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恬波
2016年12月初,以色列總理内塔尼亚胡、希腊总理齐普拉斯、塞浦路斯总统阿纳斯塔西亚迪斯聚首耶路撒冷,举行了自2016年1月后的第二次三国首脑峰会。而在不久前的2016年10月,埃及、希腊和塞浦路斯已经举行了自2014年11月以来的第四次首脑峰会。尽管舆论关注有限,但上述国家已经着手将“东地中海国家”这一模糊的身份概念,转化为具体的地缘政治集团。而“东地中海合作”的迅速推进,既源自各国反制土耳其与开发天然气的现实需求,又折射了更深层次的“外交突围”意图。
2016年12月8日,以色列总理内塔尼亚胡(右)、塞浦路斯总统阿纳斯塔西亚迪斯(左)和希腊总理齐普拉斯在耶路撒冷举行三国首脑峰会。
“东地中海”为何脱颖而出
跨地中海合作古已有之,自罗马人将地中海称为“我们的海”开始,这一地区的历史文化联系便从未断裂。到了21世纪,地中海沿岸各国的发展水平和意识形态千差万别,共同的“地中海认同”就成了一个构建合作平台的“最大公约数”。2008年,在法国力主下,欧盟27个成员国、部分地中海沿岸国家及其邻国等43国首脑召开了峰会,宣告成立“地中海联盟”,成为跨地中海合作最著名的一次尝试。但这一联盟很快就因生不逢时而归于沉寂。先是欧债危机愈演愈烈,欧盟及其成员国无意也无力再当“金主”;然后是在阿拉伯动乱中,突尼斯总统本·阿里和埃及总统穆巴拉克都黯然下台,而这两人恰好又是地中海联盟在北非的头号拥趸。原本约定两年一次的地中海峰会自2008年后再也没有举行,而地中海联盟如今基本只剩一个设在西班牙巴塞罗那的秘书处,还时不时遭遇严重的预算不足。
在整体性的跨地中海合作陷入困顿之际,一些更小范围内的合作却取得了明显进展,其中最突出的就是东地中海一线,涉及的国家主要就是前面提到的埃及、希腊、塞浦路斯和以色列。这四国走近有两个直接的现实原因。一是对土耳其的共同厌恶。2010年后,以色列和土耳其的关系因“蓝色马尔马拉”号事件(以军士兵强行拦截驶向加沙的土耳其船只,造成十名土耳其人死亡)降到了冰点,令以色列一下成了希塞两国“敌人的敌人”,三国关系迅速升温,领导人开始频繁互访。由于土耳其是全球唯一承认“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由塞浦路斯土耳其族成立的自治实体,控制该岛北部,与塞浦路斯共和国政权对立)的国家,希塞两国与土耳其的关系长期不睦。考虑到希塞两国长期对巴勒斯坦十分同情,例如在阿拉法特及其麾下武装1982年撤出黎巴嫩后,希腊是第一个愿意接纳他的国家,因此两国与以色列的走近就更不同寻常了。而希塞两国与埃及走近,也直接受到埃及与土耳其关系恶化的推动。2013年,埃及穆兄会政权被推翻,塞西上台执政,与穆兄会关系密切的土耳其迅速与埃及翻脸,迄今拒绝承认塞西政权的合法性,相反希塞两国很早便公开支持塞西政权的合法性,自觉站到了土耳其的对立面。
天然气的诱惑
合作开发天然气,则是促成东地中海合作的另一个直接原因。2009年后,东地中海海域陆续发现大型天然气田,如以色列的塔玛尔、利维坦,塞浦路斯的阿芙洛狄忒,埃及的祖尔气田等。其中,塔玛尔气田已经投产,其他气田距离实际开发也近在咫尺。理论上,以色列、塞浦路斯和埃及都是潜在的天然气出口国,在市场上是竞争关系,但由于上述气田临近三国专属经济区的边界,相距不远,有共用管道的可能,且开发和输送海洋天然气所需的投资较高,需要携手摊低风险与成本,各方在现阶段的合作动力远超竞争。此外,国际能源企业也在其中穿针引线,积极助攻。例如以色列的塔玛尔、利维坦和塞浦路斯的阿芙洛狄忒气田都由美国的诺贝尔能源集团运营,英国石油公司在埃及天然气领域经营多年,又在2016年初收购了塞浦路斯气田的股份,是在两国间修建天然气管道的积极推动者。希腊本身天然气储量有限,但凭借地缘优势和对塞浦路斯的影响力,是埃、塞、以三国未来向欧洲输气管道的必经之地,因此也早早加入了各方共同修建天然气管道、利用彼此已有设施的相关商讨。
潜在的巨大经济利益,以及天然气开发出口需要较长周期,使各国都意识到了长期合作的必要,并为此主动管控和限制一些不利因素。例如2015年12月,在希腊议会以压倒性多数通过决议、希望政府承认巴勒斯坦国后,希腊政府却决定按兵不动。到了2016年6月,以色列与土耳其的关系开始正常化,但以与希塞两国的关系大体未受到影响。2016年11月,以色列海法遭遇严重山林火灾,希腊和塞浦路斯都第一时间派出了救援飞机。12月,三国峰会如期召开,并宣布将共建地区应急反应部队,携手应对自然灾害的威胁。
近年来,欧盟降低对俄罗斯天然气依赖的意愿日趋强烈,东地中海作为替代性选择的吸引力相对上升,但其前景仍有不确定性。除了以色列国内反天然气出口的呼声强劲、各国尚未完全划定专属经济区边界等政治障碍外,东地中海天然气出口西欧的经济可行性也有疑问。祖尔一二期、利维坦一二期和塔玛尔扩展区的年产量目标大约是700亿立方米,且有相当部分要用于国内消费,而俄罗斯2016年向欧洲出口的天然气高达1750亿立方米。此外,因为海洋天然气的开采和输送成本高昂,东地中海天然气的单价可能会比俄罗斯天然气高出60%~100%。然而,考虑到较高的储量、各方较强的合作意愿、希塞两国作为欧盟成员国的优势以及减排需求将拉动天然气消费,长期来看东地中海天然气的潜力仍很可观。
抱团取暖与外交突围
在较短时间内,东地中海合作取得了不少实际成果。首先,各方互动已有较高的机制化水平,埃及—希腊—塞浦路斯、以色列—希腊—塞浦路斯两组三国首脑峰会都是半年举行一次,外交、能源、旅游等领域的部长级会谈也较为频繁。其次,安全合作正不断推进,如以色列默许埃及军方在西奈半岛的大规模反恐军事行动(根据国际协议,西奈半岛作为非军事区,埃及只能保留少量携带轻武器的军队),以色列与希腊联合军事演习的频度和规模也呈现明显的上升趋势(有时也与美国一起搞三方演习)。最后,各方在各个场合都愿意给予对方外交支持。例如,埃及在2014年便提出要剥脱“北塞浦路斯土耳其共和国”在伊斯兰合作组织中的观察员地位,这自然为希塞两国乐见。而希腊和塞浦路斯在近期欧盟涉及巴以问题的讨论中,实际上也在或明或暗帮以色列一把。
东地中海合作迅猛发展和热络的背后,或许也与四国在各自地区趋向边缘和孤立,因而更希望抱团取暖、外围突破有关。以色列的军事实力在中东独孤求败,但其外交上的“双重孤立”局面近年来并未得到缓解。一方面,欧洲似乎渐行渐远,多个欧洲国家已经或准备承认巴勒斯坦国,令以色列人惊呼自己正“失去欧洲”;另一方面,中东则始终融不进去,巴以问题的存在使得以色列难以在任何正式的中东多边机制中立足。而地中海国家这一身份却能为以色列觅得一个栖身之处。希腊和塞浦路斯深受欧债危机重创,不得不向欧盟伸手求援,为此遭了欧洲伙伴们不少嘲笑和白眼。比起在欧盟做二等公民,东地中海合作显然更有吸引力。埃及作为曾经的阿拉伯旗手,如今的地区影响力似已落在沙特、伊朗和土耳其之后,但由于在中东乱局中发力的风险太大,借地中海合作另辟蹊径,不失为逐步恢复其外交抱负的一个好选择。
因此,东地中海合作有一定的“失意者联盟”性质,但这反过来又使各方更积极挖掘共同利益。同时,在环地中海地区战乱不止、恐怖主义威胁上升的背景下,以埃希塞的相对稳定和安全难能可贵,也能使东地中海合作发挥“稳定弧”的作用。未来这两组三国关系,可能会整合为某种四国协调机制,并且纳入一些新成员。意大利是继法国之后,最积极推动跨地中海合作的欧盟国家;而约旦与埃、以关系密切,向来被视为“荣誉地中海国家”(约旦本身并不毗邻地中海),自然也是东地中海合作的潜在参与方。
(作者为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院中东所助理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