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想的诗学,或栖真之地

2017-03-16 10:50霍俊明
文学港 2017年2期
关键词:事物诗人诗歌

霍俊明

甚至有时在半梦半醒之间,恍惚而真切地觉得自己前世可能就是一个江南人——一个在流水旁将白鹅养肥的人,一个在明月中证悟前世的人。而这也只能是一场白日梦而已。想想当下在“江南”写作的人也只能在文字中空怀“故人”“故地”之心了。鲁迅说:“相书上有一条说,北人南相,南人北相者贵,我看这并不是妄语。”也即南人北相或北人南相二者实际上是一致的,即融合了南北的性格——机灵而厚重。桑子有些像北方人——个子高挑、心思缜密、性格直爽。实际上绍兴在江南文化性格中有其特殊性,除了南方之温婉还有越国故地文身断发孔武斗力之遗留,比如贺知章、徐渭、鲁迅性格中“坚硬”甚至狂狷的那一面。

在写这篇短文时我最直接想到的是“流水今日,明月前身”。我们的生命存在只是一瞬间,美好的事物也往往是惊鸿照影。隔着江南的院落,我听到了近乎飘渺的唱文——“赏心乐事谁家院,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相由心生,诗歌亦然。桑子在组诗《完美之爱》以及多年来的写作中一直寻找“栖真之地”。由“栖真之地”出发,桑子的诗歌具有典型的“梦幻”性——与日常生活相对应的一个文本和精神世界。由此她要完成的就是“梦想的诗学”,“通过一个梦境完成一生一次的倾诉”。在桑子这里“梦想的诗学”和“栖真之地”二者之间是相互折返、二位一体的。这一世界如此切近而又遥不可及。从这点上来说,桑子完成的是近乎不可能完成的“梦想诗学”,“某种将要到来又要离开的东西/在一朵花的中央/实现无穷无尽”。

由“梦想”出发,桑子近年的诗歌几乎是在完成“同一首诗”。这不由让我们想到当年那位伟大的诗人所说的——穷尽一生只为写出一句伟大的诗行。是的,每一个诗人穷其一生只是在完成“一首诗”——这首诗几乎包括所有的诗歌可能性和个性风貌。“同一首诗”并不是简单重复,而是像油画一样不断累积和叠加。这需要时间之水的反复冲刷、沉淀,正如水成岩一样的艰难。正是在复现和叠加中,桑子进行的是“元诗”的工作。我看到了诗人的“精神”附着到各种物体和情景上,在向“另一个世界”寻找、追逐“消逝的事物”——

它的精神会依附到各种物体上

有时它硕大的脸就贴在窗玻璃上

危险又神秘

有时它会突然消失几天

从一个世界穿梭到另一个世界

去追逐消逝的事物

从“元诗”的角度出发,桑子的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是坠落的果实(“每一枚果实都有一个疲惫的尽头”“熟透的果子掉了下来”“成熟的果子从树上掉落”“刺莓果自己在草丛中成熟”“果荚正在裂开”“死像豆荚一样在阳光下爆裂”“有成熟的果荚在风中碰撞/爆裂的声响犹如枪击发声”“野果接二连三从枝头掉落”“成熟的果子跳了八大步离开”“凋零的/不只是那些衰落而无力的/此中有不易察觉的东西/仿佛朝神”)、花朵(比如反复现身的玫瑰,《事情可能在瞬间改变》《关于死亡和比死亡更坏的事》)、蝴蝶(《撞上了一只深色的蝴蝶》《关于死亡和比死亡更坏的事》《这个世界不会被怀念的东西》)、乌鸦、啮齿类动物、月亮、炉火,以及以“蓝”(天空、湖水)“黑”(黑夜)“白”(月亮、日光、雪山)为主体色调的情绪对应——“有一种蓝栖息在花冠之上”“我们蔚蓝如孩童”“纯蓝的天空有一弯新月”“根茎里的水分还有一个广阔而蔚蓝的湖”。是的,古印度婆罗门教《奥义书》上说“一片蓝天胜过一切”。桑子这些诗都是为了从不同角度强化核心的精神元素和意趣指向,都是为了强化“栖真之地”的“梦想”。“栖真之地”在现实中难以寻找——“没有钟摆之地”如何成为现实?这是一个不关乎时间和空间而只与“真”“爱”一体的世界。这一寻找的过程注定是艰难莫名的。这让我想到了那个终生的“远游人”,那个穷尽一生寻找“栖真之地”的徐霞客。一个江南行者远足到滇地,他最后竟然是凭着肉身和双脚之力背着同行的静文禅师(病逝于中途)的骨灰抵达这一神奇而荒远之地。当我在2015年初秋来到滇西南的鸡足山,我并没有看到徐霞客的身影,但是在那些摇动的草木之中我似乎目睹了微物之神的存在。正如桑子的那些诗的标题所赫然昭示的那样,《总是突如其来》《事情可能在瞬间改变》。是的,“一定有什么东西超越着我们/它宽阔的翅膀向风向雪展开”。在精神隐喻的层面“栖真之地”不仅现实中近乎乌托邦,在语言中得以最终完成也是难度的。

具体而言,桑子是一个凝视者也是一个倾听者。她诗歌中最重要的两个入口是“微物之神”和“静寂的内核”。

桑子是一个“处女座”的凝视者,凝视“世间最微小的暗示”。实际上,生活场景以及人事并不等同于诗歌世界。桑子在诗歌中一贯关注的正是那些身边的、日常的甚至想象性的“细微之物”——“神在细小的事物中”。时间之神与死亡之神都同时现身在那些细小的事物身上。从这一点上考量“蜗牛”就是诗人的“原型”。日常性的时间消磨并不是惊天动地的,而是不易察觉的无形——“尘世如几枚零钱/弃置在不被注意的角落”。而当你发现到这一细微变化甚至变动的时候你同样会因此惊心不已,“花窗上开始有了细小的裂痕/雕镂的大人物衣裳起了皱褶”“它卑微而渺小/在所有事物的中央”“蚂蚁不可思议的小/不可思议的大/在一枚露珠面前 天空也一样”。而桑子在诗歌中完成的正是这一“细微”而“惊心”的过程——“被羊齿植物包围着的月亮/饱满而又危险”。这种悄悄的“咬啮”所对应的正是微观、日常而并不完满的世界。这是一种反讽性的悖论,是分裂中的肯定,是残缺的赞美。诗人提前领受了每一个人生命旅程最后的虚无结局。对于桑子而言,她正视世界的残缺,也不乏赞美的温暖之心。

对于桑子而言,这些“微物之诗”并不是“写”出来的,而是直接对应于隐秘而幽微的内心世界。这是瞬间的生成——正如细发从毛囊中成长一样,这带有不可重复的性质。这样的诗不可模仿和追附,甚至对于诗人自身而言也带有“一次性”——“溫差把草原的白天和夜晚/分成两部分/像一只鞋垫从旧鞋上脱落了下来”。生成性的、神启性的、梦想性的诗是一个人在一瞬间与外物和自我的重新相遇,内心渊薮在一瞬间被特殊场合和情势的突如其来的闪电击中。“小场景”却能够打开“大主题”的晦暗不明的镜子。正是在那些细小幽微易于被忽视之物那里桑子打开了我们情感经验共时体的诸多分岔路径,“我们是极微小的一部分”“灯心草活过一些庞然大物”“一只更小的蜗牛在更小的细节里”。在细小“蝴蝶”扇动的彩色翅膀那里桑子直接呈现了席卷过来的雪崩效应。这是“物象”转化、变形为“心象”的过程——“物象”被赋予生命感之后在文本中得以还原、重生与再造。这也是诗歌的时间化、生命化、普世化和历史化的过程。这一“心象”化的过程必然与一个诗人的生命感悟和时间性焦虑有关——“我将画出令自己满意的肖像画/在我年老的时候/像认识自身一样”。正如古希腊神庙上那句古老的铭文——认识你自身。基于此,桑子的诗歌中出现最多的就是时间性的背景(比如某一时刻、天气、时令、季节),甚至直接以月份和相对应的情感、心象为诗歌的核心(比如“二月的夜裹着半透明的绸缎”“二月的大风把她拦在半山腰”“忧伤的四月和飘荡的白色音乐”“四月的佛手五月的石榴六月的荷塘”“在五月的阴凉中”“七月是完美的”“还有什么能快过八月的闪电”“夏天是土著/眼瞅着秋天来收走它的果实”“九月,我们去屋顶捕最初的太阳”“十月之外的荒原”“十一月的树木将光着身子”“十月的剧情”“十二月的雪”“十二月的大风中”“过完十一月还无法埋葬的东西”“在这十二月/在迅猛的春天动身之前”“十二月的霜/一月的雪”“十二月是储藏的季节”“嗞嗞地烤着十二个月的雨水和雾气”)。由此可以说女诗人是最易感于时间的敏感族类,内心的潮汐、身体的触丝对应于月轨。这就是日常细微之物的“诗歌动力学”。

与“微物之神”对应的正是“静寂的内核”。

“静寂的内核”的寻找与确认在桑子这里是通过“亮光”与“阴影”相交错的地带来完成的——“寂静如时光之箭”“只有寂静在君临一切造化”。这正像她的钢笔画,简朴的黑白世界却是这是世界常态的准确投射。这个内心怀有“温暖”的“亮光”的女性正是在现实和梦境中的斑驳阴冷的黑暗地带前行的,“有多少亮光就是多少暗影”。看看她诗歌里的那些阴影地带吧——苔藓在那里生长,而桑子的诗总是在“阴影”(阴暗、冷酷、残忍之物)与“亮光”(温暖、安静、梦幻之心)的比照中完成——“我再也无法和黑暗融为一体/我体内有光”“一种忧伤和一种愉悦同时在占有它”,“有光在暗里穿行”“明亮的风吹进了灌木丛”“他爱上她身上的光和阴影”“每当我在阴影下活着……我在火中写诗”“我们无能为力的事物/也可以有明亮的光辉”“看得见叶梗暗的部分/记得起雪如何亮而白”“世界深幽的黑瞳”。这是一个向“世间一切晦暗之物”“索要亮光”的诗人。诗人所要最终揭示的是那些暗夜中静静发散着微光的事物和精神内核。这是一个着白衣暗夜行走并提前领受了凛凛雪意的诗人,“夜行的动物披着光的袍子”“夜色中行走极具仪式感”“与尘土结合,披着光芒的长袍”。在黑夜中行走,诗人必然要设置“光源”——比如桑子诗歌中反复出现的月光、灯火、炉火、灶火。一个寒冷清寂的人才更需要取暖,“大多数时候我在炉上烤薄饼”“那彻夜不眠的长夜/等着那亲爱的人//我将把房间用火烤热/让陈年的松枝散发着甜味”“灰烬中的火焰可抵达天堂之高塔”。于黑夜里面对幽暗之物,这个女性有些顾影自怜,既有暖暖的对光与爱之物的希冀又有着冷冷的怀疑和诘问。这样所产生的必然是纠结莫名的诗,诗歌里那些错乱的线头都缠绕扭结在一起。这是在夤夜的静寂和不知名的天籁中仍然寻求“神迹”的女性。这是一个试图调和“水火”甚至“死与不死”的写作者,而能知晓自身命运以及世事常理则更为不易——“许多事物不会死亡只会更替”“葬礼结束/玫瑰凋零/不是死,而是不再活着”“一个可以活着也可以死去的年龄”。正如桑子所说“语言的极限与世界的极限毗邻而居”。写作的残酷性正在于“死亡”“孤独”“未知”“偶然”“变故”“虚无谵妄”“无能为力的事物”“无物之阵”对诗人和语言的双重挑战,“万物只见轮廓而不清晰”“永恒的东西在路过万物”。而诗歌也必然是对难以把握甚至永生遥不可及事物的探询,诗人要遭逢那些“衰败”“凋零”“残缺”的严寒时刻——所以诗人要在“祭坛一样的宁静”中“供奉这清寂”,“她的手就会伸向荆棘丛”。这甚至形成了诗人写作的永恒驱动器和心理机制,“一切有把握的事件都显得那么愚蠢”。诗人要面对的是对“缺席的”“丧失的”事物的追述,在面对“我们无能为力的事物”“将要到来又要离开的东西”时保持隐忍与宽怀之心。诗人在确认也在诘问,“你为何还要像牧师布道般不知疲倦”。

写作的残酷性还在于“诗人”是“发现”“创设”的同义语,但是“发现”“创设”太艰难了,因为“每一片树叶都被寫过了”。更多的时候诗人只是在“重述”,无论是写作任何一种题材和所涉及到的情感、经验都能在历时性的诗歌谱系那里找到对应与精神共振。在这一点上而言诗人并不是去“发明”一个世界,最多是重新“发现”一个世界。这样,如何表现、如何表述就成为了诗人的本职工作。是诗人“把尘世拖进了单调的生死轮回中”。这样可以认定,每一首诗都指向了生命体本身——爱与清寂,亮光与阴影,“每一根涂满红色指甲油的手指都很孤单”。

明眸越女罢晨妆,荇水荷风是旧乡。这是后半夜悄无声息到来的一场大雪,是静默如谜的呼吸,是一个现代女性的栖真之地——

我们是卑微之物

而雪花是最终的果实

它诞生

向世间一切晦暗之物

索要光亮

(桑子的组诗《完美之爱》刊于《文学港》2016年6期,获2016年度储吉旺文学奖优秀作品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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