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温暖地绕着围城行走
文◎南在南方
赵海天绘声绘色给央央朗读《小王子》: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但是,你有着金黄色的头发。那么,一旦你驯服了我,这就会十分美妙。麦子,是金黄色的,它就会使我想起你。而且,我甚至会喜欢那风吹麦浪的声音……
不知为什么,自从他读过之后,五岁的央央百听不厌这一段狐狸的话。陈小枚在拖地,她听着他语气随着文字抑扬顿挫,不自觉地眼睛一湿,她忍了回去,像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又迅速地打扫另一个屋子。
卧室里渐渐静下来,陈小枚知道,央央一定又是心满意足地睡了,而且,她想象得到女儿脸上的那个甜美的笑容。不一会儿,赵海天从女儿房间出来,这次他没有急着朝鞋柜方向,而是坐在沙发上,似乎并不急着走。
男人就像客厅的沙发,常常是个摆设,没有时,客厅却空落落的。看着赵海天坐在那里,陈小枚突然想起这句话,不觉哑然失笑。
从那个事故出现到现在,赵海天已经差不多三个月没有在家里住了,是陈小玫不让他住。虽然,他每天都会回来吃晚饭,陪女儿央央说说话,但是等女儿睡着了,他会按照约定默声离开。
现在,他坐在客厅里,陈小枚觉得家里像是突然多了一个男人似的,竟然感觉挺新鲜。时间虽然没有治疗他们之间的病,却也减弱了不少病势。三月前,她态度很坚决,必须让他走,睡沙发也不行!
陈小枚还在厨房里收拾,静声静气地,尽可能不让盘子和碗发出声响,她不想让赵海天以为她有情绪。其实,她是有情绪的,她已决定和他明天离婚。虽说离婚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在陈小枚的三观里,总归是种败走。
风风雨雨,他们结婚也有八年了,还挺过了七年之痒,她还想着这辈子和他怕是青山不改绿水常流的,可有天晚上赵海天竟然对她说:“我喜欢上别人了。”语气很诚恳。
那时的陈小枚是空白的,她半天没反应过来这句中文是什么意思。她疑惑地看着他。于是,他再次诚恳地说:“我爱上了别人。”好像还不够,因为陈小枚还在混沌状态,赵海天狠狠心,接着用很俗的句子比喻了一下:“我没办法,我爱上了一个女人,像飞蛾扑火一样的!”
她感觉自己尚且饱满的胸口骤然被他挖了一个坑。她想笑一下,也笑了出来,可能不太好看,她说:“那,你想怎么办呢?”他也不含糊,很低沉却很坚定说:“我想离。”然后他又说:“你要好好的。”这画蛇添足的话让她笑出声音,她恨不得拿刀砍他,可还是很涵养地按捺住自己说:“给我一点时间,让我想一想行不行?”赵海天松了一口气说:“好。”
然后陈小枚冷静了一会儿,迅速理清了眼前的窘境。然后她把他的衣物装进包里,竖在他面前说:“走吧。”他有点不知所措,于是央求着说:“能不能睡沙发?”她说:“不行!”他还想说什么,她强忍住悲愤,咬牙切齿地低声说:“走吧,不然,我可能跟你吵架,一吵央央就醒了,邻居也知道了,不是有一句话叫家丑不可外扬嘛。”他只能走,不过,走之前,她说了作为母亲的要求:晚饭得回来吃,得陪着央央,要是不回来陪女儿,她回头给央央找个洋爹,到时候想看女儿,飞越太平洋吧。
陈小枚看着他的脸瞬间灰了下去,心里稍感安慰。本以为自己会歇斯底里地哭泣,会疯狂地喊叫,可是没有,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何去何从,只是不断地被好奇和不甘填满,她执拗地想知道,到底是为什么让一个父亲、一个丈夫就这样下决心离开。她明白无论怎样解决问题,都和那个第三者无关,那只是一个外力,真正垮掉的还是内因,可还是不可控制地打听了那女孩的情况:那女孩是个刚刚工作的大学生,他的新同事,这样的女子在情爱上,常常不计后果不知死活,就像她最初爱上他,耳朵里听不进去任何阻拦和不顺,谁也拦不住,从北方来到南方。
陈小枚很正式地问赵海天喜欢那女孩什么,他却没有什么美丽的语言,只是简单地说:“就是喜欢。”她说:“这句太笼统了,你到底喜欢他什么?”他说:“喜欢她说话,喜欢她笑。”她说:“光是笑也不行的,想想你还喜欢她什么?”他说:“反正一看见心就起伏着,想着要是搂在怀里就好了。”她盯着他的眼睛问:“到哪一步了?”他说:“言来语去,我想着顺利离了的话再来发展,不然,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不公平……”
和陈小枚心目中想象出来的花心男出轨男完全不是一个版本,看着他那副嘴脸,她想着抽他十个嘴巴也不解气,可她一个嘴巴也没抽他,不吵也不闹。这让原本以为会捅马蜂窝一样准备迎接暴风骤雨的他摸不着头脑,同时保持着警觉,担心自己被她温水煮青蛙,其实,他这个担心也是多余的。
三天后陈小枚表态同意离,她淡淡地说:“不就是一个成了前夫一个成了前妻嘛,只是得让央央有个适应期。手续三个月后办,你看行不行?”
赵海天没想到她这么爽快,这么通情达理,激动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只顾着点头哈腰。她又说:“离婚得善后,从现在开始我们都为它准备后事吧。”赵海天也很爷们地表态:是他辜负了她,所以他净身出户。这两个人你谦我让的,看上去一点不像要离婚的样子,仿佛在商量成家一样和平。她说:“咱俩无所谓,钱啊房啊也并不要紧的,要紧的是给亲人转换思想,给他们一个缓冲,少点忧心。央央还小,没法说明白的,等她回头长大了,我来跟她说,爸爸对她是真心的,可他不光是用来当爸爸的,他还是男人,他爱上别人也是正常的……”
这话说得赵海天眼泪汪汪的,他突然觉得自己特别不是人,她却不想看他哭,只是朝门口指了指,他顺从地走了。她知道他暂时住在父亲的旧房,并没有和那个女孩子成双成对,这真是一个意外。
送走了赵海天,陈小枚没有了力气,一下子倒在沙发上,眼泪不争气地落下来。其实她不想离。她想着离了就辜负了那么多好日子,那些日子他们相亲相爱,她眼前过电影似的,这世上该有多少人与人啊,该有多少场相遇,偏偏是他们两个爱上了,该多神奇?两个毫不相干的人因为爱吃在一起睡在一起,还有了孩子,他怎么能说撒手就撒手了呢?
她想用三个时间来筹划一场好戏,可是,她想错了,事情没有按她的计划执行,他们俩在按部就班的日子里,走到了离婚前夜。三个月后的一天,陈小枚等到赵海天给央央讲完了故事,很有默契地等着他说正题。刚刚他说,明天我们去办……她听出了他的犹豫,不过,她仍然语气坚定地说:“嗯,不见不散。”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看他默然坐在沙发上,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指着门。
陈小枚进了卧室,关门时,她听见赵海天咳嗽了一声,她知道他每次开口说话之前有这个习惯,不过她还是匀速地把门关上了,没有太快,太快有点示弱;没有太慢,太慢会让他觉得有机可乘。这个分寸拿捏得很好,她确定。
可是,任凭潇洒地转身,她躺在床上的时候,还是很疲惫很伤感,看着天花板上的灯,是向日葵的样子,那是他喜欢的,甚至当时还跟她抒情说:她是太阳,有生之年,只要能转动脖子时就要看着她,就想看着她。想起这个,她的嘴角了笑意,她相信他当时的真心,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她想如果彻底否认他,说他是个坏人,那该是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她不想否定他,那样就是否定了自己多年的眼光、梦想、成果和经历。
他提出离婚时,只有一天,她把身段放得很软很低地问:是不是我有什么做的不好?他说她做得很好。她问央央怎么办?他叹一口气,他爱央央。她还劝他说,离婚不过是咱俩结束了关系,你永远都是央央的爸爸嘛。
那阵子她给央央讲《小王子》的故事,她把小王子和狐狸那一节留给了他,是故意的,她有一个暗自的目的:想看看能否在情分未尽时给这个家一个机会,而这个机会,她不想让自己变得卑微。她听见他跟央央念,狐狸说:我的生活很单调。我捕捉鸡,而人又捕捉我。所有的鸡全都一样,所有的人也全都一样。因此,我感到有些厌烦了。但是,如果你要是驯服了我,我的生活就一定会是欢快的。我会辨认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脚步声。其他的脚步声会使我躲到地下去,而你的脚步声就会像音乐一样让我从洞里走出来。再说,你看!你看到那边的麦田没有?我不吃面包,麦子对我来说,一点用也没有。我对麦田无动于衷。而这,真使人扫兴……
每天她都在房间外面听他念,她听出了他声音的变化,到后来有点哽咽。而她却泪流了一脸……
三个月,180天,他的故事里叹息多了起来,她知道他已经软化了,犹豫了。可她并不问他怎么了,依旧保持着高贵的沉默。
此刻陈小枚躺在床上,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她知道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她同时也知道走出这个家需要多大的勇气。她打开门,她给杯子倒水,其实,她并不渴。赵海天抓住她一进一出的机会,看着她说:“我们做点什么吧?”
她歪着头有些大胆又绝望地说:“你是说我们做回爱纪念一下?”他吓到了一样,把头摇得像拔浪鼓,他说:“不是。”她指着茶几上的财产明细表说:“那是分财产吗?”他又摇摇头说:“也不是。”她又说:“那是分孩子?”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说:“更不是。”她不给他犹豫的机会,连珠炮似的说:“那你要做什么呢?”
他说:“我就是想着,想着我们有着那么多好日子。”她叹了口气,却直视着他的眼睛说:“你是说我们一起回忆一下往事?有什么意义吗?”
他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了说:“狐狸都知道的,我们相互驯养了这么久……”台词似的。可是这些台词是那样美好,陈小枚从来没感觉这些台词可以让她觉得悦耳动听。
虽然有些曲折有些先抑后扬,陈小枚明白了:事情转了一个弯,她的婚姻没有散。在此之前,她以为没戏了。
她有些不确定,想了想还是问:“怎么又不想离了呢?这把台子都搭起来了,怎么能不唱戏了,这也太对不起观众了吧?结婚是一咬牙一挺身的事儿,离婚也是,别太难过,习惯了就好。”
赵海天极其认真地看着她,几乎一字一顿:“我是走火入魔了,你没吵,没闹,这样子我挺心虚的,挺内疚的。”
她很顽皮地笑了说:“你是说我没撕破脸皮,反倒弄得你下不了决心?是不是人家不要你了?你这才像丧家的资本主义走狗一样的?”他没有恼火,依旧思索着说:“也不是,我和她不合适。”她有点不依不挠,她想把他的心里话逼出来:“又怎么不合适呢?敢情喜新不厌旧,没关系啊,你跟她好上了,回头想要红杏红墙,如果我有时间有闲心,碰巧还看上你了,来找我就是了。”
他的回答是出乎意料的,她真的没想到会是这样:“那天晚上下雨,我想着窗户没关,就悄悄回来了,你搂着央央睡着,蜷得像两只猫似的。”他有点鼻塞地说:“我想着,我们从恋爱到结婚这么些年,看似水到渠成,其实不是,是相互投奔……”他说得很动情,像个孩子一样地哭了。不知怎的,她的眼泪一下也落了下来,她转过身子进了卧室,关上门,开始是抽泣,好像不行,终于号啕大哭。哭声隐隐地从房间里传出来,他不知所措地站在门口,犹豫着是否进去。很心疼,却在那一刻他松了一口气,只要她还能哭,那说明她回到了常态。
这时,女儿央央从房间里出来了,看着他。央央悄悄地说:“爸爸,你在家里啊?”他愣了一下说:“我一直在家啊。”央央说:“我半夜起床上厕所,都是妈妈起来陪我,有一天打雷,我害怕,我跑进你们房间,床上只有妈妈。妈妈说,你还在加班……你们都骗我,我们班上佳佳说,他爸跟他妈离婚时,他爸就不回家了。”
他一把搂住央央说:“我和妈妈没离婚,爸爸怎么可能不要你们了呢?”央央说:“那是妈妈不要你了吗?”他摇摇头说:“都不是,我们都好好的呢,谁也没不要谁。”父女俩正说话时,她打开了门,灯光让他们看上去很明亮。她伸手牵过央央,他跟着也要进门。她说:“你去睡沙发。”
他心里突然一甜,她没再赶他走,终于肯管他了。
娘俩进了屋,悉悉索索地上床躺下。这次她没有关门,他听见央央说:“妈妈,为什么爸爸睡沙发?”她漫不经心地回答:“比睡在外面好些。”央央又说:“那爸爸要睡多久沙发呢?”她停顿了一下说:“把沙发睡坏了就不睡了呗。”央央说:“那我明天就把沙发剪坏!”她说:“傻孩子,为什么呢?”央央说:“你们给我分床时,我跟你说,为什么我人小一个人睡,你们两个大人睡一起?你跟我说,爸爸妈妈都要睡在一起的……”
她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才能接过女儿的话头,只是附和着说:“是啊,可是,可是……”
这时候,他正在心花怒放地收拾沙发上的衣服,准备睡在这个难得的“闺房”上,却听见她喊了一声让他欣喜若狂的话:“你还待在客厅干什么?”
编辑/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