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转型与文学研究中的知识的变迁问题

2017-03-17 14:40张荣翼
创作与评论 2016年20期
关键词:变化文学

张荣翼

当今我们处在一个文化转型的时期,这里转型可以在多个不同的层次来理解。它是社会的、政治的、文化的、科技的以及人的心理的多方面的一种综合变化。在这样一个转型过程中,包含了两个重要方面的因素来对学科问题产生影响。一是社会变化造成了人文领域本身的状况可能发生的改变;二是这种现实层面的变化会使得人们看待问题的角度和立场有所改变。两种意义的改变都是重要的,而且都可能对于我们看待文学的方式和结果带来根本性的影响。这样两种转型的因素共同作用于文学研究,使得文学研究作为一门传统意义上的学科,一方面要保持学科的相对稳定性,另一方面也必须作出相应调整。那么,在这种转型的态势下,文学研究面临着什么问题和需要加以关注的方面就是指的认真对待的问题。以下,论者拮取三个方面的情形来作出一种整体转型基础上的几个片段的思考。

一、社会转型与文化转型

人类社会总是处在发展变化过程中的,这种状况在宇宙万物中莫不如此。不过在变化过程中,变化速度并不是匀速的,总会有时急时缓的起伏状态,在变化快速的时候,就可能引发按照过去常规不能运行的情形。另外,社会的转型可能出现一些跳跃,它会使得在此前的文化显得不合时宜。在欧洲历史上有过目的在于劫掠奴隶的战争,这种战争当然属于历史中的“恶”的表现,可是在更大的历史进程来看,它比之于战争中获胜一方就要杀戮俘虏的做法就显得人道多了;再又到了近代的资本主义时代来临之后,资本主义也叫市场的自由主义,它与占有奴隶作为生产工具的时代比较起来,就是劳动者拥有了人身自由,劳动者可以作为市场主体的一端来谈判劳动力价格,这样的情形对于雇佣者并不见得是好事,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雇佣者会更多的考虑效率,而劳动者也会因为市场竞争关系,在劳动过程中争取有出色的表现,这样一种组合关系使得生产力可以得到很快的发展。在今天来回顾劫掠奴隶的战争,当然是一种很严重的犯罪,可是我们说它比之于单纯地杀戮也是一种历史的进步。

在社会变革的进程中,文化也会有相应的变革要求。考察历史上的一些文化因素的表达,可以看到其中社会变革的影响。在我们阅读《三国演义》时,可以很明晰地看到其中的“忠义”观念,它成为了人物评价的基本指标。在其中的武将水平中,吕布完全没有对手,应该算是武功第一人,可是无论是作者罗贯中还是后来受到小说倾向引导的许多读者,都不会把吕布作为“武圣”,而在作品中看来武功相对低一些的关羽则成为了“武圣”的不二之选。我们在小说中还可以看到关羽有若干缺点或失误,如刚愎自用,私自放走曹操,大意失荆州等,但这些问题都不影响到对关羽的评价。关键之处就是关羽是最充分、最完美地体现了“忠义”特点。而武功更高的吕布则先后背叛了自己拜认的义父,和关羽有着非常鲜明的反差。如果说在《三国演义》成书年代的明朝时期,这种伦理观有着不可辩驳的正当理由的话,那么在故事发生时期的三国时代则未必如此。我们可以看到,先秦时期的谋士们四处奔走寻求仕途,哪家任用才是选择的关键,所以就有孔夫子周游列国,秦国的韩非、李斯都不是秦人,而苏秦与张仪是同门,而由于所任职的不同,各为其主,于是就有苏秦佩六国相印对抗张仪所在的秦国,而张仪则以瓦解六国联盟作为己任。如果以苏秦、张仪时代的眼光来看待后来的国家政治,就是脱离时代;而反之以后来民族国家的思想来要求苏秦、张仪时代的国民意识,也是不得要领。这里就是社会发生了转型,以及相应的文化有了转型。在我们有些人的思想中,以为中国先秦到辛亥革命的漫长的 2000 多年都是一个不变的“封建时代”,至少从国家意识和国民认同感角度看并不是这样的。其间还涉及到中国官员任用制度的察举制、荐举制到科举制的转换,这里官员任用标准绝不仅是人事制度变革,而是国家的利益集团新陈代谢的制度化变革,它甚至比改朝换代的变化毫不逊色。

当然,社会转型与文化转型的重大变化还是在近代以来的时期。马克思曾经说:“生产的不断变革,一切社会状况不停的动荡,永远的不安定和变动,这就是资产阶级时代不同于过去一切时代的地方。一切固定的僵化的关系以及与之相适应的素被尊崇的观念和见解都被消除了,一切新形成的关系等不到固定下来就陈旧了。一切等级的和固定的东西都煙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①在工业革命以来,社会所发生的巨大变化是以往各时代所不曾遭遇的,它彻底改变了社会的格局。如果说马克思是在社会生产推动了社会变化的角度来指认社会的变革的话,那么黑格尔则是从他的历史辩证法的角度指认了这种变化,他说,“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新时期的降生和过渡的时代。人的精神已经跟他旧日的生活与观念世界决裂,正使旧日的一切葬入于过去而着手进行他的自我改造。……现存世界里充满了那种粗率和无聊,以及对某种未知的东西的那种模模糊糊若有所感,都预示着有什么别的东西正在到来。可是这种逐渐的、并未改变整个面貌的颓毁败坏,突然为日出所中断,升起的太阳就如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了新世界的形相。”②黑格尔用了“闪电般”“突然”这些词汇来说明变化的特点,而本来社会变化过程作为常态应该是“逐渐”发生的,它更应该如同生物生长过程那样,以观察者角度看来是自然地出现的而非突然降临。按理来说,黑格尔作为注重辩证法观点来看待事物,他必然会强调事物的运动发展的特点,而在这样观点的人也会体现出对于变化过程的惊讶,足以显示转型过程中引起的断裂感。

还应该强调,急遽变化的社会与文化作为一个事实是无人能够否认的,但这里需要说明对于变化进程的解释。在传统社会里面,有一种固着于既有状况的力量,它面对变化会竭尽全力加以阻止,如果阻止不能奏效,就还会把变化解释为一种暂时的变故,在以后的某一时刻一切都会恢复原貌,所谓“风水轮流转”“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变化本身被纳入到了它的解释范围。可是,传统社会可能存在的这种起伏性的变化,在现代的社会变革中全然失效。现代以来的变化是线性框架,相当于一个矢量化过程,一去不返。譬如当年英国的东印度公司开工,招募厂区附近的印度农民进厂工作,在工厂中对于业绩突出者、技术娴熟者加以提拔,除了待遇上可以高出一般工人,还可以充任公司的管理者,在一线生产中发挥引导者的功能。这样一种制度,就是马克斯·韦伯所说到的由中世纪出生决定人生转到了能力、业绩决定升迁的制度变迁。在印度,除了种姓制度的人的等级安排之外,农业文化基础上的社会结构是长老、族长们拥有对于所处社区的话语权,而东印度公司采用的人事制度则是根据生产过程中的业绩,这样的话,当工人们在每天的工作结束回到自己的家里时,其实就可以感受到两种不同的权威的制度评价标准。

社会转型和文化转型是一个统一的过程,虽然社会与文化两者不能混淆,但在实际的变化过程中两者很难区别,也很难说是其中哪一种因素影响到另一种因素。麦克卢汉曾预言:“总有一天,历史学家和考古学家将要发现,我们时代的广告是日常生活最丰富、最忠实的反映,它们对一切活动领域的反映超过了过去的一切时代。”③丹尼尔·贝尔则提出:“在当代社会,汽车、电影和无线电本是技术上的发明。而广告术、一次性丢弃商品和信用赊买才是社会学上的创新。”④两个人所在的专业兴趣有所差别,其观点也并不是同一的,但是都提及“广告”和广告制作的运作,会成为未来生活中的重要影响因子,而商业广告体现的是商业领域的话语,它是把人的欲望作为瞄准的目标,并且为了营销目的,需要夸大所推荐的产品与欲望目标的对应关系,并且把欲望目标作为人生中的正面价值来加以包装。而在各民族的传统文化中都往往会鼓励尽量克制欲望,认为超过了人的生理需求的消费欲望是一种奢侈,在道德意义上是负面的,而在基督教到佛教中的禁欲主义,也在信仰角度把克制消费欲望作为一种人性完满的必要修炼,有时甚至低于生理需求的禁欲举措如绝食被看成是德行的积累。可以说,文艺复兴运动在破除基督教教会的威权时,把禁欲主义作为了一个主要目标,而突破禁欲主义之后如果没有相应的节制,也就很容易走向其反面的纵欲主义,这样一种变化在资本扩张作为动力的商业文化中适得其时,可在知识分子所立足的文化中难以找到支撑点,而知识分子在这样一种变化中如果不是随波逐流的话,也往往感到无所适从。这种变化的深层次的意味在于,知识分子通过秉持知识话语起着社会的引领者的作用,而在这样一种变化之后,知识分子虽然也还并不缄默,但已不是文化的引领者。

二、文化轉型过程中知识状况的变化

文化转型必然导致此后的文化领域的知识也发生变化。美国学者奥康纳认为:“现代西方的历史书写从政治、法律与宪政的历史开始,在 19 世纪中后期转向经济的历史,在 20世纪中期转向社会与文化的历史,直到 20 世纪晚期以环境的历史而告终。”⑤他的这一认识,笔者自己感到难以对其验证,不过从中透露出来的一个信息是主导学科的变化问题,这在自然科学领域一般有公认,即十九世纪是化学的世纪,二十世纪是物理学的世纪,二十一世纪则是生物学、信息科学的世纪,等等。它至少说明了两个问题,一是人们的知识领域各部门进展并不平衡,二是各时期人们所关注的问题的侧重点在移动。

对于我们来说,文化与知识转型最明显的领域是关于中国自身的研究。传统条件下关于中国的学问都是中国自身来进行,如果也有别国来研究的话,他只不过是见证中国的研究而不能左右中国的研究。但是近代以来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著名学者陈垣曾经在 1923 年的一次座谈会上说:“现在中外学者谈汉学,不是说巴黎如何,就是说日本如何,没有提中国的。我们应当把汉学中心夺回中国,夺回北京。 ”⑥此后,他在 1928 年的课堂教学中对学生感慨:“今天汉学的中心在巴黎,日本人想把它抢到东京,我们要把它夺回到北京。”⑦陈垣所说的“汉学”在中国古代并不存在,它是外国学者进行中国研究所形成的学科,即中国研究(China Studies),学科名称一般写为(Sinology),译为汉学,在国内,有时也被称为国学。

在中国学问的领域由中国本位转向非中国本位之后,这已经不只是一个孰高孰低的问题,而是坐标原点的位移,关于中国的学问已经不是中国学者自己就可以做出权威性认定了,它需要在国际的平台来审视。陈垣提出要夺回中国学的领先地位,最多只能期许得到国际同行的认可,而不能垄断学科的评议权。那么,陈垣所遭遇的难题是不是近代以来的学人们学力不逮造成了学科的衰落呢?可能在一些撰写学术史的论著会如此论述,可是实际情况并不见得真是如此。中国学术在先秦时期是竞相各家自创新说,汉代兴谶纬之学,魏晋六朝时兴玄学,这些学问的趋向当然也有丰硕的成果,尤其先秦的思想史地位无可取代,可是它都和现代学术的要求比较远,主要就是大胆立论,缺乏经验求证、缺乏逻辑论证。宋代以来的理学风气才是接近现代意义的学术途径。宋明理学的具体观点固然不一定比之前各时代的宏论高明,但是它有论证的功夫。清代因为文字狱盛行,缺乏思想创造的自由空间,学者们大多跻身于小学领域,主要进行一些考据索隐的工作。其实从学术研究的角度看,宋明理学加明清小学两者方法的结合,就是现代学术很需要的。所以宋代以后才是中国学术值得关注的时段,直到清末。清末的中国学术比之于前代并未衰退,而是学科参照背景变化引起了地位的变化。其中两点很重要的参照标准:学术论著和学术文献的积累和罗织,就如今天的博士论文要求要有文献列表,那么中国古代是没有这一套的,论述中偶尔引述他人,也不讲文献出处,不对引述话语进行分析,就当成自明的道理,当成得出结论的前提。而且缺乏文化的比较视野,就是泱泱中华,唯我独尊,那么几乎每个创造出了悠久历史文化的民族,都会对自身文化有自豪感,而进入到研究视野就需要去除这种感情因素,这也是传统的学者不会采纳的。在这种情况下,中国传统的治学方法就与欧洲学术系统发展而来的现代学术的路径不合拍,它难以被国际范围的学术共同体所接纳。陈垣提出要达成中国学术界对于中国学研究的领先水平,就不是重走老路可以实现的,必须在学术思想、方法和学术系统上全面更新!

罗素曾经说:“近代世界与先前各世纪的区别,几乎每一点都能归源于科学,科学在十七世纪收到了极奇伟壮丽的成功。”⑧罗素所说的情形,就包括比萨斜塔实验所揭示的自由落体实验,物体下落与物体重量无关,而与地面的垂直高度有关,它本身只是一个物理定律,可是该定律的冲击性效果在于,第一,它挑战了亚里士多德的落体速度的说法,权威不能成为新思想的挡路石;第二,更重要的是,确立了科学的可重复性原则,自由落体可以一次次地重复检验。像这样一些自然科学方面的变革构成了欧洲新的学术思想原则,又进一步演变为世界性的公认的学术准则,欧洲本身的学术思想也就因此引发了大的地震,有了全面的变革。在此情形下中国传统的学问要想进入到国际学术论坛,也就得要经历欧洲曾经经历过的地震。这其实不是地域区别上的中外问题,而是时代变革下的传统与现代的差别问题。

在文学研究领域,还有一个重要的变化在于,中国古代是以诗歌和散文作为中心,而小说与戏剧则属小道。而在晚清时期已经逐渐向欧洲文学的格局看齐,把小说和剧本也作为文学的重要方面,同时在诗歌散文中无论创作与研究的眼光也都发生变化,它借鉴了西方文论的若干内容。在经历了这种变化后,中国学者进行文学研究而要达成现代学术要求的话,就有学习和其后的吸收消化过程,再后还有一个如何返身面对传统知识的问题,有人是否定,有人是强调进行修补,也有人是在这不同的知识系统中进行连接,这些工作耗费很大心力,而要做知识的更新和推进就有些力难从心。在这一学科背景下,不是学科自身的原因而是其外的因素才是最具根本性的,由此来要求文学理论、文学研究应该如何,多少也就是勉为其难。

英国著名诗人兼批评家锡德尼曾经说:“诗,在一切人所共知的民族和语言里,曾经是无知的最初的光明给予者,是其最初的保姆,是它的奶逐渐喂得无知的人们以后能够食用较硬的知识。”⑨这种关于人的知识、思想发展源头的设想或许有理,但是最初的如何不能决定后来的如何、现在的如何。近几百年来,文学受到了其他思想领域的极大影响,甚至可以说社会思潮的兴替往往也就在文学中掀起一阵波澜,当我们看到文艺的表达可以成为社会情绪的催化剂的同时,其实文艺表达往往也是某一哲人头脑所思的通俗化和情感化的体现。在这些不同的、变幻着的社会思潮的演替中,文艺作品充当台前亮相的角色,可是背后的策划、导演并没有直接出场。文艺角色的不同的演出有着不同的关于文艺的理念,也就是有不同的知识话语作为其理论依据,它们不是一个平面上的,不能是知识上的进化来达成变革,而是需要更广阔的社会背景下的思想的变动作为变革动力!

三、文学的变革与文学知识变革的交遇

考察近百年来中国文学研究的学科问题,外部因素可能比文学内部的因素更为重要;从文学自身的角度看,问题的一个重要方面是,在文学研究因为西风东渐而要面临改变的同时,文学的创作本身也是受到西风东渐的总趋势的引导,在发生剧烈变化。于是就有了这样一种奇特的景观:本来是中国的学者进行中国文学的研究,可实際上却是中国学者采用西化的方法来研究也是开始西化了的,或者是已经在被西化方法来加以阐发的中国的文学!原先的中国本土的文学消退了,原先的中国本土的文学研究也消退了。

当然这样说可能并不恰当,近百年来我们不是有很多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批评吗?这种消退不能看成是没有自己的研究成果,也不能简单地说没有取得有意义的成就,而是表明,这些成果与成就基本上不是传统意义的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学研究,而是受到西方影响的结果。有人提出的现代文学中的“病夫”形象就有代表性的意义。在鲁迅、郁达夫的作品中都有关于肺结核患者生活的描写。“新文学中那个沉甸甸的‘启蒙与救亡变奏的主旋律:从《狂人日记》的‘孩子到《寒夜》里的小公务员那一长串无辜死于‘肺痨的人物名单,把身体(疾病)作为一种隐喻具有怎样的象征意义?”⑩那么,我们也可以看到这种疾病并不是现代文学的“专利”,在《红楼梦》中林黛玉的咯血,应该就是肺结核发展到了晚期的一种征兆。现代文学中的肺结核疾病的描写则是另有他图。它可以看成一个隐喻。即中国作为一个老大帝国,虽然是泱泱大国,但已经衰老,已经身患重症。在进入二十世纪的时候,这个老大帝国的封建帝制已被推翻,但是所遭遇的困境并未因此得到缓解,事实上,中国的 20 世纪是在甲午战争失败的背景下来临的,是在八国联军逼迫清廷签署城下之盟的时刻拉开大幕的,在若干年之后中国更是遭到了日本对中国的全面侵略。这样一种国家处境与身患重症患者的病情有相近之处。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在现代文学中的“肺痨”最终都在挣扎之后难以摆脱死亡的厄运,它难道就是国家前途的一种写照吗?假如把现代文学中的“病夫”形象看成一个隐喻,那么解决问题的出路也就是师承西方,这几乎是五四一代文化人共同认定的道理。当五四一代文人们在痛陈“肺痨”患者的疾苦时,其实也就是在吁求采取西方的方法、措施来疗治本土的创伤。

社会的变革作为背景,然后有文学变革和文学研究的变革,因此,当我们言及文学研究中的变迁的时候,其实文学本身也在变化,这种变化包括五四新文学新创作的作品,也还包括对于此前的完全在传统的文化氛围下创作的作品,在新的语境下从新的视角和新的问题域来对它进行的考察。

胡适在对新文化运动历史背景的思考中说过,“这三十年来,有一个名词在国内几乎达到了无上尊严的地位;无论懂与不懂的人,无论守旧和维新的人,都不敢公然对他表示轻视或戏侮的态度。那个名词就是科学。这样几乎全国一致的崇信,究竟有无价值,那是另一问题,我们至少可以说,自从中国讲变法维新以来,没有一个自命为新人物的敢公然毁谤‘科学的”{11}。这里“科学”不仅是要引进来自西方的现代的科学体系,而且是把它作为一种价值观,作为一种衡量对象是否具有价值的评判标准。因此就有一些现在看来极端的做法,譬如要证明《红楼梦》具有很高的价值,就把小说中的描写与现代科学中的声光化电诸种学科的思想,与小说中的一些细节一一比照,说明该小说从朴素的生活经验出发早就体现了现代科学的思想,而反之作为经典的四书五经则与此完全脱节。因此在西风东渐、西学东渐的大背景下,似乎传统的思想体系已经不能胜任新的历史的承担者的使命,但是旧的文学则完全可能超越了所处时代,与时代的发展趋势合拍。这样的阐释话语作为一种极端毕竟不可能成为多数人认可的评判,所以更多地情况下,变化是在不动声色中发生的,但其实才是真正具有变革意义的力量。

这种变化集中体现在文学史教科书对于文学历史的内容的选择上。具体来看,就是在唐代以后的文学中,有着篇幅不小的对于剧本和小说的叙述。在学习了中国文学史的学生中,有一个简洁的说法:自唐代起,是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仿佛每一时代各有自己的文学站立在文学发展的潮头。如果单从教材中的内容看,的确如此;可是如果回到所述内容的当时的时代,情况就迥然不同。中国传统的文学,从先秦时期开始就是以诗歌和散文作为文学表达的基本体裁,并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了文学的价值秩序。虽然书面文学出现之后往往会贬低口头文学的地位,但是在诗文轴心的文学秩序中,也还可以给口头文学留下一席之地,譬如《诗经》中的“国风”就来源于各地的民歌,它大多是口头文学的改写,按理在传统的文学价值定位体系中不会给予它很高地位,可是由于《诗经》编撰经由孔子工作才定型,并且在孔子的言说中是“不学诗,毋以言”,把它看成整体的诗礼乐系统工程的有机构成,所以它也就成为了儒家文化系统中的经典。后代的文人也经常并不忌讳自己的创作向民歌的风格的借鉴,如刘禹锡写的多首“竹枝词”,它就是一种地方性的曲调,刘禹锡从中寻觅他自己欲图表达的审美情趣。反之,与古代文学的价值体系对于口头文学的相对宽容不同,它对诗歌和散文之外的其他体式的文学则比较苛刻。我们可以看到《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与林黛玉偷读《西厢记》,除了可能因其算是家教严格的家庭中视其为禁书的缘由,另外也就是它不是禁书也绝对算闲书,有碍正业。这里所谓闲书,并不是因为它不是“四书五经”那样有助于求取功名,实际上如何泡茶一类书籍也是闲书,但是阅读此类书籍从来就不需要作为隐秘行动。其中关键在于,泡茶、品茶的茶文化是附着在传统的礼仪基础上的,而《西厢记》则是背叛了礼仪。中国的文化传统中宗教不占据重要地位,也缺乏对人的强力引导,这种情况下礼仪规范就被提升到了宗教礼仪的位置,具有神圣性。《西厢记》的要害在于它的反礼教性质,这不是诲淫诲盗的道德说辞所针对的东西,而是儒道所建构的社会秩序的立足点所依据的基础问题。在这里,关于文学的知识不是纯粹认知的问题,而是一种价值立场判断的问题。

因此也可以说,文学研究对文学的思考和判断在形式上属于认识行为兼有价值判断因素,而在实质上则是它属于价值判断而表现出来带有很大的认知属性。事实上,在人们的认知行为中就往往隐含着深刻的世界观方面的假定。美国信息理论专家罗斯托克提出,“我们拿起一本工具书或开启一个数据库,就是寻找一些简单的信息。何人何时签署了《独立宣言》这当然是事实。但在这些事实背后是一个重要的文件范例。我们确定过去的时间(并不是所有的社会都这样做)是因为继承了犹太—基督教的世界观,它告诉我们世界是在某个时间创造的,它正处于历史过程中的某一点。”{12}指明一个历史事实还要尽量标注出来一个准确的时间,这是一种把时间和社会秩序联系起来的方法,而在一些原始民族的文化中就不会这样来考虑问题,他们所看待世界没有时间的参照,仿佛本来如何就是事情的最终答案。或许我们可以说时间感和历史地看待世界是一种相对科学的方法和态度,可是,我们的时间观念中所把握的时间并不是宇宙尺度的大的时间跨度如若干亿万年,也不是原子运动的若干万分之一秒,而是我们人体感官所把握的时间。人是从自身的角度来建构关于世界秩序,这种建构采取了客观化的形式,但根本上是主体给世界打上的标记。结合到文学研究来看,文学本身就是人为的,对文学的看待和理解也并没有要求采取科学的客观化的态度,在这样的情形下,文学研究所追求的就不是排除人的干预的客观化,而是尽量不是站在一个特殊利益群体的偏狭化,做到当下的人类立场上的普遍性,进一步追求随着历史变迁,知识演进之后,各个时代各种文化基础上的文学研究观点之间的对话。

文化转型是一个漫长的没有终结的过程,文学的变革也是一个无休止的进程,在这种背景下,文学研究的研究主体和被研究的客体都在不断地变化,对于变化中的事实,结论性的意见是不宜作出甚至也不可能得出的。真正應该采取的态度在于,如何来面对这些变化以作出调整,并且在理论层面加以阐述,使得学科的视野能够有一种统摄对象的眼光。在这样一种积极应对变革的情况下,实际上也就面临一个有些残酷的做法,就是新的文学研究实际上在不断地驱逐过去的陈旧研究范式,诸如“文学理论已死”往往被看成极端的意见,其实它多少是一个事实,正是通过既有的“文学理论已死”来达成新的文学理论的走上舞台,而这样一个代谢的过程才是文学理论其实并未死亡的体现。

注释:

①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一卷,第 275 页。

②黑格尔著,贺麟、王玖兴译:《精神现象学》(上卷),商务印书馆1997 年版,第 7 页。

③[加]马歇尔·麦克卢汉著,何道宽译:《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商务印书馆2000 年版,第 289 页。

④[美]丹尼尔·贝尔著,赵一凡等译:《资本主义文化矛盾》,三联书店 1989 年版,第 115-116 页。

⑤詹姆斯·奥康纳:《自然的理由——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研究》,南京大学出版社 2003 年版,第 109 页。

⑥郑天挺:《五十自述》,《天津文史资料选辑》(第 28 辑),天津人民出版社 1984 年版,第 8 页。

⑦见《光明日报》1978 年 3 月11 日,或翁独健《我为什么研究元史》,北京图书馆出版社1999年版,第 310 页。

⑧[英]罗素:《西方哲学史》(下卷),商务印书馆 1976 年版,第 43-44 页。

⑨锡德尼著,钱学熙译:《为诗一辩》,见伍蠡甫、蒋孔阳编《西方文论选》(上卷),上海译文出版社 1979 年版, 第 227 页。

⑩赵京华:《从“起源”上颠覆文学的现代性》,《读书》2002 年第 6 期。

{11}胡适:《〈科学与人生观〉序》,上海亚东图书馆1923 年版,第 2-3 页。

{12}西奥多·罗斯托克:《信息崇拜——计算机神话与真正的思维艺术》,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 1994 年版, 第 9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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