了心灵鸡汤式的文字游戏,而成就了一部人间佳话般的传记史诗。正因为如此,即使作者刻意隐身于传主背后,却不能屏蔽形影相随的岁月留痕,他毕竟不是隔代的道听途说者,而是同代的参与者、目睹者、旁观者兼思想者。也正因为如此,《陈忠实传》更逼近文学史的载录意义与信资价值。咦!伊人虽去,却音容宛在,慎思追远,读《陈忠实传》便有了特别的阅读情怀,用“感同身受”四个字形容,更恰如其分了。
邢小利写《陈忠实传》是有着良苦用心的,他的良苦用心寄生在字里行间,品之、味之,便“隐约如闻画外音,依稀可悟个中禅”,这便是《陈忠实传》的魅力之三,亦即作者的匠心独运处、独辟蹊径处、独立见解处。陈忠实的身后哀荣,当代人已经有目共睹了,人们当然要归因于他的《白鹿原》,但于后人而言,意义呢?价值呢?何以激励后人呢?再也者,文学究竟是怎样的事业?究竟是谁的事业?究竟如何能臻于《白鹿原》的文学高度?当代长篇小说汗牛充栋,何以独领风骚的是《白鹿原》呢?当代文学名家辈出,何以独得风流的是陈忠实呢?读《白鹿原》是必不可少的,但仅仅读《白鹿原》是找不到答案的。有心人若想知其然又想知其所以然,读《陈忠实传》就显而易见是终南捷径,更容易走近陈忠实,而后或能够真正读懂《白鹿原》。邢小利显然是要以陈忠实为文学创作者的模板范例,从纵横经纬、深浅明暗中寻找陈忠实文学道路的草蛇灰线,从时空变迁、世事变幻、时人说道中找出清晰头绪来,追溯陈忠实创作原动力的活水源头,使读者在阅读中不仅仅感咏陈忠实文学命运的潮起潮落,而且能从中感悟到人生际遇与个人奋斗的时代契合与宿命安排,即使不谋而合也并非全靠运气,即使欣逢机遇也并非天降馅饼,勇气、信心、倔强等不是必然性的因素,把自己的功课做足、做够、做完美了恐怕才不至于失去文学之神的垂青厚爱。《陈忠实传》至少告诉读者一个可圈可点的事实:在奔向文学的奥林匹克道路上,陈忠实并非占尽先天优势或者后天优越,也并非上天总是眷顾他的文学情怀与创作辛劳,他如果伟大,就伟大在怀抱鸿远而别有只眼,审度时势而初心坚定,守望梦想而不轻言放弃。毫无疑问,他是文学殉道者,却不是文学应声虫;他是梦想建造者,而非空想臆造者。他本能地清守寂寞精神,本真地坚持孤独探索。他觉悟了文学之道的本来意、如来意:不辜负时代不是刻意迎合时代,再现生活不是一味复写生活。文学技巧一旦为他掌握,就成了他“借鸡下蛋”“借壳上市”的运载火箭。显而易见,他是要送卫星上天,而不是要欣赏火箭划过夜空的那一道美丽的弧线。读《陈忠实传》,倘若读通、读懂了这一点,陈忠实若在天有灵,必然拈花微笑,而邢小利呢,会心的笑也会在脸上化作如莲的喜悦。
《陈忠实传》还有一个魅力逃不过识家的法眼,那就是文学史的意义,此即《陈忠实传》的魅力之四。《陈忠实传》更像是陕西文学的一部别史或者缩影,而这部别史或缩影又将是中国当代文学史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撇开中国文学,仅以陕西文学而言,当代陕西文学史绕不开陈忠实,而陈忠实的文学人生也绕不开当代陕西文学史,这是陕西文学的时代特色,却也是陈忠实的文学宿命。他的诞生似乎是直奔陕西文学而来,与陕西文学几乎是同呼吸,共命运。他见证了陕西文学的辉煌,也造就了陕西文学的辉煌。去年,《陕西文学六十年作品选》出版面世,我在审稿中陈忠实还健在,总是挥之不去他的影子。《陈忠实传》清晰地告诉读者:陈忠实是1942年生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的时候,他已经七岁,正是背着书包去上学的年龄,文学对他的影响从他上学这一刻就开始了,可以说他是读着赵树理那一辈文学家的作品长大的,当他由一位文学爱好者向一位文学创作者华丽转身的时候,柳青的《创业史》又注入了他创作的动力与活力,使他有了可以顶礼膜拜的文学楷模,这个楷模还是他看得见、走得近、听得教诲的。如果说赵树理是陈忠实文学爱好的启蒙者,那么柳青便是他文学创作的鼓舞者。仿佛是冥冥之中的神灵安排,陈忠实在有意无意中步入了陕西文学的阵营,自觉和不自觉中成为陕西文学的领跑者,最终成了陕西文学的一尊丰碑、一道风景、一座高峰、一面旗帜。可以设想,没有陈忠实,陕西文学必然会黯然失色的。基于是,陕西给予陈忠实怎样的文学荣誉都不为过。邢小利是智者,更是识家,他早已看到了且意识到了更感受到了陈忠实的文学地位与象征意义,他深知陈忠实会因为《白鹿原》而彪炳中国文学史册,也会因为《白鹿原》而定格于一个时代,被陕西记住,被中国记住,甚至被世界记住。
我知道,邢小利先生写《陈忠实传》是有心而为。唯因有心,所以有备。机遇与成功都属于有备者。陈忠实之于邢小利,就像是一山巍峨,就在窗前。“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如诗如画,一目了然。随时可以走近,随处可以留心。“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邢小利既是有心者,又是有意者,有他的文学储备为证。他本身就是陕西文学的矿藏,《陈忠实传》就是他开矿炼金的成果之一,他的更大成果我有更多的理由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