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风茕子
后会无期
文◎风茕子
生活充满原罪,我们都很难恨自己。于是折磨别人,成了转移痛苦的常规。
电梯在健身中心那一层停下来时,进来了一个男人。性感的体味扑面而来,是那种刚刚运动过后,荷尔蒙炸裂的味道。合身的T恤崩出胸肌,臀窄而翘,再往上看,一双电眼也正在细碎湿濡的发稍后面悄悄打量她。素兰吓了一跳,然后笑了。
女人劈腿多半是寻找补丁。对,她的另一半实在太淳朴了。辉强哪儿哪儿都好,对她百依百顺,完全能够满足一个女人对被爱和被关注的需求。于是她渴求美与虐。
幻想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被她遇见。
两人走进地下车库,小乍的眼睛也没离开过她。眼看就要分别,小乍忽然说:“呀,差点忘了,今天都没有开车来。”
素兰拉开了自己的车门,停顿下来,侧过脸来微笑看他。他非常契合地窜上副驾驶。
“你去哪儿?”明知是劲暴的开端,她仍极力保持着彬彬有礼。小乍嗫嚅了一句什么,她没听清。再问,他就凑上来,靠近她的耳朵说了个地名儿。素兰被呵得很痒,直缩脖子。小乍见状,得寸进尺,轻轻含住了她的耳垂。素兰只觉得耳朵上湿湿的,是他的舌头在辗转。她尖叫一声,声音细而娇嗔,无数潮湿的欲望像水雾溅出来。
酒店的大床上,两人一次又一次欲罢不能。他胸前挂着一个观音吊坠,一下一下撞击着她的胸。
欢爱过后,素兰搬正他的脑袋,无不得意地直盯盯看着他:“第一眼见到你我还以为是个正经人!”小乍将脸埋在她胸前,不说话,狭长的眼睛里有意想不到的笑意与温柔。
酒店门口,小乍吻她。她嬉笑着推他:“公共场合。”小乍立刻跳开,带着深谙此道又无法自控的甜蜜。
幸福感回荡在平凡的回家路上。辉强这个老好人已经回来了,看到他,素兰一下子觉得滋味索然。
“回来了?吃了吗?还有些剩饭我炒给你吃?”“嗯。”
每天都无外乎这些对话。风吹打着飘窗上的布幌,噼啪作响,又是一个萧索的黄昏。
辉强炒了碗蛋炒饭给她,然后又坐到沙发上去看电视。那是一个带有恶搞性质的闯关节目,他咧着嘴无声地笑,充满某种茫然的快乐。
素兰一边吃饭,一边努力让自己摆脱这日常得让她有些恼怒的场景,她小心翼翼地回忆起和小乍在一起的细节。他汗涔涔的脸。他敏锐的眼睛。他用力时腰肌的跳动。他脊背上的光。
隐秘的快乐像阳光穿过森林,照在苔藓上。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每天下班,素兰都迫不及待地联系小乍。小乍新婚,妻子去日本工作了,他也正在办理工作签证。
“以后你每次回国,都要找我。”
“必须的。每次都要把你爱得哭爹喊娘。”
他们讲一些放荡的情话。这让素兰感到生活有放荡的快乐。肆无忌惮的,无所顾忌的,不管前世不问来生的。它们能埋葬掉她在一天里所有的不愉快。然后她穿着内裤靠在洗手间的台子上抽烟,慢慢戴上她的耳钉,躲开他不时骚扰的手和舌头。空气性感得让人发狂。
第五天晚上,素兰和小乍一起去一家小店吃东西。小乍一直盯着她。
“你看什么?”素兰像小女生一样娇羞起来。
“你脸上有东西。”小乍一边说,一边扳过她的脑袋亲了她一下,顺便把她唇边的食物吮掉了。
“哦……啊,你真恶心。”素兰四下张望,抬头的一瞬间她怔住了。窗外呆立着的,是辉强。
她立刻沉下头吃饭,每一个毛孔都陷入慌乱、无措和懊恼。沉默了一会儿,小乍小心翼翼地问:“你认识那个人?”
“嗯。”
“你老公?”
回头看看孔子为什么说孟之反不自夸。孔子举了一个典型事例:有一次,在抵御齐国的战役中,鲁国右翼的军队溃败了,孟之反走在最后,掩护全军,将进城门,便鞭打着马匹,一面说道:“不是我敢于殿后,是马匹不肯快走的缘故。”
“嗯。”
“没事吧?”
素兰不知道他是问她,还是问他自己。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怕情况更乱。她小声说:“你先走。”
小乍站起来,走了。他的脚步大得夸张,有种虚张声势的镇定。然后辉强走了进来。
他就坐在她对面,面对小乍吃了一半的残羹剩汤,默默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你跟踪我。”素兰想先发制人。辉强很淡定地说:“你忘记了,我们的手机可以定位对方。”
她早就忘记了,他们共用同一个i-Cloud。那是她在结婚时设的,她光明正大地告诉他她的目的是监视他。而事实上她从来没有监视过他。倒是他当时什么都没有说,却偷偷摸摸在监视她。
她能说什么呢,对于他的爱而迸发的自私,她无力追责。可是她以为他为了这份爱会做出妥协,哪怕绿帽子戴上天也能一再原谅。
不料世上就是有这么一种人,他们爱的时候决绝勇猛,倾囊付出,抽离的时候同样不顾一切。
辉强搬走了。
素兰坐在闺蜜床上,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怎么可以这样,这不符合逻辑呀。”
闺蜜说:“我当年爱一个人,爱得扒心扒肝但他却寡淡。我开始心疼我的付出。有一天我忽然发现他劈腿了,我如释重负,哎呀妈呀,我终于解脱了,原来他是不值得我爱的。”
真的勇士总是潇洒,他们不和自己赛跑。
素兰感到揪心地痛,她从来不知道辉强还有这么有男人味的一面。
而小乍这几天都没有消息,这让她恼羞成怒。晚上从闺蜜家出来,素兰喝得有点大,她一个人在风里晃回家。从楼下看上去,家里黑灯瞎火,辉强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一点余地没有。她在花坛上坐下来,念及辉强的好,忍不住哭起来。
以后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了,她悲伤地想,找了个情人也不争气,若是两人打架争抢,倒是能让她生出些价值感,可是那小乍让她凭空受尽委屈。
她恨恨地摸出手机,打给他。小乍犹豫了很久才接听,声音透着漠然。
“你也不问问我怎么样了?”她知道她这样问已经破坏了游戏规则,但又忍不住。
“你怎么样了?”他生硬地问。她觉得他特别言不由衷。电话里回响着尴尬的电流声。
“你太没意思了。”素兰指责道,“跟你说过不要在公共场合那样!你知不知道我被你害惨了!”
“对不起。”小乍说得很敷衍,且惜字如金。素兰完全听不出抱歉的意味。
“真没意思!”她又一次重复着这句话,她想指责他没有责任心,但是这三个字用在他们身上确实不妥贴。只有“没意思”能有力地表达她的失望又不至于落下笑柄。
小乍没有再回答她。她在他的沉默中感受出他的鄙视和一丁点不耐烦。她觉得酒精在她体内发出结冰时微小的炸裂声,她想冷冷地站起来,去找他,撕了他。
素兰在怒火中烧中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在地下车库停车时,冤家路窄看到了小乍的车。它若无其事地停泊在那儿,充满嘲笑。
他竟然还敢来健身,也不怕碰到她。
正在想要不要去健身中心找他,她忽然发现车后座上坐着一个女孩,正在打电话。她见过那个女孩的相片,那是他的新婚妻子。她在半开的窗户里讲日语,声音轻巧绵软。
素兰一脚油门踩到底,“砰”一声巨响撞上他的车门,倒一把,再撞上去。两个来回,他的车门被撞得像废铁一样面目狰狞。她怒气终于消了些。一种我没过好你终于也过得不好的快感凛冽袭击了她。她推到行车档,准备逃窜。
保安忽然一路小跑,对讲机传出紧张的对话,两名保安将她截下来。然后更多保安涌下来。
那个女孩尖叫着从变形的车里爬出来,一脸惊恐,她说她在车里等老公去健身中心退卡上的钱,不料就这一会儿功夫祸从天降。
“你有病啊?”回过神来后,女孩对素兰凶相毕露。
不一会儿,小乍也震惊地出现在车旁边。女孩立刻有如见到顶梁柱地贴到他身边。一拨车主也站在旁边看热闹,地下车库显示出从未有过的聒噪。
小乍用力拍打素兰的车窗户:“我的车招你惹你了?”
素兰大喊:“让开!不让开我连你一起撞!”说着她挂空档把油门轰到了底,引擎巨大的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小乍一下子蹦开,拿出电话朝她喊:“报警?”他陌生的嘴脸让她无限心寒。“我没买全险,你说吧,多少钱。”素兰服软,从车上跳下来,盯着他。小乍一点都不心虚,提出去修理厂鉴定。有围观者表示他们换过门,差不多得八千块钱,小乍未置可否。然后素兰拉开钱包,前一天取的钱,每九张用一张一百元横着裹起来。她拿出八叠。“拿去吧。”她扔在他车头上一叠,噗,又扔过来一叠,一共扔了八次。她的表情悻悻的,同时不乏捉弄的意味。“拿去吧。”素兰说:“你像个男人了,挺知道维护自个儿的东西。”一边说一边挑衅地看着他身边的女孩。
女孩好像有所洞悉。而小乍也在极力的掩饰中做出挣扎。他半天没声响,在她戏弄地扔完这八叠钱,他大约已经知道到了必须站队的时刻,他忽然上前,抓住这八叠钱全部扬回到她脸上。
“神经病!”他大声吼道。
坐在大厦的保安室里,素兰还不敢相信自己有这么幼稚。是的,她和他撕逼了,硬生生把他老婆气跑了。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你变得这么贱?”小乍瞪着眼睛问她。
素兰想跳起来揍他,他蹦起来抵挡。在他被保安拉住的那一瞬间,他的玉观音从衣服里面跳出来。像那样在阳光下跳跃了一下,多么熟悉。此刻,他的问话仍余音袅袅,在上空回荡。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能让你变得这么贱?”
她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他这性感的样子曾让她每次回想起来都感到小腹一阵空虚。她曾经多么感激他给她平淡的生活带来涟漪。她心里有点潮。他真的,好像其实并没有做错什么。
所有的错都在她自己。她犯了第一个错之后,出事了,后悔了,就逃避,就把责任推到他一个人身上,看似她是疯狂地从他这里汲取爱和责任,事实上,不过是逃脱罪责最无力的手法而已。
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哪怕她已经失去了辉强,也不至于和小乍走成这样。
生活充满原罪,我们都很难恨自己。于是折磨别人,成了转移痛苦的常规。关系的建立和毁灭一样,在一个巨大的能量场里,强大的汲取孱弱的,孱弱的转而到处乱汲取。
可是,明明,开房的钱是他出的,饭是他请的,床上他是更出力的,聊天他是尽可能克制个性而哄她高兴的。她得到了这样多,她确实不该忽然把自己定义成弱者。因为荡妇必须是强者。
素兰在保安的责怪和劝慰中慢慢平静下来,倒不如说是在她自己的顿悟中平静下来。保安建议她拿钱合解,不要闹到派出所。她答应了。
她低头找手机,转帐给他。他气哼哼地点了接收。
之后两个人一起走出来,在电梯到了地下二层之后,他们彼此没有再望一眼,后会无期。
编辑/张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