针箍儿

2017-03-20 17:47罗望子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7年3期
关键词:大姨姨妈大妈

罗望子

就像每部电视剧里都有一个小太妹一样,似乎每一栋大楼里,都有个喜欢八卦的大妈。万万没想到,这回八卦的会是K。刚在咖啡馆坐定,服务生们还在飞花穿蝶般地打扫卫生,K就打来电话,说乡下来人了。谁来了,你没接待一下么?听说是你大姨,她说,我这不赶紧上班么,老板派我去嘉兴跑一趟呢。K说,你赶紧回家看看吧。我一听火了,啪地扔了手机。

K是个不怎么好动的人。碰到节假日,有时候她两三天都不下楼。这为我省了不少事儿,也多了不少内疚。我经常撺掇她出去晒一晒。她翻翻眼皮,转过身子,又睡了过去。近来K出差确实勤了些。本来我还挺高兴,出去散散心好事儿呵。有一次听到她接电话,对老板说,最近有什么出差的机会,就尽量安排我吧。我不由一愣。我觉得电话那头,她的老板也愣了一愣。不管她真话假话,我都有些郁闷。她既然这么说了,就相当于把我们私人生活隐晦的一部分泄露了出去,好像她提这样的要求真的是别有隐情。

我俩能有什么问题呢。尽管谁都知道家庭生活的门后潜伏着危险,令所有的参与者都感到厌倦乃至厌恶,但谁都逃不出这一关口。我们之间,没有争吵,没有冷战,也没有孩子。据说,争吵比冷战要好,而因为孩子的争吵与冷战,压根就不算个事儿。显然,逃避不在考虑之列。那么,K这是要做什么呢,她突然喜欢在路上的状态,是来自艳遇后的动力吗?我不敢保证K的心里只有我,我只能保证,哪怕这世上所有的女人都劈腿了,K也不会为之所动。

但我还是火冒三丈。不为别的,只为大姨。大姨已经离世七八年了。前年,我最伤感的两件事,就是母亲在春天去世。秋天,小姨又去世了。我还有个二姨在上海。我上小学时,母亲曾经去上海她二姐家住过几天。不过我从没见过,可以说毫无印象。二姨丈倒是来过乡下三兩趟,每次来都轰隆隆地开着三节头的大卡车,后来二姨一家就随着卡车的滚滚尘土再无音讯。我们家的人很少谈及二姨,估计是受了不少白眼吧。总之,到此为止,母亲娘家那一脉差不多算是断根了。现在,陡然说大姨来了,而且K亲眼所见,我能不诧异吗。不过想想K一向大条,一向犯迷糊,我又释然了。

K是知道大姨的。大姨离世前的一年,曾经来到小县城,在我家的平房里住过一宿,吃过两顿饭。我记得晚上包的饺子,第二天午饭吃的烧鹅和肚肺汤,还是K亲自掌勺的。怕大姨拘束,K特地让我把母亲带来,又把小姨从她女儿家接了过来。我记得那次大姨耍得很开心,临走的时候朝我频频挥手。大姨开心,大家都很开心,母亲也觉得我替她长了脸面。其实我和大姨还是有着很深的感情的,尽管这样的感情一直建立在对她的害怕上。大姨对我很凶,而我又很闹很淘,母亲管不住,大姨顺手给我一巴掌,就能搞定。大姨的左右手上都戴着戒指;母亲和小姨的手指上,同样黄灿灿,只不过套的是针箍儿。不管大姨哪只手抽我,都会磕到我的牙齿;唇齿相依,她随便一巴掌,就能让我嘴唇开裂。所以,大姨来我家了,我胆战心惊,又欣喜若狂。她要去赶集,我家正好是个中转站,吃过饭赶完集,她可以再去小姨家。当然次序也可以颠倒过来。不过更深的原因是,我家人口多,困难时期,大姨经常接济我们。大姨从没提起过,我那一向硬气的父亲也从来不提。不提不等于忘记,所以不管怎么讲,她来做客我们都会热情招待。听说大姨要来,我的脑子里就会交替出现香喷喷的红烧肉和黄灿灿的金戒指,貌似我的期盼,只是为了一饱口福,或是乖乖接受她的惩罚,为全家赎罪。不仅我害怕,我们兄弟姐妹都怕她,印象里似乎只有大姐没挨过打。也许,大姨从我大姐身上,看到了她自己吧。不过大姨没我大姐幸运,她终身没有生养,她嫁给了一个烧炭的,也就是我大姨丈,一个满脸麻子的窑工。在我的记忆里,大姨丈永远坐在锅膛口。大姨出嫁的时候,我大姨丈还是大少爷,一解放,就成了地主崽,她没少陪着挨斗,直到大姨丈窝到窑场才好过了些。再后来,大姨收养了一个男孩。大姨为养子专门砌了一幢房子,婚后,养子他们生了孩子才搬来,和老两口住一块儿。大姨离世的时候,我在外地。至于大姨丈,抢在大姨前面好几年,早就升天享福去了。

可就算大姨不在了,但大姨那边的人来了,K怎么好意思溜走,门都不开的呢?来了就是客嘛。我在自己的店里巡察了一圈,去了一趟洗手间,照照镜子,还是决定回家看看。

走进小区,远远就看见我们那个楼道的安全门外,停着一张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戴褐色毛线帽穿黑大衣的老太太。记忆里,大姨也是这样的标准装备。乡下老太太似乎总是一样的打扮,你很难分清谁是谁。椅子旁边,弯腰靠着扶手的是楼上的大妈。此时,楼上的大妈不再那么令人讨厌了。我走到她身边正要打招呼,倚在楼道门外抽烟的黑脸男人也过来了。我朝他点点头,你是江儿吧。江儿就是大姨的养子。是我,就是我,他惊喜于我还记得他,说给表弟添麻烦了,老太太一定要来瞟瞟呢。说着话,江儿给我递烟。我本想掏出自己的发发,想了想,还是接过他五元一包的绿南京。楼上大妈看不下去了,她说你们两个大男人怎么回事呢,只顾吞云吐雾,就把老太太扔在风头里吗?江儿有些尴尬,黑脸红得发紫,我正要解释,大妈甩甩手,行了,啥也别说,进屋吧。她头里去开保险门,我推着轮椅,亲热地叫了声:姨妈。老太太微微晃晃脑袋,也似乎没晃。江儿一会儿冲在前,一会儿闪到后,有些手足无措。楼上大妈瞪了他一眼,掐了!楼道里电梯上不能抽烟的。对对对,大妈说得对,大妈,你也接一支,家去再抽。我随手掏出烟来,恭敬地发给她。大妈的脸色总算和缓了些,她哼了哼说,有什么要张罗的,尽管找我,老太太来了,我还多了个伴呢。

把姨妈安顿在客房里,倒了杯水,让她歇会儿,我和江儿便坐到客厅沙发上。我想问问他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又不大好意思开口。有一点我相信,客房里的姨妈不是和大姨有关系,就是和江儿有关系。江儿的出现,似乎让我没理由把老太太拒之门外。我点了支烟,又叫他把叉在耳根的烟摘下来,想抽就抽,我家没那么多规矩的。姨娘一直唠叨着要来城里住住,说是你大姨交代过的,不来不行,他讪笑着,把烟夹在手上,没有点着。见我有些疑惑,江儿又说,你大姨在的时候,和我姨娘好着呢,俩人没一天不照面的。原来如此,K也不问个究竟说个明白,吓了我一大跳。定下心神,我问他过得怎么样,靠什么营生。他说乡下还能做啥,春秋养两宿蚕,平时有空就贩贩粮。现在贩这个还有得赚么?他解释道,我们到人家门户上收,我有小三轮,收满车了再送到大老板那儿,弄点儿小钱。我又问了他家里的情况。知道他儿子都结婚生子了。咦,我怎没见你家孩子。我抽了口烟说,我们没孩子。没孩子?没孩子舒服呵。我叹了口气道,两个人都瞎忙活呗,真生了还不苦了孩子。

我是不打算要孩子的,我兄弟姐妹多,父母亲在这方面也没计较。K很忙,当然随我,但是一闲下来,她就闷着,整天赖在床上,我怀疑她还是想要的。她不好直接提出,便以这种方式来宣泄她的压抑她的烦躁。这些话同任何人都不便说,更不必说给江儿了。我说我们出去吃饭吧,吃好了给姨妈打包带点儿。江儿连连摇手,往门口走,说饭就不吃了,还有几个人在等他哩,看看能不能在城里揽点儿活。出门时,他递给我一张小条子,说上面有他家的电话,老太太想回去了就告诉他一声。

这就妥了吗?原来江儿早有打算。转念一想,既然是大姨的好伙伴,大姨生前又特地交代过,来都来了,那就权当她也是我的姨妈吧。让老太太乐呵两天,这点儿善行我还是有的。我给咖啡馆打了个电话,就亲自下厨。红烧肉现成的,我做了个汤,特地拿出朋友寄来的东海大米,饭蒸得软和和的。老太太吃得直点头,饭后还在客厅、阳台,家里的各个角落都转了一圈,才满意地回到她的房间。她隔着门缝对我说,小伙呵,你不要管我,你有事你就去忙,我有手有脚的,没事儿。

一般情况下,下午我都在咖啡馆里,就着阳光,打开笔记本写字。桌上是一杯白开水、一包烟。没人打扰我,却清楚我的存在。服务生们都表现得轻手轻脚细声细气的。我开咖啡馆的目的,一是自由没约束,二是向往萨特他们那种生活。在悠扬的曲子里写作,我认为是一种幸福,也是一种境界。在这样的自由境界中,一般都能够酝酿些情绪,写出点儿什么来。傍晚六点,我会按时赶赴朋友们的酒宴。喝完,再把他们约来,打牌喝咖啡喝啤酒。我的朋友们都是些高尚人士,他们也乐意和我一起谈古论今附庸风雅,顺便照顾一下我的生意。总之我把自己料理得很好很适意。但是这个下午,我一个字也没有写,写不出。我一直呆呆地坐着,抽着烟,仿佛陶醉在蓝调中。六点,我准时收手,路过菜市场,买了些菜。

老太太已经洗好了澡,我说姨妈,我来给你吹吹头发吧,别着了凉。她有些难为情,说,我没那么娇气,就几根头发,还不吹飞了,我只是享受了一下你们的洗澡池,我这就去弄干净。我赶紧扶她回房,姨妈你尽管享用,清理的事我来,我先给你弄饭去。我吃了,你没吃吧?你吃啥了?我泡了一碗黑芝麻糊,我天天晚上喝芝麻糊。小伙,你记性不太好呵,老太太的脸笑得像一枚桃核,指着我说,我不是说了,你不要管我的吗。我只得配合地笑笑,拍拍脑袋。我的为难就在于既想招待好她,又怕太过热情了。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吃了一碗方便面。这是K为她自己准备的夜宵,我一向视之为垃圾。看样子我得多买几碗填上,免得她回来后看出破绽笑我。

K出差快一个星期了。开始两天我还是习惯的。K出门一般不超过两天,顶多三天。我们也不像别的两口子那样,在家无话可说,离家了就电话长电话短的,说是说互致问候,其实是互相查岗。我们总想给对方留点儿距离,也留点儿想头。清晨想到的第一个人,和夜晚想到的最后一个人,不是让你幸福的人,就是让你痛苦的人。很多时候,幸福与痛苦其实是分不那么清的,对我这种爱好写作的人来说,却是一种喜悦。到了第三天,我早早就起了床,陪老太太吃早餐。早餐也简单,一碗稀饭、一只荷包蛋,或者是打碗蛋茶。然后我甩开膀子,把家里打扫收拾了一番。我边收拾边和老太太拉着家常。不拉也不行,反正打扫到哪,老太太就跟到哪。说的都是乡下的陈芝麻烂谷子。我尽量耐心倾听。听着听着,觉得有趣处,就搭问上一句。老太太便说得更来劲了。

午餐是黑鱼汤,外加青菜浆皮汤。牙口不好,我就减少她的咀嚼。老太太果然喝得直咂嘴。她说她不能吃冷的,热汤一喝,浑身暖和和的。尽管不是我的亲姨,我却不知不觉发现,自她进家后,我的生活变得有些规律了,像模像样的了。做饭虽没怎么费事,但也不像过去和K一起那样,稀里糊涂地就能对付过去。吃完我就往店里赶。午后的咖啡馆静悄悄的,连音乐也不播放了。我的笔记本打开着,黑屏,一旁的水杯冒着热气。我喝光了水,合上笔记本,又离开了。我觉得我内心的焦躁像六月的麦秸,一点就着。老太太很奇怪,小伙呵,你这叫杀了个回马枪吗。我连忙解释,店里没什么事,我想着推你出去透透气哩。不对呀,往常你总是傍黑儿才带我出去的。今天咱们去儿童乐园那边转转。老人眼里精光一闪,可是我怎么觉着你有心思呵。是呀是呀,姜还是老的辣,姨妈你真厉害,我媳妇怕是今天回来,我正在想,是到外面吃,还是买些菜家里做哩。当然在家适意呵,老太太一拍大腿,包饺子,啥也别买,就包饺子,团圆团圆。好的好的,全凭姨妈做主。

老太太一高兴,精神也好多了。不知不觉的,她似乎认可了我,只是到现在她还没介绍一下她和我大姨的亲密关系。其实我的心里也已经容纳下了她,我喜欢听她唠嗑。每当她磕磕巴巴眉飞色舞的时候,我就觉得生活有了温度,家也不再清冷了。坐在轮椅上,她几次想下地走走,都让我按住。她只得像个小孩,苦苦相求,我才让她出了轮椅,站在乐园栅栏外,她说不想进去碍事碍眼。瞅着孩子们在滑梯上、旋转木马上、飞机上、火车上玩得兴起,姨妈便攥住栅栏,不停地抖动着嘴唇。黄昏的光线照在她的帽子、大衣上,我恍然觉得,她要真是我的大姨多好呵。这样一想,我的心里更加拥堵了。突然,她回头瞅了瞅我,很自觉地坐到轮椅上,说走吧,家去吧。你媳妇儿应该快到家了吧。我说还早着呢。老太太说,不行,赶紧回家包饺子,别误了正事儿。

回家路上,买了饺子皮和肉、芹菜、茶干。在老太太的指导下,我炒了包馅,打了几个鸡蛋和进去。包饺子的老太太好像换了个人,矍铄得很,饺子几乎是她一个人包的。我预感到,K今晚不会回来了,但我还是跟她包得起劲。包完,我要烧水,她说,还是等等吧。姨妈你先吃吧,吃了你早点睡。她执意不肯。我们一直等到八点,她实在撑不住了,颤颤巍巍地起身回房,打着哈欠说,我睡去了,你媳妇回来了叫我一声吧。你还没吃呢。饺子就得一块吃。

因为饺子就得一块吃,那天晚上我也没吃,啥也没吃。望着一桌子的饺子,我想,此时,K在做什么呢。她应该吃了吧,但肯定不会吃饺子的。

凌晨,我醒过一次。翻看手机,发现K在昨晚十点时,发来一条微信:恐怕还得几天呢。我回了一条:别太累了。便继续睡。谁知K立刻回了:睡不着。怎么了,我不得不坐起身,歪倚床头。就是睡不着。饿了?饱得很哩,肚子圆鼓鼓的。不会吧,你晚上只吃水果的。真的,不信你摸摸看。呵呵。你想摸吗。当然。我怎么不觉得你想。我倒是想呵,可是。你很少摸我的……一种暧昧的气氛弥漫开来,好像空气中飘浮著无以名状的香水味。在这样的黎明时分,我产生了一丝错觉,好像和我交流的不是我的老婆,因为遥远而陌生,但又是亲切的,如耳边的呓语,如与一个早就失去联系的女人重新搭上了线,在试探,在前戏,大有死灰复燃迹象。也许,给我发微信的是个男人,他抓挠着光亮的大头,正发得带劲呢,而K刚刚沐浴完毕,穿着酒店里宽大的睡衣,一边用毛巾搓着湿漉漉的长发,一边跨上大床,依偎在男人身边,一起查看我的回信。我知道这不太可能,还是让自己的联想吓住了。那我帮你揉揉吧,你有感觉了吗?我写下这句话,想了想,还是删了。K也再没信息过来。

早晨我吃的饺子。老太太没吃,她依然是稀饭和鸡蛋。中午,我吃的还是饺子。老太太是红烧肉和香菇炒青菜、豆腐汤。吃完,她说碗筷由她收拾。我得做点儿事,她说,我什么都不做,快生锈了。老太太把我赶出了家门。我唯一的去处,就是咖啡馆,这恐怕就是她的目的吧。看来这个老太太很明事理呵。坐进我的专座,我掏出手机,调出凌晨和K交流的聊天记录。来回浏览一番后,我把聊天记录一字不落输入我正在写的一个故事里。录毕,我点上一根烟,再次从头至尾看起我的故事。仿佛因为那段聊天注入了灵气,我顿时觉得自己的故事显得生机勃勃了。我的人物有了精神、有了眉眼,也有了情绪。我知道怎么写了,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了。他们的纠葛,他们的挣扎,我全知道。他们在我面前较劲,皮影戏似的,搞得我眼花缭乱。他们的痛苦,就是我的写作渐入佳境的欢乐。坏了,不知不觉已经晚上七点多了,来咖啡馆用简餐的人也多了起来。写作永远与时间成反比。遏制住一鼓作气写下去的冲动,我逃跑一样往家里奔。我真的不放心老太太一个人在家。她会不会摔倒?会不会碰煤气?会不会给锁在门外?她似乎不再是我的累赘,反倒让我多了一份牵挂。

客厅里没开灯,整个黑乎乎的。只有客房的门与地面的缝隙,溜出一点昏暗的光。我定定心神,贴在客房门口,犹豫着是喊她一声,还是敲一敲门,门却突然开了。老太太披着大衣立在门前,她的眼神明亮而锐利,我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我清楚,我这是深深的恐惧。我像害怕大姨一样,敬畏跟前的老太太。我偷偷瞄瞄她袖在大衣里的枯枝样的手。我感到脸上火辣辣的,耳朵里也嗡嗡嗡地响。这个时候,你回来做什么?姨妈,我怯怯地说,我这不是担心你嘛。有什么好担心的,老太太很生气,我不是说了嘛,好好做你的生意,小伙呵,这个当儿,你不看住店,咋赚到钱。我鼓足勇气说,姨妈,要是让我媳妇知道,我把你一人撂在家里,她会怪我的。不对吧,她拉亮了灯,嘻笑着说,怕是有人想媳妇想疯心了吧。她的脸色变得丰富而光亮起来。

天地良心,我还真的没想过K。老太太这么一说,我倒是恍然一惊。昨天我可是心急火燎地盼她的,甚至学会了包饺子,今天怎么就完全忘了她呢。好像一个饥饿的人,饿到了极点,就饿饱了。我没有一点儿食欲,也不在意她什么时候回来。凌晨时分的暧昧气氛早就消散,似乎不曾和她交流过。姨妈,我小心地问,你吃过了吗?老太太还没消气,她懒得回答我,鼻子里哼了哼,就自顾自地关上了房门。

K终于打来出门之后的第一个电话。那时我正坐在店里发呆。K的语调热情,语气迫切,好像刚从百忙中找到了空闲。她一点儿没提昨夜发微信的事,我也感觉不到她的心领神会,似乎那个凌晨交流的真的不是她。我无端地涌起一种揪心的失望。忙死了忙死了,老公,你不会生气吧。怎么可能哩,你这么客气有点儿见外啊。想过我吗?那还用说吗。那你告诉我,这些天来你是怎么打发的?我嘛,主要任务就是陪姨妈!姨妈,她惊叫一声,好像这才忆起,真的是你大姨吗?不可能吧。是呵,我存心想逗逗她,就没作解释。你是说,你姨妈就住在我家?是呵。我是不是可以这么理解,你姨妈现在一个人待在我们家里头。是呵。那你还有闲心在店里?K的语气立即变得严厉,唉,你让我怎么说你好呢。K愤怒的时候,就会发出这种柔弱无骨的叹息,还算俏丽的脸蛋会变得一抹红。我仿佛看见她起伏的小胸脯,她呼出的湿润气息几乎喷到我的脸上。我的脑子有些短路,我不明白她怎么邪火这么大。我平复一下心情,对她说,不是我不陪她,姨妈不让我在家呀。于是你就乐逍遥了?没有,我没有。我结结巴巴的,好像越发的显出心虚。算了,不说这个了,你照顾好自己,我这边也快了。家里头你不用担心的。可我担心你姨妈。

K这是怎么了。我天天陪着老人,她有什么好担心的呢?大姨不在了,我们谁都清楚。但我们竟然心有灵犀,显示出共同的“担心”,这就更怪异了。要不就是K明明知道我在骗她,将错就错,也在有意和我演戏取乐吧。可家里的确住着一个老太太,而且我丝毫都没有排斥感。接下来的几天,K每天都给我打一个电话,时间不固定。有时早上,有时黄昏,也有夜深人静时。她每天必做的功课,就是要给我打一个电话。我有些不安,也有些承受不起。这个不分时段的无规则电话,令我无法继续那个正在进行的故事。K好像在提醒我,她每时每刻都在关注我,也好像在给她自己洗白,提醒我不必对她产生多余的怀疑。我倒觉得,她的提醒才是多余的哩。自然,通话中她问得最多的还是姨妈。姨妈吃什么,穿什么,身体有讲究吗,逛了哪些地方呵。她问得很细,我也答得详细,但就是不告诉她,老太太其实是江儿的姨娘,大姨的姐妹。我以为她在兜圈子,最后总是要问到我的情况的。下一次通话一切照旧,她还是打听姨妈的生活细节,末了总是以一句“别惹姨妈不高兴”作结。

我渐渐意识到,这个老太太似乎成了我与K之间必不可少的纽带。我们只能谈她,没有任何替代物。有一次,K弱弱地问,喂,姨妈问到过我吗?当然啦。真的吗,你没骗我?你这是什么话,我假装生气道,总算占了一次上风。K赶紧解释,我不是说你骗我,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觉得,姨妈没有理由提到我嘛。我大度一笑,你也太看低自个儿了吧。怎么讲,她死死咬住。就这样说着说着,我猝不及防,一下子就说漏了嘴,你知道吗,我以为你三天就能回来的。我说,那天我望眼欲穿心急火燎,那天我还跟姨妈学会了包饺子,姨妈要我包饺子,等你家来。我们包了满满一桌饺子。你没有家来,那天晚上,姨妈和我都没有吃,什么都没吃。姨妈说,第一个伸筷子吃饺子的应该是正在赶路回家的人。喂,你在听吗?我只听得见自己的嗓音和她低低的抽泣,然后就是忙音。

好在通话时,几乎每次我都和老人在一起,K抓不住我的任何把柄。有时我在拖地,就把手机夹在耳肩之间。后来我干脆用上了蓝牙。我打开了家里的台式电脑,和咖啡馆的笔记本串联起来。这样一举两得,既做出我随时当班的样子,又不影响我在家写作。K如果知晓我改变如此之大,一定觉得不可思议。她早就提出异议,戏谑过我,可我毫不妥协。只有在咖啡馆里才能写,就是装逼。她就这意思,只不过这样的话她说不出口,也怕我挂不住。现在想来,她要是当机立断,可能我早就让步,乖乖就范了。但也说不定。我有点儿一根筋,那时一想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寫作,我就受不了。她穿着镂空的睡衣,不是打着哈欠走来走去,就是躺在床上纹丝不动,而我在电脑面前正襟危坐,那不更像装逼么。最可怕的是在床上,K经常伸出两条光溜溜的大腿,双手护着往两侧掰,掰到最大限度。她说,这是用瑜珈练腹肌。她非常痛恨她的小肚子。而我提心吊胆的是,终究有一天,会“咯嘣”一声,她的某条腿会被她自己亲手脱卸下来。现在,家里来了一个老太太,让我从天上回到人世间,仿佛获得了一次新生。似乎我与这个老人生活在一起比和K在一起还融洽。这样一想,显然对K不公平,我更觉得对不起K了。

为了向K证明家里住着一个姨妈,我曾经试着想让她和K唠上两句。其实我是想向K解释如此改变的原因。老太太笑笑,摆摆手,就是不作声。她说她从来没打过电话,没接过电话。从来没做过的事,她注定不会去做。我只得举起手机,对准她,打算拍张照片传给K。让K知道,我没有骗她,家里的确住着一个老太太,虽然不是我的大姨。谁知老人大惊失色,立马提起小脚跑进房里,还关上了门。之后,我每次叫她出来,她都要我保证没拿手机。她说,她一生没有拍过照,老人拍照,离翘辫子也差不多了。我不但保证,而且道歉。我说,姨妈呀,都是我不懂事,差点儿犯了大忌。姨妈你抽我吧,你抽我,我才得醒,才得长记性。姨妈被我逗笑了,小伙呵,你大姨真是没看错你呵。大姨说我什么了?我急切地问。终于,她提到大姨了。我像在等待一个谜底的揭开一样紧张。大姨说你是她最疼的伢儿。

鼻子发酸,不知说什么才好。我想大喊,我想大笑,但我只能选择沉默,乖乖倾听老太太诉说她和大姨之间的友情,她们一起走过的风风雨雨。听得越多,越觉得眼前的老太太像极了大姨,或者是大姨的另一副样子。老太太和大姨的唯一区别,就是她的指头上和我母亲、我小姨一样,套的是黄灿灿的针箍儿。

现在,陪老太太聊天、散步,到凤山寺烧香,成了我的头等大事,远排在看店、写作、与K通话发微信之先。可老太太一点儿也不领情。她说,小伙呵,我都是个在等死的人了,你整天围着我,不是瞎混吗?她说,我可不怕死,你没听你大姨说过吗?

她说啥了?我又急切地问。不知道为什么,现在她一提大姨,我就兴奋。

老太太乜了我一眼说,早死早享福,你大姨见天挂在嘴上,我都等不及去追她了,可阎王爷不收啊。她继续说道,不过我也不想烦扰你了,我要家去了。

你要走?

她点点头。

你怎么能走呢。

不走,你给我养老?

我们当然养你了,把你当我的大姨一样养。

瞎扯,我不是你姨,你们想养我,我还不同意呢。反正我来也来了,愿也了了,我也该走了。

姨妈你不能走呵,我一听真的急了,这次轮到我苦苦相求,姨妈,是不是我做错了啥,惹你不高兴了?

你没错,我高兴着呢,我太高兴了。小伙呵,你可晓得,来的那天,我有意没提起我和你大姨有多亲,我就是想试试你。我以为你当天就要赶我走的,我也做了准备。你只要为难,我就啥不提,抬腿就走。反正人老了,脸皮也不值几个钱了。可你没有赶我,都没有给我一点儿脸色。

老太太的话让我无地自容。其实,她是不是我的亲姨有那么重要吗?她住在我这,逗我开心,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不同寻常,这就够了。姨妈呀,你这一走,我怎么向媳妇儿交代呵?

交代个啥,有啥要交代的?

我想说,你要是走了,K回家不见你,还以为我一直在编在蒙她呢。但这话没法说,说也说不清,我只得说,姨妈呀,你要走我不拦你,不过等我媳妇儿回来了,一块儿送你走怎么样?你总得给她一次孝敬您老的机会吧。

那我不管,我来这一趟,给你添的麻烦够多的了。

我快要哭了,可你想走就走,我媳妇肯定不会放过我的。

老太太重重地拍了一下轮椅扶手,哼,你就这点儿出息。

第二天早晨,老人没再提回去的事,可我還是提心吊胆。孝顺孝顺,她真要走,我只能顺着她了。我心急如焚,K这是要和我耗到底的节奏呵。几天前她就说“快了快了”,到现在都不见她的人影。我不想催她,主要是不敢催她。K的性格我摸透了。我一催,她端着拿着,说不定又得拖上几天。在K面前,我一向云淡风轻,心急火燎不符合我的一贯形象。就连我们相遇、最终走到一起,也是顺其自然波澜不惊,这次我当然不会破例了。下午,我去了一趟咖啡馆,老太太逼的。我实在不想去,我已经习惯了和她在一起,就像和大姨在一起,和母亲在一起。可惜她们都没有在我这待多久。我央求道,姨妈,你还没到过我的店呢,咱们一起去吧。你作死呵,老太太叫道,我跟你去?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

现在想来,我要是坚持不去,或者坚持带她去就好了。也可能老太太早有打算,我怎么坚持都于事无补,但我必须坚持呵。等我略有预感,匆匆赶到家,老人和她的轮椅已经不见了,她走了。老太太还是走了,好像挖走了我身上最重的一块肉。不告而别,她是怕我挽留,还是舍不得走?现在说这一切都没意义了。整个晚上,我都坐在老人躺过的床头。我不敢抽烟,然后,我和衣而卧。我能感受到她的气息、她一字一句的腔调。我想起小时候,跟母亲到大姨家,到小姨家,我睡在她们怀里。我经常从这头窜到那头,从一个被窝窜到另一个被窝。太热了,我就睡在两床被窝的中间,或者被窝的夹层。她们责骂我,又不放我走,因为我“就像个小火炉”。现在,她们都扔掉了小火炉。

姨妈,你冷吗?

“还需要多久、多长、多伤,你才会听见他没说的话,坚强像谎言一样,不过是一种伪装……”凌晨三点,我被手机铃声惊醒了。是K打来的。我揉揉眼,真的是K。没有欣喜,心里一阵痉挛。你干嘛呢?睡觉,你还没睡吗?也许K听出了我声音里的紧张,又误以为是我的激动。你怎么了?她问。不等我回答,她又说,你知道我在哪儿吗?我惊恐万分:你在回来的路上吗?你快出来吧,她呼吸急促地说,我这就把地址发给你,快,快,你快点儿出来。我在床边呆坐了一分钟,快速地出了门,是祸是福都躲不过。很久没开车了,在空寂的街道上,我的车像一个醉汉。不过去花园酒店的路并不远,十分钟后,我还是到了,9611。这个酒店也怪,明明在6楼,前面却加了个9。也许是因为紧张,因为小跑,我喘着气。走到门前,我刚想深呼吸一下,一条光滑赤裸的手臂就伸出来,抓住我的衣领,把我拽了进去。房间温暖如春,K一丝不挂。她热烈地捧住我的脸吻着,又被我的脸和衣服上的凉意冰得跳开。不过她立马又扑了过来,解起我的衣服。这个光溜溜的女人,还是我的K吗?她低着头飞快地解着我的衬衫、皮带,一边嘟哝着,快,快点儿,真他妈的憋坏了。裤子还缠在脚上,我就被她推倒在床……

我似乎麻木了,全身没知觉,只是脖子有些痒。抬望眼,K整个地压在我身上,乳房也扁了,手指在我身上随性划拉着。满足与真挚的情意流淌在她的脸和眼睛里。你知道我这些天去哪儿了吗?你不是去嘉兴谈生意吗?她摇摇头,没去嘉兴,也不是谈生意。那你去哪儿了?我说了,你会生气吗?我摇摇头。你要答应我,你不生气,真的不生气。我点点头。就知道你不会生气。我讨厌你不生气,又怕你真的生气。K舒心地翻下身去,躺到一边,手臂穿过我的脖子,搂住了我。我感到她的乳房还是那么娇小而结实。对于自己的身体,K最不满意的,就是乳房了。娇小的双乳,像两只小海螺。盈盈一握,乳头就会挺立。奇特就在此处,K的乳房小,但乳头却大,如两粒小草莓,如今四十多岁了,还呈草莓色泽。我其实就是因为她的乳房才决定和她在一起的。但我从来没有赞美过。如果我告诉她,乳房还是小点儿好,不会下垂,也不用担心压迫心脏,她会认为我在安慰或者嘲讽。如果我告诉她,小乳房左右了我们的婚姻,估计她会立马翻脸。现在想来,我赞美的都是她自感满意的部分,她会不会认为我故意绕开她的乳房避而不谈呢。

K摸着我的耳朵说,我离家出走了。

我早就想走了。

我一点儿都待不下去了。

是吗,我努力压制住内心的震惊。

就是你这个死样子,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让我受不了。离婚协议放在床头柜子,第二格,你没看到吗?

没有,你知道的,那一格是你的,你的东西我一直不随便动的。

本来我是想和你摊牌的,想想还是出去走走再说吧。我想给你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起先两天,我一直不打电话给你,就是想看看你的反应。可是你没反应,你一点儿反应都没有。还是我先给你发了个微信,你还是无所谓,不在乎,你对什么都不在乎,只在乎你的故事,你是个活在虚空里的人,我绝望到了极点。那天给你打电话,其实是想和你正式宣告,可你提到了姨妈,还提到了包饺子。你让我想起了多年前,大姨和你母亲来我们家的日子。那次我们也包了饺子。那时,我是一个好媳妇吧?

你一直很好,是我不好。

你说你们包饺子,就等着我回来下锅。我没有回来,你们一个也没吃。你这个会煽情的混蛋,你让我哭了一夜,你知道吗?看来写作也不是一无是处的。我立即订票,收拾好了行李,赶到火车站。检票时,我忽然想到,大姨早死了,怎么又冒出个大姨,你怎么可能让那个老太太进门呢?一定是人家弄错了。你说得的的确确,不会是想忽悠我回家吧。但愿如此。写作就是大忽悠,你又活到你的故事里了。我都差点儿让你忽悠住。我在车站附近又找了个小旅馆。每天打电话给你,就想看你能忽悠到什么地步。你应该记得吧,每次我们谈的都是姨妈,只谈姨妈,事无巨细。我怎么问,你都不厌烦。你说得那么实诚,一点儿不像是玩笑。我觉得,家里确实住着一个姨妈,住着一个姨妈一样的老人。要不然,你怎么可能说得那么逼真呢?为了她,你整天待在家里,我是知道的。我不相信这是我的错觉,你也不再是那个活在虚空里的男人了。想想你能和一个老太太待在一起,为她做饭,推着她逛街散步,我真的很开心,很感动。我却差点儿踹了你,这是多大的错误啊。我想回家,很想回家,又有些不好意思。那种小旅馆,你知道的,每天夜里都有男女弄出的声音,回荡在过道,穿越了墙壁。我实在不想住了,就坐上一趟夜半路过的火车。我想你了,我不记得我们多久没快活过了。现在,我终于坦白了,我终于说出来了,你知道我现在什么心情吗。说完,K就坐起身子,跳下床,捡起地板上沙发上的衣服,穿戴起来。

你要干什么?回家呀。回家总得等天亮了,你还是先洗洗。洗什么洗呀,姨妈还在家哩。对不起,你看我,只顾快活,把姨妈都忘了。我本想直接回家的,又怕吵扰了她。再说我想痛痛快快干那事儿,还不吓着她。我拉住她,没事的,这么高档的酒店,现在走,忒浪费了,我还想着美美地睡一觉呢。你以为我不想吗,K白了我一眼,可一想到姨妈在家,姨妈在想着我们,瞟着我们,我睡不着呵。我的心早就飞到她身边去了。K摇着我的膀子說,走吧,快走吧,再不走,我觉得我又犯大错了。我知道瞒不下去了,扶着她的肩头,按她坐下,等我说完,你再决定走不走吧。你要说什么?她甩甩长发,疑惑道。那个姨妈昨天已经走了。姨妈走了,昨天?昨天傍黑儿,我到店里,回来就不见她了。这么巧?你还是骗我了?我没有,开始只是想和你寻开心,后来想告诉你,又没机会,不过现在,她真的走了。她就不可能跑丢了吗?没丢,江儿给我留了电话,我打了,老太太到家了。先是姨妈,现在又冒出个江儿来,呵呵。那还走吗?当然走了,酒店再好,总要回家的。现在是有嘴也说不清了,没奈何,我也只得爬起来,默默穿衣,退房,开车。我想给她系上安全带,她摆摆手,面无表情地自己系上。我们之间,又变得如从前那样,不淡不咸的了。

我想,我不是怕K回家看不到老太太,怪我忽悠她。其实我也不敢回家,我也怕看不到那个老人。看不到,我怕我也会承认,家里真的从来没有来过一个老太太。

一到家,K就大喊,姨妈,姨妈,你在哪儿?她的声音在这样的早晨,显得格外刺耳。她边喊,边往客房里奔。床上被子凌乱,我还没来得及折叠。K抓起被子枕巾抖一抖,再抖一抖,好像一个女魔术师,结果什么也没变出来。只好把枕巾凑到鼻头,使劲嗅嗅,嗅到的却是我的气味。接着,她奔跑在家里的角角落落,奔到哪都要嗅一嗅。我知道,她想找到老太太的气息,证明的确有个姨妈来过,在家里住过,证明我没有骗她。看来,K还是把我往好的方面想的。可是她再次失望了。哪儿都没有老太太留下的痕迹。最后,她把重点放到卫生间,一条毛巾、一支牙刷、一块肥皂都不放过,甚至废纸篓也掀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

在她搜集取样时,我忙着早餐。我做好了稀饭,打了一碗蛋茶。两个蛋,加红糖。老太太只剩一颗门牙,往常我总是给她弄两块腐卤。因为K到家了,我用青椒丝炒了一碟雪里蕻,起锅时,滴了几滴橄榄油,香喷喷的。等她冲完澡,包着头巾过来,早餐都上了桌。浴后的K显得楚楚动人,只是她依然面无表情。她的目光扫过稀饭和蛋茶,望着我,你弄这些,能说明什么呢?我抓抓头说,我不想说明什么,我只是习惯了做这些。我忘了老太太已经走了,而你早上是从不喝稀饭的,不过有你喜欢的咸菜哩。讨好?应该的,我谄媚道。没用。都怪我,没留住老太太。你还说?她瞪着我。这时门铃响了。我们对望一眼,正想起身,K已抢前冲过去。K打开门——大妈,您起得真早!这还算早?楼上的大妈哼哼。一听到大妈的声音,我乐晕了。真是瞌睡送枕头,我从没感到大妈会如此给力,如此可爱。是大妈呀,您来了,还没吃早饭吧,来来来,大妈请坐。K歪在鞋柜上,奇怪地盯着我。她从没见我对大妈如此热情如此亲密。我和她对待楼上大妈的态度,基本上一致:一见大妈,我们就装出赶时间的样子,亲热地打声招呼,便立刻闪人。生怕给她逮住,唠叨个不休。今天我太反常了。楼上大妈倒是没有进来的意思,她倒执宝剑,长长的红穗子挂到门槛上:我只是顺便问问,昨儿怎没见你带老太太遛弯儿呢?你是不是烦了,你烦了交给我带呀。大妈呀,你真是我的亲妈。我抑制住心中的狂喜告诉她,姨妈昨天回去了,走得匆忙,是江儿带走的,还让我问您好呢。江儿,就是那个黑脸?噢,怪不得没影儿了,我还琢磨着送两件衣服给老太太换换哩。大妈说着话,就噔噔噔地下了楼。

重新坐到餐桌,K喝起稀饭。大概饿极了,她喝得很响亮,也不看我。我注意到她睡衣里啥也没穿,两颗小草莓凸凸的,随着她的动作,不停地跳跃在我的眼前。在酒店里,都是她忙活,我还没过瘾呢。K似乎晓得我的心思,她放下碗筷,掰着手指说,姨妈、江儿、楼上大妈,你的故事天衣无缝,老公你真是用心良苦呵,你是想让我感动么?不待我回答,她就摇着身子,进了客房,砰地关了房门。也是呵,这一夜她太能折腾了,是该补个回笼觉。警报暂时解除,我的心情舒朗了些。正想到书房抽根烟,传来K的一声惊叫。

绕过阳台,打开移动门,我看见K拥着被子,坐在床上,她右手上举,手里捏着一个针箍儿,好奇地打量着。我坐到床边,拍拍她的背。她的右眼穿过黄色针箍儿的小孔盯着我,姨妈的?我点点头。这么说真的有个姨妈来过,不是你编的,也不是我的错觉?

我说,当然不是大姨了,是大姨的好姐妹,用现在的话说,就是闺蜜,不过也是大姨让她来的。嗯,你说。她答应过大姨,所以就来了。她怕不来,到了那边,不好向大姨交代。大姨陪大姨丈挂牌挨斗,只有她不离左右。大姨丈躲到窑场,大姨常常一个人挂着牌子,站在大田的粪池边暴晒,要不是她照应着,大姨早就跳进粪池死好几回了。大姨说,我的命都是你给的。可是我无法报答你。我也不能叫江儿报答你。江儿把我养老送终就算不错了。但是你可以跟着我进城,到我姨侄那里住几天。本来大姨离世前,就想带她来的。可是没亲没故的,老太太怕丑,就是不来。大姨没辙,只好说,你现在不去,等你想去的时候再去吧,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去。大姨说,你一定要去住几天,你要是不去,这个人情债就得背到那边去还了。大姨都说到这份上,老太太只得保证,一定来看看。大姨说,你也不要有负担,那是我最疼的孩子,他一定会好好待你的。

怎么不说了?我听着呢,K摸摸我的脸,哟,怎么还淌眼泪了?K这一问不打紧,我真的哭了起来。当我复述这一切的时候,仿佛打开了岁月的闸门,童年、大姨、姨妈,我的父亲母亲,我的兄弟姐妹,还有眼前的K,过往的生活细节排山倒海席卷而来,噎得我接不上气。K慌了,她连忙搂过我,揉我的心口,抹我的泪,怎么了?老公你怎么了?我哽咽着说我没想到,大姨把我看得这么重。我竟然是她报恩的唯一依赖。大姨要这个老太太来,就是希望我能替她报恩,可我不是人呵。我忘了大姨对我的好。我是大姨的希望。大姨每次来我家,不带糖给我,也要给我三毛五毛的。我他媽的真可耻。你可能不晓得,那时候,一两毛钱就能买一堆好吃好玩的东西哩。你不是说,大姨打你最多吗?是,是的,这话姨妈,就是那个老太太也问过她。大姨说,不听话就得打。大姨说,我疼他,就是那孩子心里有怕。他不像别的伢儿,还没打,一骂就放鹅(指耍赖)。大姨说,一个人心里有怕的东西,就不会坏到哪里去,就不会太出格。我打他,他怕,又不哭,眼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也不哭,就疼在我的心里。大姨说,我去看他,就是想看看他现在变成咋样了。我还真的没走眼哩。那个姨妈,她的好姐妹就撇撇嘴,反正我说不过你。大姨笑着说,会说有啥用,我的命还是你拉回来的呢。你就去看看吧,去看看,遇到你,是我的,也是那孩子的运气。

“哇——”我话没说完,K就抱着我的头,也大哭起来。好像是为了继续配合我,好像不哭一下,就不能涤气清肠。她哭得毫无征兆,哭得涕泪纵横,哭得全身颤栗,哭得我莫名所以,两粒小草莓还不时摩蹭着我的脸、嘴、鼻子。我们拥抱着,无声地哭了一会儿,我先停下来,问她这又是怎么了。K说,老公,我也有怕呀。你怕什么。我怕我们过不下去了。我怕我们要是过不下去了,你也好,我也罢,就啥都没了。我抚摸着她还算圆润的屁股,想也没想就说,那我们就要个孩子吧,你想要吗?真的,你真的想要孩子?我想要。K喜形于色,我也想。

说干就干,这回她乖宝宝一样躺着,把屁股垫得高高的。我们柔情似水,我们激情澎湃,我们都想要个孩子。我想象着我冲锋陷阵的地方就是灵魂的出口。所有的灵魂都来自这样的出口。不久的将来,这出口就会有个小小的生命破壳。K是单纯地只想要个孩子,我却想着最好是个男孩。当我年老时,他渐渐长大,越大越淘气。怎么打都不哭,怎么打都接得住,只会蠕动着嘴唇,噙住泪水,目光躲闪,穿越阴阳两界,怯怯地望着我的大姨。

这就是我与K要孩子的不同之处。可又有什么要紧呢?当我年老时,至少我还会看到最初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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