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征
2016年12月13日,在经过近一个月的酝酿和博弈之后,美国当选总统特朗普正式提名世界最大石油天然气私营生产企业埃克森美孚公司的首席执行官雷克斯·蒂勒森(Rex Tillerson)为国务卿。
2012年6月5日,俄总统普京在俄罗斯石油公司与埃克森美孚公司合作协议签字仪式上同时任埃克森美孚执行总裁的蒂勒森握手。
有争议的选择
蒂勒森完全没有从政经历,在特朗普遴选国务卿的最后阶段以“黑马”之势将前纽约市长鲁迪·朱利安尼、前常驻联合国代表约翰·博尔顿、2012年总统候选人米特·罗姆尼“挑落”,更得到小布什时期副总统理查德·切尼、国务卿康多莉扎·赖斯以及共和党新生代政治明星杰布·布什、前国防部长罗伯特·盖茨等人力荐。
蒂勒森现年64岁,得克萨斯州人。年少时,当同龄人沉迷于摇滚和反对越战,他却选择担任美国童子军的游泳指导,这段早年经历对其坚毅性格和领导力的养成有很大影响。1975年从得克萨斯大学毕业后进入美孚公司,从此为之工作40多年,长期负责石油勘探和开采等上游业务,也由此积累了丰富的中东和俄罗斯工作经验。2004年因其负责的业务贡献了公司总利润的80%以上被提名为负责上游业务的执行总裁,2006年升任总公司董事局主席兼首席执行官。
从国务卿人选的艰难提名过程可以看出,特朗普选择美国首席外交官的最重要標准是忠诚度、执行力,以及能否同时获得共和党内建制派和右翼势力的认可。其他备选人要么“牌太大”,如罗姆尼曾在竞选中与特朗普互骂而被其团队排斥;要么难以服众,如博尔顿在党内口碑甚劣;要么意识到希望渺茫主动退出,如朱利安尼以不能承受处理中东事务的“辛苦”为由打算回归“私企”。蒂勒森最终脱颖而出,得益于其在业界的良好口碑、硬朗的作风和商人的精明,这些都是特朗普看重的素质。
特朗普选择蒂勒森作国务卿受到美国外交界的巨大非议,职业外交官们忧虑的不是蒂勒森本人从无外交经历,而是他与俄罗斯有特殊关系。蒂勒森是美俄商业理事会的董事会成员,1999年就与普京熟识。在蒂勒森推动下,美孚在2011年与俄最大的国营石油公司“俄罗斯石油”签署合作开发和生产协议。2013年蒂勒森被普京总统授予“俄罗斯人民友谊勋章”。2014年克里米亚“并入”俄罗斯,蒂勒森明确反对对俄实施经济制裁。后来,美孚因俄罗斯受制裁也蒙受了经济损失,据Oilprice.com网站2016年10月报道总额约有10亿美元。
对石油利益的妥协
蒂勒森长期供职的埃克森美孚公司,前身是洛克菲勒创建的标准石油公司。洛克菲勒家族近几年与美孚在气候变化问题上产生了公开分歧,于2016年3月抛售了所持的美孚股份。目前埃克森美孚代表的是更为传统和保守的化石能源行业利益,并不积极支持“能源独立”,公开质疑碳排放对气候变化的影响程度。
正是由于偏离了“政治正确”,埃克森美孚近年在美国可谓千夫所指。2015年9月环保网站“气候内幕新闻”(InsideClimate News)披露,埃克森美孚早在上世纪70年代就知晓全球气候变暖的趋势,但在私利驱使下一直向公众隐瞒。报道一出,美国舆论哗然,人们指责埃克森美孚是“不负责任企业的反面典型”,有人要求对其开展联邦欺诈调查。这场风波加剧了埃克森美孚因国际原油市场价格暴跌导致的财务紧张,其在2016年第二季度所取得的利润仅为17亿美元,为17年来最差。
选择蒂勒森作国务卿,标志着特朗普与共和党建制派中的石油利益集团达成妥协。由于一直从商,蒂勒森在外交领域有何主张并不清晰,但他在未来参与美国外交政策制定过程中可能会考虑石油集团的利益,在如下方面给美国外交带来变化:
首先是美国应对气候变化立场的倒退。如何应对气候变化是化石能源利益集团的“命门”。积极支持应对气候变化的民主党下台后,除非技术上出现重大突破,美国政府不太可能采取危及石油公司现实利益的新的实质性应对气变措施。在推动能源供给多元化以应对气变方面,美国国内的社会共识还会继续存在,不过相对于奥巴马政府着重发展清洁能源,特朗普政府可能把更多精力放在发展天然气产业上。与此同时,巴黎气候变化大会上达成的到2050年将气候变暖幅度控制在2℃范围内、温室气体排放量减少80%的目标如要得到真正落实,有可能需要经历更多双边谈判和博弈。美国可能改变策略,争取让中国、印度等新兴经济体在不减少石油天然气消耗量的前提下,加大对节能减排技术的投入,对发达国家做出让步。
在此方面一个可以引发联想的附加信息是:埃克森美孚2016年报预测,到2040年世界能源需求还将增长25%,其中石油天然气将占全球能源需求的60%,天然气需求将以每年1.6%的速度增长,是石油的两倍。埃克森美孚早在2009年就收购了美国第一大天然气公司XTO,下重注押宝液化天然气项目。美孚对中国天然气市场前景持谨慎乐观态度,而根据中国国务院2013年颁布的《大气污染防治行动计划》,用天然气替代煤炭是中国应对严峻雾霾等问题的重要对策。目前,中国主要从中亚、缅甸、俄罗斯以管道方式进口天然气,出于能源供应多元化的考虑也从海上进口液化天然气,中美两国将来在天然气供应和安全保障方面加强合作拥有一定基础和条件。
其次是提出新的能源安全战略。在此方面埃克森美孚2016年提出的能源战略建议有很大参考意义,这项“战略”的具体内容包括:可承受的能源方案(affordable energy solutions);多元化的能源供给;技术进步以扩大能源选择、减少碳排放;能源的可获得(energy access)和对能源行业加大投资力度;自由贸易和健康、可预测的政府政策。
美国的能源战略通常强调四个“A”,即Availability(“可能性”,获取能源的基本地质条件)、Accessibility(“可获性”,即保障能源稳定供给的地缘政治环境)、Affordability(“可承受性”,影响能源政策的经济因素,比如确保油价处在合理水平)和Acceptability(“可接受性”,即支持能源政策的社会环境)。埃克森美孚倡导的“战略”把“可承受性”也就是经济利益置于能源安全的核心。由此产生一个大胆推测:特朗普政府可能会一改奥巴马政府出于惩罚、削弱俄罗斯的地缘政治竞争需要而抑制国际油价的作法,推动石油价格以适当方式从低位缓慢上涨。当然,目前世界能源总供给大于总需求,全球经济低迷,油价不大可能大幅上扬。且在油价处于相对低位时购买和控制更多石油储备最符合美国石油公司的利益,避免高油价也有助于特朗普实现推动“制造业回流”的目标。
第三是中东政策将回归“保守主义”传统。共和党保守派一贯主张保持甚至扩大美国在中东地区的影响力,这与特朗普在竞选时表现出来的“孤立主义”倾向或有悖离。从石油集团利益出发,美国或将加大对“伊斯兰国”打击力度,保持对伊拉克的影响;推翻奥巴马政府与伊朗达成的核协议,以此牵制伊朗;以沙特王储继承人问题为抓手,与纳伊夫王储和穆罕默德副王储同时保持接触,以在沙特第三代王储继位时扶植亲美势力上台。即便从石油利益的角度看,特朗普政府也有动机采取措施缓和美俄关系,包括结束对俄经济制裁。
第四是引导国际能源治理机制进行调整。目前世界上有两大能源治理机构,即代表石油生產国利益的石油输出国组织(OPEC)、代表石油消费国利益的国际能源署(IEA)。美国是国际能源署成员,但随着2016年5月石油出口禁令的取消,美国已从消费国转为生产国,此前更拜页岩气革命所赐在2015年成为世界最大石油天然气生产国(BP公司年报)。同时,中国、印度等石油消费大国却不是国际能源署成员。国际能源板块多重“错位”的加剧意味着机制的变化即将发生,其具体形态有待进一步观察,但美国寻求扩大自己手中的定价权是一定的。
蒂勒森与在美国外交战线长期深耕的石油集团利益有深厚个人渊源,与许多国家政要有交往,善于在谈判中争取利益,从各个角度来看对特朗普而言都并非不得已的选择,对各国外交界来说也绝不是可轻视的新对手。
(作者为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处研究人员、博士。感谢石油从业人员刘恒伟对本文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