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这是不对的

2017-03-20 17:49路明
杂文选刊 2017年3期
关键词:点歌黑板报全班

路明

那年我上高三,在一所省重点中学就读。这所学校素以高升学率闻名,。

很多年过去,我只记得有做不完的习题和睡不醒的早晨。我还记得后墙的黑板报似乎一年多没换过,红色的粉笔勾勒出“飞扬青春,梦想成真”八个大字。午休时,校广播站有个点歌栏目,大多是女生祝朋友生日快乐的,偶尔也有男生点一曲Beyond或者Michael Jackson的歌。大家一边吃盒饭一边听歌,这是我们难得的闲暇时光。

红喜是个农村娃,戴一副土得掉渣的眼镜,球鞋灰扑扑的,衣领油腻腻的。他不善言辞,没什么朋友,总是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做题。其实,谁又有真正的朋友呢?同学们大多来自工薪阶层或周边农村,在这个经济不发达的小县城,高考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是改变自己命运的唯一机会。“多考一分,干掉几万人。”我们是貌合神离的战友,我们也是暗中较劲的对手。

红喜学习不行,他认真听课,努力做题,熬夜背单词,月考成绩公布,他依旧是全班倒数第一。

这所中学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对那些铁定考不上一本的学生,会安排转校,以免他们拉低一本上线率,影响学校的“声誉”。在一次例行班会上,班主任宣布,红喜将转至县二中,下礼拜就走。

红喜像是早已知道这个结局,低着头一声不吭。倒是另几个排名倒数的男生看上去明显松了一口气。

一阵交头接耳。班主任清了清嗓子,准备讲下一个话题。

谁都没想到,阿菲站了起来。

阿菲瘦小,内向,中规中矩,没什么存在感。只见她涨红了脸,声音颤抖着:“老师,为什么要让红喜走……这是不对的。”

教室里一片寂静。班主任的表情有些尴尬。他干笑了一声,示意阿菲先坐下。

阿菲仍杵在那里,倔强地抬着头:“老师,这是不对的。”

“这个,这个是学校的决定。”

阿菲的声音带着哭腔:“可是老师,你知道这是不对的。”

不知是谁带头鼓起了掌,我们如梦初醒般,使劲地拍着巴掌。几个男生高声喊,“凭什么赶走红喜!”“红喜不能走!”

班主任徒劳地挥着双手,让大家安静下来。没人听他的。

我们从来都是最懂事最听话的孩子,十多年的教育从未教过我们质疑和反抗。我们循规蹈矩,唯唯诺诺,几乎忘了自己正青春年少。我们敲打着桌子,大声喊着红喜的名字,不知是为红喜,还是为自己长久被压抑的青春。

红喜愣住了。他傻傻地看着大家,扑倒在桌面上,失声痛哭。

班主任脸色铁青,他僵立了一会儿,愤愤地摔门走了。

这事闹得挺大,全班被通报批评,可到底还是没能留住红喜。那一天,我们正上着早自习,红喜的父亲来了。他躬身站在门外,带着最谦卑的表情,翻起的裤腿上沾着泥巴,像是刚收完水稻。

红喜双眼红肿,抱着书包走上了讲台,朝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转身走了出去。

好多女生哭了。黑板报上的“飞扬青春,梦想成真”,不知何时已换成“红喜,没你不行”。

此前,我们几乎从未视红喜为朋友。这个沉默孤僻的男生,不经意间引发了一场青春风暴,然后用背影告诉我们离别的重量。

中午广播时间,传来女主播甜美的声音:“高三(5)班的红喜,为全班同学点歌。他特别想对周阿菲同学说一声,谢谢你,祝你长命百岁。”

我们哈哈大笑。这个红喜,真是土得可以。阿菲也在笑,随即捂住嘴,眼角噙着泪花。

现在想想,在那个男生女生几乎不说话的年代,这大概是一个农村孩子最真诚质朴的祝福吧。

熟悉的旋律响起。那一瞬,我有一种热泪盈眶的感觉。于是我闭上眼睛,假装专心听歌——

终于还是走到这一天

要奔向各自的世界

沒人能取代记忆中的你和那段青春岁月……

【原载2015年7月31日《文汇报·笔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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