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你一个人跳舞

2017-03-16 06:37安宁
家庭生活指南 2017年3期
关键词:眼睛舞蹈

文◎安宁

为你一个人跳舞

文◎安宁

时光的长衫罩不住衰老

和她许久不联络。春风拂面的时候,她突然打电话给我说:“院子里的桃花开了,一朵朵地芳香扑鼻,连邻家的狗狗,都吸引来了呢。”我笑说:“那都是为你开的,一定记得摘最明艳的一朵,戴在耳际哦!”她略略迟疑,试探着说道:“不太好意思呢。别人会笑话的吧,都这么老了呢!”

我的余光看着电脑桌面上,那是她年轻时的照片。那时的她有着灿烂明亮的笑容,飞起的发辫上都闪烁着光泽,意气风发的视线望向不可及的远方,周身流露着无法阻挡的自信与骄傲。曾经让我一度以为,我与她,除了遥遥地看一眼外不会有什么交集,这辈子是注定要各自行路的,永远不会真正地抵达对方的心灵。况且,我与她,又都是那样执拗的女子,只是,她的执拗,是因为美丽,而我的执拗,则是因为这么多年,我一直想要摆脱掉她留给我的阴影。就像而今,她拼命想要摆脱掉疾病带给她的恐惧,还有那时光的长衫,在她万般不情愿的情况下无情罩下来的衰老一样。

她从什么时候开始老的呢?或许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吧。最初,她只是一次次问我,自己眼角的皱纹是否又多了一道?耳鬓的头发怎么又白了一片?新买的衣服为何怎么穿都觉得别扭?而那些院子里开得热烈的花花草草,为何看着看着,她就会莫名地感伤?这样的问题,每一次打电话,她都会拿来问我,但从来不指望我会回答。这更像是她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而我于她而言,也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听众,就像许多年前,我在她的面前,曾经也是那么一个可有可无的外人一样。

很小的时候,她就为了自己的事业,完全不加犹豫地将我丢给了奶奶。她是一个舞蹈演员,把舞台当做命,又极其爱美,生我都是勉强为之。总算捱过怀胎十月和一朝分娩,她也就权当完成任务。我只喝了几个月的奶,她便毅然地给我掐掉,而且迫不及待地从家里逃出来,去舞蹈房拼命地健身。我是很难见到她的身影的,更是很少能依偎在她的怀里,或者像别的女孩子那样,吊在她的脖颈上撒娇。她总是将我渴盼的眼神,苛求的双臂,用她一套套华美的服饰,闪耀的耳环,冷冷地熄灭在萌芽状态。她每隔两个月,便会做一次外地的演出。行前,她总是哼着歌,一件件地收拾自己的行李,将化妆的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放到背包里去,看见我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地看她,便会走过来,蹲下身,用力地抱我一下说:“乖,在家听奶奶的话。”也只有那时候,我才能拘谨地靠在她陌生的怀里,闻着她头发上茉莉的芳香,常常就微微地闭起眼睛,安享这样难得的片刻温柔。

这是她留给我的童年唯一柔软的记忆。此后我便被寄养到郊区的奶奶家,与她愈加地生疏隔膜。

我只能梦见她去了我的教室

读初中那年,因为她在电视上频繁地出镜,附带地,我也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常常就有男生截住我,挑衅似地问道:“嘿,章小爱,你妈妈真的是电视上那个跳芭蕾舞的女演员吗?”我极骄傲地白他们一眼,反问道:“难道还有假的吗?”男生们嘻嘻坏笑:“说不定哦,她长得那么漂亮,可是你这么普通,一点都不像她,不知道究竟哪一个,是假的呢。”而女生们也会在课下围成讨厌的一小撮儿,嘀嘀咕咕地说起她在电视上的一场演出,然后做贼一样回头,居心叵测地瞥我一眼,低声说:“嘿,真是奇怪,身材那么好的妈妈,怎么生出一个矮矮胖胖的女儿呢,不会,她是收养的吧?”

我快被那些八卦的男生女生给弄疯了,直到有一天,一个女孩出主意说:让你妈妈每周来接你一次;或者,等到我们元旦晚会的时候,你请她来跳一段舞,我保证那些搬弄是非的人,会嫉妒死你的幸福呢。

我那天晚上做梦,梦见她真的去了我们教室。是上课的时候,她先是在外面微笑着等我,提了许多好吃的东西,而后又轻轻叩我们的门窗,老师走过去,打开来,看见她,竟是兴奋地尖叫起来:一定要请她跳一段芭蕾给大家看。她先是很羞涩的样子,看见我期盼的眼神后,终于走上讲台说:请让我将这段天鹅湖,献给我亲爱的女儿章小爱。我因为演出,亏欠了她很多温暖,没有她在背后默默的支持,就没有我今天的成绩。然后台下的掌声雷鸣般地响起,而我的眼睛也涌出热乎乎的眼泪。

但还没有来得及听到同学羡慕的议论,梦就醒了,侧耳听见客厅里走来走去的脚步声,我睡眼惺忪地打开门,就看见她已经收拾好了东西,准备新的外地演出了。回头瞥见我失落地倚在门口,她只是习惯性地问一句:“小爱,睡得还好吗?记得在家听爸爸的话,我要许多天后才能回来。”我第一次主动地问她:“那你能不能来参加我们班里的元旦晚会?”她略略一愣,回头探寻着看我一眼说:“我会尽快回来争取参加的。”而我,是没办法相信的,在她这句温柔的回话里,迅速地将头扭向一边去。

她是到元旦晚会的前一天才回来的,我等着她来敲我的门,将可以去参加我们晚会的好消息告诉我。但最终她没有来,迷糊中,听见她跟父亲说:“明天晚上市里又有一场演出,你和小爱,自己做点饭吃,不必等我了。”

我知道那场我已经向同学承诺过N次的晚会,也不必等她了。她已经完全地将我鼓足了勇气才说出的邀请忘记了,就像她一直都忘记了,我是她亲生的女儿一样。

我是她的草坪上那片颓废的叶子

在我高中毕业以前,我们一直就是这样过着日子:我没有抱怨过她,心里是绝望;她也没有对我表示歉意,眼里是漠然。她就像电影《红菱艳》里那个女主角,一旦穿上舞鞋,就再也停不下来。如果舞蹈是她心里的大片草坪,那么,我顶多算是那上面最衰颓的一片可怜巴巴的叶子;她只记得如何侍弄那些夺目的花草,如何将自己小小的花园,经营得有声有色,却不记得,我这片叶子,也同样需要她的手来温柔地爱抚,哪怕一小下的爱抚,一小会儿的温柔。

而这样的爱抚,我还没有等到,她竟然就被一场大病击倒在地。

起先是她的眼睛时常地模糊,她并没有在意,照例各地奔跑着去演出。直至她的头也开始疼痛,才不得不去医院医治。在那之后的一年里,她辗转去过很多的医院,药吃了一副又一副,连她卧室的梳妆台前日日萦绕的薄荷香水的味道,都被草药浓烈呛人的苦涩给遮掩住了。她听信了一些平庸医生的话,以为只是眼睛的疾病,只要坚持吃药,或许很快就会痊愈。她依然每日上班,在舞蹈房里练到很晚,又细心地为自己熬药,洗脸的时候会用毛巾在眼睛上热敷很久。我记不清自己是不是心疼她,也说不准是不是可怜她,我就那么站在一侧偷偷地看她,她并不会察觉,我一直以为,她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从来都将我视作一团可有可无的空气。是几个月后,我才知道,她的眼睛,已经病到很严重的地步,根本看不见我的窥探了。

医生告诉她,她的脑中有了病瘤,而且,是那种不好的、必须做手术切除的时候,她那夸张的恐惧便迅速传染了我。我那时即将大学毕业,还在考研,她任性地让父亲打电话给我说:她要动脑部手术,无论如何,她都要在手术前,见我一面。如果失败了,也算是最后的告别。那时距离考研,还有十几天的时间,听到她要做脑部手术的消息,我愣了许久,几乎无法反应过来这是真的,好半天才说服自己,这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着要见我的女子,是我的亲生妈妈,也是昔日那个鸟一样四处飞翔、且几乎不会在我的枝头栖息的妈妈。

等我见到她的时候,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一头乌黑的长发全被剃光,取而代之的是奇形怪状的塑料管子,白色的绷带从头上一圈圈绕下去,几乎盖住了她的眼睛。有那么一刻,我觉得她不再是那个我认识的能歌善舞的女子,而是某个怪异的任人随意处置的标本,尽管气息尚存,可是却已了无尊严。

我站在那里无法呼吸无法动弹,我很想朝护士大喊:这不是她,她不是这样的!为什么你们要将一个活得如此精致优雅小资的女子,变成这样难堪尴尬的病人?!

但我这样的喊叫,终究没有喊出来。即便喊出来,在冰冷的医院里,谁又能听得到呢?

装着病号服的舞蹈来得晚了一些

浑浑噩噩地陪伴着她完成了手术过程,她没有了语言和表情,我竟然也成了行尸走肉。我无法预测,我该如何带她回家,无法预测,这个一辈子光彩照人的女子该怎样面对她的未来。出院的那天,照料她的护士都说,从来没见过这么爱美的病人,睡觉的时候都要戴着帽子。一行人皆笑,而她抚抚新长出的一缕头发,却蹙了眉,低声道:“比以前粗糙了呢,怎么能上得了舞台?”护士们不敢再做声,我的心底一片哀叹:她到底还是不能放下昔日那个熠熠闪光的自己。

可是,天不从人愿,亦或,天妒红颜。任凭她再怎么不舍,也得放下了。这场手术,她失去的不只是一头秀发,还有她的眼睛。在脑部康复之后,她的眼睛依然只能看清正前方的视域,她所属的文工团,出于对她健康的考虑,很快给她办理了内退手续,而这样体贴又实际的一份善意,却让她几乎发了疯,许多次去敲领导的门,求他们让她上班,领导们起初还安慰她说:为了身体,还是放弃工作吧,这在别人,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后来他们没时间继续搭理她,还有那些青年演员要崛起,还有她的同行,也终于厌倦了她的喋喋不休。单位的人看到她来,就即刻躲开,迅速关上每个办公室的门,任她怎么敲,全部同事像约好一样都装聋作哑。那一阵她成了人人厌烦的祥林嫂,明明心里充溢着一股子热情,却成了众人眼里一个极其不正常的“钉子户”,无论怎样努力,哀求、喊叫,都无济于事。

而我们之间,似乎并没有因为这场大病,而有多少的改变。至少,在我心目中,我依然是那个她不怎么能够想起的孩子,而她,在我的心底,除了提前抵达的衰老,也还是那个爱美爱到成癖的女子。尽管我也在惦记着她,陪伴着她,又总是发自内心地心疼着她,尽可能地为她着想。怎奈我们之间,究竟有多少交集,彼此是都不清晰的。总是没有找到那种母女间的亲密无间,总是感觉有那么一条若有若无的屏障,时隐时现地隔在我和她的中间,从来不能逾越,或者,从来没有想过去逾越。

那个夏至来临的时候,我要出国,打电话轻描淡写地告诉她。话没说完,她突然就挂了我的电话。再打,已是无人接听。我不知道她究竟为何生了气,但因为琐事繁忙,只是想了片刻便很快将她忘记了。反正我们之间一直都是这样不咸不淡,这样直至出国前的一周,我突然收到她一个快递来的包裹,打开,是一个光盘,什么也没写。我放入电脑,看了几分钟便关闭了。那不过是她年轻时一次获奖的舞蹈演出,是她很精彩的舞台生涯中比较夺目的一段。可是我却不想看,这样的荣耀,她或许从来不知道,一直都是我在极力抵触的东西,她从来没有明白,她的这些光环,曾经多么强烈地伤害了我,给我带来多少辛酸和悲凉。

冥冥中,我还是将那本光碟塞进行李箱,带到了路上。那是在飞往美国的飞机上,我总也定不下心神,做不了什么事,想不了什么事,心烦意乱,闲极无聊,鬼使神差地打开包裹,再一次打开那张光盘,漫不经心地看着:冷冷地瞟、忍不住地瞥。看得我越来越无力,越来越劳累,眼睛越来越沉,看到快要睡着的时候,音乐突然小下去,一下子的不适应又让我再次睁开惺忪的睡眼在电脑屏幕上,身着病服的她,正对着医院白色的墙壁,随录音机里的乐曲翩翩起舞。柔和又明亮的阳光从窗户里射进来,她的影子,就在温暖的墙壁上晃动。正是春天,窗外可以隐约看见明黄枚红纯白的花儿,正拥挤吵嚷着次第绽放。她的身形就和这些花儿一起跳动摇曳,美奂绝伦,我有些恍惚,竟然分辨不出哪个是她哪个是花。就在那样一个美妙的图画里,她身上却穿着肥大的病服,戴着草编的帽子,在那个闭锁的让她度日如年的病房里起舞,怎么看,都是一件多么不合时宜的事,可是,又是那么祥和的事。

最后一个镜头,她竟然朝向我笑着说:“小爱,这两段舞好看吗?我知道这样问你,是难为你了。可我只想告诉你:前一段舞蹈,是跳给我自己的,后一段,则是专门跳给你的,是为你一个人的独舞。许多年前,当我因为这段舞蹈奖的时候,却无法满足你小小的虚荣,无法与你共度学校元旦的晚会,让你伤心让你难过,让你在老师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这些,我都记得,我知道你也记得,现在,我把她补上,只是不知道,这样带有缺陷的弥补,不知,你还能不能原谅。可是,我只能赶快补上啊,因为我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跳,我是怕,连这样丑陋的舞蹈,不知道哪一天我都没有能力给你了呀!”

飞机已经飞入云端,我的眼前闪过那十年的岁月,我的心底那片封存的柔软被一种叫做泪水的东西冲破,犹如穿越云朵的机翼,温柔与刚硬,竟以这样完美的方式,在这片纯净的蓝天下相遇了。

编辑/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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