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里的萤火虫(中篇小说)

2017-03-17 14:36匡瓢
创作与评论 2016年23期
关键词:大伟妈妈

匡瓢

林砣打嗝的毛病是在号子里染上的,就像他突然间去坐了牢样,突然间就染上了这个毛病。那时候他中学毕业,书也读不进了。妈妈原本期望他考个大学,屋里出个大学生脸上也光彩。可林砣就像一块铁怎么也锻不成不锈钢样让妈妈失望了。他爸爸倒是想得开,不读就不读了,将来跟老子去学开车,一样的可以混碗饭吃。

他爸爸是个司机,开大货车的,一年四季在外面跑,收入还可以。性格也豪爽,长年在外面跑车也见多识广,是那种见面就熟、端杯就是朋友的人。车一停,进屋就喊堂客炒几个菜,搞点酒来喝。边吃边喝还边讲一些外面的奇闻趣事,听众就是林砣和他妈妈。兴致来了还要林砣搞一小杯酒陪他。林砣的妈妈总是在旁边念:少要林砣伢子喝点酒,他还小。少学点你这号坏样子。他爸爸说:过两年就是男子汉了,哪个男的不喝酒,不喝酒的男人叫么子男人?他妈妈总是在桌边一趟又一趟地起身,把冷了的菜和汤热一下又端上来,嘴里还念着,少喝点,吃点饭,一喝酒就一点饭都不吃,空肚子喝酒对胃不好咧。

林砣的妈妈没有工作,在家操持家务。屋里一年四季干干净净,地上连一粒米屑子都没有,桌子柜子抹得泛光。父子俩身上穿得也是熨熨贴贴,尽管他爸爸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在外奔波,修车一伸手到处不是机油就是柴油的,可他爸爸身上的衬衣领子袖口就没见黑过,裤子中间的刀口印也是笔挺的。让他爸单位的同事们羡慕得要死。

父子俩喜欢吃什么她心里一本账。冬天快到的时候,她买回来猪肉鸡鱼剖了洗干净,挂在外面吹干。然后到外面找点花生壳锯木屑回来,在一个大铁桶中间燃几根炭,再把花生壳锯木屑围上,把鸡肉鱼挂在桶上,用一块旧棉毯或旧棉絮捂着,熏上几天拿出挂着。那香味经常被隔壁的堂客们说:林砣妈妈哎,你莫挂在外面,一是闻了这号香味就流口水,二是被我屋里的老公骂,骂我不能干,讨了我这样的堂客没口福,熏不出这么喷香的腊肉。林砣妈说,你拿肉来我帮你熏就是的。夏天到了,林砣妈把一些刀豆、黄瓜、蕌头洗干净晒干,放进那个陈年的酸水坛里,只要泡上一天就夹出来,放点干辣椒豆豉一炒,又香又酸又辣。林砣和他爸每人三碗饭,像嗦面样就嗦进肚子里去了。林砣说我妈妈的坛子菜那是我们街上的一绝,没人比得上。林砣妈说,这个酸水坛子比你的年龄还大咧。林砣爸爸接话,那确实,我跟你妈妈结婚那年她就做了这个酸坛子。

林砣那几年整天在外面玩,不过还好,没学什么坏样子。他从小就老实,不调皮,除了学习成绩不好外,也没什么大毛病。他是独子,虽然爸妈看得重,但管得严。他爸爸那双抓方向盘的手像锤子一样重,一个指头一个丁公下去,叩在林砣的头上立马就是一个包,一星期都不会消肿,林砣从小就怕。他妈不打他,只是整天在他耳边念,住要好邻,行要好伴,林砣伢子你莫到外面去交那些坏朋友,莫学坏样子。

他上午基本是睡一上午,吃饭后就到街上的麻将馆坐坐,别个上厕所他替一把。哪家摆烟摊子水果摊的有事喊他帮忙守一会。哪个跑中巴的没人卖票他去跑半天。有时叫上一两个同学去看场电影,在街边的桌球台上打几盘,输了的钻球台。每天也过得蛮快活的,反正不愁吃不愁穿的,不想事。

林砣可以说是在汽车上长大的。他爸爸从小就抱着他在车上玩,他对车上哪是雨刮器、刹车,哪是大灯开关,手刹是干什么用的,什么路面情况什么速度用几档,他早就一清二楚。只可惜没到年龄没有考到驾驶证,他爸爸不让他动车。等到够年龄去驾校学习的时候,教练对他说,你来学么子,直接拿本证回去就是了,比老子还开得好些。

林砣出事就是在第一天拿到驾驶证的那晚上。他拿到证那是笑呵了,他终于可以像他爸爸那样驾驶着汽车奔驰在宽阔的大公路上了。还有,在他的同学里他是第一个拿到驾驶证的人,他想炫耀一下。晚饭后他揣着证,找到他跟他一样待业在家的同学三毛。见面就把证亮了出来,就像电影里卫兵拦住了一个大官,那个大官用两个指头夹着一本证一亮一样,一下就把三毛震住了。

“怎么样?没流口水吧?不是假的吧?”

三毛翻来复去看了几遍,还放在上衣口袋里拍了拍。“庆祝,庆祝,绝对要庆祝。”

两人搂在一起边走边勾画着美好的未来。

“以后你屋里要拖什么东西我全包了。”

“以后我跑长途到广州上海给你带时髦的衣服裤子回来。”

“我反正没事,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跑长途。你有个伴有话讲,路上还有个照应。”

“现在还不行,我要跟我爸爸实习跑些日子。等我正式招工进他们单位,分了车,我就可以带你一起出去玩了。”

“那你可以告诉我开车不?让我也韵味韵味。”

“那不行。要是万一出了么子事,那我的驾驶证也会被吊销。”

两人走到一个烧烤摊前。“今天我请客,给你庆祝。以后你要带我出去玩啊。”

一人两瓶,林砣说今天真的值得庆祝,加了一瓶。三毛说今后要拜你为师又加了一瓶。林砣从小在他爸爸的熏陶下酒量還可以,但四瓶啤酒对他来讲还是有点多。

两人摇摇晃晃地往家走,一路上轮流着找屋角、大树下撒尿。在一个屋角三毛看见别个屋里门前停着一辆摩托车,钥匙还没拿走。三毛高兴地喊:“林砣,林砣,这里有部摩托车上面还有钥匙。”林砣过来一看,果然。是一辆女式摩托,只要一扭油门就可以走,不要挂档的,跟骑自行车差不多。

“我们去骑一下好不?你有驾驶证了,可以骑了。”

“只骑一圈就送回来,韵一下味。这又不算偷。”

一个刚拿到驾照的人想开车的瘾是很大的,就像一个刚学会写12345的小孩子,克制不住而会把这几个数字写得满墙满桌一样。 “走吧,走吧,只骑一圈就送回来。这么晚了,马路上又没交警又没什么车。走吧。”喜悦已让酒精在胸腔里转化成了兴奋和冲动。林砣也觉得把这辆摩托车开出去玩一圈,韵一下味,再送回来显然是个不错的主意。林砣没再犹豫了,扭开钥匙就发动车子,两人坐上去晃了几下就开走了。

也许开走还不到一分钟,车主就来了,发现自己的摩托车不见了,就赶紧打“110”报警。而林砣他们俩也许是对车子不熟悉,也许是因为喝了酒的原因,骑了没几分钟,就撞了一部的士。他们俩都摔在地上,胳膊和脚都擦破了皮,的士司机看着被他们撞坏的车子大声叫嚷着要他们赔钱。他们俩还没从地上爬起来警察就来了。两人都被抓了起来,案情简单而又明了,林砣被判刑三年。林砣家还花了一大笔钱帮别人修好被撞坏的汽车和摩托车。

宋春艳原来的名字叫宋阿桃,是大学毕业后自己改的。她觉得在城市生活名字像脸一样的重要。她想哪个女孩会希望自已的脸不好看呢,哪个会想有一张土里土气的脸呢。更何况她来这座城市以后,对比别人,她觉得自己的脸也不比别人的差,甚至还算漂亮。乡下姑娘从小就插田割禾锻炼出来的身材也结实丰满,根本不需要借助人工手段在她身上重塑某个部位。这点自信在她上大学期间,被男同学蜜蜂似的围着就证实了。

宋春艳的老家在一个三省交汇的地方,她的那个镇连着三个省,而她家到镇上还要走几十里山路。从镇上坐七八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县城。从县城再坐几个小时的汽车才能到他们那个市。在市里转火车,在火车上吃一顿饭就到了她现在生活的城市。她第一次到这里时还只有十来岁,是跟她妈妈一起来的。她父亲在她出生不久在山里采药摔死了,连尸体都没找到。她们那次来不是来玩的,而是来看她哥哥,看她因抢劫伤人而被抓起来的哥哥。

她十几岁的哥哥还只到过镇上,只是在小学课本上看到过火车,知道了北京天安门。他攒了几块钱从镇上到了县城。在县城汽车站混上一辆长途车到了市里。出站时被司机和售票员追得眼冒金星,他已两天没吃饭了。在市里的火车站他吃别人剩下的快餐,在售票厅他知道要去北京就得先到这座大城市。那时他已经看到了火车,但他没钱买票,经过几天的侦察他知道只要逃过检票口,他就能上车。他成功了,当他走出火车站时,映进他眼里无异于是一个正在转动着的万花筒。除了人,一切都是他没见过的。蓝色的泛着光的高楼,一个瓶子在一块巨大的红色的板子上洒出褐色的饮料,然后打出四个字可口可乐。他看着,舌头舔了舔干涸的嘴唇。宽阔的马路上跑着他所见过的最多的白的黑的灰的汽车。那些巴在公交车上的五颜六色的美女似乎都在朝他微笑。他不想去北京了,他觉得这里已经够大了,大得超乎他的想象。这种高兴劲还没过,恐惧感就来了。他觉得自已在这里太渺小了,小得如他家大山里的一根狗尾巴草。他不敢再往前走了,他觉得马路就像一条蛇,他再往前就要走进蛇肚子里去了。再则他也没力气了,他都忘记多久没吃东西了。街边各种小吃散发出诱人的香味,从他的鼻孔钻进去,变成了钩子钩得他的胃在颤抖。可他口袋里没有一分钱,他只能回到车站的快餐厅去捡剩饭。在车站周边游荡了几天,看着商铺里售卖的各种他从没见过更没吃过的东西,特别是那块巨大的红色广告板上的可口可乐,时时在刺激着他的视觉和味蕾神经。

他是一只大山里长大的山豹,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觉得这些他从没见过、从没吃过的东西,像一道陡峭的崖壁样横在他面前,让他无法纵越,压得他透不过气来,但山豹的本性终将显露。他看见一个妇女的自行车前篮子里放着一个包,他冲上去抓起就跑。

他终于喝到了可口可乐,虽然第一口让他呛出了眼泪,但他还是一口气喝了三瓶。他还吃到了油炸火腿肠、羊肉串、糖包子和肉包子、又香又甜的爆米花等等好吃的,这些东西都是他长这么大从来没吃过的,他觉得来这地方吃了这么多苦值了,这辈子值了。他还去看了场电影,那音响,那画面上冲锋的好汉和金发的洋女人,更让他觉得这辈子死了也值了。

他想把这一切都告诉他的妹妹,他想让他妹妹长大了到这里来生活。他想回去,他还想带些好吃的回去,可他没钱了。他又想发挥一次山豹的特长,可这次没那么好运。当几个警察好不容易摁住他后,他还张嘴在咬,并大喊:你们杀了我吧。我吃到了可口可乐和包子。老子值了,死了也值了。两个警员一个被打伤一个被咬伤。抢劫和袭警是判得很重的。

车票钱是妈妈一头猪和一篮子蛋才凑齐的。她妈妈以为是见儿子最后一面,所以带女儿来了,村里的人都说她儿子犯了大事,在一座那么大的城市里抢东西不枪毙才怪咧。哥哥站在铁栏那边,妈妈在这边哭。宋春艳只记住了哥哥反复叮嘱她的一句话,长大了一定要来这里。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来这里。

宋春艳做到了。她考取了这座城市里的一所大学。她成了全镇人的骄傲,都说她为全镇人争了光。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是为了哥哥。当她整理衣物要出发时,她妈妈跟她说:你放心去读书吧。我就是把屋子卖了去住山洞也要供你读完大学。你多去看看你哥哥。

报到完她就去了监狱。哥哥已不再是当年的山豹了,早已没有了锐气,多了几分世故。他叮嘱妹妹,少来看他,认真读书。将来在这里工作生活。放假了去打工攒学费,别给妈妈添负担。他会好好改造,出去后他会回去种田,伺候妈妈。要她少操心他。

完全陌生的生活在等着宋春艳去适应。她庆幸自已并不孤单,她发现身边有很多跟她一样来自大山深处的同学,他们不自觉地抱成了一团。去食堂吃饭他们只吃小菜不吃肉,床上的被子都是毕业了的学长们留下的,他们洗干净用着很舒服,他们把学校别人不要的自行车翻出来,取下没坏的零配件组装成一辆好的,一人骑一辆好开心,城里同学不穿了的过时了的衣服他们接过来穿,放假他们一起去找事做。

没多久他们就跟这里的人差不多了,但宋春艳的变化是最大的。她本来就长得好看,稍加打扮就更显得好看了,再则,她从入学起就刻意训练自已改掉她那一口土话,没事就盯着新闻联播学普通话,现在已经很标准了。不了解的都以为她是从别的城市里来的。

大学里她学的是建筑工程预算专业。现在城里到处修高楼大厦,很容易找活干,因为学生收费低,肯干,听话。有好多活拿回寝室加班加点地干。宋春艳比他们更容易找到事做,因为她长相好,身材好,专业好,说一口好听的普通话,加上质朴大方的气质,很快就被老板们接受。都说,小姑娘将来毕业了来我这里上班,给你开高工资。干好了还给你一套房子。这些话宋春艳开始听着很高兴,但听多了几次后,自卫的本能告诉她,这些有钱的老板对她是另有所图,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得出。不过她不能太在意这个了,赚钱要紧,不能再要妈妈寄学费了,要去给哥哥送点买毛巾牙膏的钱了。她觉得自已像条蚯蚓,在地下默默地吸取着这座城市的营养,一天天在成长起来。

刚进号子的林砣真成了一砣人人都想伸筷子夹一砣的红烧肉。他被安排睡在末铺,也就是离尿桶最近的地方。号子里是一线长铺和一条约五六十公分宽的过道,尿桶就摆在过道顶头的角上。也就是说林砣的头离尿桶只有五六十公分远,气味难闻不说,十几个人晚上轮流起来撒尿,吵得林砣根本没法睡。天亮还必须是第一个起床,首先把尿桶倒掉洗干净。然后帮几个老大把脸盆毛巾摆放好,把牙膏挤好。刚去记不住谁是谁的,惹得几个老大生气,为此没少挨打和受罚。老大们起床了他脱鞋上铺叠被子。他们洗漱完了上厕所,林砣要提一桶水,拿一个水瓢站在旁边,蹲位上的拉一砣林砣赶紧舀一瓢水冲掉,水还不能溅到别人的屁股上。他来之前做这些事的是一个乡下来城里打工的,因为偷工地上的建材被判了。他手把手地教林砣這里面的规矩,怎么说话怎么做事。偶尔还帮下林砣,后来林砣还一直感激他。伺候完上厕所,林砣就要赶紧把吃早餐的桌布铺好,碗和筷子摆好,四个老大坐的位置还不能弄错了,因为四个人里还有一个最大的叫大头,他才是这间号子里最大的。开水一来他赶紧泡茶放好,等他们开始吃了,林砣才赶紧去洗脸漱口,就着别人吃剩下的萝卜白菜吃几口。老大们吃完了,他得迅速收碗洗碗,把铺上抹干净,递上茶。这是林砣每一天的开始。

他在家里被爸妈看得宝似的,连地都没扫过,碗都没洗过。在这里却什么都要学会了,他有时望着墙顶流泪,想起在家的日子,想起爸妈,想起自已要是没干那件蠢事,现在也许开着车在去北京上海的路上,挣了钱在想着帮妈妈买几件衣服,给爸爸买几瓶酒。

刚进来的第一天林砣就被过堂,也就是坦白案情,把自已为什么事被判说一遍。主审是大头,旁边站两个人称之为法警,主审发令法警执行。后来他才知道大头是这所监狱里最凶的老大,他是因为组织黑社会罪被判刑的,谁不听他的,他要你干什么你不干他就把你往死里搞,而且手黑。号子里的人不怕干部都怕他。

“姓名。”

“林砣。”

“因为么子路进来的呀?”

“盗窃。我只是喝了酒一时冲动偷开了一下别个的摩托车。只是想玩一下就送回去的。”

“法警。”林砣的头上肚子上挨了几拳。

“法警”说:“问什么答什么,莫啰嗦。”

“几年呀?”

“三年。”

“家里还有什么人?都是干什么的呀?”

“爸爸妈妈。爸爸是开车的,妈妈没工作。”

“是第一次进来吧?看你这个细伢子也老实,以后学会懂我这里的规矩,晓得啵?”

“晓得,晓得。”

“你睡底铺,表现得好老子以后提拔你,晓得啵?”

“晓得,晓得。”

“法警”说:“还不赶快叩谢大头哥。”林砣被他俩掐着脖子跪在地上。

事后别人跟林砣说,你真的运气好,那天大头哥的堂客来看他了,心情好,不然搞醉你。这里有几个都是第一天进来就被搞断几根肋骨的。你千万莫惹他不高兴就没事,他讲什么你做什么就没事。特别是你屋里人来看你,送的东西你要原封不动地先孝敬他,千万莫拆开自已先看了再给他,不然你会吃大亏的。

号子的后面是一个天井,供犯人们晒晒太阳透透气。天井上用拇指粗的钢筋做了个网,把天空隔成了一块一块的。林砣时常仰望着这些豆腐块,他认识到了自由比什么都重要,在家跟爸妈在一起比什么都快活。在一些有限的属于自已的时间里,他还会想起很多,譬如同学,开车,腊肉,北京,上海等。

他父亲死时他还在服刑。那天他正在吃晚饭,管教干部站在监房门外对着小窗口里林砣讲了句:“林清文,你爸爸出车祸死了。你妈妈刚才来讲的,她要我们告诉你一声。另外她还要你好好改造,争取早点出去。”当时林砣的一口饭正准备往肚子里咽,听到这句话,那一团饭就哽在了食道里,林砣被哽得满脸通红,嘴巴张得只有进气没有出气了,他那双原本不是很大的眼晴睁得眼珠子好像用手指可以捻得到。旁边的人赶紧递水给他,半缸子水才把那团饭冲进胃里去了。林砣这才缓过神来想刚才管教干部对他讲的话。我爸爸死了……“呃”。我妈妈来了……“呃”。又走了……“呃”。后来那一整夜都在打嗝,夜晚的监房里寂静空旷,林砣有规律的“呃”“呃”声像是在打更,吵得满监房的人都睡不着,牢头大头哥的一顿怒骂和三拳两脚的霸道疗法也没有治好。

他父亲死于一次车祸。别人喝醉了开着车对着他父亲迎面撞来,躲也躲不掉。这是他妈妈后来告诉他的。林砣想到他妈妈一个人在家孤独着,痛苦着,他似乎一下子就成熟了长大了。在监狱里他更加逆来顺受,做事比以前更勤快,谁都可以呵斥他指挥他,哪怕是比他晚进来的新口子他也不敢得罪。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冲动了打一架会被加刑,那他妈妈的痛苦时间也会随着延长。他觉得自已就像一只提心吊胆过日子的老鼠样,整日缩着脖子,瞪大雙眼,打开身上所有的感觉器官,侦测来自任何方向的危险。他数着日子过,过一天他拔下一根头发,藏在他的枕头里,攒满十根就丢掉,丢三次他就在墙上划一道印子。以至于后来大头哥对他吼道:“林砣伢子,你这个小杂种,你没染上鬼剃头吧?你莫传染给我们了啊。你要是把咯个毛病传染给了老子,老子就搞死你这个小杂种。”

吓得林砣赶快说:“大,大头哥。‘呃,没有,没有,‘呃,我不是鬼剃头,不是鬼剃头咧。‘呃。”

“那你的脑壳何什变得像个癞子脑壳样的啰?”

“我是最近晚上睡不好,有点掉头发。‘呃,不是鬼剃头咧。大头哥,‘呃。没事没事咧。

“懒跟你讲得。一讲话就嗝。听哒就烦躁,害得老子也想跟着你嗝。”

现在用出类拔萃来形容宋春艳一点也不为过。学费自已挣到了,还可以给妈妈和哥哥寄点零花钱。爱美又天生丽质的女孩子只要稍加打扮,哪怕是用的最廉价的化妆品都会有夺人眼球的效果。现在宋春艳开始用点唇膏、擦点指甲油了,扎头发的丝巾也几乎每天一换,衣服虽不是名牌,但合身熨贴,浑身上下透着质朴大方端庄美丽,早已被同学称作系花校花。她虽有点惶恐不安,但心里高兴。大学校园里最不缺的就是荷尔蒙,男同学们的眼睛早就像快速游向食物的鱼样,都聚焦到宋春艳身上了。

谈恋爱对宋春艳来讲无异于是要她自费去国外旅游一趟,她想都不敢想。这个念头就像一块铁丢在鱼缸里,泡都不会冒一个。但她还是抵不住大伟的追求。虽然仰慕她的男同学很多,但真正敢付诸行动的只有大伟一人,大伟在读计算机研究生,身高一米八,有着北方人魁梧的体魄,又有着南方人细腻的情感。在球场上,演讲台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在一次全国比赛中还帮学校拿了个名次。他的父母都是教授,早些年父亲带着自已的成果下海办公司一举成功。虽然大伟是独子,但他身上根本看不到富二代的骄狂。身上没有一样名牌,骑着自行车,和同学们一起吃食堂。他是女生们眼中的郭富城刘德华,她们都说,我们不要骑白马的王子,只要骑自行车的大伟。

追求是热烈的,答应是羞涩的。两人开始成双入对后,立马成了校园里的一道风景线,才子配佳人向来是人们最愿意看到的结局。甚至有的老师都表示出赞许,祝福他俩。宋春艳觉得自已身体上的每一个毛孔里都散发着幸福。她外出接活现在有大伟陪着,老板们看她的眼光也收敛了很多。接了活大伟发挥他的计算机的专业特长帮她三搞两搞就完成了,以前要趴在桌上一天的活,现在两个小时就完工了。每次完工后大伟都会说,我又给自已赚到了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或者说今天我又赚到了跟你一起去看场电影的时间。

大伟在球场上,宋春艳总是拿着一条毛巾和一瓶水站在场外,两眼直盯着大伟一个人。等他打完球,不一会大伟的球衣球裤就已洗完晾好,球鞋擦干净摆在窗台上了。有时大伟晚上在图书馆看书,她估摸好时间在图书馆外等着。等他出来后,挽着他的胳膊去吃一碗米粉或是馄饨。

校园的夜晚平静而又祥和,那不远处教学楼的窗口里偶尔亮着的灯光,似乎在向黢黑的球场努力地伸展着,就像有些心思在向外流淌。在树下的石凳上,在假山上的凉亭里,宋春艳跟大伟说起她的家乡,那里的大山,那里的溪水,那里的童年和那里的磨难。她想把她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他,她的父亲、母亲和哥哥,她家里的田和猪,还告诉大伟说她那里的方言。大伟拿着她的手安静地听着,手指轻轻地抚摸着宋春艳手掌中仍未褪去的茧和手背上砍柴时留下的疤痕。当宋春艳说到她每天要往返二十几里山路去上学,有几次在大雪里摔倒,差点掉下山去时,大伟把宋春艳搂在了怀里。

大伟的研究生快毕业了。他父母坚持要他出国继续深造,当教授的父母深知学历学问的重要性。说等你读个博士回来你想做公司,爸爸就带你搞两年,然后把公司交给你。你不想做生意,有个留洋的博士学历,进大学教书做学术也可以。总之就是要大伟出国。而大伟则不想出国,主要原因是因为宋春艳。他不想离开她,他知道他一走几年,比他更强势的竞争者就会夺走她。他知道她想在这里生活工作,而一个外地的女孩子最好的办法就是结婚。想要她靠一个人在这找工作买房立足几乎不可能。他知道她很优秀,他一放手她还没落地就会有人来抢着接住。他们又不能结婚,她还没毕业。

当大伟的父母知道儿子是因为宋春艳不想出国深造,自毁大好前途时,气不打一处来。面都没见过就已认定宋春艳是个会使手段的坏女人。他们不相信,他们这么优越的家境里培养出来的这么优秀的儿子,会爱上一个从大山里走出来的村姑。他们心目中未来的媳妇,无论是家境、学历、长相、气质、修养都要跟他家门当户对,绝不可能找一个浑身散发着泥土芬香的乡下姑娘。这种姑娘只配在他们家的三层楼的别墅里当保姆。

而大伟似乎已铁了心。那段日子他们都是焦头烂额的。大伟的爸爸无心管公司,他妈妈急得血压高住了院,宋春艳既担心自已和大伟的未来,又担心他父母的态度和情况。大伟无疑是站在这场大火最中间的一个。他执意不走,他的父母他的家庭可想而知会变成什么样,要是父母因此出点什么状况,他会一辈子受良心的谴责,再则他从小就是个懂得孝顺的孩子。他走了,宋春艳在这要买房子,要把她妈妈接来,她还有一个在服刑的哥哥要安家,这些她一个人根本做不到。他知道到时候会有多少比他更优秀的男人会像黄继光堵枪眼样往上冲。他也想过要宋春艳等他回来,可他父母早就跟他讲了,你要是跟个那样的女人结婚,我们就把公司、房子和财产全部捐给红十字会,然后我们老俩口就一起从家里的屋顶上跳下去。大伟这时觉得生活就像一把匕首,深深地扎在他的大腿上,让他寸步难行。

相恋是甜蜜的,分手是痛苦的。大伟的父母把机票都买好了。还是在那座假山上的凉亭里,他们相对无语。宋春艳流着伤心的眼泪,大伟苦苦哀求她的原谅。宋春艳已经知道他们分手的原因是大伟的家人看不起她这个乡下姑娘。她不怪大伟,也不怪他父母,她只怪自已。此时她明白了家乡大山里生活的那些猛禽,他们必然是掌握了在森林里的生存法则,才能一代又一代的在那里生存下去。城市也一样,她明白在这些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也有着生存法则,譬如那些老板们,譬如大伟的父母,他们都是强者。她是一个外来的侵入者,想要在这里占有一席之地,必须像《动物世界》里播的那样,只有通过搏杀才行。为了自已,为了在老家种田的母亲,为了还在监狱服刑的哥哥,她只能参入到这座城市里看不见血的拼搏中去。

“林砣鳖,回来了啊。”

“哎呀,林砣鳖,读了几年书毕业了呀。”

林砣回到家里,看到家里还是像以前那样干净清澈。只是空气里没有了以往流淌着的温暖。父亲的遗相挂在墙上,好像在默默地看着他。妈妈像一件流泪的家具样坐在那里。

“你再莫到外面去瞎搞了。”

“这个屋里以后就靠你了。”

林砣现在的日子又像以前一样的了。每天上午睡到十点十一点左右才起床,睁眼想的第一件事就是今天干什么?去哪里?紧接着就会回忆昨天口袋里还剩多少钱,不过大多时候的这种回忆是痛苦的,因为口袋里经常没钱。正因为经常没钱林砣那本来不高的个子就显得越发矮了。

怎样打发一天的时间成了他每天要想的事,没钱就只能在周围附近溜达。麻将馆里打麻将的人哪个手气背,喊他打一牌挑把土换下手气,胡了牌就搞两根烟抽,碰巧赢了把大的说不定能混顿饭吃。林砣会做生意算账快,别人的菜摊子槟榔摊子叫他去帮忙守半天,谁家办丧事他可以几天几晚不回家的帮忙守靈。他勤快,肯帮忙,不惹人厌,不多嘴,最好的一点就是绝对不去拿别人的钱。这点大家都相信他,都放心地让他帮忙守守摊子买买票。所以经常在街道上听见有人喊:“林砣。来帮我守一下摊子。”“林砣伢子。去幼儿园帮我接一下我崽。”“林砣。走,吃夜宵去。”日子久了大家都会叫他去吃饭,偶尔给两包烟抽,打牌的收场了赢了钱的也叫上他一起去吃夜宵。

这种吃混饭抽讨烟的日子其实林砣心里也不好过,他从监狱回来看到家里的情况后就发誓再也不进去了。他这样混也是想把嘴巴挂到外面而减轻些家里的负担,还一个就是想在附近或要别人帮他找点事做,尽管他才二十三岁。

林砣也想赚钱,可他一没手艺二没文凭,做生意又没本钱。开车那更不可能了,他妈妈连驾驶证都不会让他再去考了。他只能这样闲逛着。

街上有个做水果生意的叫陈哥,看林砣人老实又没事做,就找到他说,赊点甘蔗给你去卖,卖完了再来跟我结帐。你自已去搞部三轮车,我还借把秤给你。林砣笑眯哒。可是,问题来了,到哪里去借部三轮车呢?他在街上找了几个人都没借到,别人都要自已用,都靠这个吃饭。他又走了旁边几条街,看能不能碰见个熟人家里正好有就借一下。可还是空手而归。不过他在一家修单车的店里看见有部旧三轮车卖,他问了一下只卖二百元。他也没有钱,他想去找妈妈要,可他实在是不想开口。林砣只能去找他的同学,也就是当年跟他一起喝酒后偷开摩托车被抓的三毛。当年被抓后他没事,被放了,因为车不是他开的,赔别人的车子他家也没有出钱。三毛很爽快地就借给了林砣,不过跟林砣说,赚了钱尽快还来。他现在的女朋友好厉害,钱都归她管,他们快结婚了。三毛已参加工作,找了个女朋友,两人在攒钱准备结婚。

陈哥还借了把专门削甘蔗的刀给林砣,这种刀叶中间开了一条口,像个刨子。削甘蔗皮可以像刨黄瓜皮一样轻巧。现在万事俱备了。林砣早就看好了地点,他头一天晚上就在马路上一个电影院附近人流量较多的地方放上几块砖头,以示这是他的地盘了。他想到时候懒得去和那些挑担子卖水果的乡下人争。

生意出奇地好,行人们都被那把刀吸引住了,啧啧称奇道,这吃起来就方便多了,不然想吃根甘蔗牙齿都咬断。特别是讲点斯文的姑娘们更是买得多。林砣帮顾客们削了皮,砍成一节节的装进塑料袋,他们又方便吃又方便带。他一个人又要称秤、又要削皮,还要砍成一节节的和收钱找钱,忙得不亦乐乎。第一天摆出去还没一上午就差不多卖了大半车,他盘算着下午可能还会要去进点货。

忽然,旁边那些挑担子卖水果的乡下人一窝蜂似的跑了。林砣被顾客们围着忙得手忙脚乱的,根本就没注意,还没搞清楚是么子回事,就被几个城管队的团团围住了。他们不由分说,手一挥来了一辆汽车,抬起三轮车就往车上一丢,甘蔗撒了一地,秤也收了。对林砣说:你削了一地的甘蔗皮,破坏卫生还要罚款。你自已捡起来就不罚了,三轮车和甘蔗全部没收。

林砣握着那把刀,无可奈何地说:“那你们,‘呃,把秤还给我,‘呃,总可以吧?‘呃。”

不行。秤还给你,你明天又会出来摆。你们这号人我们还不晓得。回去的路上林砣盘算着如何还他们的人情和钱。他想幸亏还没跟他妈妈讲这事,不然今天这一搞他妈妈又会替他着急。

没多久,那个开中巴的他老婆生崽去了,少个人卖票,林砣立马就找去了。他辛勤跑了几个月,每天扯开嗓子放肆喊,回家后直说口干口干,端起搪瓷缸就灌。妈妈看见他是帮别个卖票心里也高兴,说,帮别个做事就要扎扎实实地做,莫偷懒,赚了钱要存起来,莫乱用了。林砣终于把帐都还了,还有了几百块钱的积蓄。他本来想把钱都给妈妈,但他想看看还可以做点什么事不。

吸取了上次的教训,这次他找到一个卖鱼的熟人。帮他卖了几天鱼,知道了在哪里进货。他想这次是在菜市场里摆,城管不会来抓了。他又去那家修车店买了辆三轮车,跟别人买了把旧秤,在家里拿了把旧菜刀磨得飞快的。按卖鱼人说的凌晨两点就去进鱼去了。

到了市场里他像个老口子样的问:“鲫鱼么子价?”

对方回答:“都块。”

林砣懵了:“多少钱?”

对方又答:“都块咧。”

“你讲数字啰。”

“两块钱咧。”

这里做鱼生意的都是用自已的行话,他们把一二三四五叫做江、都、神、少、拐,把六七八九十叫做探、财、哈、曲、许。这叫“局藏”。只有他们行内的人听得懂,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货的底价,因为渔民靠岸卖鱼都是在人来人往的码头上。林砣一开口,对方就知道他是个新口子了。

“来一百斤。”

林砣踩着三轮车急冲冲地往菜场赶,他想去占个好位置。那个卖鱼的熟人路过他这问:林砣伢子哎,进了好多货?林砣说:一百斤。你这里有一百斤的鱼吗?只怕五十斤都冒得咧。

“冒得,‘呃,还冒得五十斤呀?‘呃。”

林砣忽然想起进鱼的时候天都没亮,人都看不清,莫说看秤了。那个人把鱼往他车上的盆子里一倒,就喊他往旁边站,莫挡着别个来看他的鱼。其实那人吃准了林砣是个新口子,才敢这样宰他的。

林砣卖了一天也没卖出去几条。只能拖回家去剖了晒干自已吃了。这几个月跑车的辛苦钱没有了。

新的生活总是令人向往,但对宋春艳而言却伴随着一丝对未来的恐惧。她毕业的时候,哥哥也出狱了。在车站,兄妹俩默默地对视着。宋春艳已把能给的钱都给了哥哥,她只剩下了房租和一点生活费。哥哥要她在这里工作稳定后回去看看妈妈,要她打开眼睛找个好男人,要她别太操心家里了,他回去后会好好照顾妈妈。宋春艳跟哥哥说,你和妈妈放心,我会照顾好自已。你们莫太操劳了,我会按时每月给你们寄钱。哥哥你去找个嫂子,你年纪也不小了。等我攒了钱在这买了房子就把你们都接来。宋春艳自从上大学来到这,为了省路费和挤时间打工,还没有回去过一次,她已有四年多没见到过她妈妈了。

凭她大学期间打工积累的工作经验,凭她现在的谈吐、气质和容貌,找份工作不是难事。她被屈总的公司录取了。当屈总面试她时,在屈总的眼里,她没有看见以前那些包工头出身的老板们流露出的眼神。她有些放心了,这家公司的规模也吸引了她。大学期间她就知道了屈总在这个行业里的实力和名气。她第一次见到屈总就被他的儒雅吸引住了。她看着他的办公室里一尘不染,办公桌上的文件摆得规规矩矩,墙上挂着名人字画,墙角放着一个插满了球杆的高尔夫球包。他的脸上散发出一个成功、成熟男人的气息,对一个刚从学校出来的应聘者丝毫没有一点轻视和傲慢。她有種被震住了的感觉,她觉得这样的男人才是真男人,即便大伟在这她也会这样认为。

几句交谈后,屈总免了她的试用期,直接享受正式员工的待遇。宋春艳没有想到,因为来之前她还在想希望被录取,希望试用期短点,不然房租就成问题了。出门时她悄悄地做了个胜利的手势,她觉得这家公司值得她为之努力工作。

一切都如想象中的美好。宋春艳现在每天哼着歌来上班,加完晚班回去也不觉得累。公司给她的待遇超出了她的预期,使她觉得屈总这种老板的大气和大度,他这种男人不成功才怪咧。同事们也都喜欢她,她把辛苦的事都揽了,每天的字纸篓她负责倒了,茶杯负责洗了。宋春艳大山般开朗包容的性格让公司里充满了笑声和友爱,以前公司里的这帮白领间磨磨唧唧的一些小事,现在都没人在意了。

这些东西屈总其实都看在眼里。从第一次看见宋春艳他心里也“格登”了一下,他看到了她朴素美丽的外表下,隐藏着的热烈和追求。他的城府足以让他应对这个刚刚涉世的小女孩。他感觉他和宋春艳之间会有故事,而讲故事的应该是他。

而宋春艳在同事口中也对屈总有了一定的了解。屈总的生意做得这么好,主要是依赖了他老婆,老婆的娘家人在这里有很深的社会背景。他岳父曾经是这里的一位大官,他的两位舅哥现在也是这里的实权派。再加上他岳父以前的秘书,提拔过的老部下等等,关系盘根错节。同事说,反正在这里没有屈总拿不下的项目,只看他愿不愿意出手。她还拐弯抹角的打听屈总跟他老婆的关系。同事说,他老婆是他的大学同学,有一个孩子。她基本不来公司,大部分时间住在海南,他们家在那里的海滩上有栋好大的别墅,光保姆就有三个。屈总一到周末就会去海南,会邀上几个朋友去那边打高尔夫球。

一天快下班时,屈总叫宋春艳留一下。等公司的人都走了,屈总才过来叫她,说有个应酬,一起去吃个晚餐。自从面试后,他俩这还是第一次单独在一起。宋春艳第一次坐在这样豪华的奔驰车上,手心都有点冒汗,她都不敢开口讲话。席间她才知道是另一家公司的老板想在屈总这求点事做。她是屈总带来的人,自然受到了对方无微不至的奉承和抬举。她看到曾经对她这种人颐指气使的小老板,今天这样恭维着她,她感觉好像在做梦一样。但她还是克制着自己早已翻山覆水般奔腾的思绪,她不能在屈总面前流露出稚嫩,她小心大方地应对着。

快吃完的时候屈总说:“这个工程就给你们吧。但你们那里的预算人员不行。我们小宋是学这个专业的高材生,这个工程的预算就要她来帮你们做吧。”

宋春艳听屈总这么讲,只是觉得自已又要加几个班了。她想今天屈总带她出来,是对她莫大的信任,为了感谢他,就是干上几个通宵也值得。饭后屈总送宋春艳回家,俩人也没说什么话。下车时屈总说:小宋,活在家里干,别拿到公司去。别说我今天叫你出来吃饭的事。

不过事后大大出乎宋春艳的预料。活干完后,对方给她送来了一袋子的钱。她吓得要死,说什么也不肯收。对方说这是你的劳务费辛苦钱。她拿着钱到公司找屈总,屈总说:你为别人做事,这是你应得的报酬。

宋春艳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也没有一次赚到过这么多钱。她做的事也就那么多,平时也是这么干的。这次屈总带她吃了一餐饭,说了那么一句话,她就挣了这么多钱,这钱也太容易挣了吧。她明白屈总为什么要她不要在公司做这活了。从那以后,宋春艳和屈总间似乎有了某种默契,两人碰面的眼神里有了某种别人看不懂的东西。宋春艳觉得她的生活加入了一种叫忐忑的东西,她似乎在盼望屈总再给她打电话,但又有点害怕,她想不清,理不清。

不久,宋春艳因为工作业绩出众,又受同事们的拥戴升成了部门经理。她立马把这个好消息写信告诉了家里的妈妈和哥哥。她加了薪,有了自已单独的办公室。办公室的窗口外,天空灰灰的,没有风,远处的树叶都静止不动。望着马路上奔忙的汽车,她想起了她曾经理解的森林法则,她知道自已现在算是这钢筋水泥森林里的一员了,她想要在这里生存下去,就必须遵守这里的法则。

上次那样的饭宋春艳又去吃过两次。在她自已的辦公室里她很自然的收下了这种辛苦费。现在她和屈总的交往多了,屈总经常带着她出席一些应酬场合,开了不少眼界,也见识了不少人。她不得不感叹人与人之间的巨大差别,看着他们在谈笑间就完成了一单生意,她在心里默默地计算着这单生意带来的利润。她看着饭桌上的一瓶酒,她知道那是她家一年的生活费,那一道菜就是她妈妈的一头猪喂一年才能赚到的。不过这种感慨在推杯换盏,面若桃花几次后就没那么强烈了。

她哥哥来信说家里一切都好,妈妈身体好,成天笑呵呵的。收成也好,猪和牛都喂得好。你现在是全村都在夸奖的好姑娘。宋春艳寄回去的钱已经让她家里有了很大的改变。哥哥说隔壁村有个姑娘不嫌弃他判过刑坐过牢,两人交往一段时间了,愿意嫁给他。双方家长也同意。只是女方提出一个条件,就是我们家的房子太破了,是不是修好房子再结婚。宋春艳马上把自已攒的一些钱,还有这几次挣的外快一起寄了回去。她还叮嘱哥哥,房子一定要砌得大一点,好一点,让妈妈住得舒服,莫让未来的嫂子家看不起。婚礼一定要办得热闹,莫怕花钱,要让村上的人高看你和妈妈一眼。

她完全能够想象得出家里的房子砌好后的样子,也能想象出哥哥结婚时的热闹场面,还有她妈妈站在新房的阶级上,挥手招呼客人时那种开心满足的笑。她觉得自已就像一只在森林里捕食回巢喂幼崽的母兽,辛勤的劳作终于看到了回报。但当她低头看见存折上几乎清零了的数字时,这种高兴就一闪而过了,她陷入了沉思。

林砣两次想自已做点事赚点钱都没搞成气。他觉得自已的命不好,真的背时。她妈妈最近身体也不太好,血压高,站久了都有点头晕。自从他爸爸死后,他妈妈就不得不到外面找事做。当钟点工,做保姆,做清洁工都搞过,她一个家庭妇女也只能干这些事,赚的钱勉强一个人糊口。现在身体不好,也没钱去看病住院。有钱也不会去,她妈妈说,老毛病了,挺挺,休息一些日子就好了。她妈妈只能辞了工在家休息。林砣也没办法,他也没钱送妈妈去看病住院,只能陪妈妈一起熬着。每天在家做好三顿饭,给躲在床上的妈妈端茶送水,坐在床边陪妈妈说话。

林砣的同学三毛带着他的堂客笑眯眯地来了,送上了一张大红的结婚请柬。林砣看着请柬中间泛着金光的囍字,数着口袋里掏出的一把零钱,他不知道这场喜酒该怎么去喝。他不想找妈妈开口要钱,可是,借钱的话又找谁去借咧?他甚至想找个借口不去算了,但这不合乎他的性格,他想了半天。唉,算了,只能这样了。他把那部卖鱼时的三轮车又送回了修车店。他本来想留着这部三轮车,以后要是再做点什么小生意方便些。

婚礼非常热闹。林砣看着新郎新娘,觉得真的漂亮,人啊,真的是要打扮,一打扮出来就好像是换了一个人,他想。他被安排跟原来的几个同学坐一桌。他们都知道林砣坐过牢,看他的眼神似乎有点异样,林砣也看出来了。他低着头吃菜,也不主动说话,他回忆起那时候上学时,他在班上的成绩虽然不算好,但他是男生中穿得最干净、收拾得最熨贴的。同学们都喜欢跟他玩。

突然有人在后面拍了林砣一下,吓得他一跳。

“林砣鳖,好久冒看见了啊。”哦,是原来隔壁班上的同学伟弟。

“在那里发财?还好不?”林砣一看他的穿着就知道他混得不错。他端着一杯白酒,满脸通红的。

“听说你进去了。那我们两个又是同学了。老子也进去读了两年书。”这个林砣还真不知道,他出来后与外界没什么联系。

“来,来,麻烦让个位子。好久没看见林砣哥了,今天一定要喝一杯。”

“兄弟现在搞什么发财事?”

“不可能。你会坐在屋里没事做,打死我都不相信。”

“你出来到现在没做一点事吗?如果是真的,那兄弟我佩服你立得住。牢饭确实也不好吃。”

“你问我哦,嘿嘿。做点小事,搞了几个电游场子。”

林砣一听就知道是那种电游赌博机的场子。外面放几台正规的电游机装门面,里面是赌博机的那种。他知道开那种场子的很赚钱,去玩的人十个有十个输,程序都是调试好了的。你下小注就让你赢,下大注就肯定输。

“兄弟有兴趣来一成不?我正好又准备搞一个新的。你放心,我们都不要出面,我下面有专门的人看场子。不会出事的,我都打点好了。再说,万一被查了,我下面有人顶着。我们是老板,不去现场,抓不到我们的。我们只是每天坐在家里收钱。”

林砣觉得这事做得,虽然有点风险,但只要自已不在场子里就没事,出了点事,自已闻点风声早跑了。可他没本钱,想搞也搞不了。

“兄弟,今天不在这里谈了,晚上我们再约个地方见面谈。你没本钱的事好说。来。喝一杯。几年不见的老同学了。”

最后两人谈妥。伟弟因为场子太多了忙不过来,又信不过别人,所以要林砣帮他看三个场子,每天负责收钱,和给看场子的小弟们发工资。然后每天把赚的钱送到他那里去。然后呢,伟弟新开的这个场子分一半利润给林砣,还不要林砣出本钱。

林砣立马就答应了。他想赶快赚点钱送妈妈去住院,可是找个什么借口搪塞住妈妈呢?他怕他妈妈知道他赚这种钱会着急。后来就干脆告诉他妈妈在电游室做事,他妈妈又不晓得屋里面还有赌博机。

林砣现在可以每天有钱了。他开始在街邻中打听他妈妈这种病住院要花多少钱。他每天回家就把钱理好理好,藏起来。盘算着十天就是多少钱了,一个月就到多少了。可是,半个月还不到,这种好日子就到头了。那天,林砣刚走到第一个场子门口,他就觉得有点不对。也许是坐过牢的原因,对警察有一种特别的敏感。他没有进去,只是走过大门,站在下一个街角观察。果然,一队警察冲了进去。不一会那几个看场子的小弟就被拎了出来。警车一阵风似的从他面前走了,他觉得这阵风就像一阵猛烈的寒风,把他的发财梦吹到河里去了。他赶紧回家,拿着前几天赚的钱躲到乡下亲戚家去了。事后,他还是觉得庆幸,虽然没赚到钱,但是没有被捕,伟弟也没供他出来。他了解到伟弟被判了五年,我要是再进去就是二进宫了,他想,伟弟还是义道,等我赚了钱要去看看他。

林砣就像是一片被秋風刮落的树叶,被风吹得他到处乱跑。还像一个在冰层下潜泳的人,急需在冰层间找到一条缝隙,让他把头伸出来吸一口新鲜的空气。就像现在,他一个人在马路上闲逛着。天空上蓝天白云,阳光明媚。身边走过的姑娘们,个个都打扮得得体漂亮,小伙子们,年龄跟他差不多大的,个个都眉清目秀风度翩翩的。而他呢,双手插在裤兜里,两只眼睛到处望,一边走一边踢着一个矿泉水瓶的盖子。其实林砣知道自己不是搞不到钱,他在号子里那几年,跟同学们学的各种各样、五花八门的套路和方法足够养他自已。但他不能去搞,他不想让妈妈再为他着急。他要是再进去了,他妈妈肯定就活不成了。他不想做坏事,不想再去坐牢。

他看见墙壁上贴着一张招聘启事。他凑过去一看,是这栋楼里的一家公司招一名清洁工。他不能去,人家要女的。他马上想到他妈妈可以来做这工作。他妈妈最近身体好多了,出去找了几次工作都没找到。他觉得这里可以,离家又不远。他赶紧踮起脚撕下了那张纸。

“林砣伢子,你赶紧带我去。莫去晚了被别个抢先了。”妈妈催他快走。他们来到那栋楼里,被保安挡着问了几句。电梯里她妈妈说:这个电梯升得太快了,有点头晕。

走进这家公司,林砣看见蓝色的墙面中间,被白色的射灯照着的金光闪闪的几个大字:成功建筑集团。他拿出那张招聘启事,前台的一个小姐拿起电话:宋助理,有个来应聘清洁工的。然后说,你们从这边走,右边的第五个门。林砣还是第一次走进这样豪华气派的公司。地上都是铺的地毯,走在上面有点腾云驾雾的感觉。墙上挂的都是油画,每幅画上面都有一盏灯照着。他觉得在这里他都不敢大声喘气了。

“进来。”

林砣推开一扇玻璃门进去,看见一个女的坐在桌子后面,低着头,正在写字。他妈妈跟在身后抓住了他的手。

他看见那女的抬起头。他被惊得说不出话来,他从来没有看见过这么漂亮的女人。电视电影里的不算,离他太远,那是画报上的美食。在现实生活中他是第一次见到女人可以漂亮到这种样子。天使,这是林砣能想到的形容漂亮女人最适当的词语了。

“我跟你说的你都明白了吧,你去人事部办个手续,明天来上班吧。”

下楼一阵了,林砣还没缓过神来。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今天会有这样的际遇,能让他亲眼看见宋春艳这样漂亮的女人。她妈妈在他头上拍了一下说:“好点走路,走么子神。”

宋春艳现在是总经理助理了,她又升了一级。她的生活现在已得到了很大的改观。她的办公室比以前更大了,而且就在屈总的旁边。工资翻了几倍。她已经从自已租的那个小房子里搬了出来,公司出钱给她在一个临江的高档小区里租了一套大房子。屈总还拍着她的小脸蛋说,听话,过一阵给你买部车。

改变其实很快,而等待却是漫长的。宋春艳自从踏进这座城市的那一天起,就期待着这一天。而她所期待的这些,都出现在她的生活里时,似乎是在一瞬间。

有天快下班时,屈总来电话叫她等一下。她以为只是一个普通的应酬要带她去。她赶紧去卫生间洗把脸,梳理梳理头发,给自已补补妆,她不能有疲惫相跟屈总出去见客户。上车后她熟练地扣上安全带,屈总看了一眼她那被安全带压得突起的双峰。

屈总把她带到一家五星级酒店,但是没像平常一样去餐厅或酒吧,而是上电梯直达顶层。他们走进一套宽大的房间,里面的设施她一看就知道很高档,整个房间显出一种低调而又高贵的氛围。宋春艳去过的高档地方也不少了,但这种地方她还是觉得有点富贵逼人。

“坐吧。这是这家酒店的总统套房。在这栋楼的顶层。”他走到窗边,拉开窗帘说:“你来看,站在这里可以看到全市。可以让你感觉到这座城市就在你的脚下。”

宋春艳不敢靠窗口太近去观看,太高了,高得她有点头晕。她在想屈总怎么带她到这地方来了。

屈總拿起电话说了句:“可以送餐了。”转身对宋春艳说:“今天没有别人,就我们俩。我一直想请你吃顿饭,就我俩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门铃响了。宋春艳习惯性地起身去开门。屈总拦住她:“今天你是客,别动,我来。”

三个穿着笔挺制服的侍应生,推着两部小车走向餐厅。屈总过去安排他们把菜摆好。

“请入席吧,宋小姐。”她身后的侍者熟练地移开椅子,等她站过来后,又轻轻地靠在她的双腿旁。然后将一块洁白的餐巾放在她的双腿上。她从来没受过这种礼遇,有点紧张又不习惯。

屈总指着桌上的菜说:“来,宋小姐,别客气,今天专门请你。”然后对侍者说:“你介绍一下菜吧。”

她旁边的侍者说:“小姐,您好。这是法国柳橙鹅肝酱,这是德国香肠火腿,这是日本生鱼片,这是韩国泡菜,这是巴西烤牛肉。”

“好了好了。给宋小姐倒上酒吧。”

“先生,好的。小姐,您好。这是82年的法国波尔多的拉菲。已给您醒过酒了。”

宋春艳抬头看了一眼侍者,她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曾经经常从她眼里流露出的羡慕和自卑。

大山里出来的姑娘是喝苞谷烧长大的,一瓶红酒绝对不在话下。但今天两人一瓶还没喝完,宋春艳就有点晕晕呼呼了。她知道,今天这场景来得太突然了,没有一点心理准备。为什么屈总要带她来这么高级的地方?为什么让她享受这么高档次的晚餐?她预感今晚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能够站到高处的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出生在那里的人,他们得天独厚,不能怪他们,那不是他们的错。还有一种人那就是通过自已顽强的努力,再加上一点运气,成功了,他们也就上到了高处。站到了食物链的顶端。”

“今天我俩坐在这城市的最高处,很显然,我属于前者。而宋小姐你,你将会属于后者。当然,这还看你愿不愿意。”

“呵呵,还有一种人可以站到高处来。那就是他们。”他指着旁边站着的侍者们幽默地说,“来为我们服务的人。”

“而宋小姐你不愿意成为他们这样的人吧?”

宋春艳知道自已所有的一切都是屈总给的。包括乡下哥哥和妈妈刚砌好的新房。她想起了森林法则,她知道只有付出才有回报。在公司这么久,她看到的都是勤奋努力的人,而他们却似乎少了点运气。而她却是属于命运眷顾了的一个,看上去她比他们幸运。但她要做这座钢筋水泥森林里真正的强者,她还将付出更多。

不知什么时候,三名侍者已悄然退下。他们出门前关掉了房间的灯。房间里燃满了一支支彤红的蜡烛。屈总坐在对面,端着酒杯,看着她,微笑着。

这就是烛光晚餐吗?宋春艳简直有点不敢相信。她端酒杯的手有点微微的颤抖。她环眼四周,一朵朵火苗轻轻摆动着,不知何时从音箱里飘出了轻柔的钢琴声,满屋红色的蜡烛让整个房间充满着温馨和喜气,这一切让宋春艳看得真切,却又看不清楚,只觉得这就是如梦如幻。这一切,以前要是在她的梦里出现,她都会觉得自已做了一个奢侈的梦。而今天,却是真真切切。

屈总走过来。绅士样伸出一只手,把她从座位上扶起来。他们面对面,四目相对。不到一分钟,宋春艳就闭上了眼睛。屈总把她揽在了怀中。

第二天早晨,屈总看见床单上的落红,惊讶地说:“春艳,你是第一次。我没想到,真没想到。我会对你好的。你放心。”

不久,宋春艳就成了总经理助理。没过多久她又成了副总经理。后来,宋春艳想,幸亏大学里没有冲动,大伟多少次的提出要和她做那个事,她坚决不答应。她说一定要等到结婚那一天。她那时还时刻记得妈妈跟她讲的话:我们大山里的女人,守住自已的身子要像屋后的大山一样坚定。这话在那晚她忘得一干二净。她给自已找了个理由,在那样的环境里,面对屈总这样优秀的男人,是个女孩子都会抵挡不住的。

宋春艳她不知道,她现在成了林砣心目中的女神和梦中情人。自从那天看见她后,林砣只要一想起她,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了。

他只能像以前一样在街上闲逛着,这里坐坐,那里看看。实在没味了,就搬个椅子坐在屋门口,看着路过的行人,心里想着他心中的女神。他想着,她要是挽着他的胳膊走在马路上会怎样,别人会投来怎样的眼光。她要是跟我在一家高档的餐馆里面对面的吃饭会怎么样。要是像三毛结婚时新郎新娘挽着手走过来,换成是我和她手挽着手一起走,会怎么样。林砣最近老是设想着各种各样的会怎么样,这成了他最愉快的精神享受。他看到街上,穿着睡衣,嚼着槟榔,抽着烟,吆喝喧天的堂客们,他觉得她们好丑的。这感觉以前没有,有时还会盯着她们的双乳看,觉得蛮韵味的。现在他不看了,他宁愿望天。

林砣现在做了一点小生意。他去进了几十斤西瓜子和葵花子。他妈妈帮他炒好,摆在自已的屋门口卖。街上那些做小生意的,街坊邻居都会来买点,生意还可以。但是,俗话说:门开三天喜。别个也不可能天天来买你的西瓜子和葵花子吃,别个也想换点口味,吃点别的东西。林砣的生意没开始那段时间好了。一天难得卖出去几斤。这样倒是成全了他,天天守着这个摊子,抬着头,看着天,想他的女神。

想得多了,林砣就自已编了个顺口溜,没事的时候自已唱唱,有时走在街上也唱唱:

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肝,

你是我生命的四分之三。

你是我的人,你是我的魂,

你是我心中的自由女神。

你是我的肺,你是我的胃,

你是我梦里的心肝宝贝。

街上的人听见他唱就问:林砣伢子,你的自由女神是那个?带给我们来看看噻。

你想晓得哦?切,不告诉你。林砣头一抬,就走开了。

林砣有天看见她妈妈脸上有两道血红的印子,很像是被别人抽了一耳光指甲刮出来的。他问妈妈是怎么回事,这是哪个吃了豹子胆,敢打我娘老子一耳光,他怕莫是活久了。林砣的妈妈在他心目中是至高无上的,林砣的孝顺街上的人都晓得。他妈妈怕他去寻事,说是自已洗脸没注意指甲刮的。林砣不信,追问了几天。他看见有道印子都肿了。他妈妈告诉林砣,没有哪个打我,别个也不是故意的。林砣不信,一定要他妈妈说是怎么回事,是哪个人搞的。林砣妈妈一再说是个意外,告诉你你也不要去找别个,是公司里的一个女经理,叫宋春艳。林砣并不知道他的女神的名字。他一听完,就决定了要去找这个人问问,我娘老子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但他嘴上还是答应妈妈,他不会去,只要不是故意的就算了。

其实也确实是个意外。那天,林砣的妈妈在公司的女卫生间里擦地,碰巧宋春艳上完洗手间出来,洗完手后邊走边用力甩干手上的水。林砣的妈妈在擦地,转身时拖把擦到了宋春艳的脚上。宋春艳“哎哟”一声,一抬脚一转身,转身时,甩动的指甲划到了正抬头准备道歉的林砣他妈妈的脸上。他妈妈还连讲了几句“对不起。”而宋春艳似乎也看到了他妈妈左脸上立马隆起的指甲痕,没讲多话就走了。他妈妈在卫生间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脸上的两道白白的指甲痕。宋春艳的确不是故意的,完全是一种条件反射。

林砣咽不下这口气,他要去评评理,要去找她道个子丑寅卯来,要去找她赔偿。不能放过这次机会。

但怎么去找?赔多少钱合适,林砣要好好想想。这件发生在林砣妈妈和宋春艳之间的事,对林砣来说宋春艳就成了他生活中他一定要捕捉到的一只萤火虫。这种类型的事他见得多了。还不说有些人手里拿一瓶药,或是拿一个象古董样的破旧碗碟,故意让人去撞得掉在地上,然后找人赔钱的“带笼子”的搞钱行为。就是骑单车的撞了人也要赔点钱,林砣就好几次大声起吆喝帮街上的人要过这种钱。钱要到手后一般是收到钱的人请客吃饭或吃夜宵。再加上他有过那三年的特殊生活经历,他知道怎样去应对这种事。他只是在想是不是要找人一起去,要宋春艳赔多少钱合适。他认为要钱理由是很充足的,那就是不管怎样讲你宋春艳在我妈的脸上留下了两道指痕。林砣想到这里觉得自己很充实,有自己的事干了。

林砣这几天显得忙了,炒瓜子摊子也不摆了,那个没钱赚,这个事搞好了可以搞笔大的。

他坐立不安的整天都在想要宋春艳赔多少钱,二千?一万?二万?还想就是用什么方式去要钱,是一个人单刀赴会?还是叫一帮人直接擂过去?是打个电话先礼后兵?还是叫她出来和平谈判?林砣最后决定赔偿金要一万块钱。因为街上有个卖烟和槟榔的摊子要转让掉,转让价是六千元,摊主林砣认识,都是街坊。早两天他和摊主聊起他想接手搞,摊主爽快德降了一千。还剩五千他想带妈妈去医院看病住院。林砣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盘下那个烟摊子后他可以和妈妈一起来经营。他负责每天守摊子和进货,妈妈临时帮把手就行了,收入肯定比妈妈做清洁工强,也没那么累了。但他还没和妈妈讲,他知道家里拿不出这笔钱。宋春艳的事简直是天赐良机,使林砣又看到了希望。

要一万块钱他觉得不多。按照他看别个了难的经验,像这种事,搞到娘老子头上来了的事,再怎么讲,搞个么子两三万的不算多。他认为只要自已的方法对,应该没问题。再则他带妈妈去应聘,看见过那家公司的气派,他觉得在那里面上班的都是有钱人。

林砣决定单刀赴会。一是他怕喊了人,要到了钱,别个帮了忙,不分点钱给别个面子上过不去。二是他认为凭自己坐过牢的经历和在街上混了这么久长的见识,对付一个女孩子那还不是小菜一碟。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特意换了一身干净整洁一点的衣服,在路上还花一块钱把皮鞋擦干净,心情就像一个年终去领工钱回家过年的民工一样高兴。

宋春艳这几天和屈总秘密去了趟上海刚回,心情很好。帮屈总搞定了一个大单,屈总心情也好,两人手挽手的逛商场,购物,吃西餐,成双成对的出入宾馆,缠缠绵绵如新婚燕尔般过了几天神仙般痛快的日子。更让她欣喜的是屈总答应这单完成后给她一笔大的奖金。宋春艳算过,这笔奖金拿到后,她就可以买房子了。有了房子,她就算是真正扎下根了。

“我找宋‘呃春艳。”

“宋总,有人找。哦,好的。” 宋春艳现在是公司的副总经理了。前台小姐放下电话说:“左边,第七张门。”

他记得他的女神是右边第五张门。路过时他放慢了脚步,但门关着。虽然没看见,但他心里还是冲了一下。

林砣看见这个公司的门都是一样的。他敲了敲。

“进来。”

林砣憋住一口气,推开门就问:“你是宋春艳不?”

宋春艳抬头答道:“我就是啊。”

林砣瞬间就像被冰冻住了一样,这怎么可能?他觉得自已的脑袋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棍子,所有的思维都泄了一地。想说的话,想来做什么事都忘了。他像根木雕样立在那里,眼睛都没眨一下。他感觉有样东西堵在胸口,在慢慢地往喉咙里上升。

“请问你是?你找我有什么事?”

“请坐吧,有什么事坐下说。”

“呃——”,林砣打了一个最长的嗝。然后就转身离开了。

林砣喜欢看魔术,电视里的变活人,街上摆摊子的三只碗变小球,他都看得津津有味。但他从未想过自已也被变了,成了道具。他觉得把他的钱变走了,把他的天使也变走了。而且他还不知道是被谁变走的,可以去找哪个要回来。他就像一个被人出了老千,而输得精光的赌徒样,怎样想也想不通自己到底是怎么输的。

这场六月飞雪来得太突然了,让林砣有点措手不及,他感觉自已在这场雪中被冻僵了,目光都被冻得呆滞了,甚至连走路时,他似乎都可以听见自己全身的关节发出“嘎”“嘎”的声音。他还不能说,也没有人可以说。

他又坐到了屋门口卖起了葵花子。看着炒得喷香的葵花子,他捻起几粒嗑着吃,却怎么也吃不出香味来。他想起了卖甘蔗,卖鱼,帮别个看电游场子,他觉得自已是被戏弄了。但是是被谁戏弄了,他却不知道,就像他不知道是哪个魔术师变走了属于他的东西一样。

这回他真不知道怎么办了。潮湿的空气不仅让他的心情变得潮湿,也让他的葵花子变得疲软。剩下的再卖不完,就得倒掉,赔钱是肯定的,还赔进去好多手工。这是他和妈妈两个人想了好久,才想出来的因地制宜、发挥了自身优势的一个营生。要是卖葵花子卖不成气了,那又去干么子咧?林砣不知道。那个摆烟摊子的路过他家时对他说:你什么时候拿钱来?我不能等得太久了咧。什么时候来接摊子给句话。妈妈脸上的刮痕,有一条已经结痂了。要是现在不去找宋春艳要钱,拖久了,证据就会没有了。到时候别个不认帐怎么搞。

可是,去找宋春艳要钱,他似乎有点张不开嘴,又似乎有点胆怯。他觉得宋春艳是那样的漂亮和高贵,还从来没有哪个女人给过他这种感觉,给过他这种甜蜜的情感享受。要他自已亲手去毁掉,他不想,也不忍。

可是,不去找又何什搞咧?这么好的机会,可以说是天赐良机,天上掉馅饼。有了这个烟摊子,他和媽妈以后的生活问题就解决了。他帮那个人守过摊子,他知道一天能挣多少钱。摆过两三年,他就可以讨堂客结婚了。他知道能够让妈妈抱上孙子,这是对她最大的安慰和孝顺。还可以让妈妈去住院,她最近晚上老是喊林砣起来帮她捶背,说喘不过气来。

他觉得这世上所有的不清楚、不明白、不知道这样的疑问句,都被一列列火车装着,开进了他的脑袋。还在他的脑袋里拐弯、掉头,要把他的脑袋搅得四分五裂,搅得爆炸。他猜硬币,猜汽车牌照尾数的单双,抓一把葵花子猜单双,猜第十个走来的是男还是女。可结果是,这个要他去,那个又要他莫去。

宋春艳怀孕了。当她把这个消息告诉屈总时,屈总吃了一惊,但马上就平静下来,口气温柔地说:那你就多休息,不要来上班了。紧接着又说:怎么会这样呢?你不是一直都采取措施吗?你还好意思问我,在上海那几天你那么勤奋,你也要我准备得过来呀。宋春艳嗲声嗲气地说。

这是宋春艳故意的,她没办法,她想快点实现自已的理想,达成自已的目标。自从跟屈总确定这种关系后,她就进入了他最核心的交际圈。那些人都知道了她跟屈总的关系,都叫她小弟妹或是小嫂子。那些人每人都有一个情人,经常带出来聚会。她跟里面的两个女孩子混熟了,同命相怜,姐妹相称。一交流了解,她才知道屈总对自己太小气了。那两个姐妹名下都有几套房子了,还有七位数的存款,开着豪车。她们的男人们在打牌,喝酒,打高尔夫时,她们就在旁边闲聊或结伴去逛街美容。

私下里她们都对宋春艳说趁年轻,趁他们还喜欢你,趁他们还有钱,也为我们自已多弄点,下半辈子就当包租婆,吃门面吃房租算了。有个说:我怀一次孕,他就给我买套房子。怀一次就买一套。他生怕我生下来,他得哄着我去流产。女人也就是拿身体做本钱。男人们拼关系,女人们拼身体。

这话让宋春艳开了窍。她跟屈总在一起时,她知道他老婆有多厉害。屈总有今天都是靠她老婆和她的家里人,现在还是。他不敢跟他老婆离婚,他在外面风光无限。可是,只要他老婆的电话一来,他立马就变了一个人。甜言蜜语,唯唯诺诺,他的派头气质风度,就像电风扇前的几粒灰尘,被吹得无影无踪,没有了一点自我。这让宋春艳对屈总多了一层了解。她觉得屈总这样的男人,不是她老家的那些大山,靠不住,不可能把自己一辈子托付给他。尽管她以前想过,她愿意为他生个孩子,她不要名分,她甘愿为他这样过一辈子。但现在她不这样想了,她怕他的生活中将来又出现一个张春艳、李春艳。他的那帮朋友中就有经常换人的,她怕自已像一张用过的餐巾纸样被扔掉。

林砣想好了,还是决定去找宋春艳要钱。

老子也是没办法,你莫怪我。老子是想本本分分、踏踏实实地做点事,但搞不成气。我也不晓得为什么会是这样。不是我不努力,只是老子的手气差,命背,老子认帐。宋春艳,老子是喜欢你,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最有气质的女人。但是,老子也要吃饭,我娘老子还要看病。你要理解我。不理解也没事,老子做了就做了,怕个卵。林砣对着天空弹出了一个烟头,还吐了一口痰。“呃——”。

自从宋春艳告诉屈总她怀孕后,屈总已经有几天没来公司了,电话也没一个。宋春艳觉得有点奇怪。她也不方便打电话去问。现在公司的内当家基本都是宋春艳了,同事们都私底下称她为老板娘。宋春艳这几天也一直在想屈总会对她怎样?是要她生下来?还是会要她去流产?要她去流产会给她什么补偿?如果万一要她生下来,她怎么办?不过,按她的估计是会要她去流产。她的想法是要跟那个姐妹学习,利用这次流产,弄一套房子。可怎样才可以让屈总给她买呢?怎么跟他开口呢?她想好了,如果屈总要她生,她就要去流掉,说孩子将来问她要爸爸她怎么办?她可以受委屈,但不能让孩子一生下来就跟她一起受苦。如果要她流掉,她就要生下来,说这个孩子是他俩爱情的结晶。她要跟他反着来,让他来求她,要让他着急,要让他怕后院起火,到时候一切就都好办了。

十一

林砣还是决定一个人再去。他原本想这次喊些人去一顿乱吵,但他觉得还是不好。要是她不肯赔钱他再那样做也不迟。

林砣又站到了那扇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双手在心口摸了几下。他怕说到关键时刻的时候打嗝,被她笑话。

“我娘老子的事你准备何什搞?”

“你的记性这么差?打了人就忘记了,你早几天打了我娘老子一个耳光,在她脸上打了两道好深的印子。”

宋春艳有点懵了,长这么大她还从来没有打过人。

“我打了你妈妈?你没搞错吧?”

“我娘老子是你们公司搞卫生的。早几天在卫生间里擦地,你打了她一耳光。”

宋春艳早已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她努力而又快速地回忆,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哦。那天的事是个误会。实在是我不小心,不是有意要去打你妈妈的。”

“那你是他儿子吧?”她站了起来,“先坐,先坐。”边往泡茶的柜子走。

林砣坐到沙发上,看着她的办公室的摆设。一张大班桌上面摆了两部电话机和一台电脑,一张高靠背的皮转椅的后面有两个灰色的铁文件柜,一套蓝白沙发,茶几上摆着一套茶具,他想,她还蛮会享受咧,没事还泡泡茶喝。一个放着桶装水的柜子,旁边有茶叶和一次性的纸杯。地毡是灰色的,很干净。办公桌前面还并排摆着两把椅子,他知道那是员工来跟她汇报工作时坐的。茶几上有一盆水仙和一个大烟灰缸。墙上挂着一幅书法,写得龙飞凤舞的林砣也不认识。办公室显得简单而整洁,透露出一种大气。

“先喝杯水。”宋春艳弯腰把茶放到了林砣跟前,在宋春艳弯腰的一瞬间林砣看见了她那套米黄色的职业套装领口内的白色乳罩和乳沟,他的脸刷的一下子就红了。他还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的看见半边真实的乳房,他还是个处男。

“那是个误会。你妈妈的脸上好了吗?”宋春艳清楚了林砣来的目的,她在想怎样对付林砣。尽管她不知道刚才林砣的脸为什么一下子就红了。她把一条穿了黑色长丝袜子的腿放到了另一条上。

林砣也撩起了二朗腿,并顺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掐了一下,提醒自己冷静下来,要开始谈判了。

他们对视着。她看到他的眼神里虽然透出些老练,但满脸严肃里的稚气却掩饰不住,他靠着坐在沙发上也看得出身材属于瘦小型。平头小眼晴,稀疏的几根胡子,招风耳。他从衬衣口袋里拿出烟来,这包芙蓉王的烟是昨晚上在烟摊子上赊的。熟练地叨到嘴上点燃了。

她却满面春风地微笑着看着他。她的短发又顺又黑又亮,右边的长些,很自然地遮住了右边的耳朵和小半个脸,左边短些的夹在耳朵后面。两个小酒窝,修过的眉毛让眼晴显得又大又圆又亮,嘴唇上的口红也亮,双手半握着,很自然地放在膝盖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林砣。林砣避开她的眼神望了一眼窗外,他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这么认真地看过一个女孩子,何况这个女孩子在林砣的心中还有那么高的位置。他想起了曾经为她编的顺口溜。这让他有了点心虚和乱了方寸的感觉。

“你喝水。你叫什么名字?“

林砣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林砣。”

“林砣?是你的小名吧?”她的笑容打开了一些。

“你管什么大名小名。反正社会上的人都这样叫我。”林砣瞟了她一眼。

“哦。你妈妈的脸上好些了吗?”

听到这句话林砣猛然想起了今天来的目地,他意识到不能再胡思乱想了。眼晴盯住了宋春艳,带点狠的口气说:“我娘老子的半边脸肿了,化脓了,现在都出不了门,以后会肯定会破相。”

“你的指甲好尖,刮了一线,肉都刮去了。” 林砣边说边伸出拇指和食指比出约三寸长的尺度,“有这样长咧。”

“你讲得容易。到医院看病要钱咧,我娘老子的脸上看着一天比一天肿得高,门都出不得。”

“我不跟你七里八里啰里啰嗦,反正就是这么一回事,你看何什搞?” 林砣把烟头摁在烟缸里,口气有点硬了。

“就算是她先擦到你的脚上的,那你也不能打人噻。”

“你没打她?那她脸上的印子是哪里来的呢?”。

“不是你打的?那未必是我娘老子自己划的呀?”

宋春艳觉得有点麻烦了。这个人是来者不善,这样子讲两个人是讲不清楚的。她说:“是这样好不,叫你妈妈来问问她,看是不是我打的。”

“我不跟你讲这些,你莫跟我讲这些七理八理的,冒用。你现在就是看这个事怎么办。”林砣今天来找宋春艳他已经作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两人见面的场景已在他的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演练了很多遍。他唯一担心的怕自已打嗝,现在也没打一个,此时的他充满了自信。他的语调有点点高了。

这时的宋春艳觉得林砣就是一个无赖,来这里无非就是想搞点钱。心想打发一点钱让他走算了,有这样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待会屈总或同事进来看见了影响不好。

她说:“我付点医药费和误工费好吗?”

林砣心里有点高兴了,他又点燃一枝烟,心想自己决不开口讲出要多少钱,让她讲。

“你有文化又有钱,你算算看要多少钱?”

林砣的烟差点没掉下来:“五百块钱?!你打发叫花子哦。”这个数字和他的期望值差得太远了。

林砣站起来拍拍掉在裤子上的烟灰,走到办公桌前转身说:“五百块钱就想打发我。你想得美咧。”

宋春艳也站了起来,她比林砣还高些。习惯性地顺手扯了扯衣角说:“你要多少钱?”她心里想最多给一千。

“一万!”林砣伸出一个手指说:“冒得一万块钱你莫跟我谈。”

“你还讲我敲诈?!你把人打伤了赔钱是理所应当的,你打得我娘老子破相了。你还讲我是敲诈?”

“你如果要一万块钱,那我告诉你,我一分钱也不会给你,请你出去。”

“你一分钱也不给?!那好。今天你不赔一万,老子明天要你赔十万。你信不信?老子吵死你。”林砣不敢对视发怒了的,他心中曾经的女神,眼睛望着别处说。

“请你现在就出去。你再在这里大喊大叫的,我就叫保安了。”边说边去拿电话。

“喊保安?!戴大盖帽的老子见得多了。老子坐牢的时候你还不晓得在哪里跳橡皮筋咧。”林砣觉得有必要把他坐过牢的经历透露给她。

林砣看见电话机旁有一盒宋春艳的名片,伸手就拿了一张。边往门口走边说:“好的。好的。你等哒。你看老子不吵死你。”

林砣走后宋春艳气得把两个文件夹摔在了地上。心里骂着这个无赖!这个流氓!这个长得像猴子一样的小痞子!她立即想到马上要去找屈总出面来帮忙处理这件事,来对付林砣。因为在这座城市里屈总是她唯一可以依靠的人。

十二

屈总一到公司就把宋春艳叫了过来。宋春艳看见屈总桌上摆着一个文件袋。她说:“这几天你去哪里了?电话都没有一个,急死我了。”

“春艳,我这几天去做了一件事。”说完把文件袋推了过去。“你看看。”

宋春艳打开。一本红彤彤的房产证,就是她现在住的房子。宋春艳一下子就明白了,她没有选择,都给她安排好了。她要到了她想要的东西,她也付出了她能付出的,她拿自己做成了一笔交易。

“我跑了几天,终于找到了那个房主。说尽了好话,他才肯把房子卖给我。我主要是看你住在那里习惯了。要是去买个新房,又还要装修呀,搬家呀,麻烦,怕累着你,对你的身体也不好。怎么样?喜欢吧?”

宋春艳拿着这本盼望已久的房产证,心里平静得像一块石头。在她的梦里都出现过,她拿到房产证高兴的样子。

“你怎么看起来不高兴呀?!”

“没有啊,我是激动得说不出话了。”她立馬恢复了平时说话的语调,脸上露出了幸福、感激而又满足的笑。

“我下周把妈妈接来,就去医院。好吗?那你得放我一个月的假哟。你知道的,女人在这段日子是最需要调养休息的哟。”

“没问题。你把手上的事安排处理一下,交给下面的人。你静心休养。我还会叫财务往你卡上打点钱。等你身体养好了,带你妈妈出去玩玩。”

说到处理事情,宋春艳想起了林砣的事。她很气愤地把事情的经过都给屈总说了,还加重了对林砣这个人的恶评。

屈总告诉她,对付这种小痞子只能来软的,不能硬搞,像林砣这种人没钱没地位,又坐过牢,如果没处理得好他会沾上你不放,而且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是好面子讲义气,你给足他面子讲点好话,再和言细语放嗲撒娇的打发他一点小钱,保证他以后不会再缠着你了。但你的魅力别发射多了,别把他搞得晕晕呼呼稀里糊涂地爱上你,那你也脱不得身,他会为你去死的。宋春艳还实在是想象不出,一个人情愿为她去死是个什么样子,但她想象得到林砣在她面前被她嗲得脸红不好意思,手脚都不知道往哪放的样子。

三天过去了,林砣看着宋春艳的名片,一直在心里骂她。他没想到那天会败得这么惨,简直是灰溜溜地被她吼了出来。五百块钱。哼!她想那点钱打发老子,想得美咧。老子是白混了!她还和老子凶,老子见到的恶人比你多得多。的确,在监狱里他见到了许多恶人。林砣这几天也没想好怎么去对付宋春艳,那三年的日子让他学到了不少的法律知识,他知道哪些事能干,那些不能干。其实这三天林砣还一直在回忆和宋春艳见面的情景,连对自己那天大败而归也没那么恼怒了。宋春艳长得实在是太漂亮了,太有气质了,还从来没有过一个漂亮女孩这样认真地看过他。他回想着她的笑脸,回想起她那套米黄色的职业套装和领口里露出的让自己脸红的东西,他还固执地认定他比她的年龄要大。

第四天的下午林砣想好了怎样对付宋春艳了。他决定先礼后兵,先打个电话问她给不给钱,如果不给他就带上他妈妈去她公司找她,找她的老板,看她怎么办。他认为这样做比他带一帮街道专门起吆喝的人去还是要好些,影响没那么坏,再则他还担心宋春艳没见过那阵式会被吓得哭脸,会在那家公司呆不下去。他拿着名片拨通了她办公室的电话。

“我是林砣鳖咧。”他故意流里流气地说。

“哦。是林哥哟。你好呀。”

一个“哥”字让林砣一下子蒙了。不晓得讲话了。

“林哥呀。怎么不讲话呀?喂。”

“哦。那件事呀,我们俩见面谈谈好吗?”

“这样好吗,我请你吃晚饭,我下班后六点钟在‘华丽宾馆二十楼的餐厅等你好吗?”

“华丽宾馆”是五星级的,林砣还没进去过,更别说去吃饭了。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林砣口袋里又揣着赊来的一包高档烟,六点钟准时到了宾馆门口,宋春艳早到了。她看见林砣就迎了上去。林砣也看见她了,赶紧挺了挺胸脯,似乎这样可以让自己显得高些。他见宋春艳穿着一件洁白的连衣裙,心想她真的像仙女。宋春艳过来很自然地挽住了林砣的胳膊说:“林哥。你怎么迟到了啊?我还比你早到些咧。”

林砣的脸一下子就红了,心跳得怦怦的,被她挽住的手感觉都有点麻木了。“下班人多不好拦的士。”

林砣几乎是被宋春艳拖着进的电梯。在电梯里林砣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水味,他从没闻过这么好闻的香水。宋春艳挨他很紧地站着,他有种眩晕的感觉,他一动都不敢动,身体几乎都要僵硬了。

他们被穿着红色旗袍的迎宾小姐领着。林砣走在这软呼呼的地毡上,四周显现出富丽高贵,灯光辉煌,手被穿着一身洁白的裙子的她挽着,他感觉好像在和一个天使一起腾云驾雾一样,他想起了三毛结婚时被新娘子挽着的样子。直到在靠窗边角落的一张小桌边坐定,林砣才安下心来。

宋春艳拿着一本印制精美的菜谱问林砣:“林哥,你想吃点什么菜呀?”

林砣还在四处看。

“你别讲客气嘛,随便点几个菜嘛。林哥。” 宋春艳的语气越来越嗲了。

“没事,没事,你吃什么我就吃什么。”林砣这才转个头来看着宋春艳。宋春艳正用天使般柔美的眼神注视着他,他的脸一下子又红了,他连忙端起茶来喝。

“你吃基围虾吗?螃蟹要不要?”

“林砣哥。你喝点酒吗?”

这时林砣发现宋春艳望着他身后不动了,他转身一看后面,原来后面站着一个人。他抬起头来一看,吓得赶紧站了起来。

“大,大,大头哥,‘呃 ,大头哥。”

“哎呀。林砣鳖。混得蛮好呀。”

“大头哥,你什么时候,‘呃,回来的啰?”林砣的脸色变得刷白的了。

“哎呀。砣砣鱉。看你不出你还蛮有本事呀。带一个这么漂亮的妹砣在这么高档的地方吃饭。最近在哪里搞了钱。”

“大头哥。她是,她是……‘呃。”

“她是你堂客不?还林砣哥,林砣哥喊得蛮亲热呀。你也不介绍一下?”

“不是你堂客?!那你是在哪里搞到的?老子才出来,先借给我玩几天好不。”大头边说边摸着林砣的头。

“请你讲话放尊重一些。”这时宋春艳也站了起来。

“哟。脾气好大呀。这样的妹砣林砣鳖你未必降得住啊?”手伸向了宋春艳的脸。

“啪”的一声。宋春艳打开了大头的手。林砣看到他心目中的天使发怒了。

“大头哥。大头哥。你别这样好不,她是我的一个朋友。‘呃,你别这样好不?”

“站远点。你这个小杂种。在号子里你没被打怕是不?”林砣被大头推得从椅子上绊到地上。

“你是干什么的?你是什么人?”

林砣看到天使发怒了,他也发怒了。他站起来指着大头说:“大头哥。在号子里你是老大,我们都要听你的,你想打哪个就打哪个,我们都没人敢打反口。但这里不是号子。我已经和你讲了,她不是我堂客,是我的一个朋友。你可以欺负我,但你莫欺负她。她不是社会上混的人。”林砣没打嗝了。

大头拿起杯子里的茶倒在了林砣的头上,说:“你这个小杂种,老子想什么时候打你,就什么时候打你,老子还要看见你一次,就打你一次,你要何什啰?”

天使过来用力推开了大头,拿起餐桌上的纸巾帮林砣擦干头上脸上的茶水,她的一只手掌捧住了林砣的脸,好像有一股内力通过天使的手掌传到了林砣的体内,他感到全身在这一刹那间热血沸腾了起来,这是他生命中第一次被一个女孩子、而且是漂亮得象天使一样的女孩子摸了脸。他觉得他浑身充满了力量,身体仿佛也变得高大起来。

他看见站在天使身后的大头,伸出双手从背后伸向了天使的双乳。他毫不犹豫地就是一拳击向大头的脸,口里还说了句:“你妈妈的,老子今天打死你。”大头被毫无防备地打得坐在地上。

大头捂着脸。“过来几个人咯。妈妈的。老子今天刚出来就被这个小崽子打了,来人啦,帮我打死他。”林砣这才看见原来大头有一帮人在那边坐着。

立马有四五个人就过来了。其中还有两个人手上拿着报纸卷成的筒筒。林砣一看就知道那里面卷的是什么东西。他一手推开天使,一手在桌子上拿起那把茶壶迎了上去。

宋春艳看见林砣捂着肚子慢慢地倒了下去。因为地毡很厚,林砣倒下去时没发出一点声响。她赶快跑过去抱住林砣,扶着林砣的头,她看见血从他的指缝里流了出来,她的眼泪掉在了他的脸上。

“林砣。林砣。你没事吧?没事吧?”

“快来人啊。快来人啊。”

“你莫喊了。我没事的。我想问问你你多大了?”

“二十三岁。”

“哦。那你比我小。你是要喊我林砣哥。”林砣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笑。

“我告诉你我的大名。”林砣还是笑着说,“我叫林‘呃——清文。” 林砣又打嗝了。不过这次呃出来的是血。血从林砣的嘴角流到了宋春艳洁白的裙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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