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
一千年前的一个傍晚,诗人柳永仕途失意,离别都城时,撰以诗文表达离愁别绪。“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写到。这样的景致,在今人看来,似乎很难和黄河或开封联想到一起。然而,这恰恰是当年黄河流域最负盛名的国际都市——北宋都城汴京的真实写照。
钱钟书先生曾说:“在中国文化史上,有几个时代一向是相提并论的,文学就说‘唐宋,绘画就说‘宋元,学术思想就说‘汉宋说,都得说到宋代。”作为中国历史上文化最为灿烂的时代之一,宋代的文化艺术对后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南宋佚名《韩熙载夜宴图》之“观舞”。
想要走进宋代的生活,没有什么比直接目睹绘画更为直观的了。在艺术研究领域,这种结合历史、文化的解读方式被称为图像学。
20世纪中期,美国艺术史家潘诺夫斯基曾经给图像学做过这样一段描述:图像学是一种基于综合而非分析的研究方法。“如果想找出图像作品的内在意义,艺术史学者就必须尽可能地运用于某件图像作品,或某组图像作品的内含意义相关的文化史料,去检验他所认为的那件图像作品的象征意义。正是在寻求象征意义时,人文科学的各学科在一个平等的水平上汇合,而不是互相充当奴仆。”
《中华图像文化史(宋代卷)》就从图像学的角度,展示了图像与多种人文学科相汇合的魅力,让流传千年的宋代图像艺术成为了一把打开当时社会生活的钥匙。
通常意义上,人们将中国近代史的开端划定在晚清鸦片战争之后。然而,历史本身是一个过程,势必要经历漫长的发展变化。
很多史学研究者认为,宋代是中国历史上可以被判断为近世的一个时期,是因为直到宋代,中国才出现贵族政治的崩溃,君主独裁政治得以确立,平民文化昌盛,庶民地位得到提高。这一切也是宋代图像文化发达的主要原因之一。
《小庭戏婴图》是南宋画家创作的一幅风俗画,目前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婴戏图”这一题材的图像在两宋均十分流行,这与朝廷对人口增长的希望以及人们对于多子多孙的渴求密切相关。每一种艺术形式的出现,其背后都有着深刻的历史原因。
北宋初年,由于五代十国时期地方割据,年年内战的局面刚刚结束,从太祖赵匡胤开始,便尤其注重与民修养生息。北宋徽宗大观三年(1109年),全国户数达到2000万余户,这是目前北宋最高户数的记载。按照每户平均五口半计算,再加上7%未列入统计范围的户数,这一时期约有2200万余户,全国总共人口超过1.2亿人。这些数据表明,北宋后期是清代乾隆朝之前中国人口最多的时期。
随着人口的大量增加,大型城市也逐渐增多,10万户以上的城市有50个,北宋都城开封人口超过一百万。南宋都城临安的城市发展逐渐超过了北宋汴京,例如,南宋末年临安有39万户,人口120万,成为当时中国的第一都会。
繁荣的经济拓展了人们生活的维度,在时间和空间上都不同以往。时间方面,北宋开封的夜市经营时间被允许延长到三更甚至四更。在《铁围山丛谈》当中,作者以“人物嘈杂,灯火照天,每至四鼓罢”,来描述开封街头的景象。
空间方面,北宋的城乡之界日渐模糊,新型的商业区——镇市和草市陆续出现。关于集镇生活的风俗画,也成为了宋代文人的重要创作题材。
宋代最脍炙人口的风俗画当属《清明上河图》莫属,画中不仅有表现太平盛世的繁荣景象,同时也隐藏了很多“不和谐”但却真实的元素。
例如,既画了鳞次栉比的建筑、恢弘的街景、繁忙的市井生活以及宏伟华丽的城楼、彩楼,也画了荒郊中简陋的农舍,而且茅舍多于瓦房。画中觅食的野猪,至少在七只以上,虽然在人们的日常饮食中,猪肉不可少,但在首都繁华的街道上,出现一群脏兮兮的猪,这与大宋帝国首都该有的卫生与秩序标准是格格不入的,更不会受到一般执政者的好评。
南宋佚名《小庭戏婴图》册页,绢本设色,纵26厘米,横25厘米,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城门东边护城河一代,张择端还集中画了四个乞丐,第一位是残疾人,坐在地上;第二个与第三个是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第四个是一个失去双臂的乞丐。乞讨现象在哪个时代都有,宋徽宗即位初期,曾在全国范围内推行“慈善”制度,如建居养院照顾鳏寡孤独者,建安济坊收养贫病交迫者,建漏泽园安葬贫无葬地者,但真正获得实惠的人少之又少。
宣和二年(1120年),官方记载,汴京一次赈济的贫民乞丐多达两万两千人。虽然客观情况如此,但在宋代著名的风俗画家笔下是看不到这一类题材的,他们创作的更多是以劳动者、小市民和儿童生活为题材的风俗。如朱锐的《春社醉归图》,李唐的《雪天运粮图》以及苏汉臣的《渔村聚乐图》等。这些画因粉饰太平而受到统治者的喜爱。相反张择端敢于直面现实,揭露社会阴暗面要有巨大的勇气,可谓“画谏”。
“发纤浓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这是北宋文人苏轼在艺术审美上提出的见解,在当时文人群体中颇受欢迎。宋代文人,在审美上讲求简与淡,这与佛教禅宗不无关系。
宋朝的统治者认为佛道儒三教各有用途,“三教一也”,主张“以佛修心,以道养生,以儒治世”。而文人们,也喜读佛典,禅宗基本经典《坛经》在艺术观念上,也对宋代文人画、写意画、水墨画、禅画、书法以及工艺美术等产生了重大的影响。中国的文人写意画就成熟于宋代。苏轼还常以居士自称。
现藏于辽宁省博物馆的《萧翼赚兰亭图》(P32)中绘制了一把高坐椅子,它以树枝和藤条制作,古朴沧然,是当时僧侣参禅打坐的坐具,后世也称之为禅椅。这种家具的设计意趣,在南宋时《张胜温画卷》中的初祖达摩大师与四祖道信大师所坐的树枝椅上也得到了体现。
“简淡”的风格,也与宋代统治者所倡导的节俭风尚不无关系。
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宋真宗下诏:“宫殿苑囿,下至皇亲、臣庶第宅,勿以五彩为饰。”这种简樸作风是自上而下贯彻的,以修建陵墓为例,历史上的许多皇帝很早就开始给自己修墓,如秦始皇13岁即位后就给自己修坟,康熙8岁继位不久就给自己建陵。通常是皇帝不死,皇陵工程就不能竣工。这样下来,陵墓之豪华可想而知。而宋朝规定,皇帝生前不能建造陵墓,皇帝死后,仅有七个月时间建造陵墓,因此宋代皇陵之简朴在历史上是少见的,与汉唐那种以山为陵的气派根本无法相比。
然而,“简淡”不等同于“简单”。在宋代文人眼中,天地万物不只有声色之美,更关乎人生之道,人们可以从自然审美中获得理性智慧。宋代理学所倡导的“格物致知”,就使得宋代的文人善于对天地万物蕴含的“理”进行深入细致的观察与体悟,并使之成为艺术。
更进一步,宋代文人画还在有限的画面中寄托了很多“画外之音”。在文人画中,山水、花鸟不仅仅是自然景物,还是图像作者书法人品、修养、情感的载体。有学者甚至认为,宋代的文人画为了表现某种“理”,而刻意寻求一个合适的象征物,这种途径的创作不免使象征带上了明显的斧凿之痕。
这种理趣有时是一种趣味,有时也会起到托物言志的作用。例如,名画《韩熙载夜宴图》。普遍的说法认为这幅画创作于五代十国时的南唐,是南唐后主李煜,为了刺探韩熙载生活虚实,而派画师顾闳中前往韩府所作的“谍报画”。然而,这其中却有很多禁不住推敲的地方。
首先,《韩熙载夜宴图》中单出场人物就有四十余人,“谍报画”讲求准确、快速,在短时间内,仅凭耳闻目睹几乎难以实现。徐悲鸿算是我国现代画家中造型能力最为精湛的画家之一了,但即使是他,在创作《愚公移山》《九方皋》这样一类构图复杂、人物众多的人物画时,还要聘请一系列的模特,找来各类道具,通过写生来完成其主要内容。
其次,在画面中出现了许多不符合南唐时期社会风俗,却类似南宋的器皿道具、人物服饰姿态。画面上最早的一枚题款是南宋中期宁宗朝宰相史弥远的“绍勋”印。
第三,在北宋大军压境之时,南唐后主李煜曾命人将宫中书画毁之一炬,连同史料文档一起,乃至史官本人都以身殉国。因此关于南唐时期的绘画艺术,留存下来的并不多。北宋徽宗曾在修订《宣和画谱》的时候提及韩熙载,但却不见徽宗的题款,这也不符合常理。
一种猜测认为,这幅《韩熙载夜宴图》(至少是留存下来的版本)是由南宋画师所做。目的同《清明上河图》的作者张择端相似,以此“画谏”统治者,希望统治者能借前车之鉴,毋重蹈覆辙。南宋时期著名诗人陆游就曾在他编修的《南唐史》中,称韩熙载为“自污以避相”,这无论是对偏安一隅的南唐统治者还是南宋统治者而言,都是振聋发聩的警醒。
北宋、南宋统治时间长达三百二十余年,在中国的王朝史上,仅次于汉朝,而两汉中间还夹了一个王莽新朝,是有所中断的,宋朝的国家统治与文化发展却一直是延续的。通常意义上,人们认为宋朝因“崇文抑武”的国策导致了军事上的积弱,但三百余年的历程,和璀璨的文化发展,却从另外一个方面证明了宋朝的实力。依循着这些历史留存下来的图像线索,找寻宋代文化昌盛的密码,或许对理解历史、理解本民族的文化,有着不可言说的意义。
图说:
南宋佚名《萧翼赚兰亭图》中的禅椅,绢本设色,原图纵26.0厘米,横74.4厘米,辽宁省博物馆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