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岁杨绛:傲骨兰心奇女子

2017-03-21 15:22李蕊娟
黄河黄土黄种人 2017年3期
关键词:钱钟书杨绛

李蕊娟

才女贤妻,

甘做钱钟书的

杨绛原名杨季康,祖籍江苏无锡,1911年7月17日出生于北京,是家中的第四个女儿。她的父亲杨荫杭学养深厚,早年留日,后成为江浙闻名的大律师,曾做过浙江省高等审判厅厅长。

受父亲启蒙,杨绛自幼喜欢读书。一次,父亲问她:“阿季,三天不让你看书,你会怎样?”她说:“不好过。”“一星期不让你看呢?”她答:“一星期都白活了。”

高考时,17岁的杨绛的愿望是考取清华大学外国语言文学系,但那一年清华大学没有招南方女生的名额,无奈,杨绛上了苏州东吴大学。

1932年,东吴大学因学潮停课,21岁的杨绛与朋友们一起考取了燕京大学的研究生,准备开学时一起入学。但杨绛临时变卦,毅然去了清华大学当了一名借读生。母亲后来打趣她说:“阿季的脚下拴着月下老人的红线,所以才心心念念只想考清华。”

当年3月初,杨绛去看望老朋友孙令衔,孙正要去清华大学看望表兄,两人就一块去了。孙的这位表兄不是别人,正是钱钟书。杨绛第一次见到钱钟书,只见他身着青布大褂,脚踏毛底布鞋,戴一副老式眼镜,浑身上下散发着儒雅的气质,眉宇间蔚然而深秀。而杨绛在钱钟书的眼中也别有一番神韵,她身材窈窕,面容白皙、清秀,性格温婉,人又聪明大方。匆匆一见,彼此只是点头示意,却相互难忘了。

待第二次单独相见时,钱钟书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还没有订婚。”杨绛说:“我也没有男朋友。”从此他们开始书信往来,且越写越勤,一天一封,双双坠入爱河。

在鸿雁传书中,杨绛的创作欲望被激发出来。写于1933年的《收脚印》是她的处女作。时隔一年,朱自清将她第一次试写的短篇小说——《璐璐,不用愁!》推荐给《大公报》的文艺副刊,后被林徽因选入《大公报文艺丛刊小说选》一书。此后,文思泉涌的杨绛在文学创作上一发不可收拾。与此同时,她与钱钟书“才子佳人,势均力敌”的爱情故事,也在清华大学被传为佳话。

1935年,两人在苏州举行了婚礼。多年后,杨绛在文中回忆道:“《围城》里那位结婚时穿黑色礼服,白硬领圈被汗水浸得又黄又软的新郎,不是别人,正是钟书自己。我们结婚时选的黄道吉日是一年中最热的日子。”

不久,钱钟书通过“庚子赔款”赴英公费留学考试,要到牛津大学埃克塞特学院读文学。杨绛毫不犹豫地中断了清华大学的学业,陪同丈夫远赴英国留学。

在婚姻生活中,满腹经纶的大才子显露出异常的笨拙,他不会打蝴蝶结,分不清左右脚,拿筷子只会像小孩儿那样一把抓……杨绛包揽了生活中的一切杂事,做饭缝衣,翻墙爬窗,无所不能,还要在灶旁完成自己的剧作,但她没有一丁点埋怨,因为她爱丈夫胜过爱自己。

1937年,他們的女儿降生了。钱钟书每天到医院探望妻子时,都会苦着脸对杨绛说:“我在家做坏事了”。头一次是,他打翻了墨水瓶,把房东家的桌布和墙壁染黑了。杨绛说:“不要紧,我会清洗。”“墨水呀!”“墨水也能洗。”钱钟书放心地回去了。第二次是,他说他不小心砸坏了台灯。杨绛问明是怎样的灯后,忙说:“不要紧,我会修。”第三次是,他说他把门轴弄坏了,门关不上。杨绛说:“不要紧,我会修。”

夫妻俩在伦敦远郊探险时,钱钟书额骨上生了一个疔,杨绛很着急,但她安慰丈夫说:“不要紧,我会给你治。”有人给杨绛介绍了一位英国女护士,那名女护士热心地教她怎样做热敷治疗。杨绛按照护士教的方法每隔几小时为钱钟书做一次热敷,没过几天就把粘在纱布上的粘连组织连根拔去,没让丈夫的脸上留下一点疤痕。钱钟书从此在生活上更加依赖妻子了。他曾不止一次地感叹,他娶到了“最贤的妻,最才的女”!

笑对劫难,

世间最懂“围城”的女子

夫妻俩于1938年秋回国,因赶上日寇侵华,苏州、无锡沦陷,杨绛的娘家人和婆家人都避居在上海。回国后,杨绛任职很多,比如出版社翻译、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学院外语系教授等。相对于学术成就,杨绛更得意的是“终身不改地做钱钟书生命中的杨绛”。“这是一项非常艰巨的工作,却也很有意思。钟书承认我们的婚姻美满,可见我的终身事业很成功,虽然耗去我不少的心力、体力,但我一点不觉得委屈。他的天性没有受到压迫和损伤,我保全了他的天真、淘气和痴气,这很不容易。实话实说,对钱钟书个人以及全世界所有喜读他作品的人来说,我都是功莫大焉!”暮年之际,杨先生用少女般调皮的口吻对朋友这样说。

抗日战争期间,日本人上门时,杨绛泰然周旋,第一时间将丈夫的手稿藏好;她带丈夫主动拜访沈从文夫妇,努力修好两家的关系;自家的猫和林徽因家的猫打架,心思单纯的钱钟书总是第一时间拿起木棍,要为自家猫咪助威,杨绛连忙阻止,说“打猫得看主人脸”。她的沉稳周到,是痴气十足的钱钟书与外界的润滑剂。

1942年年底,杨绛创作的话剧《称心如意》一鸣惊人,迅速走红。钱钟书坐不住了,他对杨绛说:“我想写一部长篇小说,你支持吗?”杨绛大为高兴,为节约开支,杨绛辞掉了家里的女佣,甘愿成为“灶下婢”,不辞辛劳地操持家务。

写惯了字的手初干粗活免不了伤痕累累,一会儿劈柴木刺扎进了皮肉,一会儿又烫起了水泡,以至于杨绛的父亲曾不平地说:“钱家倒很奢侈,我花那么多心血培养的女儿,给你们钱家当不要工钱的老妈子!”

事实上,钱钟书是懂得体贴妻子的,他知道杨绛爱面子,担心杨绛一个大家闺秀第一次挎个菜篮子出门会有点难为情,就主动提出陪妻子去菜市场。他怕杨绛太劳累,有时候还会关上卫生间的门,悄悄地洗衣服,当然最终是洗得一塌糊涂,还得由杨绛重洗。

两年后,钱钟书完成了被誉为“新儒林外史”的经典名著——《围城》,从此声名大震。有趣的是,书中的那段金句“围在城里的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对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都如此”实际上出自杨绛之手,她可谓是最懂《围城》的女人,无论是丈夫的这本书,还是围城般的婚姻。

有些无妄之灾,不是单凭个人的智慧和才华所能左右的。“文化大革命”期间,钱钟书和杨绛成了“牛鬼蛇神”,被整得苦不堪言。有人写钱钟书的大字报,杨绛就在大字报的边上糊一张小字报,对照着逐条澄清事实。杨绛当时的单位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召开批斗会,所谓的“走资派”同事都低着头,噤若寒蝉,只有杨绛,当揭发批斗到钱钟书时,她迅速起身为丈夫辩护,和别人争得面红耳赤,甚至跺着脚表示不服。身边的人难以想象,这个看起来一向柔弱的女子,竟然那么刚强。

杨绛甚至被造反派剪了阴阳头,一半的头发被剃掉。钱钟书见状,比她还着急:“明天怎么出门啊?”那时,“牛鬼蛇神”是不准请假的,得天天等候挨批斗。杨绛说:“没关系。”她灵机一动,找出女儿钱瑗几年前剪下的两条大辫子,用钱钟书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足足费了一夜工夫,做成了一顶假发套。第二天早晨,她戴着就出门了。造反派分配给杨绛的任务是刷厕所,杨绛把女厕所打扫得干干净净,毫无秽气,闲时还能在里面看看书,乐得无人打扰。

1969—1972年,钱钟书和杨绛被分配到河南息县的“五七干校”参加劳动。杨绛的任务是种菜、看管菜园。她利用看管菜园的时间,坐在小马扎上,用膝盖当写字台,看书或写东西,根本看不出她有什么坏情绪,还总是笑嘻嘻的。

钱钟书一开始被分去烧开水,但他总是烧不开, 后来就让他负责去邮电所取信、送信。早上送,下午取。每天下午去邮局的路上,他会多绕一段路,拐到菜地那里看看妻子,想宽慰宽慰杨绛,但是不等他开口,杨绛就开始教他怎么享受当下,杨绛说:“你看,这里跟太太、小姐们的后花园似的,空气清新,环境幽静,还有瓜田李下的田园生活。”

在此期间,杨绛的女婿因被强加上了莫须有的罪名,含愤跳楼自杀。临死之前,他想办法找岳母为自己理了一次头发,分别时,喊杨绛一声“妈妈”,两人泪落如雨。对于女婿的死讯,杨绛在“五七干校”劳动的几年间从未向任何人吐露过。她只是在得知噩耗的当晚,悄悄地来到菜园附近的一块荒地上,亲手堆起了一个小小的尖头坟包。

千万稿费捐学子,

天堂相依“我们仨”

从“五七干校”回到北京后,杨绛与钱钟书的四居室住宅被分走了两间。与别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难免出现矛盾,夫妻俩索性搬到钱钟书的办公室去住。一间办公室,两张钢丝床,厨房在走廊里。他们的饮食特别简单,夫妻俩最喜欢吃小芋头蘸糖。他们生活简朴,但在帮助别人时却很大方,同事来借钱,要是开口借100元,他们再额外赠送50元,说这50元不用还。

作为文学家,杨绛先生创作了《洗澡》《干校六记》《称心如意》等著作,尤其是话剧《称心如意》被搬上舞台长达60多年,直到今天还在公演;作为翻译家,杨绛同样成就非凡。她翻译的47万字的法国小说《吉尔·布拉斯》,受到朱光潜的高度称赞:我国的文学翻译“杨绛最好”。年近五旬时,她又自学西班牙语,每天500字原文精翻《堂吉诃德》。

1978年,《堂吉诃德》中文译本出版时,正好逢西班牙国王访华,邓小平把它作为礼物送给了对方。1986年10月,杨绛获西班牙国王亲授的“智慧国王阿方索十世勋章”。由她翻译的《堂吉诃德》被公认为是最优秀的翻译佳作,到2016年已累计发行近百万册。

杨绛有篇散文叫《隐身衣》,文中直抒她和钱钟书最想要的“仙家法宝”莫过于“隐身衣”,只求摆脱羁束,专心治學。她写于1984年的《老王》则被选入中学语文教材。沉静简洁是杨绛作品的语言特色。他们的女儿钱瑗曾说:“爸爸的散文像咖啡加洋酒,浓烈、刺激,喝完就完了。妈妈的散文像清茶,一道道加水,还是芳香沁人。”

从1993年开始,钱钟书连续生病住院,几次动手术,几乎都由杨绛一个人照顾。1994年,钱钟书再次住进医院不久,女儿钱瑗也病重住院,后被查出患了肺癌。父女俩相隔大半个北京城。当时杨绛已经80多岁,还得来回奔波照顾两个病人,辛苦异常。她还要对钱钟书隐瞒女儿的病情,精神压力之大可想而知。

当时钱钟书已经病到不能进食,杨绛就给他做果汁、蔬菜汁,炖各种汤,照顾得细致入微。炖鸡汤时,杨绛会把鸡胸肉挑得一根筋都没有;炖好鱼汤后,她会把鱼肉挑得连一根小刺都不剩。她说:“钟书病中,我只求比他多活一年。照顾人,男不如女。我尽力保养自己,争求‘夫在先,妻在后,错了次序就糟糕了。”

1997年,被杨绛称为“我平生唯一杰作”的钱瑗被癌症夺走了生命。第二年,钱钟书也溘然长逝。两位至亲的先后离世,让老人有过伤心和迷茫,但从未曾减少她对生活的渴望。“逃、逃、逃……”这是杨绛八妹童年时的口头禅,杨绛记忆深刻。杨绛说:“钟书逃走了,我也想逃走,但是能逃哪里去呢?我压根儿不能逃,得留在人世间,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

杨绛一人回到了北京三里河那个曾经的三口之家,再也没搬离过。她的晚年生活简朴而规律,笔耕不辍,深居简出。她开始整理丈夫留下的几麻袋手稿以及中外文笔记,共计7万余页。2003年,她整理出版3卷《钱钟书手稿集·容安馆札记》和178册外文笔记;2011年出版20卷《钱钟书手稿集·中文笔记》。

不能在现实中与家人一起过日子,杨绛就不断地回忆他们曾经在一起的日子。在对丈夫和女儿的怀念中,2004年,93岁高龄的她写下了长篇散文《我们仨》,浓厚深情的文字让人动容:“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三里河的家,已经不复是家,只是我的客栈了。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就这么轻易地失散了……”这本散文随笔集风靡海内外,再版达100多万册。

96岁时,杨绛出版哲理散文集《走到人生边上》,文字有着初生婴儿般的纯真,从容坦然;102岁时,她出版250万字的《杨绛文集》八卷。

杨绛一生淡泊名利,生活简朴,却对慈善事业出手大方。她将丈夫和自己的全部稿费、版税,捐赠给清华大学,并设立了“好读书”奖学金,奖励好学上进、成绩优秀、家庭困难的学子。她告诫年轻人,一个人经过不同程度的锻炼,方能获得不同程度的修养,不同程度的效益。好比香料,捣得愈碎,磨得愈细,香得愈浓烈。

据统计,“好读书”奖学金自2001年设立至今,已经累计超过2000万元。而那套曾经居住过“他们仨”的房子,30年不曾添置一件新家具。

杨绛曾在百岁之际表示:“我生在边缘的边缘,无法确知自己还能往前走多远,寿命是不由自主的,但我很清楚我快‘回家了。我得洗净这100年沾染的污秽回家。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细想至此,我心静如水,我该平和地迎接每一天、过好每一天,准备‘回家。”

2016年5月25日凌晨,这位博古通今、性情如兰的世纪奇女子,在北京协和医院永远地闭上了那双透着智慧和慈爱的眼睛,享年105岁。而早在3年前,杨绛先生就叮嘱过自己的友人和学生:“我去世后,不开追悼会,不受奠仪。”

曾几何时,她在翻译英国诗人兰德的诗句时,就已写下自己的心语:“我和谁都不争,和谁争我都不屑。我爱大自然,其次就是艺术。我双手烤着生命之火取暖,火萎了,我也准备走了。”

纵观杨绛的漫长一生,既见证了中国近现代的百年风云,也经历了人生的种种磨难,但她总以优雅从容的笑,去迎接生活中的痛。因为心中有爱,寒夜也不觉得漫长。即便不能与这个温暖明丽的世界永恒相守又如何,她已静心绽放过,且余香恒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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