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波
2016年12月柏林圣诞集市发生恐怖袭击,近日德国当局确认主犯是一名突尼斯人。无独有偶,2016年7月,一名来自突尼斯的恐怖分子实施了造成80余人死亡、200多人受伤的法国尼斯恐袭案;2015年1月《查理周刊》恐袭案的主谋之一也是突尼斯人。这些恐袭案折射出这样一个事实:人口只有1100万的北非小国突尼斯,俨然已成为“圣战”分子的输出大国。除了在欧洲策划城市暴恐,还有大量突尼斯人赴伊拉克、叙利亚、利比亚等地参加“圣战”。据估算,有高达5000多名突尼斯人加入了“伊斯兰国”“征服阵线”等极端组织。突尼斯官方则表示,自2013年以来已经阻止了13000名潜在“圣战”分子离境。
与此形成鲜明反差的是,突尼斯恰好是中东动乱以来政治转型最为顺利的国家,甚至被认为是“阿拉伯之春”的仅存硕果。2015年,“突尼斯全国对话四方机制”还因推动执政党和反对派平等对话、伊斯兰政党和平交权等成就,被授予了诺贝尔和平奖。既是“阿拉伯之春”的首义之地和中东政治转型的优等生,又是外籍“圣战”分子的主要供应地,突尼斯何以成为这样一个矛盾体?
“历史传承”
德国民众纪念柏林圣诞集市恐袭案的遇难者。这起恐袭案的主犯是一名突尼斯人。
突尼斯对外输出“圣战”分子并不是一個新现象。在上世纪80年代苏联入侵阿富汗期间,就有大约400名突尼斯人前往阿富汗,支持当地的穆斯林兄弟对抗苏军。其间,这些突尼斯人与一些极端组织、特别是“基地”组织建立了密切联系。战争结束后,一部分人回到突尼斯,成立了诸如“突尼斯战斗团”等本土极端组织,在招兵买马的同时积极向外输送“圣战”分子。例如在2003年后的伊拉克,突尼斯人曾多次发动针对美军的自杀性袭击。另一部分人则登陆欧洲伺机发动城市暴恐,一些突尼斯人还担任了“基地”组织欧洲各国分支的头目。
究其原因,首先,各种经济和政治原因导致突尼斯穆斯林群体日益激进化。在经济增长乏力、失业率居高不下的社会环境下,受教育程度低或者失业的青壮年容易被极端思想的“简单解决方案”俘获;而少量衣食无忧者要么追求实现“人生价值”,要么希望为遭受不公的穆斯林同胞讨回公道,也逐渐极端化;一些不满世俗政府统治的人则将宗教当作了反政府的手段,思想日益激进。其次,在伊斯兰教中,原本将先知穆罕默德在麦加处境不利,出走麦地那后建立政权、壮大圣门的举动称为“伊吉拉特”(阿拉伯语“迁徙”的音译),但后来却被歪曲为“迁徙圣战”,煽动穆斯林离开故土前往异乡参加“圣战”。而突尼斯当局严厉打击国内极端势力,对出境“圣战”行为却相对宽容,甚至有意“祸水外引”,因此也逐渐形成了出国参加“圣战”的传统。
“政策失误”
但是,2011年以来突尼斯出境“圣战”分子出现井喷式增长。而同样是发生了政权更迭且一度由宗教政党掌权的埃及,人口是突尼斯的八倍,但只有约1000人出国“圣战”;“基地”组织马格里布分支的大本营阿尔及利亚,出国“圣战者”也只有几百人。其最主要的原因很可能是“革命”后突尼斯政府的政策失误。
首先,大赦以及意识形态管控突然放松,给了极端分子“大放异彩”的空间,明显加剧了突尼斯穆斯林群体的激进化。2010年底突尼斯爆发“茉莉花革命”,2011年2月过渡政府便颁布大赦法案,数百名政治犯因此被释放,其中不乏极端分子,如曾在阿富汗与本·拉登并肩作战的塞法拉赫·本·哈塞尼。他在出狱不久后就创建了突尼斯“伊斯兰教法辅士”组织,还吸引了一些长期流亡海外的“老战友”回国“加盟”。同时,2011年后突尼斯放松了对意识形态的管控,一度被严格查禁的境外强硬教士的音视频和广播电视节目变得唾手可得,加剧了激进思想的传播。
2011年10月上台的伊斯兰政党“复兴运动”,本身主张比较温和,希望成为代表所有突尼斯穆斯林乃至国民的政党。但该党的领导层长期流亡海外,在国内根基较浅,无力控制该国的宗教势力。因此“复兴运动”政权对一些激进组织态度比较软弱,甚至曾希望通过邀请后者参政来对其进行感化与改造。而当“复兴运动”发现这条路走不通时,已经为时过晚。2013年8月,“复兴运动”政府宣布将“伊斯兰教法辅士”定为恐怖组织,而此时已有两名重要的世俗政治家死于暗杀,部分极端组织已经在边境山区和利比亚开设了训练营。2013年底,饱受国内外批评的“复兴运动”同意在任期未满的情况下和平交权,但经过近三年的折腾,一些负面效果已难以消除。
其次,突尼斯在叙利亚问题上的立场也导致出国“圣战”分子激增。众所周知,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上曾经犯过大错,即认定阿萨德政权败局已定而选择与“叙利亚人民”站在一起,结果自酿苦果。较少被注意到的是,突尼斯也有类似的经历。突尼斯穆斯林基本上都是逊尼派,不少人深信阿萨德政权屠杀平民、罪不可恕,“复兴运动”在执政期间也给予了叙利亚反对派大力支持。2011年12月,“叙利亚全国委员会”第一次代表大会就是在突尼斯召开的,时任突尼斯总统马尔祖基还参加了大会。一些突尼斯官员和宗教人士公开主张人们去“支援叙利亚兄弟”,造成了一种出国参战既得到政府许可,又能尽宗教义务的印象。应该说,其中一些人启程的时候可能心存善意,但多数人后来还是加入了极端组织,逐步或者瞬间从“战士”变成了“恐怖分子”。这也是在媒体报道中,“外籍战士”(Foreign Fighter)的含义日益负面的主要原因。
2014年后,世俗政党“呼声党”重新执政,在叙利亚问题上较为克制,并开始限制突尼斯人出国参战,但是此时已有超过3000名突尼斯人去了叙利亚。同期,“伊斯兰国”又开始强势崛起并在突尼斯建立组织,使突尼斯安全形势明显恶化。2015年以来,突尼斯连续发生了博物馆枪击案、海滩枪击案、总统卫队遇袭案等多起严重恐袭。此外,2011年后突尼斯安全机构的许多高级官员被解职,强力机关的运行受到一定影响,同时突尼斯紧邻战乱不止的利比亚,“圣战”分子很容易偷偷出境到利比亚,或通过利比亚前往第三国。
相对而言,阿尔及利亚自从经历了上世纪90年代的血腥内战后,民众更加珍惜和平与稳定。在此轮中东变局中,阿尔及利亚未发生大规模动乱或政权更迭,军警始终保持了较高的控局能力,且阿尔及利亚长期坚持不干涉的外交政策,在叙利亚问题上一直比较低调(实际上较为亲阿萨德政权)。在埃及,最具影响力的伊斯兰政治集团穆兄会长期扎根基层,其主流势力相对比较温和,对该国宗教势力的控制力较强,即使在穆兄会执政期间,埃及的激进化问题也并不十分突出。而且作为中东大国,埃及的外交政策远比突尼斯谨慎。比如,一直到2013年6月(也就是穆兄会政权被埃及军方推翻前十几天),埃及才宣布与阿萨德政府断交。
当前,突尼斯“圣战”分子大量外输的问题已引起国际社会关注,多方表示要加强打击力度,同时极端组织在伊拉克、叙利亚和利比亚等地的处境每况愈下,流入这些国家的外籍“圣战”分子大幅下降。不过,未来突尼斯也将面临“圣战”分子回流的严峻挑战。但以中东的“标准”而言,突尼斯的境况还不算太糟糕,毕竟其国内教派矛盾并不严重,而且当局没有强行禁止前政权的所有精英参政,也没有彻底解散原来的军警部队。此外,2011年后西方舆论“赐予”了突尼斯众多荣誉,一方面这是西方对突尼斯“终于按照其设想走”的奖赏,另一方面突尼斯人对这些荣誉的珍惜也多少帮助它避免了一些更坏的结果。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