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殷
在叙利亚战乱结局日益明朗的时刻,俄罗斯驻土耳其大使倒在了艺术展厅之中。虽然凶手的手势具有强烈的宗教意味,而且土俄双方迅速将事件定义为恐怖主义,但这次刺杀与同日发生在柏林、瑞士的袭击以及一年前发生在巴黎的恐袭案,却有着较为明显的不同。此次袭击并不是土耳其国内屡见不鲜的自杀性爆炸袭击,也不类似多人分工合作、控制场所然后大开杀戒的巴黎恐袭,在袭击方式上迥然不同于“伊斯兰国”等恐怖组织的常见手法。而且枪手在刺杀俄罗斯大使之后并没有大开杀戒,而是在镜头前高呼口号。袭击者似乎更追求制造轰动的政治效果,而不是尽可能多地制造恐怖、滥杀无辜。这难免让外界对袭击者的幕后势力与动机有所怀疑。
有人猜测,此次袭击很可能是叙利亚反对派为了破坏俄土关系而发起的行动。但是这种猜测缺乏依据,也并不合理。虽然土耳其迫于俄罗斯的压力,减少了对叙利亚反对派的支持,但它仍是叙利亚反对派最重要的保护者与支持者。对于反对派来说,维系土耳其对自己的支持,尽量让土耳其在叙利亚问题谈判中为自己说话,是事关生死存亡的大事,而对俄罗斯大使的刺杀,不仅会让土耳其因为大失颜面而对自己翻脸,也会让俄罗斯在叙利亚问题的谈判当中进一步获得主动。做这种事情对叙利亚反对派来说其实没有任何好处。
坦率而言,如果回溯冷战时期的暗杀史,这种政治秀意味十足的暗杀倒是颇有几分英美情报部门的“风采”。这一次暗杀的目的,与其说是对俄罗斯官员的袭击,倒不如说是在镜头前制造出一个悲壮的暗杀者形象来刺激土耳其国内的反俄情绪。袭击者宗教情结十足的呐喊,很容易在同情叙利亚反对派的土耳其民众当中激起强烈反响,这将很可能让土耳其政府对俄罗斯的示好面临国内强大的民意压力,而这无疑是英美方面所乐于见到的。
当然,此次刺杀行为也很有可能只是一次“独狼”行动。土耳其人性格暴烈而血勇,在历史上也从来不乏基于宗教、政治原因而进行个人刺杀的极端人士。而土耳其媒体对叙利亚战乱充满倾向性的立场,对于俄罗斯、叙利亚、伊朗在叙利亚“暴行”连篇累牍的报道,很容易让年轻人对俄罗斯的目标人物充满“复仇”情绪。
尽管普京与埃尔多安在事件发生之后都表现出了令人称道的冷静与智慧,但俄土双方无疑都是这次事件的输家。大使的遇刺让俄罗斯此前因为介入叙利亚反恐而抬升的大国地位受到了严重的打击。这不仅是一件面上无光的事情,而且更危险的是,这很有可能在逊尼派国家里形成某种示范效应,从而让俄罗斯的人员与利益陷入防不胜防的恐怖风险中。埃尔多安也因此事而承受巨大的压力,因为这不仅表明土耳其的强力部门受到极端思想感染而难以被人信任,而且也意味着埃尔多安将陷入安抚俄罗斯与安抚国内亲叙利亚反对派民意的两难之中。
埃尔多安在年中政变事件后的一系列强硬清洗,虽然在短时期内巩固了自己的政权,但也同时得罪了大批的政府官员、知识精英与军队、警察等强力部门。这些原本处于优越地位的人已经完全丧失了职业前途。换句话说,埃尔多安的主要支持者已不再是体制内力量,而是体制外的具有强烈宗教认同、民族主义认同的底层民众。埃尔多安通过操弄泛突厥主义、伊斯兰主义来争取国内保守势力的支持,通过民主的形式将土耳其的权力一步步地从世俗化阶层的手中夺走,但代价是他也越来越多地受到这种伊斯兰化民意的裹挟,这恰恰是希望实现大权独揽的埃尔多安所无法接受的。埃尔多安虽然深受底层民众支持,但他曾经的政治盟友、现在的死敌居兰却有着更为深厚的底层民意基础,如果其政治决策完全为底层民意所绑架,埃尔多安很可能将因为保守得还不够而丧失权力。他在观念上相当保守,但骨子里仍是一位现实主义者。他知道,激进的民粹主义虽然在获取权力的时候是必要的,但是在以此为原则来处理国际问题的时候则是危险的。正因如此,埃尔多安在叙利亚问题上虽然采取了极为危险的冒险行为(比如击落俄军战机)以迎合民意,但是一旦发现这种冒险有可能引发他所不能承受的风险的时候,他就会毫不犹豫地改头换面。问题在于,埃爾多安可以转身,土耳其底层充满圣战狂热的民意却未必能够接受如此屈辱而市侩的转身。刺杀者在镜头前的煽动性口号,反映的其实是伊斯兰化的土耳其社会底层与埃尔多安现实主义亲俄路线的决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