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连十一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文◎连十一
他们各自的脾气、性格都没变,时间之水不会倒流,却改变了他们相处时的心境。
阴雨天适合折磨自己,反正心情已够坏。从合作方的会议室出来,林宓一肚子怨气,捂着腮帮钻进一家牙科诊所。
右上最后一颗牙,动不动瞎闹腾。“要补要拔要钻孔,医生您随意。”
戴眼镜的牙医轻轻一笑,“先让我看看。”
躺在治疗椅上,林宓的心情忽然平静。幼时看牙医的记忆浮上脑海,磨牙时如同电钻钻脑壳、满嘴橡胶手套的怪味儿……她懊恼起来,最近牙齿并不很疼,她干吗跑来白白找罪受?
头顶响起医生的宣判:“是颗智齿在作怪。人一累就牙疼,早点儿拔掉吧!”
医生又问了问林宓的身体状况。“很好,现在就可以拔。打麻药,不痛,拔掉后24小时不要用这边吃东西。”
都说拔智齿很可怕,但这位李医生轻描淡写,语气笃定,令人平添勇气和信任感。林宓心一横,决定除掉这困扰她数年的牙患。
麻药产生了作用,半边脸是木的,吞口水也有点儿困难。林宓又怕起来,四处张望,以分散注意力。
诊室门口出现的人,让她陡然一惊。打麻药打出幻觉了吗?不然的话,她怎么可能在这种地方碰见欧阳。
更奇的是,李医生朝那人迎过去,眉开眼笑,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觉两人很熟络。
过会儿李医生转进来,示意林宓回到治疗椅上。
“林宓,果然是你。”熟悉的声音飘过来,林宓用眼角余光看到欧阳的脸,她眼睛一闭,像被扔上砧板的肉,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欧阳你先出去,等我忙好了再跟你说。”
林宓张着嘴,没来得及多想什么,李医生已将一团药棉之类的东西塞进她嘴里。“好了。记住,两个小时不要喝水,24小时不要用这边吃东西。”
林宓不方便说话,语音含糊地谢过李医生。门外是候诊区,欧阳杵在那儿,呆望着她。“你去哪儿?外面雨很大,我开车送你。”
进门时还是蒙蒙细雨,这会儿雨声哗哗,除非傻,或是跟欧阳有不共戴天之仇,林宓才会拒绝这样的示好吧?
还是他们结婚时买的车,车前的摆件还是她选的凯蒂猫。没开音乐,车厢里是雨刷声和空调声,车窗外是哗哗的雨声。车行驶在路上,宛若汪洋中的一条船。
林宓看一眼驾驶座上的男人,熟悉的气息传过来,熟悉的、气恼的情绪也浮上来,莫名的,又在这情绪掺了相依为命之感。
她不自在地换了个坐姿,“谢谢你送我回家。”
欧阳的眼圈红了,不吭声。所有情绪都被这红眼圈给带偏,林宓“噗嗤”笑出声来。欧阳今年38岁了,还是改不掉好哭的毛病!一个巨婴的心。
因为误解而相爱,因为了解而分手,说的就是他们吧!
“不,其实我们分手时也不了解对方。”林宓说。
“是,你连我的朋友都没见过几个。”雨还是很大,欧阳把车停在了路边,“还有,我们相爱,不是因为误解,而是——”
他顿了顿,眼圈又红了。这一回林
欧阳也笑,“牙齿拔了,还敢笑我!下次叫老李把你的牙齿都拔掉。”
李医生是欧阳的好朋友,欧阳路过诊所,顺便上来瞅一眼,遇见发誓永不相见的前妻,事情就这么简单。
既是前妻,林宓怎会连前夫的好友都不认识?道理同样简单,因为,林宓跟欧阳相识两个月就闪婚,婚后不久就闹离婚,满打满算,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一年差三天,算得上闪婚闪离的模范了。
前尘往事,像一场不可思议的梦。林宓是被前男友的拖沓作风惹怒了,转而推崇趁热打铁的婚恋模式,遇到欧阳热情似火的追求,很快就昏了头。
婚后她才发现,欧阳很贪玩,打游戏、玩陶艺,一桩事不完工他就不吃不睡,活像个疯子。此外他还是个好哭宝宝。看电影、看书时被煽情,她对他讲话声音高了些,一米八的大男人,随时会掉眼泪。
林宓还没来得及嫌弃他,欧阳竟先开了口,责怪她不做饭,脾气暴躁,让他失望……
有期望才有失望。热恋时,欧阳说林宓是他梦寐以求的爱人,外形、气质都是,尤其是初见那天,都告别了,她回眸一笑,欧阳说,那一刻,他的心窗洒满阳光。
一张老照片揭穿真相,已故婆婆年轻时的照片,林宓跟她倒有几分相似。
林宓说:“你是找老婆,还是找妈?”
欧阳大哭,骂她发神经。他越这样,林宓越不能原谅。她是独一无二的女人,不是谁的替代品,没有义务去安抚宓没有笑,麻药过去了,隐隐的痛感令她鼻子发酸。
“缘分。”欧阳把头偏向一边,望着窗外的大雨。“你又不会做饭,又拔了牙,等会儿我带你去吃粥吧。”
这天起,林宓的联系人名单上,重新添加了欧阳的名字。微信朋友圈里的欧阳,跟她印象中的差不多,他经常发些游戏截屏和玩具图片——果然还是个大宝宝。
通电话、聊微信,都可以,林宓却没答应跟欧阳约会。重逢确实在林宓心里激起了涟漪,然而人生苦短,何必总跟旧爱痴缠?好马不吃回头草,除非时间之水倒流。
事实上,就连新人,多见几次,林宓也觉得烦。比如曹麟。
为什么不见你发朋友圈了?(他真傻还是装傻?看不出她屏了他吗?)
我都求你三次了,事不过三,你总得赏个面子,陪我去看朋友的画展吧!(婉拒三次他还没认清形势?智商堪忧!)
下雨天,他竟冲到她公司楼下,苦等她下班后陪看画展。(介绍人的电话也追过来,去吧去吧,曹麟算是成功人士了,对你也有诚意……)
这年头,有几套房产收租金当包租公的人,就算情场香饽饽了?林宓坐在曹麟的车里,想了半天,终于开口说:“下次别约我了,咱俩不合适。”
“你别这样。你总要再结婚的,我虽然离过两次,有两个女儿,事不过三,跟你我肯定是最后一次,再养小孩,也是最后一个。你35,再不抓紧生孩子,就来不及了……”
越说越离谱,林宓没等车停稳就开门跳了下去,差点儿碰到相邻的车。
“林宓——”却不想,相邻的车上,欧阳正按下车窗。雨点飞进去,砸在他的肩膀上。副驾驶上坐着一个人——一个年轻女人。
雨伞在头上撑起,曹麟的视线越过林宓的肩头,“这位是你朋友?”
“是的,”林宓拨开曹麟搭在她肩上的手,“我前夫。”
曹麟轻轻一笑,冲欧阳点头,算是打招呼。他把林宓拉到屋檐下,“你前夫混得不咋样嘛!他给我朋友做室内设计,不过是赚点儿小钱。”
林宓挣脱他的手,回头,欧阳的车猛然启动,冲进了雨幕中。
她可以跟别人约会,欧阳也可以。
旧情复燃的危险,算是被这场暴雨给浇熄了吧?
第二天清晨,林宓打开微信,欧阳更新了朋友圈。图片是一幅素描,画上的女郎站在屋檐下,侧身,回头,眼神忧郁、复杂。放大图片,右下角写着两个字:回眸。更新时间是四小时前,半夜三点。这家伙,不眠不休,又在乱来!
林宓给欧阳留了言:画个画还要熬夜,女朋友也不管你?
整个上午,林宓都有些心神不定,直到中午,她才等到欧阳的电话,声音含糊,似乎刚刚睡醒。“车里的不是女朋友,是给施工队送样品的一个材料商。”
心情忽然就雀跃了,电话那头提出约会邀请时,林宓假模假样犹豫了一下,就答应了下来。矫情什么劲儿呢?与其跟些不三不四的人相亲,不如跟老熟人谈心。
很快公司里的人都知道了,林宓天天下班后有节目,吃饭、看电影。人人都觉得她在恋爱,她却义正辞严,只说跟老朋友久别重聚。
六七点钟的商圈美食区,不等位的餐厅几乎没有。林宓习惯拿了这家店的等位号牌,又拖着欧阳去拿另一家的号,哪家先叫到就去哪家吃。她的风格就是脾气急、走路快。
有一次,她和欧阳正辗转在两家餐厅之间,脚下的步子却忽然停住了,满心一片茫然。整个楼层陷入黑暗中,不知是跳闸了,还是紧急断电,耳边一片喧哗。
呆立原地,脚下却亮了起来,是手机电筒的亮光。应急灯也次第亮起,四周被映照得雾蒙蒙的。
林宓回头,身后不远处,是正给她打着手电的欧阳。她忽然想,在这世上,大概也只有这个做过她前夫的人,还知道她深藏的胆怯:光线骤然改变时,她整个人都会懵圈。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时,林宓竟叹了口气。“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词究竟要表达什么意思?
惆怅不过是几秒钟的事儿。林宓永远性子急,等上菜时要吐槽,服务员怠慢了也要跟人理论。“现在我懂了,发脾气,其实是你讲话的方式。”欧阳如此总结。
“我只是性子急、声音大、语速快,心里并不气。”林宓如此解释。
欧阳说归说,却总是陪着林宓折腾。
但这一天,他心事重重,“不换地方了,就在这里吃碗面,好吗?”林宓顾着他的情绪,耐着性子等面上来,陪着他一口口吃完面,又陪他进了电影院,看一场文艺片。
她闷得睡着了。一睁眼,欧阳泪流满面,膝盖上搁着一大包餐巾纸。好哭佬!她轻骂一声,拍拍欧阳的手臂,那人却趁势往她这边靠了靠。“今天是我妈的冥寿。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好后悔……”
过往曾为他母亲吵过的架,哗啦啦浮上心头,又像潮水般,哗啦啦流走。
“好啦。妈在那边会好好的,你过得好,她才安心。”林宓像哄孩子一样哄着欧阳,奇怪地发现,如今她对此已心无芥蒂。
他们各自的脾气、性格都没变,时间之水不会倒流,却改变了他们相处时的心境。
本该秋高气爽的十月,今年却格外多雨。欧阳总想约林宓短途自驾游,在外面住一晚。无奈每个周末都下雨,他的梦就一次次落空,只好改变主意,正经地重追林宓,吃饭、看电影、看展览、逛陶艺吧、打游戏……不对,打电玩、玩陶艺,似乎是林宓在陪他。
不论谁陪谁,反正每个周末都安排得很满,从早到晚。两人一起吃一起玩,偶尔相互嫌弃,却已不似从前那样容不得对方的缺点。
十月最后一个周末,雨水还是不停。欧阳和林宓都分头出了短差,礼拜天一早起来,见窗外终于雨过天晴,便匆匆约了先去一家商厦看电影吃饭。
商厦的影城在三楼,紧挨儿童游乐区。林宓到得晚,远远看到欧阳的背影,心头一暖。几天不见,倒还有点儿想他,她满怀柔情朝欧阳走去。迎面一名两三岁的小男孩儿从游乐场里奔出来,嘴里叫着“爹地,爹地”,欧阳一弯腰,把男孩儿抱起来。
林宓脑子里轰然作响,还没想好怎么骂欧阳,一名留着大波浪卷发的少妇笑眯眯走过来。男孩儿大喊:“妈妈,爹地(在)这里!”
算了算了,什么也别说了,何必自取其辱!林宓一扭头,朝扶梯疾步走去。离婚三年半,欧阳当然可以再婚生子,她早该想到这一层的。就算他现在又离了婚单身一人,难不成她还要去给人当后妈……
“林宓,林宓!”
她听到好几个人在喊她,声音又大又急。大庭广众之下,林宓不想被人拍照发朋友圈,只好停下来,深吸口气,回头面对那个陌生的老熟人。
对面站着三个人,不,加上欧阳抱的小男孩儿,是四个。
“林小姐。”戴眼镜的男人很面熟,“我是给你看牙齿的李医生。”
李医生搂着卷发少妇,欧阳怀里的男孩儿细眉细眼,跟李医生如一个模子里刻出来。
“宝宝,这是干妈,你快叫干妈咪。”欧阳乱教一气。
“嘎妈咪!妈咪!”男孩口齿不清,乱叫一气。
林宓还是不了解欧阳,不知道他的朋友圈,也不知他有个干儿子。他在朋友圈晒的玩具,都是给这小子买的。这下可好,情面难却,林宓只得稀里糊涂做了顽皮幼儿的干妈,还冲到另一楼层,买了个玩具充当见面礼。
这一耽搁,两人没买到连在一起的电影票,一前一后分开坐。坐在座椅上,林宓回头骂欧阳:“今天不跟你计较,回头再跟你算账!”
她心里却想着,往日她和欧阳容不得对方的错误,如今他们还是那一对人,还爱着对方,或者说重新爱上了对方,又愿意接纳彼此的瑕疵,愿意磨合。这样的回头草,吃下去就好,还有什么账好算?
编辑/陈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